1.《天的孩子》P340—P350
事就这样败了。
孩子摔碗、摔盘,砸了食堂那饭锅。孩子唤:「谁把麦穗交出来,我给他五颗大五星。」没人把麦穗交出来。孩子取了枪,把枪口对着自己太阳穴:「不交出麦穗我就不活啦,是你们要了我的命!」
没人把麦穗交出来。
孩子在众人面前呜呜哭。连几日,天上无白光。孩子脸上有晦色。麦熟收割后,又去镇上总部里,开了会,孩子没有领到红花和奖状。更没有,完成去年上报那,亩产一万五千斤。种了一亩亩产万斤实验田,单种子,播下上千斤,计着一粒种子一穗麦,一穗麦上结出三十粒,亩产就为三万斤。二十粒,亩产为两万。结十粒,约为一万斤。可天下,哪有一穗麦只结十粒呢?就是麦粒瘪,二十粒,也为一万多斤麦。总以为,亩产万斤是那轻易轻易的事。麦苗长出来,一棵挤一棵,可那麦棵膝深时,风雨惆一夜,那麦就,齐齐华齐华倒下了,再也没有直起腰身来。
不停歇地浇水去,麦棵密,针插不进水流它不通。
三几日,麦棵黄瘦干死了。全部全部的。
没有红的花、红奖状,孩子伤下心。三天没吃饭。瘦得如,实验田的麦棵杆。去参观,见他区和村庄,原来报的亩产数,一千斤,两千斤,五千、八千斤,全都兑现着。人家那村头、那田头,新盖库粮房,一排排,库里码的粮食麻袋垛到房梁上。上边的、去查粮房库,用削尖那竹筒,戳进堵在门口那麻袋。小麦粒,它从竹筒哗哗流出来。上边的,总部的、县上的、地区的、省上的,缘着九十九区为重点,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后为确保降至一万斤,发明有黑沙炼铁术,炼了纯钢五星铁,差一点,代表全省进京去献礼。上边的,一干众人马,就到最远那,九十九区去参观。
参观前,总部就来人,让最前住的搬到后排去,腾出房子为粮库。运来许多空麻袋,往那袋里装沙子。把沙袋往那房库堆。堆到房梁上。又连夜,从别的粮库往这运粮食。把装满小麦那麻袋,垛在沙袋顶,砌至沙袋外,堵在门口、窗口、外围上。上边的,检查来参观。开了车,小车坐了省上、地区的。大车坐满地区、各县的。打开粮库门,人都望那堆成山的粮食惊得张大嘴。有人把竹筒插进门口麻袋去,哗哗流出的是麦粒。从窗口插进麻袋里,哗哗流出的是麦粮。从麻袋缝里爬到房梁上。哗哗流出的是麦粒。
上边的,大声感慨说:「天呀!——天呀!」
夸孩子。夸九十九区所有的。天空有亮光。
众人列队站在粮库外。流出麦粒儿,一直鼓着掌。直到那检查粮库的,那个上边的、起了疑心的,从粮库顶上爬下来,终于去了疑,开怀笑着说:
「了不得!——了不得!」
事就这样又成了。
上边的人,在区里吃肉菜,喝烧酒,庆贺孩子亩产过万斤,为祖国做下大贡献。在饭后,让众人站成三行列队着,省上的、地区的,表彰孩子为国做的事,发奖状,戴红花。孩子有笑容。天空发白光。
发奖戴花是在午饭后,酷热天,阳光如火如那炼钢炉。
上边的,在房的荫凉内。人众立在太阳下,脸上晒出汗。
「天热吗?」上边唤着问。
「不热哪——有风吹。」大声齐声扯嗓答。
「你们有没有决心把玉米种到亩产五万斤?」
人又都沉默。
「没有决心吗?」上边的,望着一片九十九区的,「你们不想为祖国贡献吗?不想让祖国的玉米穗长得和棒锤一样吗?」
望着上边人的嘴。看见上边人,嘴是张圆的。上边的,眼是瞪大的。去看孩子脸。孩子望着人,目光哀灰灰的伤。有人扭头去拉身边的。暗示传过去,上边的,再问能否亩产五万斤,能否把玉米穗种得和棒锤一样大,比棒锤还要大,玉米粒,比红枣还要饱大时,就有人,举起右拳伸在天空里,挥着唤:「能——一定能!」
