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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一章 上边的孩子

所属书籍: 四书

    1.《天的孩子》

    大地和脚,回来了。

    秋天之后,旷得很,地野铺平,混荡着,人在地上渺小。一个黑点星渐着大。育新区的房子开天劈地。人就住了。事就这样成了。地托着脚,回来了。金落日。事就这样成了。光亮粗重,每一杆,八两七两;一杆一杆,林挤林密。孩子的脚,舞蹈落日。暖气硌脚,也硌前胸后背。人撞着暖气。暖气勒人。育新区的房子,老极的青砖青瓦,堆积着年月老极混沌的光,在旷野,开天劈地。人就住了。事就这样成了。光是好的,神把光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上。这样分开。暗来稍前,称为黄昏。黄昏是好的。鸡登架,羊归圈,牛卸了它的犁耙。人就收了他的工了。

    孩子回来,地托着脚。育新区的门,虚空敞开。他吹了哨子。哨音荡荡,人就都来,一片片。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造了空气,将空气以下、以上的水分离开来。事就这样成了。上空为天,下空为地。地托着人,一片片。

    孩子说:「我回来了。从上边,从镇上。宣布十条。」

    念了十条,是十戒:

    一一律请假,戒乱动。

    二一律劳动,戒乱言。

    三一律耕作,赛丰收,有奖惩。

    四互助勿淫。淫惩处。

    五再收书籍笔墨,勿乱读乱写,戒乱思。

    六勿谣言;勿讥谤。

    共是十条。为十戒。第十条是,勿逃离,守训守则,逃离者有奖。暗来之前,黄昏暖着大地。育新区的青房,立在旷野,一排排。前排再前,是院落,有榆树。树上有鸟。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鸟雀,各从其类。家禽,各从其类;地上的一切昆虫,各从其类。神看此是好的,又说,我们要照我们的形象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所行的一切昆虫与家禽。并,天上的飞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神说,看哪,我将地上的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都赠给你们做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他们做食物。事就这样成了。神看一切所造都甚好。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各从其类。有序。规矩。神的脸上挂了笑。

    孩子说:「共是十条。第十条是,勿逃离,守训守则,逃离者有奖。」孩子拿出了奖状,白纸红边,上方为旗帜、国徽,写了很大一个「奖」字,立于上方。奖状该写正文之落处,并无字,印有一颗子弹,金黄色。「我去了镇上,回来了。」孩子说:「上边让发给你们,我就发给你们。上边说,谁若逃离,除却奖状,还有真的子弹。」

    事就这样成了。

    孩子把奖状一一发下,要求每人贴在床头。或者,压在枕下,念念不忘。天就黑了。黄昏它是好的,鸡登架,羊归圈,牛就卸了套它的犁耙。人就收了他的工了。又说,今秋末的事情,是播种。小麦每人最少三亩五亩,要耕种,赛丰收。农民平均亩产,不将二百来斤。你们,都有文化能耐,要求亩产五百斤。上边说的,国家立天下,美国是个球,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都是球屌屎粪和鸡巴。三年二年,人要闯天闹地,赶英超美。上边说了,种上小麦,要摘月射日,大炼钢铁,你们平均每人每月,得炼出一炉钢铁,有文化能耐,不能比农民少缺。

    上边说的。事就这样成了。

    「不耕作,不炼钢,也是可以。」孩子说,「你们逃离,也是可以。其他区里,都已有人奖了真的子弹。你们逃离,我只有一求。一个条件,就是我去扛来一把面刀,你们逃离,不种地,不炼钢,又不愿要那子弹,那就把我按在铡刀下边,一刀把我铡了。」

