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昏昏沉沉回到崔府时,天刚蒙蒙亮。被仆从惊动的冬奴急忙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系衣带一边赶着去见安永,头顶发髻凌乱得就像一团鸟窝。
“义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他揉了揉浮肿的眼泡,纳闷地上前扶住安永。
安永没有回答他,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死气沉沉,吓得冬奴不敢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将义父安顿好,使了个眼色令左右退下,独自一个人留在内室为安永烹茶。
许久之后,当茶香并着汩汩水汽在内室中弥漫开,那股馥郁的暖意似乎也浸润了安永冰冷的心,于是他怔怔的容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只见两行眼泪倏然滑出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一直在他身旁偷瞄的冬奴吓了一跳,只得硬起头皮,结结巴巴小声地问:“义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可别吓我……”
安永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开口:“官家他……怕是不行了。”
冬奴听了这话,一张脸立刻也跟着白了:“怎么会这样?白天的时候您不是还说,官家的伤情有起色吗?”
安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逃避似的闭紧双眼,冬奴只好坐在一旁干着急,却越想越觉得惶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义父,既然官家都已经如此……您怎么反倒先回来?”
他这一问正戳中安永的痛处,安永摇摇头,只能简短而含糊地回了一句:“这是他的意愿。”
冬奴脸色一怔,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他的心头,令他不敢再往下追问。父子二人在内室中默然对坐,直到茶炉渐渐熄灭、沸水悄然凉却,都没能从阴云重重的忧惧中回过神来。
至此宫中的消息完全断绝,被迫回府的安永,很快便感受到了来自士族高门间的敌意。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不久之后他甚至收到了一封洋洋洒洒措辞严厉的绝交书,他对着落款皱了半天眉,却只能无奈地问冬奴:“这人是谁?”
冬奴也只能一脸郁闷地同他解释:“义父,这人算起来,还是您远房的一个表弟呢。”
“哦。”安永点点头,随手将绝交书丢在一边,不觉痛痒。
一旁的冬奴倒是替他气不过,愤愤不平地骂道:“呸,这些人里,有几个是没出仕的?如今倒来假充清高、沽名钓誉,什么嘴脸!”
相比义愤填膺的冬奴,安永却只是满不在乎地别开眼,望着堂外春色郁郁失神:“冬奴,近来有官家的消息吗?”
“唔……还没有,”冬奴支支吾吾地回答,又赶紧替安永鼓劲,“义父您别急,今天我再去托人打听。”
“嗯……”安永懒洋洋地斜倚在凭几上,万念俱灰的状态叫冬奴甚是担心。
冬奴张张嘴,刚想说点儿宽慰的话,一瞥眼却发现一名小厮正在堂下踅踅磨磨地转悠,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书信。
我的妈,别又是绝交书吧!冬奴心里哀叫了一声,立刻小心翼翼又气急败坏地跳下堂,揪着那小厮的耳朵悄悄地骂:“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干嘛!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小厮咧着嘴嗷嗷了两声,慌忙将手里的信笺呈给冬奴,疼得两眼直冒泪花:“公子,小人是来送信的……”
冬奴把眼一瞪,从小厮手里抽出信笺,那无辜受殃的小厮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冬奴一边心里犯着嘀咕,一边低头看了眼信笺,待到看清楚信封上的落款时,一张脸上顿时眉花眼笑。
眼下这多事之秋,大概也只有这个人的消息,能让义父高兴高兴了。
“义父,”他兴高采烈地唤了一声,蹭蹭几步跑进堂中,对着安永献宝,“您快看,是谁来信了!”
安永接过信笺,只见信封落款处歪歪斜斜写着“玉幺”两个字,果然眉峰一动,连忙将信封启开:
“哈罗,伪君子,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排排狗爬似的简体字跃入安永的眼帘,向他热情地描绘着自己新鲜刺激的冒险生活,大大咧咧的问候,却让安永几乎潸然泪下。虽然一海相隔,新丰城的崔永安,却是玉幺心头永远的羁绊。在长信的末尾,她却一收前文欢快热烈的笔调,正经写道:“虽然我在船上到处漂泊,可也大概听说了大魏发生的事,你要是真的碰到难处,别忘了我这里也能帮忙。其实我挺担心你的,所以我让利夫暂时别远航,就在东莱郡附近的七星屿落脚,等你回信啊。”
安永读完玉幺的信,嘴角不觉浮起一抹浅笑,沉思了片刻,却终究还是将信放下。一旁的冬奴见他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忍不住好奇地问:“义父,玉幺的信里没说什么吗?”
