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众人撇下袁氏前行。顾平林这边除了辛忌,几乎都毫发无伤,这也是袁氏的功劳。在袁骁的催促下,齐砚峰也跟着众人离开,顾平林见状亦有所感。大道无情,人却有情,骄傲如袁骁也难逃情之束缚,可惜。
众人没走多久,前方忽有雄伟山峰拔地而起,高约千丈,云雾游走,望过去好似一架墨绿的屏风。山峰中间有条断口,整座山仿佛被巨斧给硬生生劈成了两半,断口处,山壁陡峭如刀削,猿猴也难攀援。
“上面便是兔面凶蝠的老巢,”辛忌生怕众人计较他引凶蝠之事,一路没敢多言,此时到了地方才开口,“不能御空,会惊动它们。”
阎森也不愿惹凶蝠:“绕过去算了。”
“不行,那边有熊,”程意指左边,又指右边,“那边,也有两只大鸟。”
阎森一听就冒火:“兔子是兔面凶蝠,熊和鸟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熊和鸟啊。”程意委屈。
“好了,”顾平林一路上都若有所思,闻言果断制止两人,“绕路不可取,一则太远,二则程兄弟也说过,这条路已经是最好的路线,改变方向只怕更危险,昨日凶蝠与袁氏一战,损失不小,此时过去正是好时机。”
阎森冷笑:“死的那点算什么,老巢里怕有不下千只,再来十个内丹境都不够它们啃。”
“前辈稍安勿躁,”段轻名走上来,“兔面凶蝠虽是凶兽,却并不好战,是出名的欺软怕硬,昨日它们未曾战胜,今日再遇强敌,极有可能选择避战,师弟之言未尝没有道理。”
阎森嗤道:“你们算强敌?”
“强不强,不在修为,”段轻名抬起手比了个“一”字,笑道,“我有一计,可让我们顺利通过。”
辛忌立即赞道:“我说段公子足智多谋,定有妙计。”
阎森道:“说来听听。”
“我们一行六人分三组,我、顾师弟两人一组,辛前辈与程兄弟、表妹一组,至于阎前辈你嘛,修为最高,单独一组,”段轻名停了停,“我的计策很简单,由我们打头阵引出蝠群,接下来是辛前辈和程兄弟,你二人无须恋战,只要出其不意冲散蝠群,带表妹离开,引更多凶蝠出穴追击,我与顾师弟自有办法应付,此时阎前辈再一剑佯攻凶蝙巢穴,引蝠王示警,前方蝠群必收兵回救,这个交换的节点,我们和前辈都可趁乱脱身。”
“妙!”辛忌大赞,“此计可行。”
阎森初听也有些动摇,细想半日又瞪眼:“说来说去还是坑我,若凶蝠不去追你们,我攻它巢穴,岂不是送死?”
离开袁骁众人,齐砚峰也没再哭哭啼啼,闻言小声道:“兔面凶蝠十分警惕胆小,只要动静够大,它们一定会倾巢出动。”
阎森哪会信她:“小丫头知道个屁!”
“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正该齐心协力,十几只凶蝠就够我们受了,坑前辈你,岂不是坑我们自己?”段轻名笑道,“这样吧,你若信不过我们,到时就看情况作决定,如何?”
眼底精光掠过,阎森满意地道:“罢了,就依你。”
“嗯……”段轻名慢声道,“都无异议,那便照计划行动吧。”
“齐姑娘跟着我们,其余安排不变。”顾平林冲齐砚峰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然后就朝山崖走。
齐砚峰没结外丹,辛忌乐得甩掉一个累赘,程意则乖乖听话,阎森心里打着算盘,并不理会这等小事,段轻名也没反对,微笑着让齐砚峰走前面,然后举步跟上。
离悬崖越近,煞气越浓,两边峭壁上的凶蝠洞密密麻麻的,好似大片蜂巢,时有凶蝠进出,上空也有数只凶蝙飞巡。
“顾公子……”齐砚峰伤未痊愈,见状更是畏惧,紧跟在顾平林身边。
“请姑娘务必跟紧我。”顾平林态度客气。袁骁此人名过其实,做一颗棋子够了,段轻名根本懒得杀他,至于将齐砚峰带在身边……顾平林眼神微沉。
齐砚峰怕得眼眶都红了,却自知躲不过,怯怯地答应。
顾平林没工夫安慰她,朝段轻名点点头,并指虚抬,顾影剑出,人伺机而动,与剑影合而为一,霎时,众人只见一道耀目紫电冲上长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山门!
