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间的雪洞中,花朵早已经变作了小小的果子,散发着异香,即将成熟。然而打从一开始,让她饲花就不是目的。食花而忘,食果方解,他想让她记起往事,想看她后悔,但是轮回之果还有另一用途,他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五灵界?她将永远不能记起,也将永远留在他的手心里。
西聆君回到弈崖上,听过岚使者的禀报,点头道:“她没事就好,云泽萧齐此刻不死,文朱成锦也不会留他。”
岚使者道:“扶帘公主那边,弈主当真要……”
话没说完,崖外大石后就传来吵闹声。
“公主回去吧,弈主不会见你的。”
“放肆!”
……
“让她过来。”西聆君开口。
“西聆凤歧!”扶帘婉玉摇动轮椅过来,面含薄怒之色,“冰国之变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若非你让我提醒扶帘族别与丰悦往来,他们如何会与丰悦生嫌隙,太子怎会渔翁得利!你怎会认识白奇将军,他背叛扶帘族是不是你指使的?”
西聆君并不介意她的质问,答道:“你忘记了,永恒之间不插手外事。”
“果真不是你?”扶帘婉玉看了他片刻,有三分信了,放软语气道,“我也是为扶帘族担忧,如今冰帝快归天,太子得势,你想法子保全他们吧。”
西聆君道:“扶帘太师之恩,我用扶帘族的万世荣耀报答,已经结束了。”
扶帘婉玉难以置信:“万世荣耀就报答了大恩,你竟然说这种话?”
旁边的岚使者暗暗叹息。
她以为他是因扶帘族的牺牲才会纵容她,却不知对皇者来说,从来没有恩人与仇人,最忌讳的就是挟恩图报,扶帘族不过是他用来平衡冰国局势的一粒棋子,他随时都可以抛弃这粒棋子,改用其他棋子。
西聆君语气冷淡:“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扶帘太师身为臣子,自当明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扶帘族可是不满意我的恩赐?”
扶帘婉玉无言以对,想如今扶帘族失势他就待自己不客气了,一时既恼怒又无奈,央求道:“我知道你不插手外事,但他们始终是我的族人,你就看在我的面上……”
西聆君道:“我会让人送你回冰国。”
“什么?”扶帘婉玉大惊失色,激动了,“你要送我走?”
西聆君没有否认:“此番你献计文朱重霄,给丹妃服用以地气炼化过的火焰石,再将消息泄露给她,她若运功去逼,必受反噬。”
扶帘婉玉满脸恨色:“你还是念着越夕落,不管她做过什么?”
西聆君道:“不错,我始终记得她。”
“那我呢?”扶帘婉玉狠狠抓住轮椅扶手,“她害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恨她,就是想报复她,那又如何!”
“婉玉,”西聆君看她一眼,“你的腿已经好了,还要恨什么?”
想不到秘密被他揭穿,扶帘婉玉怔住,脸渐渐涨红。
西聆君道:“我伤她恨她爱她,总归都是为她,扶帘一族的恩情也不能成为你干涉的理由,你屡次插手外事,已坏永恒之间的门规,我不得不处置。”
“门规?”扶帘婉玉果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扫病态,看着他冷笑,“坏门规的只有我吗,你难道就没有插手外事?装什么!假惺惺地守什么门规!”
见他看过来,扶帘婉玉一个哆嗦,声调不由低了些:“你不就是想要接回越夕落,怕我碍了你的事吗!越夕落插手焰国大事,引起焰国巨变,你不也是百般维护,哪还守过什么门规!”
西聆君道:“我是永恒之主,我的话就是门规。”
红唇咬紧,扶帘婉玉盯着他半晌,道:“西聆凤歧,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简单二字不含任何情绪,意思也再清楚不过。
终于等来他的答案,拒绝得彻底,扶帘婉玉终于控制不住了:“扶帘一族为你做了多少,丢了多少性命!我不要荣华富贵随你到永恒之间,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就不肯多看我一眼!你只念着越夕落!越夕落到底有什么好?她早就忘了你,又嫁了人,连对你的孩子都下得了手,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他打断她:“你如何知晓?”