    「我将配合你们,把我铡了,你们就走。可又往哪走啊!」

    「我只此一求,把我铡了,不用劳作,不用炼钢,你们走。」

    天就黑了。事就成了。秋暗团将下来,天地混沌虚空,青黑色,如香瓜。人人散去,都持了奖状,白纸红边,上方为国旗国徽,写了奖的一字。奖状写字之落处,印下一颗子弹,金黄色,硕大的,如卉间一果。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大地。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列摆天空,普照大地,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看着是好的。世界成了。有晚上,有早晨。夜之稍前,称为黄昏。黄昏之后,称其夜。夜之到来,悄悄然,万籁俱静,可有地心的响动,传在地上。可有草的呢喃,传在空中。可有归雀之鸣。有人的伤落。都拿了一张奖状,像手持一朵大花,皆都沉默伤落,彷佛,秋天走来,花要零落,如夜之伤感。

    事就成了。孩子回他睡的屋去。大地上,旷阔寂静。寂静托着人的脚步,如水面托着它的浮物。

    2.《天的孩子》

    折天射日,闹天闹地。

    赛丰收,种小麦。人就翻地。九月间,天空高远荡荡,秋气漫着阔野。太阳想照哪儿,它就照着哪儿去了;不想照到哪儿,它就不照哪儿去了。风也是,想吹树梢,树梢就摆摆动动;想吹人的头发,人脸就风凉飕飕了;想吹溜地面,草和大地就叽叽喳喳,私语起来。说是黄河岸边,其实遥远。不见流水,只见育新区和黄河岸间的茫荡野旷。不见村落,只见一个一个,育新区的众人。

    育新区间,遥远相隔,不相往来。

    人就翻地,散在田野。一早起床,人就翻地。吃了早饭,人就翻地。到了午时,人就翻地。排开来,是第九十九区。上边说,把分散在黄河岸上的人、地、庄稼,命为育新区吧。就有了育新。上边说,把全区的人、地编排号码,便于改造惩治。天管地,地管人。让他们劳作。人有他人来指派。他人就在此编了一区、二区……直至第九十九区。上边说,这是好的,让他们劳作,可以奖惩,可以育新。就让他们日夜劳作,造就他们,育新他们。不管他们原在哪儿,京城、南方、省会,当地;原是教授、干部、学者、教师、画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尽皆云在这儿劳作造就,育培新人。三年二年,五年八年,简或一生。

    事就这样成了。也就劳作,也就育新。

    近将午时,孩子来了。人在地上星着。天空有着飞鸟。远的黄河,散漫过来水气腥气。新翻的田地,红黄着,闪在光下。大地散着蕴含千年的地暖土香,在飘荡,绸丝般,荡在光下,如烟雾。人在地上,都累了,蹲下歇息。孩子来了,人见于他,又慌忙劳作。有人粗眼未见,孩子过去,站到他之面前,知他是个作家,著书立说,便说道:「你的著作是狗屎。」作家一怔,点头道;「我的著作是狗屎。」

    「说三遍。」

    作家连说三遍:「我的著作是狗屎。」孩子笑笑去了。

    作家也笑,再又忙着翻地。

    遇一教授是学者,在地上蹲着看书。孩子见他,他没见着孩子。孩子站到他身后,咳了一下:「还看哪?」

    学者一惊,立起来,把书揣在怀里有抗意,目光有薄鄙,拿起铁锨翻地了。

    天是蓝的,高天又云淡。学者从荒野间翻垦的土是新的和香的。第九十九区序下为排班。翻地以排为群着,散在区东田地间。人从一排到三排,远的路,阔的地。上一季的玉米杆,留存田头,围树靠着圆的状,人可钻去取暖,也可钻进别情它事。三排里,人都在。都翻地。可细查,少了一人。孩子看了跟来的一人眼神后,朝田头,围了玉米杆的一棵杨树慧智慧智走过去。孩子朝那玉米棵杆踢一脚。又一脚。钻出一人来,头上还顶干叶草。

    见孩子,他失色大惊。

    「屙尿吗?」孩子问。

    他不言。

    又问:「是屙是尿啊?」

    仍不言。

    孩子一把掀翻,那围了树的玉米棵杆。见那棵杆,造了,洞。洞里有光。光在树上。树上贴有一张,圣母玛丽亚的画像。孩子不识圣母,却知她的美端。画是脏的旧的,人是好的美的。孩子看看笑笑,把那棵杆,再又堵在口上,笑便没了,冷起脸来:

