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幺给安永出的主意,是赶在废教诏书宣布前,趁着边荒战事吃紧、奕洛瑰决定御驾亲征之际,发动浮图寺献出大量钱帛以充军资,又将寺院名下的部分田地献给大祭司,以示拥护奕洛瑰的统治和柔然萨满教的权威;此外还让住持主动请愿让僧人与百姓同等,一样纳税和服役,若因修道而不能服役的,亦会按人丁数目缴纳免役金。
浮图寺此举一出,风声鹤唳中正各自惶恐不安的佛寺道观纷纷响应,于是安永再联合士族高官一同上表称颂,褒扬各教信徒之所以能够心系社稷危难,维护江山稳固,都是仰赖了天子仁德英明、治国有方。
“反之如果那个皇帝还要坚持废教,就是昏庸无道、违背民心,只要他不是白痴,肯定能看懂你的奏疏是反话正说——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攘外必先安内,他自己掂量得清。”玉幺躺在席上对安永说,“废不废教都是皇帝一句话,咱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主动权,好在他的目的也不难猜,老子主动割地赔款,让他把龙椅坐踏实了,这点祸还不至于不能免。”
“就怕其实是大祭司想废教,让皇帝不肯改主意。”安永还是有点担忧。
“那得看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主意了,他虽然嘴上不肯说,却能容忍中书省拖到今天都没拟定废教诏书,你看像他平日的作风吗?”玉幺朝安永挤挤眼睛,得意洋洋地笑道,“政权和神权永远都会存在矛盾,哪怕他们是亲兄弟呢,粉饰太平谁不会?”
安永受了玉幺的点拨,恍然大悟,回想起奕洛瑰那日对自己说的话,一颗心便不由漏跳两拍——《四十二章经》里并没有提到六度法门,为何奕洛瑰却知道得那么清楚?倘若对佛教真的深恶痛绝,一定不会有心去了解这些吧?
这一想安永顿时放了心,不禁回过神满眼喜色地看着玉幺,由衷钦佩道:“你不是说你很早就弃学了吗?这方面怎么会知道的那么多?”
安永的夸赞让玉幺面色一僵,下一瞬却又笑靥如花地对他撒起娇来,用插科打诨转移了话题:“这说明老子是天才呀!你看我像不像你的贤内助?不如就把我扶正了吧?哈哈哈……”
事态果然朝着玉幺的预计发展。数日之后,当尉迟贺麟气急败坏地找到弟弟理论时,就见奕洛瑰一边试着簇新的战甲,一边理着发鬓气定神闲道:“国教还是要立,只是诏书改一改,不必彻底将别的教派废灭了。他们已然向你我投诚,出了钱也给了地,我总不能再赶尽杀绝,伤了民心——哥哥你也不会希望我在前方打仗,后院却起火吧?”
“谁让你这一次优柔寡断,结果被别人抢占先机,”贺麟双眉紧皱,不无懊丧道,“罢了,只要你不会背叛天神,那些旁门左道也不过火,这事我就不管了。”
“哥哥,本来就是你多虑了,”这时奕洛瑰回过头牵起贺麟的手,亲昵地吻了吻他的手背,擡眼瞅着他笑,“哥哥是天神的信使,我不会违背哥哥,就更不可能违背天神。别的教派自愿敬献土地钱帛给你,正说明他们已经被天神慑服,哥哥你难道不高兴?”
“去你的。”贺麟嗤笑了一声抽开手,斜睨着一脸戏谑的弟弟,目光里尽是宠溺。
这一场风波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天安永在浮图寺中接受了住持的道谢,却不肯收下他的谢仪,只淡淡笑道:“贵寺能够译出《四十二章经》,对在下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小沙弥将安永的话用梵语告诉住持,住持立刻吩咐小沙弥取来一卷《四十二章经》抄本,装裱略逊于献给奕洛瑰的那卷,就要送给安永。不料安永却摇摇头道:“不必了,官家已经把宫中那卷《四十二章经》赐给我了。”
小沙弥听见他的话,不禁“咦”了一声,惊讶道:“官家将《四十二章经》赐给了公子吗?”
安永点点头。
小沙弥憨憨笑着,想想却又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嘟着嘴告诉安永:“官家将这卷经都读完了呢,他赐我饼吃,还问了我好些话,我以为他会喜欢这卷经的……”
安永不置可否地望着小沙弥,沉吟了片刻后忽然对他道:“官家既然问你话,我也有些疑惑想请教住持,请你帮我传达好吗?”