就都唤:「能——一定能!」
学者、宗教、医生和音乐,所有的,都振臂高呼着:「能——一定能!」
唤声大,震飞落在房上的鸟。
上边的,满意了,脸上挂着笑。
孩子他,满意了,脸上有笑容。
就给孩子挂那碗口大的绸红花。把准备好的、盖了章的、字都印着的——那奖状——铺在桌面上。取了准备好的、随身带的笔墨和镜框,由书法好的把孩子名字填上去。省上的,就在掌声里、阳光里、热烈里,给孩子戴了花,发了镜框大奖状。
人就走去了。
孩子又笑了。
列队鼓掌去送上边的,离开九十九区时,到门口,孩子跑进屋里去拿出一把如苇杆一样粗的麦杆儿,宽的干麦叶,挂在麦杆上,如苇叶长在苇杆上。孩子说:「今年我们种出和谷穗大的麦穗了,可那麦,被人偷去了。」孩子把苇杆粗的那麦棵,一杆一杆发给上边的,做异物,留纪念,证明确凿种出比谷穗大的麦,并说今秋种出玉米来,玉米穗一定比萝卜、棒锤还要大。和胖人的小腿一样粗。和痩人的大腿一样重。玉米粒阔如葡萄和红枣。玉米棵,真正和树一模样。怕那上边不相信,就把麦棵发出去,做证物,留纪念。上边的,都拿那麦棵,伏在杆上闻,望着孩子笑,都用手,拍着孩子那头、那肩膀,笑着说「你种出和腿一样粗的玉米穗,我们用十层红绸包了抬着进京去。」
就走了。
小车、大车轰鸣着,路上有烟尘。日光红亮,大地托着那飞转气车轮。走了后,都把手里麦杆扔路边。孩子没见那扔的麦杆儿,落在草地间,经了雨,枯朽成野草干枝着,散发下,淡的麦味和血味。
人都走了后,有人坐在粮库门前发呆怔。是学者。他望着丢在地上竹筒儿,拾起来,朝门口一角麻袋扎,流出红的沙。望那一堆沙,学者怅然坐地上,发呆怔,竟朝自己脸上打耳光。他也跟着去装沙包了。他也在上边面前鼓掌了。他也高呼秋季玉米一定能亩产五万斤,能让玉米长出比棒锤还粗和人腿一样的玉米穗。
打了自己一耳光。学者又骂道:「他妈的,你也配叫读书人!」
然后间,他就惘然望着粮库望着天,轻声自语说:「国要遭难了。国家早晚要有大灾了。」宗教、音乐和医生,大多数,过来到那粮库前,坐着或站着,惘然的,沉默的,围着学者不说话。围了后,有人笑起来,有人叹长气,有人吹着口哨走回去。
孩子不在这。孩子回他屋,去往墙上挂那镜框挂那红花了。
2.《天的孩子》P391—P396
秋天它,终没长出和棒锤、人腿一样粗的玉米穗。偶而成的玉米棵,终没结出和葡萄、红枣一样玉米粒。在区院空地上,垦出处女地,下了玉米种,成为区的实验田。玉米苗,长到筷子高,在那苗前插了木牌子,牌上写有人的名,分由各个罪人负责一棵苗,要求三、五日,每人都得破下手指和手腕,往那玉米苗的根下流次血。
说好的,到秋天,谁的穗和棒锤一模样,玉米粒儿如葡萄,赛红枣,谁就可得五颗五星回家去。就都去放血。苗它很快长成棵。都见过,作家用血种的麦粒比大豆、玉米粒儿大。如花生。麦杆如竹杆。都相信,血可养异粮。整整秋天间,区院都是漫的血腥气。那的玉米实验田,半亩大,五间房的长方状,一畦又一畦。土质好,足过人粪尿,出苗时,又追草木灰。苗一出,日夜吱吱叫着长,如婴儿哭的闹的要把自己长成大人样。到八月,大田玉米筷高时,这儿的,玉米就深似人膝了。至九月,大田玉米齐腰时,这儿玉米高过人肩了。玉米棵青绿再粗旺,最大那棵杆,如孩子胳膊般。叶子又黑碧,亮得可见人的影。神是关照玉米的,让它长成树。神是迁怒人的狂妄的,让玉米长成树,却不结穗儿。大田玉米九月吐出穗缨了,这里玉米只长棵儿不结穗。每一株,都如宽叶大荆棵。神说话:「有人是好的。」有人并不在他的玉米棵下去洒血,如作家,如学者。作家是孩子允他不再破指流血种玉米。他流血过量的,脸上每日都是缺血那白色。可学者,他自上边检查过沙包粮库很少和人说话了。吃饭沉默的。走路沉默的,连音乐,和他说话也是沉默的。只在孩子找他时,他才点头和摇头,或者开口答对几句话。
