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绕指柔
正月初七日清晨,光王宅的大门被人轻轻敲开。
来人被王宗实领着,一路走进思远斋,直到揭开斗篷,露出一张明艳赛桃花的脸。
此时李怡已在思远斋中等候,与她打了个照面,浅笑道:“娘子请坐。”
原来趁着清晨寂静,悄悄潜入光王宅的,正是近日已升为皇太弟昭训的宝珞。
宝珞急匆匆地坐下,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道:“殿下,大事不好,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吧。”
李怡心下暗惊,却温言安慰她:“娘子莫急。”
王宗实在一旁代为寒暄:“娘子出宫不易,必定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才冒险给殿下报信。娘子别急,先喝点茶缓一缓,也好将事情说清楚。”
“妾身哪有喝茶的心情……”宝珞一想到宫中发生的事,面色便一阵发青,“颍王……皇太弟他,他昨日杀了安王、陈王,还有杨贤妃!”
这个消息其实李怡早已知道,因为不想被宝珞察觉,便只当不知:“天子尚未大殓,皇太弟竟如此,如此……”
宝珞等不及哑巴王憋出一句整话,接着他的话说:“我那冤家一向如此,他当上皇太弟,又仗着仇士良的支持,什么事不敢做?如今他已拔除了最忌惮的几根眼中钉,只怕接下来就要对付殿下,还请殿下早作打算,避其锋芒。”
李怡点点头,谢道:“多谢娘子。”
“谢什么。殿下只管安顿好自己和孩子们,至于其他人,妾身哪怕豁出一条性命,也要保光王宅上下平安。妾身毕竟与皇太弟有多年情分,谅他也奈何不了妾身。”
李怡闻言,了然一笑:“本王明白。”
宝珞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红着脸向他告辞:“妾身得赶紧回宫了,殿下一定要把妾身的话放在心上。仇士良如今在宫中大逞淫威,他要借皇太弟的势,就不会违背他的命令。此人心狠手辣,在妾身看来,根本不可能被佛法感化。殿下虽以《地狱变》震慑了他一次,却难说还能有第二次,殿下不可大意。”
“知道,娘子放心。”李怡答应着,又吩咐王宗实,“去送一送娘子。”
“别送了。”宝珞两手一翻,将斗篷披上身,拉低貂绒帽沿,利落地出了门。
王宗实跟上去,目送宝珞出了光王宅,才回到李怡身边,与他商量:“殿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怡望着大明宫的方向,沉默片刻,最后决绝地转过身,说出心中早已备好的答案:“带上孩子们,去慈恩寺。”
……
身为世上最了解李瀍的人,果然一切都被宝珞料中。
这日光王车驾前脚刚走,神策军的人马后脚就到。前去捉拿光王的神策军扑了一个空,灰溜溜返回大明宫少阳院,惹得李瀍大发雷霆。
他在殿中来回疾走,气急败坏道:“这人还能去什么地方?荐福寺搜过了吗?”
“回禀殿下,末将已去荐福寺搜过,并未发现光王。”
“那慈恩寺、保唐寺、赵景公寺呢?该死!一个长安城怎么那么多寺!”李瀍怒道,“等我登基以后,非把这些佛寺给铲平不可!”
“殿下莫恼,”一旁仇士良劝了一句,不慌不忙道,“如今神策军已经包围了光王宅,待卑职将宅子里的人好好审一审,还怕问不出光王的行踪吗?”
“好,这事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办。”李瀍冷笑,特意叮嘱,“手段狠点,尽快把这些人的嘴撬开。”
“是。”
仇士良拱手领命,刚要动身,却被李瀍叫住:“等等,我还是跟你一道去。”
仇士良目光微微一闪,心中波澜暗涌——看来自己缓了光王几天,还是被他记在心上了。
既然皇太弟都发了话,仇士良岂敢说一个“不”字。当下二人前往飞龙厩,跨上各自爱马,从大明宫一路飞驰到十六王宅。
李瀍自以为对李怡撒下天罗地网,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是在飞龙厩里备马的片刻工夫,李瀍与仇士良言谈中提及光王宅,飞龙厩里便有内侍悄悄赶往少阳院,将李瀍的行踪告知了宝珞。
于是堂堂皇太弟驾临光王宅,还没对跪在地上的家仆说上一句狠话,便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娇喝:“殿下意欲何为!”
