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碧湾就是蓬莱主岛的一处内海湾,水浅浪小,海里生着一种碧绿的海藻,叶子很宽大,几乎铺满了这片海面,看上去像是漂浮的绿绸布。这里有点偏僻,加上不是捕鱼的好地方,相对比较清静,只偶尔有渔民路过。
岸边礁石上架着座木亭,正是约定交信的地方,此时亭内有十来个赏风景的游客,顾平林大略扫视几眼,就排除了他们是接头人的可能。
等到那群游客离去,两人走进亭子,扶栏观海。
段轻名道:“没其他人,看来你猜错了。”
顾平林哼了声,也自疑惑。
身后除了郭逢的人,再没有其他眼睛,难道嵬风师就任由辛忌带着信消失,没打算追查?这不合常理。就算他肯放过辛忌,也不该让那封信落在外面。
难道真如段轻名所言,有什么线索自己没看出来,他却发现了?所以昨晚他使计摆脱监视……是有了目标?
顾平林忍不住瞟身边人。
白袍被海风吹出褶皱,墨发与素绢发带颤动不止。那温和的眼神,和唇边的笑意,连同扶着栏杆的手,都毫无破绽。
“来,看仔细一点,”段轻名转身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我不过离开片刻去散散心,你就什么都算到我头上。”
顾平林道:“你这种人,离开片刻都会生事。”
“总之都是我错就对了。”段轻名挥袖拂去旁边石凳上的沙土,示意他坐。
顾平林过去坐下。
这种退让的姿态,换成别人只怕都要忍不住信任他,然而两人交手多年,顾平林对他的手段熟悉得很。表面退让只是假象,赌局一开,此人不会手软,照他一惯的趣味与行事,定会设法阻碍自己获得线索,主动提醒魔域那边都是有可能的。但看君慕之的情报,以及这一路上他的反应,他事先应该没有来过此地,可以排除这种情况。
寻思之际,顾平林也没放过身外动静:“你看我做什么?”
“你怀疑我,我当然也怀疑你。”
“哦?”
“我们都清楚,嵬风师不可能任由那封信遗失在外,”段轻名叹道,“我忍不住想,你方才走在后面,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提醒对方的人,然后故意贼喊捉贼,好让我不怀疑你?”
顾平林舒展双眉:“有理。”
“别急,还没说完,”段轻名却又道,“在我眼底,你还做不到毫无破绽,所以这种可能大概不存在。”
顾平林不急不气,回敬:“要说装模作样,当然是你最擅长。”
段轻名含笑道:“好了,我们就不要互损了,不如想一想原因,也许是我们疏忽了什么。”
顾平林道:“你有看法?”
“我嘛,”段轻名停了停,“没。”
赌局已开,谁也不会与对方分享线索。顾平林识趣地没有再问,正要转移话题,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石桥头。
曲琳。
认出来人,顾平林并没第一时间观察她,而是迅速瞟段轻名,见他微微皱了下眉,显然曲琳的到来也在他意料之外,顾平林这才打消怀疑,转看曲琳。
多日不见,曲琳越发美丽,秀发堆叠,插了两支简单的花簪,宽大的淡蓝色外袍掩住了窈窕腰肢,却添了一段沉静脱俗的气质。
在这里遇见顾平林,曲琳十分惊讶,神情刹那间生动起来:“顾师兄?”
两人都站起身。
曲琳快步走进亭子,欣喜地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君慕之说过主岛还有玄冥派的客人,她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顾平林看看段轻名,客气地道:“曲姑娘。”
曲琳笑道:“你莫非也是去海境的?”
“正是,”顾平林微微侧身,有意引她看段轻名,“我与师兄路过蓬莱,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曲姑娘。”
发现旁边是段轻名,曲琳意识到自己有失矜持,脸一红,连忙道:“段公子也在。”
段轻名这才开口:“我这么大个活人在旁边,曲姑娘却只看到顾师弟,大概我是不受欢迎的了。”
曲琳本性真纯,听不出戏谑,只当他是真的怪自己失礼,急忙解释:“我……并无此意的,方才一眼只认出顾师兄,段公子别见怪。”
段轻名笑道:“叫他师兄,叫我就是段公子,嗳,曲姑娘不必解释,一定是我不入你的眼。”
曲琳更尴尬无措,求助地望着顾平林。
段轻名本就善于辞令,论口才,他也是天赋超群了。顾平林瞥了他一眼:“巧舌如簧,不必理他,曲姑娘你怎地独自出来?”
这话问得别有深意,曲琳只当他是关心,略作迟疑便笑道:“我听说拥碧湾景色不错,就过来走走,你们也住在主岛吗?”
顾平林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道:“我二人受南少主所邀,住在碧游宫,听说段家主在主岛,便陪同师兄过来拜见,顺路游玩。”
“原来如此,”曲琳松了口气,看段轻名,“程师叔祖也在,段公子不去见她吗?”
段轻名笑着倾身,俊脸凑近她:“姨母很严厉,我害怕啊,如果曲姑娘肯陪我去见她老人家,那我就去。”
这话略嫌轻佻,很暧昧地点破了曲琳的意图。曲琳通红了脸,后退:“我……”
“曲师妹,颜师叔到处找你呢,快回去了!”一名女弟子在远处叫。
“啊?”曲琳忙看顾平林。
顾平林道:“我们也要回去了,曲姑娘保重,海境再会。”
曲琳失望,低头告辞。
目送她离开,顾平林暂且放下心头事,忍不住看段轻名。他故意逗曲琳,行为唐突,分明是做给自己看的。是警告?还是暗示?看来他之前表现得不在意,其实仍对曲琳感兴趣。
被他盯着看,段轻名微微挑眉:“在想什么?”
