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海上,谢令齐踏浪前行,青衫在海风中急剧起伏,几乎与海水颜色极其接近,不留神都难以察觉他。大概他也不想太引人注意,所以才没有御剑,只是谨慎地贴着海面行走,偶尔会停下来张望查探,看样子没找到东西还有些不死心,或许是他太过专注了,连柳梢接近都没留意到。
柳梢停下来回头看,月果然已经站在了身后。
他很有风度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上。”柳梢开口。
“你上。”
“每次都让我自己出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不是人。”
柳梢闻言也不跟他计较,轻哼了声,举起右掌,一道巨大的蓝色魔焰落在海面,如破浪的长龙,直冲向谢令齐。
“适可而止吧,柳梢儿。”
他的提醒刚出口,柳梢已纵身随着魔焰扑过去了。
“魔气!”谢令齐不等魔焰近身就已察觉,骤然向后急退。
以柳梢现在的实力来说,偷袭应该是很容易得手的,他能这么快察觉,可见其修为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如果心头没鬼,他为什么要隐瞒修为?柳梢冷笑,不容他喘息,一式“风絮之界”出手,絮浪滚滚如墙压向对面。
看清是她,谢令齐镇定了:“你这魔女找死!”
他并指掐诀,召出长剑,足下大片海水开始变色,蓝波泛赤,那种邪恶的气息再次出现。
“果然是你。”柳梢收手,戒备。
“这不是你能应付的,该走了。”月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确认谢令齐的身份,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食心魔先后取得魔婴与草灵之心,如今的实力难以预测,柳梢也知道自己无半点胜算,理应见机退走,然而面对提醒,她不但没有退,反而诡异地笑了下,双掌对合,登时头顶四方风云被拉动,魔气迅速汇集。
谢令齐眼神冷冷,站在原地盯着她。
“该走了。”沉沉的声音,带上浓重的警告意味。
红色海波转眼就蔓延至柳梢脚下,剧烈动荡,红浪升起足有三尺高,锁住柳梢的双足,柳梢完全不管这逼身的杀气,蓄招要与之一搏。
突然,一只手伸来揽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拖走,锁足赤浪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招式被打断,柳梢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顺势就收了手,讽刺道:“说不出手,还不是出手了?”
退至安全范围,月抬手将她丢出去,砸得水花四溅。
“你果然打得过他。”柳梢翻身爬起来,也不生气。
猩红血浪迅速自海面消散,网中猎物轻易被救走,谢令齐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皱眉看着两人,眼里浮起惊疑之色。
就在这当口,远处突然传来洪亮的喝声,如晴空雷鸣:“哪里走!”
柳梢愣了下,转头看,只见石兰抱着头踏浪逃来,未旭在后面急追,见了柳梢便叫:“快,快拦住她!”
想不到他那边出事,柳梢慌忙催动血咒,这才勉强将石兰控制住。
明显感受到石兰强烈的抵抗意志,柳梢不由奇怪,待未旭近前便问:“怎么回事?她怎么又发疯?”
未旭朝身后望了眼,低声道:“是羽星湖。”
一道红白光影飞驰而至,正是解铃尊者羽星湖。原来他见谢令齐迟迟不归,担忧之下便亲自来仙海寻找,哪知正巧遇到石兰和未旭。未旭倒罢了,石兰似乎很害怕他,连照面都没打就跑,未旭受了嘱咐照看石兰,只好也跟着追过来。
清楚鬼尸的危害,羽星湖一心诛杀尸魔石兰,重剑凌空飞起,变作一柄悬空巨剑,眨眼又化为无数小剑,密密麻麻,遮天盖日,正是洛歌当初破妖界之门所用的、重华宫有名的杀招——“千峰碧浪扫秋尘”。
柳梢认出这招,哪里容他动手,念头一转,再提魔力。
先伤羽星湖,再逼谢令齐现形!