紫电后跟着一道纤细的金光,方才还怕得要哭的齐砚峰居然已经跟上去了。金色剑光淡得出奇,隐藏在锋芒毕露的紫光里,不留神还真难发现,全无齐氏一贯的华贵之风,是她为了隐藏自己而有意为之。
阎森之前并未将她放在眼里,见状不由意外:“哟,这丫头不错。”
狭眸凝冰,段轻名上前,名风剑已赫然在手,冷意随剑意迅速蔓延,四周草木尽染霜气。再看时,原地已不见人影,上空一朵朵雪白剑花散入围拢的蝠群,瞬间吞没了紫电!剑招后发先至,蝠群受到惊吓,一阵骚动,“扑啦啦”地扇动翅膀,紧接着,无数凶蝠红着眼睛,如潮水般自那些石穴里涌出来!
阎森看得双瞳一缩。
“段公子这等天才,教我等不得不服啊。”辛忌摇头苦笑。
程意连连附和:“对啊对啊!”
辛忌提醒他:“程小友准备,轮到我们了……”话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掀开。
“我去冲散它们,”阎森粗声道,“你两个去打巢穴,明白了?”
程意很听话:“哦,好啊。”
“这怎么行!”辛忌大急,两人这修为根本没把握脱身,攻巢穴无疑是危险的事,“段公子说过……”
“说让我看情况出手,”阎森冷笑,凶狠地瞪他,“这里老子说了算。”
“好吧,”程意看到他生气就害怕,“你先去。”
辛忌待要再说,却似乎想起什么,转转眼珠,闭嘴了。
丹意境大修出手,袁氏那两个内丹大修又不够看了。黑气冲天,魂木剑斩下,凶蝠群果然陷入混乱,阎森成功地冲散蝠群,还顺势斩杀了几只凶蝠,平心而论,这次任务他完成得十分精彩。
“真厉害!”程意惊叹。
然而转眼间,形势陡变!
“冲散蝠群”这个任务相对轻松,所以阎森才会强迫辛忌交换,奈何他那一剑威力实在太大,凶蝠群全被吸引过去,段轻名与顾平林倒是按照计划接应,却丝毫不起作用,凶蝠只追着阎森不放,饶是丹意境大修也左右支绌了。
段轻名道:“计划有变,我们留下来帮忙,表妹先走。”
“这里不需要帮忙,”顾平林拂开他拍向齐砚峰左肩的手,同时一剑荡开咬向阎森的几只凶蝠,“都走。”
事情发展完全偏离计划,阎森自作自受,没理由怪他两人,只得朝辛忌与程意怒吼:“还不动手!”
辛忌正看得心旷神怡,嘴里答应:“阎老兄你撑住,我们这就来!”
“我来帮你!”程意大叫,双手合掌于头顶,绿色大剑突然缩成一线,直刺山壁上的蝠巢。
辛忌还想拖延时间坑一把阎森,不料程意如此实在,心中暗骂,只好跟着配合,他原本不是剑修,此时居然召出一柄剑来,像模像样地劈过去。两名外丹修者合击,威力不可小觑,山壁震动,石块簌簌往下掉,这里的石质很是特殊,蝠巢受损程度并没有预料中严重。
程意眨眨眼,点评:“你的剑法真差劲。”
辛忌老脸一红,打个哈哈:“老夫并非剑修,自然比不上小友,我们快走吧……咦?”
前方蝙群并未如段轻名所言那样折返,很明显是由于两人太弱,不足以让蝠王感到威胁。
这对两人来说倒是好事,辛忌顿时松了口气,嘿嘿笑:“段公子果然算无遗策。”
“不好,快跑呀!”程意叫。
蝠群未归,却仍有三四十只凶蝠自巢穴中飞出,朝两人围过来。
辛忌见势不妙,忙跟着风遁逃命。
程意并未用遁术,身形竟也快得出奇,他只贴着地面飞掠,没多远,突然钻进了一个地洞。
辛忌下意识跟着停住:“程小友?”