孩子说:「你不服从吗?」
他摇头。
孩子说:「你为啥不给玉米滴血呢?」
他沉默。
「为啥儿?」孩子说,「你真想在这一辈子?」
他苦笑:「上帝睁眼看着我们哪。」
宗教不说上帝了。他又说。神是清明的。神说话:「人都狂妄了,让他们白白滴血劳作吧。」区院的、靠西的、朝阳的、沃土的,每天都有人割破手指往那玉米棵下滴血的。每夜都有人,半夜去把屎尿解在棵下边。破开动脉流血的,那玉米如树林,却在秋天该吐穗时没有吐穗儿,只在腰上鼓出手指一青绿。
几个月的人之手,都有割破手指包的布条和胶布。太阳依旧的,风也依旧的,雨是依旧的。可到九月底,万象不再依旧了。连阴雨,旷日旷日下。世界汪洋了。黄河上游下来的水,滔滔浪浪卷过来。
孩子也种了一株他的血玉米,在区外,原来炼钢那的烧炉间。炼钢停歇了。作家去那看炉养身体,孩子就在那炉间,种了一株血玉米。隔三错五着,孩子去那依著作家的经历破指流血养玉米,以防那,院内玉米秋熟时,有人坏那棒锤似的玉米穗。倘是这儿还有一穗大如人腿的玉米穗,依旧可以用红绸包着大腿似的玉米晋献到京去。作家看守空炼炉,以备农闲上边要求再炼铁。自然间,也把孩子那株玉米锄草养护着。偶见玉米叶子黄,也替孩子忍痛流血浇玉米。这玉米,长得和院内玉米一样高,一样壮,一样旺黑青绿色。一样在秋天,玉米都该饱穗成熟了,它腰上,只鼓出大青虫的一条儿。
作家回到区院吃饭去,人都竖着破了血口、包满白布的手指问他道:
「为啥没有结穗儿?」
作家去那地里看,血气养的蚊虫比苍蝇大。苍蝇如小鸟。都用破血手指指着作家鼻子问:「为什么?」有人吐口水,「为什么?」有人把痰吐到作家脸上和身上,从背后朝他扔石头。
孩子见着了,问作家:「你解释——为啥这玉米喝了人的血,棵和树一样,可连指头粗的穗儿都不结?」
作家答不出。众人在他面前吐口水。
神就见着了,嫌了人的狂妄了。下大雨,发大水。一夜雨水后,来日醒来时,所有的,都往他的那株玉米棵前跑,见那胳膊粗玉米树,倒在了雨水里。漂在水面上。写着各自人名挂在玉米树上的纸牌子,小船样,荡在雨水里。人们并不怎的悲,横竖已知结不出和人腿一样壮的玉米穗。只可惜,几个月,不断割破手指流出去的血。只有孩子哭。悲天悯人,伤如云样罩在他心里。哭着唤:
「我怎么去京城?」
「我还怎么去京城?」
没从屋里出来的,他就在屋里。出来的,他就在,孩子周围立着看着孩子呜呜哭。悲地伤天,长年累月哭着时,孩子突然不哭了。孩子想起一桩事,踩着雨水朝区院外边奔。独自奔到区院南的炼炉旁,去看自己那棵血玉米。那棵也断了。也和胳膊一样粗。叶子也如芭蕉叶儿宽。高有三米多。一棵真的玉米树,同样没有结出玉米穗。粗大青乌玉米棵,漂在水面上。作家站在雨水里,雨从头上、脸上浇到身子上。他看着,雨里漂的玉米树,扶起来,靠在一座炼炉上,回过身,见着孩子跑过来,立在他身后,要说什么时,又呜呜蹲在雨里哭。
悲天伤地,日久天长哭。
「我知道为啥这玉米只长棵儿不结穗儿了,是因为这地不是王的陵。」作家说:「沙丘那儿不仅是王陵,有可能,还是古时皇帝墓。你放心,秋天之后该种萝卜、白菜、红薯了。我到那陵地,给你种的萝卜保准比人的大腿还要粗。种出那红薯,一窝不知结出多少个,但保准,有一个会和篮球一样大。人抱红薯如抱起一个大的鹅卵石。」