小沙弥点点头,就听安永蹙着眉低声道:“近来我时常迷惘,自己忍辱到底是因为愚笨懦弱,还是为了自度与度人,请大和尚为我解惑。”
小沙弥便用梵语问住持,住持听罢莞尔一笑,对着小沙弥说了好些话。小沙弥听完后双手合十,为安永转述:“公子,大和尚说:一切行菩萨道者,发利益众生之心,遇迷障而生嗔怨时,当持‘饶益有情戒’。”
安永一怔,刹那间醍醐灌顶,双手合十向住持还礼:“多谢大和尚解惑,我怎会如此糊涂……竟犯了这条大戒。”
这时小沙弥却望着安永,又说道:“公子,大和尚还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慈忍度嗔恨,遂得菩提心。昔日佛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时,遇羯陵伽王,被割截身体、节节支解。佛因四相皆空不生嗔恨,更发愿言:我于来世先度大王。所以佛在鹿野苑最先度憍陈如尊者,因为憍陈如的前身正是此王。”
安永仔细听完小沙弥的话,点点头,谢过住持之后便告辞离开了浮图寺。
这一年四月初夏,奕洛瑰统领大军南下,安永也再次作为御史,奉命前往赣州城治水。前往赣州城的路线有一大段正好与行军路线重叠,于是奕洛瑰特意赐下车马,令安永与大军同行。
这一次出行,除了冬奴和昆仑奴随同,玉幺死活也要跟着去。在遭到安永拒绝之后,她仍是不肯罢休,追着安永满院落地嚷嚷着:“你们几个都走了,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府里这些人天天对我拉着一张脸,老子没兴趣跟一群驴子待在一起!”
安永被玉幺缠得寸步难行,只得无奈地对她解释:“你是女眷,跟着我们走不方便。”
“放屁,老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男人也是一句话的事!”说罢玉幺立刻转身跑开,须臾之后,就见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这一次却换了一身柔然男装,飒爽又利落地叉腰站在安永面前。
冬奴一看见玉幺这副样子,立刻咯咯笑起来,指着她身上的衣服叠声道:“这都什么怪模怪样的,难怪说波斯人长得粗,你穿成这样,猛一看倒真像个小子。”
“臭小子,要你多嘴!”玉幺扬手拍了一下冬奴的后脑勺,转过头径自盯着安永,舔着唇问,“老子这身打扮如何?我哪怕当你的小厮呢,赶马拖车烧火做饭,一样都耽误不了你的!”
她这般坚持,安永也只有认输妥协的份儿。
于是大军起程之日,御史的马车便也吊在浩浩荡荡的军队末尾,晃悠着一同出了新丰城。
赣州城位于中原南部,紧邻百越之地,一条赣江流到州城北部时被一分为二,形成章水和贡水,将赣州城夹在人字形的江流之间;分流的江水常年冲蚀着城基,使城墙时有决口,尤其是到了降雨量大的夏季,江水往往暴涨,造成洪涝灌城。
在前往赣州城的途中,安永天天窝在马车里研读资料,这一日他也同往常一样埋头苦读,就见玉幺和冬奴忽然嘻嘻哈哈地把头钻进了车厢。
“喂,书呆子!告诉你一件好事!”玉幺冲他眉开眼笑。
“刚刚扎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温泉!哦不,其实是军队先发现的啦。”冬奴也很兴奋地献宝,向安永提议,“公子您要不要去沐浴?我给您准备澡豆和沐膏去,您前两天不是还说途中洗沐不方便吗?”
这时玉幺也在一旁激动地抢话:“我们去洗鸳鸯浴吧!”
“去死,你不是说你是男的嘛!”冬奴冲玉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很清楚自己的公子和这个女人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因此一点也不把她当回事。
“哎唷,我走在路上是男人,一下水就变女的啦,哈哈哈……”
安永无奈地看着他俩闹腾,等他们闹完才开口表态:“我不去。”
“唉……我就知道,”玉幺长长地叹了口气,万分遗憾地对冬奴道,“算了,你去叫上昆仑奴,就我们三个去吧。”
“哦。”冬奴应了一声,立刻退出了车厢。
安永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伸手把玉幺拽住,急着阻止她:“你也不能去!外面全是士兵,你也敢去洗温泉?”
“怕啥,老子什么没见过!”玉幺大大咧咧地挣脱了安永,跳下马车一溜烟地跑了。
“啊……真是要疯了!”安永头疼地抱怨着,只得扔下手中书卷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