程意冒出个脑袋:“进来进来!”
地洞太显眼,周围都是石块,并无遮蔽身形的草木。辛忌迟疑了下,回头见蝠群近在身后,实在无计可施,他这才跟着一头扎了进去。地洞极小,勉强能容纳两人,显得很挤,不过奇怪的是,那些凶蝠在上空飞来飞去,再也没有继续攻击。
“我发现的,”程意得意地道,“以前我在这里躲过一夜,等它们散了才悄悄出去的,可惜地方有点小,藏不了许多人。”
辛忌毕竟活了上百岁,经验还是有的,猜出原委:“一物克一物,听说大凡毒物生长地,旁边必有解毒之物,这洞中必有灵物与凶蝠相克,所以如此。”
他两个躲在洞里说话,那边阎森就遭殃了,上千只凶蝙将他围得密不透风,阎森生性凶暴,被咬了两口,一怒之下大开杀戒,数十只凶蝠落地,如此,反而引得凶蝠更加疯狂。
程意问:“不去帮忙吗?”
“当然要帮,不过嘛……”辛忌摸着胡子,压低声音,“我们上去只会送死,你看段公子都走了,我们去也没用啊。”
“也对哦,”不见段轻名,程意立即道,“那不管他,他总凶我们。”
辛忌摇头,一本正经地道:“话不能这么说,阎前辈修为高深,我们不是不管他,是相信他自有脱身的办法……你看!”他忽然面露喜色,仰头指上空。
原来阎森迟迟未能脱身,心急之下索性又照原计划,驭剑隔空斩向山壁巢穴,蝠王受惊,蝠群受到召唤,纷纷掉头回去支援,守着两人的几十只凶蝠也回去了。
“好机会,快走!”辛忌回头一看,身旁已经没人了.
百里之外,树木逐渐变得稀疏,遍地皆是黄色大石,顾平林三人正在一座石岭上等候。见辛忌两人先逃出来,顾平林并不意外,程意当初能从这条路出去,就说明他有脱身的办法,辛忌跟着他自然也无事,段轻名这个计策里,最危险的一直都是阎森。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阎森也赶到了。
正如段轻名所言,兔面凶蝠欺软怕硬,阎森身怀丹意境修为,且魂剑流威力强大,他虽然吃了大亏,却独力斩杀了近百凶蝠,蝠群未占到便宜,终是放他离开了。
辛忌假装松了口气:“阎老兄没事就好。”
“少他娘装模作样!”阎森受伤不轻,积了一肚子火气,凶狠地盯着他,“我却不知,你几时去修剑术了?”
“老兄错怪我,”辛忌叹道,“并非是我不肯出力,如今我没了瞳画,且受顾公子教诲,不愿再炼那害人的东西,所以我已改修剑道,还能求段公子指点一二。”
顾平林眼神微敛。
这老魔头迫于形势,一再放低身段,更不在乎颜面,他修炼术法不下百年,若真肯弃百年道途改修剑道,此等魄力也算难得了。
阎森面容扭曲,根本不信他:“你当老子傻?”
“辛前辈才外丹修为,本就帮不上忙,”段轻名打断两人,“我却不解,为何几位突然改变计划?”
阎森一噎。
段轻名问:“莫非我的安排不妥?”
“没,老夫一时记错了,”聪明反被聪明误,阎森有苦说不出,只得粗声应了句,又警告辛忌和程意,“你两个,以后少给老子找麻烦!”
“兔崽子不好对付,前辈太不小心了,下次可千万要注意。”段轻名含笑叮嘱,“兔崽子”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阎森听得额角青筋直跳,鼻子里哼了声,过去打坐调息。
“诸位辛苦了,先养好精神,明早再启程,”顾平林停了停,“劳烦段师兄随我先去探路。”.