孩子不哭了。望著作家不说话,眼里放亮光。
作家说:「入冬前,我把这些种出来,你把五颗大星发给我。我回家,你带着这些进京去。可我离开九十九区时,你得护着我,把我送到镇上送上车。」
孩子眼里放亮光,如被雨水冲洗过的玻璃片。雨就那么下,哗哗下,一下许多日,隆隆把黄河两岸和整个天下汪洋了。
3.《天的孩子》P397—P406
这个雨,连下四十日,天下汪洋了。
挪亚坚持造方舟,才得救留下人和动物们。
黄河泛滥水。水从去冬在堤岸挖沙炼铁的坑洞透出来。黄河大决口。原来黄河那故道,盐碱滩地全都成灾了。庄稼全淹死。玉米倒下去。豆类、瓜果、蔬菜在那水面漂。各个育新区的屋,全都进了水。鞋在水面漂。书在水面漂。人囚水里边。雨停了,太阳斜出来,水面闪金光,漂的麦垛、房梁、死畜和船一模样。
又七天,水退了,太阳炎炎烈。
沙滩地,七天七夜水退净。人就可走在地面上。烈日炎照又七天,地上的,淤泥翘起一层壳。裂口指头那么宽。二指那么宽。一寸那么宽。人都没有粮食了。上边供给粮,原是粗粮细粮各一半,每人与每天,一斤二两重,每月三十六斤粮。当真有灾了。上边供应的,由每人每天一斤二两减为每天每人为八两,六两粗粮红薯干,二两细粮为白面。育新区,由此一日三餐改为两顿饭。
三个月,之后天下更难了。冬天到来时,人的细粮除灭了,每人每天只供粗粮红薯干。或者玉米粉。
粮食不够吃,闹天闹地闹饥荒。
上边说话节俭粮,让人冬天猫在屋里不动弹,每人每天一顿饭。一顿饭,每天只吃一个,一两黑窝窝,喝一碗,能映下人形的玉米生儿汤。快捷着,所有的,走路都要扶墙壁。脸上、腿上饿得起水肿。冬天太阳出来时,肿腿发水光。人在日光下边晒暖儿,脸上发水光。
一日间,人都晒暖儿,一片肿的水亮孩子走来了。孩子的脸上没有肿,只是眼窝陷下去,脸呈半青色。「上边通知了,」孩子说:「从下月,每人每天减为只有二两粮,粮食由我管,食堂解散去,各自想法烧饭弄吃的。」人都晒暖儿,目光苍白和无望。学者没有晒,他从哪弄来一张地图看。地图两本书的大,红的、绿的和黄的,颜色彩在那纸上。他把那图看久了,走过来,站在孩子面前问:「给大家,说句实话吧——这饥荒,是仅着黄河两岸,还是全省和全国?」
孩子摇着头:「反正上边说,人饿死都得守原地,不得行到别的地方去。去了就是反国罪。」
宗教、作家和别的许多人,都全围过来。他们有几天,没见着孩子了,猜想孩子是去上边开了会,知道许多事。
问:「发洪水的地方有多大?干旱地方有多大?」
孩子摇着头。
「总该知道去冬炼钢有多少省了吧。」
「全国都在炼。没有不炼的。人说中南海里也有炼钢炉,天安门下也筑炼钢炉。」
学者他,把手里的地图卷起来,「闯天闹地大炼钢,那是全国的。举国之力的。凡大炼钢铁的,都把山上、河边、村头的树木砍光了。凡砍光树木的,没有不发洪水、不遭旱灾的。凡遭水灾旱灾的,没有能逃过这场饥荒的。现在每人每天还有二两粮,不过今年冬,这二两,可能就没了。是死是活没人再管我们了。眼下每人每天二两粮,各自怎么吃,就都各自计划着。」学者说着话,望那一片同仁们。可同仁,没人信着他的话。都信孩子的。把目光都重归到孩子脸上去。都看见,孩子长高了,唇上有了毛毛胡,头发也枯长,像逃难回来哪个村的年轻人。都看见,孩子把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一下。
「挖吃野菜吧,」孩子说:「从前我们饿了都是挖着野菜过冬的。」
事就这样成下了。