察觉失言,扶帘婉玉立即住口,有点僵硬。
“你如何知晓?”彻骨寒气瞬间弥散,犹如雪山崩毁,无形的压力,昭示着审问者的盛怒,令人打从心底畏惧。
扶帘婉玉后退几步,知道秘密再也隐瞒不了,加上事情到这地步,留在永恒之间已无希望,她索性将牙一咬,抛开顾虑冷笑道:“没错,是我做的。”
西聆君重复:“是你做的。”
“胭脂丹是她一气之下买的,可她虽然恨着你,对你的孩子却仍狠不下心,是我想办法让她服下的,”多年秘密说出口,扶帘婉玉顿觉畅快,“当初她不肯跟你走,你便故意将我带在身边让她误会,好叫她死心,从此了断,哪知道她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查到她买过胭脂丹,就以为她因为恨你而迁怒……”
清脆的一声响,扶帘婉玉滚倒在地,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流下鲜血。
扶帘婉玉并不怎么在意,手指轻拭嘴角的血,报复性地笑:“拿他人作棋子,玩弄于掌中,西聆凤歧,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能掌握一切,她对我下手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我打掉了她的孩子,她险些废了我双腿,你就动手伤她心脉……好一场戏,痛快!哈哈……”
又是一耳光,扶帘婉玉整个人都被打得趴在地上。
西聆君立于崖边,蓝袍无风而动,黑眸中杀机翻涌。
他和扶帘婉玉站在一起,她没有哭,只红着眼睛说:“我恨你。”
枫陵里,他亲眼见她对扶帘婉玉下手,弯刀挑断双腿筋脉,她仍旧没有解气,还要继续废双手,残酷的手段清楚地显示着折磨的意图。
“你会后悔的。”面对他的阻止,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他,刚刚知道那个存在仅两个月的孩子,终于因为这句话而被彻底激怒,出了重手。
“越夕落,是我太纵你了。”
被冰解之术所伤,心脉将断,她倒在地上挣扎翻滚,咬破了唇,直至昏迷,始终没有哼一声,那双带刻骨之恨的眼睛从此留在了他心上。
他清楚她恩仇必报的性子,得知她亲自买过胭脂丹,他立刻便认定了是她的报复,怒极之下费尽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取她性命。
第二日,他的花就被人折去。
再见面,她是雁初。
他以为,她打掉他的孩子,服下花瓣忘记前事,就是最大的报复了,却不知道今日的结局才是真正的报复,她不肯解释,让他误解至今。
“怎么,你要为她杀我?”扶帘婉玉坐在地上笑,“伤了越夕落,你后悔吗?要杀我为你的孩子报仇吗,你动手啊!”
目睹她的疯狂,西聆君面无表情,广袖底双手紧握。
这个女人害他失去第一个孩子,害他亲手伤害自己的女人,叫他如何不怒?
然而,浓烈的杀气渐渐消失了。
“你已非永恒之间的人,不由我处置,”他转身吩咐岚使者,“送她出去,将消息告示天下。”
事情第一次脱离掌控,五灵界的主人此刻必是怒极,岚使者无意中听到这等秘密,也甚是惊怕,惟有低头应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都是你的棋子!”目送他走下弈崖,扶帘婉玉爬起来指着他的背影冷笑,“你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没有扶帘族,哪有你西聆凤歧的今日!你这般过河拆桥,良心到哪儿去了!你会后悔的!”
岚使者彬彬有礼地弯腰:“公主请。”
不顾她骂得多难听,他叫来几名使者,强行将她送出了永恒之间。
外面下着雨,扶帘婉玉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不同于往日出行,此番身边再无半个伺候的人,雨湿衣衫,落魄狼狈,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娇贵?扶帘族失势,她被逐出永恒之间,而且刚刚才作下了一件大事,失去永恒之间的庇护,她哪里还敢回冰国?
早就知道,他西聆凤歧从来都不是清心寡欲之人,他遁入道门必有目的,骗过了天下人,却骗不过她!五灵界道门决不允许插手他国内政,这次冰国的事,她就不信他没有插手!且看永恒之间如何向其余道门交代!
西聆凤歧,既然你无情,就休怪我无义!
扶帘婉玉握紧双手,慢慢地走下山坡,刚走到城外,就被一群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拦下。
“你们是……牧风国将军府的人!”识破对方身份,扶帘婉玉惊惧后退,忽然间想到什么,心头顿生绝望,她不由仰天惨笑,“好,好!西聆凤歧,你果然是天下最冷血无情之人!”
方才还奇怪怎会被送到牧风国,原来如此!他不杀她,是因为自有杀她的人,这些人应该都是越夕落报信叫来的吧,他早已料到她被逐出永恒之间的下场了,对待不放在心上之人,他从来都够狠!
血花飞溅,尸体倒地.