    「你连说三声;我是流氓,我是流氓!」

    那人不说。

    「不说钻到里边干啥?还是一个洋的女人。」

    那人不说。

    「说两声也行。」孩子退让。

    那人不说。

    远处翻地之人群,都朝这儿张望。并不知这此,发生什么。只是望着,天长地久。孩子有些急切,上前一步,追问道:「你真的不说?不说我就把那画像撕下,挂到区里墙头,说你在这田头杆洞,和这女人胡搞。」

    那人不说。

    孩子无奈,朝那杆上再踢一脚,扯开洞口,转身背对人群,却是和那画像正面,解了裤带,欲退裤子,似要朝那像上撒尿。这一时刻,那人慌了,忽然朝那孩子跪下:「算我求你,千万不要这样。」

    孩子道;「你说我是流氓——只说一声也行。」

    那人不说。

    孩子重又对那像,尿的样子。

    那人那脸,成了白色,唇也哆嗦,连说几声「我是流氓、我是流氓……」

    虽是说着,泪却有了。

    「就是嘛」。孩子道:「早说不就完了。」也就去了,并无如何惩罚那人之意。可那男人,却瘫在地上,苍白之脸,如天空浮亮空洞。孩子扬长去了,朝着四排,更远的翻地人群。在那儿,又见一个女的,年轻、沉静,竟和那杆洞里的、光里的、树上的女人长得仿相。年轻、沉静,美的端庄。他想称她为姊,走近于她,又见和那画像不像。再看却像。

    迷惑着,走近于她。她却翻地,弯腰直腰,渐他远了。又近于她,知她是前天送这九十九区——新的老师,女的,省会人,教音乐。钢琴家。手上有了血泡,血水沿着锨杆流淌。他取出手巾予她擦血。手巾是粗织白布,毛边四方,新的净的。

    她看他,有了人情好意。

    3.《天的孩子》

    翻地播种,各区预报亩产。

    孩子要求不高,别的各区,都上报每亩五百、六百、七百来斤。还有几个区里,竟就上报亩产——八百斤。孩子只是要求,九十九区,下至各排,每排上报五百就行。平均亩产,五百来斤。

    晨起后,阳光普照。九十九区,静到可听阳光落地之响。把各排负责,叫到屋里开会,就都相坐沉默。让每排上报预计之产,却都沉默如死。

    「我知道」,孩子说:「这儿亩产最多,二百斤,可并不真的,就要亩产五百,是先着口嘴上报,然后下力去种。」

    会是开在孩子屋里。屋在区的大门一侧,有三间,正屋是厅,两边为孩子住处,和他之仓房。人就坐在厅里,长的凳,有几条,人都分开相坐,头都一律勾着。一个作家,一个学者,一个是宗教教授。另一个,是音乐老师,钢琴家。他们被定为——各排负责。就都开会沉默。

    「你们不报亩产,」孩子轻声:「不让你们回去洗脸。」

    「你们不报亩产,」孩子大声:「不让你们回去吃饭。」

    「你们不报亩产,我就撤了你们当的负责,让你们五年不能回家,六年亲属——不能来区里探亲。」最后孩子是吼。

    于是游戏,就都报了高产。

    事就这样成了。

    预报产量均数六百。孩子他是好的,无打无骂,只是用脚踢了凳子,预报产量,它就轰然上了。学者、宗教、音乐们,就都回去吃饭。

    洗脸了。吃饭了。世界也就这样了。

    孩子没让作家离开。孩子说:「四个人中,你报的产量最低,你该留下,我要和你说谈说谈。」作家一脸惊恐,留下了,看着安然出门的宗教、学者、音乐们,脸上厚的羡慕,如那新翻在大地上的红褐之土。待宗教、学者、音乐们,离了开去,孩子关下屋门。暗光里,只有他和作家,孩子取出圣母之像,铺在桌上,说这是谁呢?宗教把她,偷偷贴在田头——玉米杆围的树上。