顾平林仍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好在顾平林原本就没打算接受曲琳,不欲在此事上与他起冲突,随口道:“想你的顾影剑法。”
提到剑术,段轻名果然心情大好,眉梢染上笑意:“要看就说,还用想?”
“哦?”顾平林道,“你不怕被我看出破绽?”
“有破绽,就不是我的剑法,”段轻名大笑,身影自亭内消失,“尽管看,看清楚了。”
青山绿水,一点白影自云中坠下。
破空之速,仿佛带起了无数道风影。剑光夺目,天光为之暗淡,刹那间,白昼如夜。
飞鸿影下。
顾平林手扶栏杆,仰脸,望着半空中那道耀眼的白影。
灵剑名风,在他手中绽放出不逊于天剑的光华。
手中有剑的段轻名,再不是之前那个言笑自若的温雅公子,整个人都凌厉得如同他的剑术,浑身透着冷意,立足顶峰的冷。指间剑诀快速变换,秋水长剑映白衣,所有城府机心都不见,只剩一身最纯的剑意。
这一刻,他就是剑修段轻名。
一招飞鸿过影,证明顾影剑法已近完善。剑招仍如前世一般华丽繁复,神意却有不同:灵心派剑术的沉稳,玄冥派剑术的凌厉,甚至兼带了点齐氏朝歌剑术的贵气,还有一点……姚家殊世剑术的冲淡厚重!
顾平林情不自禁地双手握紧栏杆。
那日姚枫不过出了一招,他竟已从中领悟剑意,融入剑法中,此等悟性,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
前世他必定成就非凡,自己败亡,他则飞升而去了。
难以言喻的惆怅一瞬即逝,顾平林又隐隐地兴奋起来,目光明亮。
前世已别,今生又相逢。人生两世,能有如此出色的宿敌,何其难得!何其精彩!
热血沸腾,战意蠢蠢欲动,心念骤转。顾平林重重地一拍栏杆,高喝:“云中雁影!”
话音落,人飘出亭外,落入剑网之中。
对方剑招果然变了。
剑意催生剑境,海、亭子、礁石……一切外物都消失无踪。顾平林手执顾影剑,独立剑境之中,触目只见白茫茫一片云雾,凛冽的杀气在四周游走,变幻成一道道剑影,穿梭在云雾中。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杀气。
“云中雁影”的威力,足以排入顾影剑法前三,眼下这招虽未完全成熟,却有比前世更霸道的《补天诀》支撑,绝不逊色。如段轻名所言,他不怕被人破解剑招,因为根本没人能轻易看透顾影剑法,纵使顾平林曾被他亲自带到剑心位走过一趟,此刻仍然找不到那个飘渺不定的剑心位。
顾平林闭上双目凝神感受,没放过任何一丝变化,想要在绵密的剑气中找出空隙。
没有破绽。
前世那个破绽果然不存在了,这一招在今世得到完善,就算自己身怀《造化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意识到这点,顾平林神色一肃,蓦然睁眼,运转造化真气,准备硬接此招!
顾影剑激动不已,轻声鸣叫,造化真气灌注长剑,剑身缠上了一束淡淡的紫电。
第一次拿出完整的实力,顾平林也隐隐有些期待。
今世重来,自己与他的差距还有多大?
造化真气运转到极致,云中剑意更加飘渺,剑气即将爆发。
冷不防,剑招再变!
变化来得太快,顾平林处变不惊,镇定地观察情况,待看清形势,他不由愕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绵密的剑气出现了缝隙。
那是一处极细微的破绽,只要把握好时机就足以冲出剑圈的破绽。
与前世一模一样。
刹那间,顾平林登时如坠冰窖,任雪水当头淋下,将沸腾的血液冻住,真气尽泄.
他突然没了动静,段轻名意识到不对,好在他对此招已经很熟悉,当即便强行收招,旋身飞落。
顾平林冷冷地盯着他,脸色发白,握剑的手指关节隐隐泛白:“你让我?”
段轻名看着他若有所思,不答。
前世的场景与方才的场景交替在脑海中闪现,顾平林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浑身颤抖,不知是羞还是怒。前世他自认剑术天赋不足,却道心坚定,勤勉有余,以阵补剑,未必就输段轻名多少,能将灵心派功法变成一流功法就是证明,兼有造化决在手,他从未认败。
可如今,所有的骄傲几乎都被眼前事实击碎。
毫无疑问,方才的破绽是他有意制造的。
前世呢?
那个破绽,也许从来都不是破绽。
赫赫有名的剑术天才,怎么可能在重要杀招中留下大破绽?那么狂妄自负的人,怎么会容许破绽的存在!
这个秘密,自己竟要重活一世才发现,早已成为笑话而不自知,是不是为他增添了许多乐趣?原来他从未将自己当成对手,在他眼里,自己与别人并无不同,只是一个消遣寂寞的、为他的游戏增添趣味的棋子?
可恶!可恨!
“云中雁影”厉害不假,但自己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未必不能脱身,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接不住?自己根本不需要他留情!
无声的羞辱,比失败更难忍受。
怒意将俊脸染上红晕,顾平林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想到前世他大概是一边嘲笑一边玩弄自己,顾平林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感受到杀念,顾影剑不安地颤动。
“杀气,藏不住了吗?”段轻名没有惊讶,开口,“我们是同门师兄弟,友好地比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者,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情绪?”
握剑的手紧了又紧,顾平林到底没动。
没有意义,眼前的他根本不是前世的他,自己真要计较,大概只有回到前世去质问了。
回去又如何?那人或许已飞升。
生平头一次,顾平林感到挫败无力,更不在意对面的人看出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收起顾影剑,转身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