夜色茫茫,星光微弱,山上的风格外大,也格外冷,吹得头发散乱。
秋影,你的仇终于报了。
雁初独自站在茅屋前的院子里,觉得有点冷,于是伸手拉紧披风。
那日她与丹妃凭着萧齐的玉牌及时出了城,看清权谋者的真心,丹妃没去找南王,而是只身去了相对安定的岳州,想来已有自己的打算,雁初亦不多劝,径直去找卢山迟。
终于能以真实身份相见,她找到了唯一的亲人,幸运的是,彼此都还活着。
二人伤感一番,立即下山逃走,路上,雁初将经历半真半假说了遍,卢山迟听说萧齐之事,咬牙半日,最终叹了口气,恨恨地说了句“便宜他”。
劫后重逢,二人自是不舍分别,卢山迟毕竟不是寻常老人,知道事态紧急,听从她的安排上车走了。不出所料,他刚离去没多时,就有一队人马赶到,从山顶到山脚仔细搜查了一遍之后,确认无人才离开,想必是焰皇已获知萧齐死讯了。
等他们撤走后,雁初就重新上了山。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焰皇只道她接了卢山迟逃走,派人沿途追杀,怎料她还敢回到山上住下呢。雁初在山上过得很宁静,没有任何不速之客打扰,南王大军逼近京城,焰皇估计也没工夫再理会她了。
灯光斜斜从窗口照出来,雁初打开手里的休书。
刚劲好看的字,犹带墨香,她忽然想起当年萧齐为表示诚意亲笔写的那封求亲信,她拿到后反复看不够,还悄悄藏进了枕头下,不仅她,就连萧齐自己,怕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亲手写下这封休书吧。
良久,冰凉的手被人握住了。
“萧齐死了,”雁初开口道,“焰皇设计,那粒火焰石被地气炼化过,当时死的不是他,就是我。”
西聆君道:“那是他应得的下场。”
雁初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我害得他失去所有,他并不恨我,还肯救我,写下休书放我自由。”
西聆君自她手中抽走休书,轻轻一抖,化作灰烬:“你从来都不是云泽夕落,这封休书根本毫无意义。”
“我毕竟曾经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雁初莞尔,“现在我自由了,我还是姓越。”
“你也不姓越,”西聆君道,“你姓西聆。”
五灵界姓西聆的人只有一个。
“我来接你回永恒之间。”声音里的暖意,不亚于他手上传递来的暖流.
弈崖花开又是一度,片片飞落,浸在和风里,浅浅的香萦绕在平台上,崖边依旧铺着精美的竹席,席上人身畔依旧有丝丝云雾飘荡,身旁那株矮枫也依旧顶着新新的叶片。
西聆君手抚琴弦迟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早寻来就见到这副情景,雁初静静地看了许久,直至那个身影即将被云雾淹没,越来越遥远,她才走过去坐到他身旁,手轻轻在他胸口按了按,试探:“你……怎么了?”
西聆君看了眼胸前的手,又斜眸看她,反问:“你要做什么?”
很寻常的问话,偏偏因他眼底那一抹笑意,而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雁初不太自然地勾住他的颈:“凤歧?”
手微沉,触动琴弦发出轻微的响声,西聆君将手自琴上移开,顺势将她揽在怀里,由于衣袍太宽,那怀抱就显得分外宽大,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
他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下巴,盯着那双眼睛,想要确认什么。
雁初道:“说说我们的事吧,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你误闯枫陵,被杀阵所伤,我恰好在枫陵闭关,救了你。”温柔的声音透出三分蛊惑。
“听说我当年曾外出寻找轮回之花,想不到当真闯进了永恒之间,”雁初略坐直了身,“然后呢?”
“然后?”西聆君道,“你伤好后不肯走,缠着我不放了。”
雁初道:“我不信。”
西聆君道:“我闭关寂寞,你肯送上门,我自然不会拒绝。”
雁初道:“我不信。”
“继承永恒之道,就必须斩断与外界的关系,你不肯跟我走,”西聆君不动声色,视线始终不离她的眼睛,“后来我因为意外误伤了你,你一气之下就服食了一叶花的花瓣,忘记我,嫁给了萧齐。”
雁初露出恍然之色:“永恒之间怎会有这样的门规?”
“不受外界事羁绊,不因外界情动,永恒之道才能不受干扰延续下去,”西聆君柔声道,“何况不涉足外事,这本就是道门的规矩,否则道门参与外政,天下必乱。”
越将军执掌焰国重兵,她不离开越家,他就不可能娶她,永恒之间不能失去立场遭到外界猜忌,否则必为道门所不容。
雁初点点头,忽然看向花荫下的棋盘:“我们再下一盘棋吧。”
“你?”西聆君低头,“一样的结果,有必要?”
雁初从他怀里离开,坐到棋盘前:“西聆君请。”
见她正襟危坐的样子,西聆君弯了弯唇角,果真坐到她对面:“送到我手上,我便勉为其难收了。”
广袖拂开落瓣,盘上现棋钵棋子。
雁初二话不说,依旧抢了黑子先走,西聆君执白子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