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身着素衣,倚着最普通的椅子,却像是倚在最华丽的绣花躺椅上,洁白的发带斜斜划过脸旁,清雅的书卷气里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妖异。
顾平林早有准备,面不改色地解释:“前尘旧事,难免挂怀。”
“挂怀吗?”段轻名显然已猜到这个答案,微微眯了眼睛,乍看似乎是在笑,“这是你的心结?”不待顾平林回答,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不是,否则你大可与她再续前缘,而不是任我将她推给步水寒。”
顾平林道:“你承认了,此事是你设计。”
“我从没不承认,”段轻名道,“女人,不该成为你分心的理由。”
顾平林收了笑意:“你又越界了。”
“我只是提醒你。”
“专心看对手,我不曾忘记你说的话,”顾平林道,“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段轻名看了他半日,一笑:“我当然记得。”
气氛重新缓和,顾平林道:“那最好不过。”
段轻名忽又道:“但我有点好奇,前尘旧事里,你是在怕谁呢?”
到底是被他发现了。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比起这件事,你段轻名的心魔不是更令人好奇?”
段轻名果然不再追问:“那就换个话题,你模仿我那招‘鹰击月影’又是怎么回事?”
“非也,”顾平林凌空将桌上书卷摄入手里,“那不是模仿。”
“哦?”
“是针对。”
“你承认了,你一直在针对我。”
“我也从没不承认啊。”顾平林重复他的话,顺手翻开书卷看了看。
段轻名笑起来:“连书都不放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真是坦诚。”
顾平林大致翻了翻书,又合拢,重新丢回桌上:“你最后那招,可名‘凤影栖梧’。”
“很好,”段轻名认同,“你那招又叫什么?”
“月落鹰飞。”
“喔,起名也要针对我。”
顾平林不理他的调侃:“这招‘月落鹰飞’,比你的‘鹰击月影’如何?”
“勉强。”
“呵。”
“不服吗?”
顾平林背过身,看着门外最后一道余晖消失,神色莫辨:“孰高孰低,试过便知。今夜十五,月色定然不错,你我何不趁夜切磋一番?”.
众人在驿观休整了两日,重新启程,这条路果然绕了不少,好在不赶时间,顾平林索性顺道巡视沿途的灵心派道观,遇上问题便处理,这样走走停停两个多月,众人才进入流香花市。
修界有几大市场,海市算一个,流香花市也算一个。阎森不愿易容,为避免麻烦,暂时与众人分开,单独行动。顾平林四人刚走过那座高大的牌坊,还没来得及找客栈,就被两个热情的万氏弟子拦住了。
那大弟子笑道:“十九公子知道几位贵客路过,特意让我们等在这里,客栈已经安排好了,请诸位务必不要推辞,稍后十九公子会亲自过来。”
流香花市与花间万氏隔得很近,万氏本就富裕,在花市内有许多产业,他们能得到消息并不奇怪。顾平林猜到缘故,没有拒绝,跟着两名弟子进入了望仙楼。
望仙楼是花市最有名的客栈之一,也是万氏的产业,众人住的是最贵的云中小阁,站在窗前,放眼便能望见整座花市全貌,小阁外面有高级结界和防御阵,比空间法器也差不了多少。
辛忌正在感慨,外面就有个花里胡哨的人影跑进来,差点撞上他:“恩人在哪儿?顾恩人!”
顾平林回身:“万公子。”
来人正是修界大名鼎鼎的“败家子”万籁,当日海骨坑内,他被万三河丢下,幸好顾平林顺手救了他一命,前日接到顾平林会路过花市的消息,他便等在这里了,此时相见,纳头便拜:“恩人,收我当徒弟吧!”
比起在海骨坑里的时候,他那胖胖的脸居然瘦了不少,脖子上的金项圈还在,手里的折扇却不见了。顾平林大致猜到缘故,意外之余也有点好笑。
辛忌问了出来:“万公子想入灵心派?是不是弄错了?”论名气,万氏是一流世家,名气比灵心派大得多。
万籁立马抬起脸,连连摇头:“没错没错,我就想进灵心派,求恩人收我吧。”
顾平林摇头:“你不合适。”
万籁当场急了,从地上跳起来:“我怎么不合适了?”
“灵心派是用剑的,”程意突然凑近他,鼻子抽了抽,“你身上没有剑的味道呀!”