进来这几日,众人也发现了,嵪山古林果真如传言那般广阔无际,凶兽妖禽数量之多,比海境尤甚,若非有程意带路,众人行进速度必定要慢上许多。
顾平林贴地飞掠,仔细观察周围情况,与程意的描述进行比对。段轻名跟在他后面,并不言语,似乎真的只是来作陪的。
直到探查完毕,两人准备回程,顾平林才开口问:“你有何不满?”
段轻名道:“我有不满吗?”
“齐姑娘并无恶意。”
“没阻止袁骁,就不是好意。”
“立场不同而已,你与齐氏的关系所有人都清楚,她也阻止不了袁骁,你何必跟女人计较,”顾平林回身,看着他,“你在意的不是这个。”
对上他的视线,段轻名轻笑道:“那我在意的是什么?”
顾平林不答。
段轻名道:“你体谅她,又想说我无情无义就对了。我可是一片好心指点她剑术,她却任由袁骁暗算我,如今又抛下袁骁离开,原来那才叫有情有义?”
齐砚峰足够聪敏,真对袁骁有情,是不可能听信他的理由离开的。顾平林道:“纵非有情有义,亦非全然冷血。”
“我们是师兄弟,齐氏是我的敌人,你要帮她?”
“你有将齐氏当敌人?”
“齐氏,还不配,”段轻名的回答果然一如前世那般,尽是毫无掩饰的、熟悉的自负,“但他们对我是欲除之而后快。”
顾平林道:“这不是你利用齐姑娘试探我的理由。”
“我不在意你是否在意我,”眼尾红影忽地清晰,将黑眸染上三分妖气,段轻名淡声道,“这只是告诫,不论是为齐婉儿,还是步水寒,或是灵心派,你在意的东西太多,而这些无用的感情,将会一直影响你的道途。”
不知不觉天色已变,云走,风起,吹动黑色披风和如雪外袍,空中充斥着浓浓的冷意。
高高的黄石上,两人对面而立,场景似曾相识。
顾平林开口:“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段轻名道:“结果?”
“我已想清楚了,”黑发拂过脸颊,顾平林盯着他,“若当真什么都不曾在意,又怎能得‘悟’?”
道体虚无。若无“有”,何来“无”?从无尘念,谈何“断绝”?心中空空,从何“悟”起?
不是悟出的虚无之境,一旦有所沾染,是否能轻易摆脱心魔纠缠?
前世的你,当真超脱一切了么?
“悟不悟,不重要,只要实力够强,没什么不可能,”段轻名扣住他的下巴,低头,高挺的鼻梁几乎压上他的鼻尖,居高临下地,压迫性地投下冷酷的阴影,“落后,就该专心看前面的人,而不是注视身后的废物,被他们影响,生出一些废物的想法。”
“看谁,是我的选择,”英目骤冷,顾平林果断拨开那手,“你越界了。”
“是提醒。”
“够了,我不想与你争执,”顾平林摆手制止他,看似随意地踱开两步,“我们是师兄弟,你当然比齐姑娘重要,我救她,不是要帮她,是因为她值得,优秀的剑者值得欣赏,你也这样认为,所以才会指点她,不是吗?拿她试探我,证明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她死。”
沉默。
“你对我的了解,也过界了,”段轻名微微一笑,“让我不安,这感觉真令人厌恶,却又……不舍。”
顾平林道:“彼此了解,不好吗?”
“当然好,心有灵犀嘛,”段轻名似乎想起什么,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唇,“你若是女人,我们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惜啊,我是男人,”面对直白的戏谑,顾平林既没生气也没笑,“段轻名,我敬你旷世天才、心智过人,感激你海骨坑相救之情,今世能成为同门,我从未放弃关注你这个难得的对手,非到万不得已,不愿再与你为敌。”
段轻名不予置评:“然后呢?”
“你的试探过度了,我不喜欢别人越界,”顾平林声音微冷,“类似齐姑娘这种事,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如果有呢?”
“那只能说,你还不够了解我,”顾平林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披风掀过,黑色身影无声隐没,留下一道孤寂白影。
白衣修者独立于漫天黑云与遍地黄石之间,黑发、袍袖张扬乱舞,似要融入狂风中。
须臾,他也转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