成了又败了。
人都猫在屋里不出门。不种地。不干活。多都躺在床上节俭身上的力。没有食堂了,人都去孩子那儿领粮食,自己烧饭吃。有人结合用锅烧。有人用自己那的搪瓷饭碗烧。或用刷牙瓷缸到那火上烧。不知又都从哪儿,弄出了搪瓷茶缸和瓷碗。
已经很久没人刷牙了。没刷也就没刷吧。
没人洗衣服。没洗也就没洗吧,
一个冬天不洗脚和袜。不洗也就不洗吧。
太阳出来时,群而股之的,都去干草地里找野菜。反正都活着。谁和谁,很少说话儿。有人一天一顿饭,有人两天才一顿。捡野菜,把牙缸、瓷碗用那石头架起来,点上火,倒入水,抓一把红薯黑面搅进去,再把挖来的干野洗一洗,放进去,以煮一煮就吃了。
没死人。
一个冬天这么过。
可冬天,冷比饿让人受不下。炼钢把树烧尽了,世界上,连烧饭的柴禾都没有。烧那野草和树枝。冬天冷,没人敢烤火。都把自己捡来的柴禾,珍惜珍惜放在床下边。还有人,放在床上脚头那一端,睡觉能取暖。发的粮,没人知道谁的藏在哪,就像没人知道别人的红花和五星藏在哪儿样。
一天一天过。
偶尔前排的,见了住在后排的,会惊得站下来,指着他的脸,「呀——你脸色蜡黄,别发的粮食藏着不吃呀。」后排的,指着前排的:「你才藏粮呢——看你脚脖子,不藏不会让脚脖饿得肿起来?」没有饿死人,天好地大一桩事。有人去挖干野菜,去捡野柴烧,看见别的育新区,和荒野村庄里,有人饿死着,用门板抬出来,挖坑浅浅埋下去,又被野狗、野狼吃去了。
九十九区没死人,天好地大一桩事。
可上边有话说,国家有难了,是被外国人、西方人,勒了国家脖子才饥馑大饿的。国民和国人,都应恨那外国的——西方大鼻蓝眼的。都应为国家——度难把裤带束紧一圈儿。育新区,由每天二两供给改为一两了。孩子管着粮,每周发一次,一人一牙缸的红薯面,约为六、七两。有这每人每天一两粮,人就饿不死。饿不死,也决然难活成。冷得很,屋里如旷野。风可卷进人的骨髓里。卷进人的心。冷又饿,有人就出来,看那没有光的天。天上只有云,阴的冷,人把所有衣服穿身上。有人披被子,走到哪,都把被子裹身上。因为饿,格外冷。因为冷,格外饿。冷饿到极时,就有人,活过今天不说明天了。明天死,今天也不愿冷饿到极处,把半牙缸黑面取出来,到一个避风无人的地方全煮了。煮成糊,全喝了,用指头去刮碗里留的糊渍汤。又用舌头去舔碗。吃了这一顿,身上暖和了,到来日,别人煮汤他就只能看着了:「教授,你借我一口吧?」这样哭求着。那个煮糊汤的教授扭头看着他,收回脖子和目光,不说话,如同没听见,却是自己吃得狼吞虎咽了,生怕那人会过来,抢夺他的面糊碗。
又一天。
又一天。
饿到第三或者第四天,有人从屋里揣个东西走出来,左右看,去区院大门口,敲那孩子门。见孩子,屋里有火烤,有股香的面糊味。来人进去跪在孩子面前就磕头:「我给你一本书,能换一两黑面吗?」书从他怀里抽出来,是线装,发黄又发脆。「这是我家祖传的一册《文献大成》啊,传到今天五百五十年,我到哪,都把它藏着带到哪。」
说着把书递过去,见那书,都是毛笔抄写小楷字,纸又柔,轻飘飘。孩子不知《文献大成》是什么书,但知它是好的物。接了书,给人挖出半瓷缸的红薯面。不只是二两,约为三两面。来人六十岁,是那国家历史研究所的人。历史学家他,接了面,像端着历史样,沉沉的,小心的,又磕头感谢把面藏在怀里退走了。