安永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回答:“没说什么,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也就行了。”
冬奴狐疑地望着安永,半信半疑——凭着一股直觉,他总觉得玉幺这个时候来信,绝对不寻常。于是他也顾不上避讳,壮着胆子拿过信笺,偷瞄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让他瞠目结舌:“这是……玉幺的字?她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即便过去与玉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冬奴却鲜少见她写字,更不可能有机会见识到简体字。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正正经经地写字。”安永随口搪塞,哪怕心情再郁卒,这时也被冬奴傻乎乎的模样给逗笑了。
这一点笑意,哪怕浅得稍瞬即逝,也给冬奴带来了希望:“义父,如果您在府中总是不开心,倒不如去平等寺住上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为官家祈福呢。”
他的建议令安永先是微微一怔,紧跟着眉心便舒展开,如同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方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冬奴,多谢你一直替我操心,我想尽快去寺里住,你去替我准备吧。”
“是。”冬奴一口答应,临走前却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安永分神之际,悄悄将玉幺的信收进了袖中。
自平等寺建成以来,安永时常会去寺中的佛精舍小住,因此冬奴为安永打点行李,根本不用花费太多时间。于是当日黄昏,安永便乘着一辆牛车,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来到了平等寺。
他在下车后见到前来迎接自己的住持,眼眶一红,慌忙双手合十与住持见礼。
平等寺住持也微笑着与他见礼,身为槛外之人,对世间一切事自然是不闻不问,唯有安宁喜乐。这样的氛围正是安永眼下最想要的,他身心俱疲地谢过住持之后,便像蜗牛一样躲进一方静室之内,试图忘掉外界所有的纷扰。
当天晚课过后,住持领着小沙弥来到佛精舍,亲手为安永烹茶焚香。安永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直到住持忙完手中事,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大和尚,苦者我已知。”
他说的是佛家四谛——苦、集、灭、道。
苦当知、集当断、灭当证、道当修。当尝遍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就到了他该断绝一切烦恼苦因的时候了吧?可是,为什么他还在执迷不悟?
安永痛苦地闭紧双眼,偏偏眼底却酸涩到了极点,让两行清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淌下来。
住持和尚慈悲地望着安永,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随即转身走出了佛精舍。须臾之后,他重新回到安永面前,这一次手中却托着一卷小巧的绢制卷轴,和蔼地递给安永:“白马公,这是本寺刚刚译出的经卷,希望可以为您解惑。”
安永恭敬地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只见题头上书着一行墨字: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当佛经的第一句话跃入安永眼帘,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打湿了他的衣袖。
前一世的记忆瞬间与这一世的所见叠合在一起,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呼吸,浑身战栗、不能自持。
这时平等寺的晚钟蓦然响彻云霄,雄浑洪亮,就像敲打在安永头顶的警钟。一种令他似曾相识、预示着生离死别的梵呗,将莫名的恐惧顺着天灵灌进了他的身躯——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
安永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正想放下经卷,忽然却听见佛精舍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他双手一颤,听出那道声音是冬奴发出的,连忙起身向室外疾奔。
此刻佛精舍外人影憧憧,跌落在地上的灯笼里摇曳着火光,很快又噗地一声燃烧起来,像一团瘆人的鬼火。只见冬奴双膝跪地、鬓发散乱,烈烈火光将无边的惊恐和凄惶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义父……刚刚宫中传出消息,官家他……驾崩了。”冬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安永,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说……什么?”安永傻傻地嗫嚅着,下一瞬便觉得天旋地转,头顶上方黑压压的夜空,这一刻真的完全倾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