发现她,羽星湖眼波凌厉,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祭出解魔铃。
解魔铃虽然厉害,但修为差距大,柳梢早已不惧它,伏身单掌往海面上一拍,大片巨浪直直地竖起,又骤然碎散,水丝在半空漂浮游动,犹如漫天风絮。
魔神武典上手,乱絮弥天,她决意重伤羽星湖。
“羽师兄!”谢令齐看出她的用意,立即祭剑助羽星湖。南华剑术名不虚传,师兄弟两人自有默契,他这一动,恰好与羽星湖配合,两人组成简单的剑阵。
剑阵的威力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柳梢面对压力无所畏惧,甚至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只管攻击羽星湖。
果不其然,紫光闪过,她还是毫发无伤。
原以为凭借剑阵的威力,纵使伤不到她,也能逼她暂且收手,哪知竟忽略了个旁观者,羽星湖骇然之际,只见无数水絮夹带劲风扑面,后退已是来不及。
眼见他要中招,突然,一道红影扑过去。
“石兰!”柳梢万万没料到她又挣脱了血咒束缚,登时大惊,慌忙收招,转而替她挡住解魔铃的攻击。
她这边收招,那边重华宫剑术却未曾收住,漫天剑影落下,十数道血箭喷出!
魔气剑气同时消散于无形,头顶天光再现,炎炎烈日下,女魔长发遮面,红衣的颜色更深了几分,鲜艳得有些触目惊心。
一心诛魔除害,到头来反被魔所救,羽星湖也发怔了。
见石兰伤得不轻,未旭正要过去扶,不料石兰低头踉跄几步站稳,低叫了声,突然风一般狂奔而走,转眼就连影子也不见了。
柳梢与未旭面面相觑,都没反应过来。
羽星湖神色复杂,下意识朝那方向追出几步,到底是停住。
半晌,他尽量稳定情绪,转向未旭:“未旭,回头是岸,你入魔道本是错,不要一错再错。”
之前他们几次对阵都没什么交流,想不到竟是认识的。柳梢疑惑地看未旭。
未旭倒是坦然自若,低哼了声,嘲讽:“回头是岸,你几时改投佛门当和尚了?”
羽星湖叹道:“昔日师父有心度你,没想到……那信氏母女已受了报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早日放她们转生吧。”
未旭冷笑:“转生?她们做梦呢,我养她们多年,就等我死那日,拿她们的魂魄祭我。”
“怨恨一生,何其悲哀。”
“一生悲哀,岂无怨恨?”未旭道,“我是魔,你们仙门讲放下,自放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羽星湖皱眉:“你……”
谢令齐低声道:“师兄,跟他多说无益,先撤为上。”
柳梢这边明显人多,实力也都不凡,打起来必定吃亏。羽星湖非鲁莽之人,点头,师兄弟两人御剑就走。柳梢本不想放过逼迫谢令齐现形的机会,然而出了石兰这个意外,她身受重伤,又魂魄不全,倘若再被人钻了空子,事情更加麻烦,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将她囚住,不能不管。
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去,柳梢很是憋气,跺脚:“找石兰!”
石兰发疯乱跑,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好在有血咒可以感应,她缺失魂魄,并没有完全脱离控制,柳梢带着未旭奔走许久,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她。
晚风送寒,海上温度骤降,石兰躲在一丛浪潮后面,瑟瑟发抖。
柳梢见情形不对,示意未旭退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
红衣湿透,血迹已经被潮水洗掉,因魂魄缺失,魔体恢复速度极慢,她身上的伤完全没做处理,应该流了许多血,看起来很虚弱。
关键时刻意识复苏救下羽星湖,她认识洛歌,也认得羽星湖?
柳梢站了许久,什么也没说,伸手注入真气替她疗伤。
“……地灵眼!”石兰突然抬脸,模糊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地灵眼?”柳梢愣了下,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石兰没有回答,也不会回答。
柳梢回头扫视另两人,月不知何时已经跟上来,他被柳梢摆了一道,显然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未旭却大吃一惊:“地灵眼?怎么会有地灵眼?”
柳梢忙问:“你知道是什么?”
“据说,地灵眼是可以转化深层地气的地眼,”未旭摇头,“但那是神界之物,不可能在外界出现。”
转化深层地气?柳梢瞟了月一眼:“先离开吧.