这一天,到晚上,又有几个来。月亮冰在天空里,干的风,呼呼呼地吹。孩子有柴烤火取着暖。五六人,都跪孩子那的屋,见孩子,烤火撕了一半引火的,是《神曲》,书页的余纸扔在桌腿下。他们一律手里捧著书,先认罪,说当初没有把书交出来,是因为,这书确实不反动,但也是那上边文件写着的、本就不该看的书。有一本,是五十年前引进外国来的《物理学》;另一本,是更早引之英国的《天体论》。还有几本书,都是祖先的。其中几册是线装古本的《史记》、《三国志》。献书的,都说那书是绝版,一个国家眼下只剩一本、几本了。孩子不知那书到底多珍贵。孩子接了那的书,每人给他们一两二两红薯面。
又有很多都到孩子面前来献书。先是一本换二两或一两,最后一本只换一把或半把。半月后,没人再来献书了。所有的,彻底没了书。可孩子,又有很多书,都被弄进从来没人进的屋。烤火了,就去里边取几本。这一日,孩子点书烤着火,宗教走来了。宗教是在这天下雪时,人们都猫在屋里被窝取暖时候出来的。他什么也没拿,进来也没跪,直直立在孩子屋正央。屋里充满红的光。孩子在光里,看那连环画,手里还有熟面饼。饼如一张纸,薄的、脆的,吃起来咯咯嘣嘣的。虽是黑面饼,粮香味在那屋里弥天盖地飘。
盯着黑面饼,宗教咽了一口唾液水。外面落了雪,光是阴的和灰的,却是明白的。孩子放下手中连环画,把一片面饼搁到一本撕过页的书页上,看那宗教脸,在光里亮成一片水。宗教把裤腿拉起递给孩子看。孩子看那的腿,粗得亮得如竖的一柱水。
孩子说:「老天呀!」
「我快饿死了,」宗教说,「我有四天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来你这,而是扶着墙壁走来的。」
「我给你一两面,」孩子说,「但你不能让人知我凭白给你半瓷缸的面。」孩子进屋去,用书纸给宗教包了一捧面。宗教打开就把生面往那嘴里吞。噎住了,孩子又给宗教倒水喝。吞了一口面,有着力气了,宗教包了面,放在桌角上,用舌头舔了上唇和下唇,伸长一下脖子道:「我不凭白的。」却从口袋又取出一张和先前交的一样的圣母玛丽亚的像,铺在脚下边,用脚去跺圣母的头。去踩圣母脸。还特地,用脚尖,去圣母的眼上踩着拧一下,把那眼珠拧碎了。眼给拧瞎了。拧成黑洞了。把那一张画像踩得七零八落然后间,把纸拾起来,揉成团,如捡拾垃圾纸,跪下来,朝孩子磕个头,拿起桌上那把包的黑面扶墙出去了。
孩子这才醒过来。这才明白刚刚生发的,看着宗教用脚尖拧下的、一片纸上的、留在屋里圣母黑亮揉沙的眼珠儿,孩子脸上大愕然。又去看宗教。宗教出去了。外面下着雪,鹅毛鹅毛飘,想要关门时,看见作家蹲在屋门口。宗教出去时,作家看他手里有纸包,眼里放着光,可他想要站起进到孩子屋里时,眼前一片黑,就又蹲下来,蹲着挪进孩子屋,随手关下门,仰着头,轻声气短说:
「你让我活着,我还写那《罪人录》。今冬我,把所有人的言行写下来,明春我依旧到那沙丘给你种出比谷穗大的麦。我考证,那沙丘下果真埋过古皇帝,我把小麦种在皇帝墓的正身上,全用我的动脉去浇血,保准所有的麦穗都如玉米穗,小麦粒比花生还要大。你拿着那麦进北京,住进中南海,我不要那五颗大的星,一辈子在这跟着你。这辈子,你让我干啥就干啥——可你得让我今冬活下来。」
孩子感动了,先把桌上放的黑饼给作家。他吃着,孩子进屋挖出满满一瓷缸的面,最少一斤二两重。作家脸上挂了黄的笑,眼前一片光明亮堂了。「愈是这时候,」孩子道:「上边说,愈是要知道每个人都在想啥、说啥、做些啥——不让你饿着,你一定,要把所有人的言行记下来;一定在明年,再给我种出一片比谷穗大的麦。」
点了头,作家当天就开始,又那《罪人录》的书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