    孩子取出一本,由「一、二、三、四、五、六、七」,和直线弯线结成的书,问这是什么?我让音乐,当了四排负责,她就送我这样一本,她的著书。

    孩子再取出一张——那画了子弹的、先前发的那奖状。那子弹的、金黄的、下边的空荡之处,写了两句诗语:「纵有千年铁门坎,终需一个土馒头。」红的字,醒的目,孩子指着问:「这是学者枕下的,话是啥儿意思呢?」

    孩子还取许多东西来,给作家,一一研究细看。如半裸的——女人画;写满笔记本的——日记册;完全是外国人用的——圆珠笔;和一打就着火的——连作家也未曾识的——打火机。那火机,充满汽车开过之后之油味。他们围就一一看,说下很多很多话,最后孩子,取出一瓶蓝墨水、一枝蘸水笔、一本信纸来,递给作家道:「你可以著书了。你的念想可以实现了。上边同意你——在区里著书立说了。」孩子说:「你可以写出一部了不得、了不得的著作来。上边为你——给你的著作起了名,名叫《罪人录》。上边说,每本稿纸五十页,要求你,写完五十页,交上来,再领取下的五十页。说只要,你把这著作写出来,不仅让你回到省会和你一家团聚去,还要在全国,印发你的书;把你调到京城里,让你统领全国写书的。」

    孩子说:「回去吧——九十九区里,你是上边最最信任的。」

    作家走去时,重又扭头说:「我们亩产报低了,现在我报八百斤!」

    孩子朝他笑。阳光是金的。大地上,有着雾岚在漫腾。有那响——下地播种的哨子吹响了,尖利着,在区的院里跳着飞。

    4.《天的孩子》

    哨吹了。响破天。却是大都耗在屋里不出来。不扛着家什下地去。每排两张耩麦耧,耧都歇在房檐下。拉耧那绳随地扔。上边下发来的麦种子,在袋里,竖在各排房门口。

    洗衣的,洗着他的衣。

    写信的,写着他的信。

    没事的,他就蹲在哪儿晒光亮。

    都去找孩子,说人都不下田,都问谁有那能耐,可让那亩产六百斤?

    孩子看看那——刚从他屋里走去就又折回的——宗教、学者和音乐,低声说了三个字:「开个会。」

    就开会。

    人都云在孩子屋前空地上,单位以排散坐着。孩子没有多说话,取出了一份文件来,让一个年轻的育新上去念。孩子说,谁把文件念一遍,奖他明天一天不劳动,去镇上送次信,把邮所的报纸、信件取回来。就有两个年轻的,争着念文件。孩子让他们其中一个念。文件上没有太多话。文件上,公布了在育新区可以读的书。文件念完后,孩子在人前默一阵,大声说:「都听明白没?公布了你们可以读的书。没有公布的,你们读的都是错和违法反动的。」

    「现在间,我知道你们都读什么书。书都藏在屋的哪。」孩子在人前走来走去说:「有人躲在厕所读那反动的书。有人睡到半夜又起床,读那反动、反动的书。还有人,一边读书一边大声哭。」孩子在人前走来走去后,突然间,立下来,指着那争念文件的:「你们俩,不光明天一道去镇上送信、取信歇一天,还奖励——你俩明年各有三天探亲假。」

    孩子说:「现在你俩听我的,到二排——学者睡的床头翻,在他的枕下边,藏着一本反动反动的书。」就去找。找到了一本名为《魏晋七贤》的反动书。

    孩子说:「去三排宗教的被子里。他的被套有拉链,你们拉开拉链找。」就去找。在宗教的床头上,四方齐整着他的被。有一本《旧约》藏在拉链里。那书黑的皮,每一页,都被读旧了。都有用指头沾了口水掀的印。

    孩子说:「去第四排房子作家的床下找,他的那床下,藏有三个木箱子。箱里都是书。」就去找。找到三个木的箱。抬出来,把衣物扔地上,将书倒出来,有《野草》、《唐宋律》,还有外国小说《高老头》、《拉曼查的智绅堂吉诃德》、梅里美的小说集、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狄更斯的《戴维•科普菲尔》等,还有那,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八八和七七,书都旧的了。书都破的了。书里的字,多是繁体印刷着。作家的小说都是中国的事,可他藏的和读的,多是外国书。