羽星湖和谢令齐回到仙门,一行人的行踪就会泄露,原西城和商镜很可能会安排半路截杀,柳梢和未旭商量过,还是决定走来时那条路,于是众人离开仙海上岸,进入大荒,改道从大荒出去。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石兰村。
石兰村已经不再是旧模样,鬼尸造成的危害正在逐渐消失,树上的叶子变多了点,黑色焦土地依稀变成了灰色,大概多年后就能完全恢复。那些失去亲人的村民早已从悲痛中走出来,继续着他们的生活。村外,偶尔还有巡逻的仙门弟子从上空御剑飞过。
枯树下,石兰静静地坐着,头上顶了片枯叶。柳梢见她看着落魄可怜,便过去仔细地替她整理头发,擦净脸,她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面对在这个因她而命名的村子,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大概此刻的她根本就没有意识。
柳梢将她大致打理好之后,就坐到她对面,盯着她出神。
“你看什么?”未旭走过来。
柳梢道:“你说,她会是谁呢?”
未旭没有回答,也在她旁边坐下。
柳梢转脸看他:“你怎么认识羽星湖?”
“那些仙门的人,”未旭倚在她身上,随手扯了片草叶,懒洋洋地道,“他们总是自诩高风亮节宽厚大度,以为人人都该和他们一样,哼……他们怎明白我们,我也不是他们。”
“嗯,我们都不是,”柳梢停了停,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低头道,“但他们……是很好。”
未旭不再说话。
沉默中,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路过的那些仙门弟子也没有发现异常,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两个寻常的少年男女。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梢收回神思,转头不见了月,便起身去找,一直走到村口外才看到他,他正站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在斜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柳梢停住脚步。
他已经察觉了她,回身,用死气沉沉的声音道:“你过来。”
这一路他都没说话,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柳梢走过去,若无其事地道:“不就是小小地动了下手,又没让你受伤,也不用那么小气……”
话没说完,她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得扑倒,趴在石头上。
“柳梢儿,你这个坏小孩。”他说。
柳梢侧头看看那苍白削尖的下巴,不在意地哼了声:“是你自己非要出手救我,我又没求你逼你。”
他语气很不友好:“你变得越来越坏了,爱骗人,没礼貌,又冲动,还很不听话。”
“那又怎么,”柳梢撇嘴,故意扭了扭腰,“你想怎么样?来啊来啊!”
“还学会引诱男人,这么坏。”他抬起那漂亮的手,在她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想不到他真的会动手,柳梢只觉得被打之处出奇的疼,差点叫出来,她倒也倔强,强忍着疼骂道:“不敢打食心魔,打女人算什么!”
“小孩应该被教训。”
“你敢打我?别忘了,你还要我帮忙找地灵眼……”
话没说完又实实地挨了下,柳梢疼得倒抽了口冷气,怒视他。
他微微抬下巴:“知道错了吗?”
柳梢鼻子里哼了声。
然后,她又挨了一巴掌,疼得腿都在颤抖,还是瞪着他不肯低头。
他不客气地继续打。
柳梢咬着牙不吭声,大概挨了有十来下,眼泪到底是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他微微倾身:“知道错了吗?”
眼泪啪嗒啪嗒掉,柳梢哭起来:“不了不了!我再不逼你动手了!”
压力撤去,身上一轻。
柳梢不起身,还是趴在石头上哭。
半晌,他叹气,伸手拉她:“好了……”
“疼!疼!”柳梢突然跳起来,转身将他抱住,大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放开我!”
远处,几个路人正扛着锄头往回走,闻声都朝这边望。
柳梢哭叫着抓着他不放,衣带自行松开,白嫩的肩膀登时露出了半个。
几个人见状,挥着锄头往这边跑。
然而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眼中那对男女就消失不见了.
两里外的荒山上,两道人影凭空现身。
柳梢立刻放开他,后退,不料一只手牢牢地环住了她的腰,根本挣不去。
“叫啊,怎么不叫了?”他低头,死气沉沉的声音透着邪恶。
柳梢便不再挣扎,她故意挺起饱满的胸脯,“哈”地笑了声:“谁叫你欺负我,还不让我叫了?”