“放……”万籁总算记起自己是来拜师的,及时吞了后面那个字,拿出纨绔的架势,双手叉腰,“用剑而已,我学还不行?”
程意眨眨眼睛,伸手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学剑好。”然后退到一边去了。
万籁被弄得莫名其妙,转头继续缠顾平林:“恩人,你就收了我吧!”
顾平林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
段轻名突然开口:“万公子心向剑道,师弟问也不问就拒绝,未免不近人情。”
此人又要生事。顾平林眯了眼看他。
万籁不学无术,自有察言观色的本领,见段轻名模样亲切,想来更好说话,他马上就顺着竿子爬,殷勤地保证:“师伯好眼力,我万籁一片诚心,天地可鉴!”
段轻名问:“万小公子为何想要入灵心派呢?”
万籁闻言清清嗓子,道:“那日恩人救了我,我见恩人出手不凡,不由心生向往,就想跟着修剑道。”这原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他一边恭维顾平林,一边配合地做出了一副向往的表情,狗腿的架势倒很熟练。
“嗯,理由不错,”段轻名道,“修界始终是剑道为上,正如贵派万三河前辈,也曾惜败于同境界的飞剑宫王前辈。”
“正是!”万籁犹如找到知音,精神十足地骂起来,“那个老混蛋,没看出他这么可恶!那日他见死不救,小爷没与他计较,回来他却说我不懂事拖累了他,老王八蛋,明明自己溜得比谁都快!偏生家老们都被他哄得团团转,连我爹也不信我!”
他只委屈,顾平林却明白。
万氏家主岂会不信自己的儿子?想他也是无奈而已。万三河乃内丹大修,在失去一个内丹大修和一个纨绔公子之间,万氏家老们一致选择了万三河,修界世家就是这样,强者的地位连家主也难以撼动。
段轻名道:“如此说来,此人甚是可恶,万公子若学成剑术,也不必受这种气了。”
万籁挥挥袖子:“小爷学剑,就是要气死那个王八蛋!”
辛忌差点当场笑出来。这小子还真是个草包,几句话就什么都被套出来了,他学剑只是为了跟万三河作对,之所以找上灵心派,大概也是因为顾平林救过他。
万籁兴奋了阵,又回过神,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收我吗?”
段轻名略作迟疑,叹了口气:“你资质寻常,就算改修剑道,恐怕也难有大成。”
话听着满含惋惜,却不怀好意,顾平林当即蹙眉。对一个正踌躇满志的人来说,此等判言无异于将他自云端打落,恐会消沉许久,从此一蹶不振也难说。
不出所料,万籁当场呆住。
他这模样显然取悦了问话的人,段轻名微微挑眉,慢悠悠地抿着露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平林没有多事。对万籁来说,若他尚有一丝气性,从此醒悟,当能自救,若他因此放弃,也不算什么,毕竟游手好闲就是他的常态。
众人都在等万籁的反应。程意最简单,段轻名说什么他都觉得对,他此刻对万籁充满同情;辛忌本非善类,只希望别人道途都不顺,于是摸着胡子看戏。
哪知万籁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丧气,他呆了会儿,问:“能比得上万三河吗?”
“难说,”段轻名如实点评,“把握不大,但你比他年轻,拥有更多的时间与机会,未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万籁双手一拍:“嗨,那就行了!还当老王八蛋多厉害,原来跟我这废物也差不多嘛。”
没见骂人把自己也带上的,辛忌被他逗乐:“万小公子太过谦。”
段轻名笑道:“但你若是拜入灵心派,就等于脱离万氏,万三河始终背靠万氏这棵树,就算你将来修为胜过他,要对付他也没那么容易。”
“对付他?”万籁一脸莫名,“我为甚么要对付他?”
“哦?原来你学剑不是要对付他,”段轻名意外,终于真正生出了几分兴趣,“你难道不想报仇?”
“当然想了!”万籁不假思索,“所以我要学剑,让他知道我这废物也能跟他一样,那他不就是老废物?哈哈哈……”
辛忌嘴巴张大:“你就这样报仇?”