    三箱几十本,堆在地上一如山,烧是一堆火。

    孩子把目光,落在女音乐的脸上去。那脸白成纸。白成雪。白的雾。女音乐,坐在人群最后边。孩子去看她,所有人,也都扭梗脖子去看她。音乐把头勾下去。孩子又把目光扭到别处去,望着一个胖的中年教授说:「你是给上边提意见——说上边,每个周末不回家,都去看戏还专看古装老戏才来造就的。可你的枕头里,装的书,全是线缝古本书,还有一本最为反动淫邪的,名叫《石头记》。听人说,那书里的诗句你全能背下来。」

    又指着一个瘦的人:「你给最上边的京城写信说,现在的——上边都坏了。可是你不坏,你的抽屉里没有书,却有许多小洋糖。你们家,每月给你邮一件衣裳来。每一邮,那衣裳里都包着一斤糖。你每天起床、出工、收工、睡觉前,都要偷偷吃颗糖。一天最少是五颗。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颗。可你知不知,到现在,全国百姓都还未见过用糖纸包的进口洋糖你知不知道啊?」

    孩子神机妙算,所知甚多,说谁的哪儿藏了书,谁的哪儿果真就有书。说谁哪儿藏了物,那儿果真就有物。孩子立在众人前,说话间,不断朝那些书上踢一脚。到那一堆愈来愈大了,如垛如山间,他从垛后转到堆前来。太阳相跟着,从他背后走到面前来。光下来,落在书堆上。尘星点点着,腾在光里舞。人的脸,都是惊白色,眼里蓄含愕异的亮,盯着孩子像盯着一个神。就盯着一个神。盯着那个神。鸟在天上飞,翔过去,羽毛滑下来,有旋的声音响。孩子接了一羽鸟毛看,扔出去,大声道:

    「我不再一一说,你们那书藏在哪,你知道,我知道,天也知道的。现在间,你们都自己去把那不该看的反动拿出来——缴出来,事就一了百了了。」

    都开始,自己去屋里取那平素看的书。多为主动的。众都积极的。有人含犹豫,孩子盯着他。犹豫者,不再犹豫了,忙慌回去找。女音乐,她是要起身回房去找的,立起来,可孩子看了她一眼:「你没书,不用回去了。」

    音乐就又坐下来,对孩子,蓄下好记好忆了。

    所有的,都回了,音乐没有回。

    拿来书,像丢旧鞋样。都把一本、几本扔在书堆上。书堆就高了。太阳也高了。书堆就大了。太阳也大了。书堆里的书纸味,腐黄色,飘出来,和秋田的气息混在一块儿。

    书堆它就堆高了。

    书堆它就愈堆愈高了,像了山峁子。

    孩子随手举起几本书,有《吶喊》、《浮士德》,和《巴黎圣母院》,点火烧起来。拿了一本《精神现象学》,点火烧起来。拿了《神曲》和《聊斋》,点火烧起来。孩子烧了很多书,要烧巴尔扎克的小说时,回扔进了书堆里。要烧托尔斯泰的小说时,回扔进了书堆里。又回扔了一本《罪与罚》,对那两个年轻道:「剩下的,都搬到我的屋里去,冬天烤火正可做火引。」

    人都把书朝孩子身后屋里搬。

    每搬一迭书,孩子他,都从中抽出一本举起来,扯着嗓子问:「这本是谁的?你说我们第九十九区亩产六百斤,是多还是少?」

    再举起一本来:「预报亩产六百你说高不高?」又举起一本来:「你愿意下地播种吗?」

    还举一套精装硬皮的:「这书反动到天上地下了,你说一亩地能不能产出六百斤的小麦来?」

    到午时,书堆被孩子举完了。问完了。人都扛着耩耧、种子下田播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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