“小孩而已,没什么好欺负的。”他恶劣地说。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她在他身上蹭了蹭,衣裳登时直往下滑,小手也从他腰上开始往下面移,“还打不打?来来来,我脱了让你打。”
“你这个坏小孩。”他推开她。
柳梢立即拉上衣裳,系好衣带,反而安慰起他来:“我本来就是找你商量正事的,你也别生气,那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这不还是要乖乖地替你办事吗。”
“是吗?”
“当然,我是来问地灵眼的事。”
“嗯,你问。”
柳梢道:“地灵眼可以将深层地气转化为清气,怪不得你这么神神秘秘的,你是想为魔界夺地灵眼,平衡虚天灵气?可你应该知道,地灵眼是神界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外界,叫我到哪儿去找?我可去不了神界。”
“食心魔需要它锻体,他也在找。”
“在仙海?”柳梢皱眉,“可能吗?”
他点头。
柳梢盯着他看了片刻,一拍手,满脸自信的样子:“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地灵眼的。”
他走到她面前,仿佛也在看她:“你这个坏小孩。”
“你带他们回魔宫,我要先去冥海看看洛宁。”柳梢吩咐着,眨眼人已在十丈开外,化作了一个小黑点。
他望着那小黑点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她在胡作非为,想要害你违反规则,你应该施予更重的惩罚。”穿黑斗篷的小男孩出现在他身旁,风吹开小孩的斗篷帽,露出额头上的黑色印记。
“你太不宽容了,蓝叱,”他转过身来,“她的命运因我而改变,过上不想要的生活,这一点,的确是我亏欠了她。”
“主人,你真是良心发现,”蓝叱学着他的语气,沉沉地笑,“你对她的态度可不像对小孩,你的习惯会让她误会。”
“有吗?”他想了想,“好吧,我会注意.
与未旭别过,柳梢径直去冥海找寄水族。冥海深处,水下居然有座小型的宫殿,那是由许多漂浮的白色水泡砌成,白色的水泡墙遮挡了视线,里面的路像是迷宫一般,通往中央妖王处理事务的地方。
这里离鬼门太近,法力几乎完全消失,柳梢披着寄水族的避水披风,由一名寄水妖领着走进去,至阿浮君的门外,寄水妖先进去通报,柳梢等在外面,恰好一名寄水女妖捧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中放着个小木杯。
见她神色很是不安的样子,柳梢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寄水女妖迟疑了下,不敢不答:“是……凤凰泪。”
柳梢奇怪:“那是什么?”
“就是……忘情水,据说能让人忘记所爱。”女妖低头答应,飞快地进去了。
前面那寄水妖恰好也走出来,侧身对柳梢道:“劳魔尊久候,白衣王有请。”
柳梢看看他,走进门去。
水泡门自动在身后合拢,里面是个完全密闭的房间,四面墙却与外面所见不同,看上去不再是白色,而是呈深蓝色,一点不刺眼。房间里所有案椅皆由深蓝色的水凝成,案上灯座里放着只明珠。
阿浮君坐在案前,珠光映出冷峻侧颜。
对于阿浮君,柳梢的感情十分复杂,尽管知道诃那是自愿的,但他夺取了诃那的一切是事实,这让柳梢很难接受,总不愿意离他太近。
先前那寄水女妖将木杯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然后低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要凤凰泪做什么?柳梢疑惑地看木杯。
阿浮君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微微抬手,一封信飞到柳梢面前。
信上有仙门的标志,柳梢疑惑地接过来看了几眼,气得当场将信撕碎:“百妖陵?肯定是鹰如的主意,她怎么知道洛宁在这里?啊,是那些小鬼!可恶!”
对上阿浮君的目光,她连忙控制了情绪,问:“你打算怎么办?”
阿浮君淡声道:“她始终是仙门的人。”
柳梢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根本就不想回去,食心魔在仙门!”
阿浮君道:“食心魔不会在仙门内动手,她在仙界只会更安全。”
柳梢盯着他看了半日,突然明白过来,冷笑:“是你不敢得罪仙门,想拿她卖人情吧?”
“虽然仙门不管外界事,但寄水族此番归界行动不能出任何意外。”阿浮君站起身,神色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