“啊?不这样还能怎样?”万籁愣了下,似乎领悟过来,愁眉苦脸地道,“像他对我那样?可海骨坑都不见了,就算有,他也断不肯再下去的,哎算了,左右他又没害死我,往常他待我还是不错的。”大概是想起以前那个温和亲切的叔叔,万籁出了会儿神,闷闷地道:“他明明看不起我,还故意待我亲厚,又是因为我爹吧……”提起过去,他整个人都怏怏的,可见所受打击不小。
这小子还不算很糊涂。辛忌煽风点火:“他骂你废物,你不想杀了他?”
“不想啊,”万籁怀疑地瞅他,“我干嘛要杀他?他又没说错,我本来就是废物,修炼不成,比不过齐十三他们……我倒是想打他一顿,可你也听到我资质不好了,这辈子大概是打不了的。”
辛忌老脸抽搐。
顾平林也是既好笑又意外,先前还当万籁是受了气想报复万三河,哪知才猜到一半,此子之前被万三河嫌弃丢下,如今又被族中放弃,他居然都没动杀心,来灵心派也并非想争胜,而是求“平”,往坏了说是心粗,往好处看,这就是一份独有的豁达。顾平林原不欲收他,此时却改了主意:“你要拜入灵心派,倒也不是不行。”
万籁喜出望外:“真的?你肯收我啊?”
“有条件,”见他要磕头,顾平林制止,“拜入灵心派,就意味着你与万氏再无关系,你能做到?”
万籁豪气地拍胸脯:“师父放心,我早就存了钱,省着花就是了!”他第一个惦记的竟然是钱财。
顾平林摇头:“非也,你须得按规矩来,通过本派的入门比试。”
“啊?”万籁傻眼了。
顾平林道:“若通不过,我也不能破例。”
万籁先是丧气,接着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有底子在,把握还是很大的,登时又精神了:“我自然要靠真本事进去,好让他们心服口服,就算师父要破例,我也定然不依的。”
顾平林颔首,并不问万氏的态度。
——万籁派人在花市堵自己,万氏家主不会不知,却没阻拦,也没给自己任何暗示,可见是同意的。万籁本就无能,与万三河闹翻,继续留在族中不是好事,拜入灵心派反而是一条出路,虽说中途易道不好,但万籁之前的道途就是一团糟,谈何道心?这点影响足以忽略不计,灵心派不是大派,万三河也不会提防,只当他是躲了,反而安全。
段轻名已经失去兴趣,起身道:“嗳,赶了一天的路,先休息吧。”
顾平林淡声道:“你最好真的休息。”
“我什么都没做,你还这么不放心。”段轻名走上楼梯。
万籁哪知道自己差点被他随口毁去道途,仍沉浸在喜悦中,一边想要立刻修炼,一边又想问入门比试的事,最后还是决定先找狐朋狗友庆贺一番,顾平林没有阻止他,随着身份变化,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态度自会改变,母亲溺爱造就万籁这种简单的心性,于他而言,必定要吃些亏才能长进。
打发走万籁,顾平林回到房间,服下一粒大能丹补充体力,然后开始修炼,准备在半年内冲化气四重境。这些时日,顾平林比往常更加勤奋,可是之前的顺利似乎成了错觉,自从突破后,进度忽然变得更慢,无论真气运转了多少个周天,丹田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一修炼,直到月上中天。顾平林终于收功,望着窗外的月亮出了会儿神,开门走了出去.
月色冷冷,小小道观内,灯火稀疏。前院偶有小道巡夜,后园更冷清,寒风吹过,大片树冠动摇,响起“沙沙”的落叶声。
这是灵心派的小驿观,离花市很近,依稀还能听到歌乐声。
顾平林负手站在屋脊上,远远看着那棵桂树。
桂花飘香的夜晚,那人找到这里,第一次用毒强行制住自己,然后,摧毁了自己的道脉。
次日醒来,人已经躺在客房的床上。
疼痛消失了,心却坠入疯狂与绝望。
与记忆中不同,桂树枝干细瘦,尚未长成那株老桂,花季已过,庭中似乎还留有一丝冰冷的香味。
顾平林闭上眼睛,感受那熟悉的绝望。
前世道脉被毁,尚能找到《造化诀》自救;
如今《造化诀》就在手中,却该如何挽救我的道途?
背后有人靠近。
“你在这里。”微带凉意的声音,像极了记忆中的声音。
顾平林蓦然回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梦靥中的眼睛。
顾平林呼吸一窒,随即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嗯”了声:“出来走走。”
大约是知道试探失败了,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收尽冷意与杀机,重新浮上春风般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