李瀍头皮一紧,回过头,便看见宝珞从马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走到自己面前。
李瀍被她逮住现行,顿时有点恼火:“你不待在少阳院,过来干什么?”
“这话妾身还想问殿下呢,”宝珞撇撇嘴,冷笑,“殿下不待在少阳院,过来干什么?”
李瀍脖子一梗,跟她呛声:“我要做什么,用得着你管?”
他声色俱厉,吓得住别人,却吓不住宝珞:“殿下要做什么,妾身不管,但殿下要动光王宅的人,妾身就得管。”
“你——”李瀍气极,盯着宝珞,缓缓踱了两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为了光王,跟我作对?”
宝珞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看着李瀍,与他对峙。
她这样的态度,李瀍再傻也看明白了。
“好啊,好……你就是为了你那个香火兄弟,怕她成了寡妇,是不是?”李瀍火冒三丈,嘲讽宝珞,“你倒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可人家呢?早跑得没影了!”
宝珞看着爆炭似的李瀍,心平气和道:“是妾身让她跑的。”
李瀍一愣,听出她话里的蹊跷,难以置信地问:“那光王呢?也是你让他跑的吗?”
宝珞平静地承认:“对,也是妾身通风报信。”
“你!”李瀍瞬间暴跳如雷,瞪着宝珞嘶吼,“你竟然背着我,和光王勾结!”
“勾结?”宝珞唇角讽刺地一挑,盯着他反问,“当年,殿下不也背着妾身,和灵云勾结吗?”
“好……好,你是存心要气死我!”李瀍用马鞭指着宝珞的鼻子,手指发颤,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我待你不够好吗?”
宝珞望着他血红的眼睛,知道他的狂躁已牵动了体内一直未除的病热,不由一阵心悸,回想往日种种甜蜜,武装出的强硬再难坚持:“五郎,你已经是皇太弟了……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她满腔的悲愤与惶惑,无法跟李瀍分说,只能化作温热的泪珠,涌出眼眶。
李瀍鲜少见到泪如雨下的宝珞,一时傻了眼。
宝珞伸出一只手,握住李瀍的马鞭,哽咽道:“五郎,你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此生跟了你,我从没后悔过。答应灵云帮助光王,是我做人的义气,你若一定要个交代,我愿意将性命抵给你。”
“你威胁我?谁要你的命,”李瀍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低喃,“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你怎么抵……”
“对,我是你的,就看在我这条命的份上,你听我一句吧。”宝珞泪眼蒙胧地望着李瀍,哀求,“五郎……你很快就要登基做皇帝了,我不想看着你当一个暴君。”
“你……”李瀍缓缓深吸一口气,放下马鞭,伸手擦拭宝珞脸颊上的泪珠,“真有那么难过吗?前年遇刺那会儿,都没见你这样哭过。”
宝珞仰着脸,任由李瀍在自己脸上乱抹,均匀的脂粉被他的手指揉散,却似花褪残红,更显得肤如玉砌、眸如水濯。
一旁的仇士良见气氛缓和,便笑呵呵地打起圆场:“殿下一遇到娘子,便是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
李瀍瞪他一眼,却不反驳,只扯起嗓子喝令左右:“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安排一辆马车,送娘子回宫!”
宝珞一边抹眼泪,一边拉住他的衣袖,小声抽噎:“你和我一道回去。”
李瀍难得见她这般女儿娇态,不由心软道:“好,一道回去。”
因事出紧急,神策军便临时从光王宅征用了一辆马车,供二人乘坐。李瀍先将宝珞哄上马车,临走前,对仇士良使了一个眼色。
仇士良心领神会,立刻以手掩唇,在李瀍耳边悄声道:“殿下放心,卑职不在明面上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