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二月,恰逢奕洛瑰的生辰千秋节到来前,安永的孝期刚好结束——守孝并非要求整整三年,实际上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只需要守满两个月,也就可以出孝了。
除了丧服之后安永官复原职,继而被调回工部,暂任水部郎中。只有陶钧对此很不满,认为是自己占了安永的职位,又要找他赔罪,后来被安永费力拦住才算作罢。
这时候偏偏发生一件大事,让朝野上下又骚动起来——原来这些年一直蛰伏在边荒的司马澈,终于羽翼丰满,开始举兵收复中原。
局势的变化让许多前朝旧臣惶惶不安,其中最淡然的要数安永,最紧张的反倒是他身边的冬奴。冬奴只要一想到自家公子为前朝皇帝吃得那些苦头,就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泪,如今司马澈卷土重来,他生怕蛮皇帝一时恼恨,又把邪火撒在公子的头上。
这一切只有玉幺毫不在乎,她欣喜于安永总算出孝,在崔府上下全都除去缟素之后,就见她天天打扮得如同艳鬼昼行,靓妆冶艳地陪在安永身边。
面对司马澈的正面进攻,奕洛瑰这一次倒是泰然处之,除了派兵反击,该过的生辰日还是照常庆祝。
这一年的千秋节大宴上,奕洛瑰收到了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来自浮图寺进献的汉译《四十二章经》。收到这份礼物时奕洛瑰龙心大悦,在偷眼瞥见安永艳羡的目光后,更是得意洋洋,于是亲自问进宫献经的小沙弥道:“才两年工夫,就能译出一卷经文来?这些都是你译的?”
小沙弥羞涩地笑了,双手合十地回答奕洛瑰:“陛下,我在译场里只译第一遍,全文是教我写字的先生帮忙润色的,另外还有先生誊抄经文,因为我的字不好看。”
殿上的文武百官听了他诚实的回答,全都被逗笑了。
这一夜宴罢,奕洛瑰带着佛经回到承香殿,也不再召幸妃嫔,就自己一个人坐在灯下展开经卷诵读。起初他觉得自己总算窥见了崔永安的内心,因此心中带着得意的窃喜,哪知通读了全部的经文之后,一颗心却是跌到了谷底。
原来他一直误会了崔永安。
他以为这些年那个人始终在怨恨自己,所以想尽办法弥补——不打扰他守孝,恢复他名爵利禄,甚至大赦天下成全他和一个女人。他以为只要这样自己就可以与崔永安殊途同归,岂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原来崔永安不会恨他,也不会爱他。
只要读透这些经文,就知道自己过去逞性妄为,对他不过是仰天而唾、逆风扬尘;而自己亡羊补牢,想与他修好,对他却不过是刀口涂蜜,贪之断舌。
原来那个人想做的,是断欲去爱;是离欲寂静;是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是心不系道、亦不结业。
奕洛瑰烦躁地将经卷一把抛在地上,不甘心地起身在殿中徘徊,彻夜无眠。
“崔永安,崔永安……”他在口中喃喃默念,双目紧盯着窗棂间冉冉而生的曙光,十指紧攥,“你要灭尽爱欲垢染,我偏偏要把你拉进红尘……”
说罢他立刻召来内侍,令人火速前往浮图寺,将译经的小沙弥召进宫来问话。
当小沙弥赶到承香殿时,奕洛瑰已经拾起了地上的经卷,梳洗之后正襟危坐在御榻上,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小沙弥双手合十,刚向奕洛瑰行了个礼,就听奕洛瑰等不及说道:“你译的这卷经,我昨夜就已经看完了。虽然每章篇幅都很短,义理却很精深,真是难能可贵。”
小沙弥闻言羞涩地笑了起来,对奕洛瑰道:“陛下,那是因为这《四十二章经》里的内容,都是大和尚从各卷经书里仔细挑选出来的呀。”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有些意外,不禁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译整卷经,还要特意挑选?”
“因为大和尚说,这样简明扼要,浅显易懂,修道基本的纲领也都包含在里面了。”小沙弥笑眯眯地回答。
奕洛瑰沉吟了片刻,一边命宫人取来牛乳和酥饼给小沙弥吃,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这经文说得虽有道理,偏偏我却放不下爱欲,又该如何?”
小沙弥一边咬着酥饼一边望着奕洛瑰,心想:大和尚说阿修罗王以心不端故,常疑佛法,看来果然是没错呀!于是迟疑着回答道:“大和尚说过,人有五蕴,所以我执难抛。不过大和尚还说菩萨有六度法门,所以陛下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法修行,慢慢到达觉悟彼岸的。”
“哦?”奕洛瑰果然很感兴趣地问道,“何为六度法门?”
“比如陛下您若参悟佛经,就是般若度,其他还有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小沙弥回答。
奕洛瑰微微蹙眉,言简意赅地问道:“哪种最好?”
“哎?”小沙弥被奕洛瑰难住,愣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这个大和尚没说过……不过布施是排在第一的……”
“是吗?那就给我说说这个。”奕洛瑰便追问小沙弥,“我该怎样布施呢?”
“嗯……布施分三种,有财施、法施、无畏施。”小沙弥努力为奕洛瑰解说道,“对佛、僧、穷人布施衣食财物等等,就是财施;向人宣说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就是法施;使人远离种种恐怖,就是无畏施;这三种布施都是菩萨必做的修行。”
“哦,这个倒简单,”于是奕洛瑰很满意地笑了起来,想了想又道,“我看《四十二章经》里说: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却有宫人前来跪禀道:“陛下,大祭司在殿外求见。”
奕洛瑰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尉迟贺麟已经满脸不悦地走进了大殿,在他身后还跟着身穿法衣抱着萨满面具的直勤。
小沙弥第一次看见柔然的祭司,一时竟忘了吃饼,呆呆望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直勤,直到被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才红着脸回过神。
“陛下真是好兴致,一大早就召见这些旁门左道的人。”尉迟贺麟直视着自己的弟弟,冷笑道。
奕洛瑰顿时明白了哥哥的来意,连忙令宫人将小沙弥送回浮图寺,这才讪讪道:“我不过是召这个孩子来问些话,哥哥你又何必生气?”
“哼,自从昨天那些人给你送来这东西,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尉迟贺麟怒气冲冲地夺过案上经卷,劈手将之摔在地上,“你是不是被这些邪说迷住,打算背叛柔然的神祗了?”
“你胡说什么,”奕洛瑰立刻争辩道,“这经文里不过是些修身养性的道理,我念一念又不是信教,何况那寺里的大和尚说过,佛陀只是本师,不是神祗。”
“哼,算了吧,那是他口蜜腹剑,诓你上当呢。”尉迟贺麟根本听不进奕洛瑰的辩解,兀自冷笑道,“你怎么不看看他们整日招徕信徒,对着神像顶礼膜拜的样子,不是信教又是什么?”
奕洛瑰一时无从反驳,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说了不会背叛神祗,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不过就是好奇,想知道这些经文里讲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他吧?”尉迟贺麟与奕洛瑰心照不宣地对视着,末了忿然拉过直勤,将他推到奕洛瑰面前,“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窍,可是请你好好看看吧——这个是你的儿子,也是柔然未来的大祭司。你的一颗心如果偏向邪道,就会毁了他,毁了你自己的亲骨肉。”
奕洛瑰立刻倏然起身,喝令宫人将直勤带出承香殿,径自恼火地瞪着贺麟低吼道:“哥哥,你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做,不必拿直勤来胁迫我!”
“我就是认为你在姑息养奸!”贺麟不甘示弱地与弟弟对峙着,碧绿的眼珠里闪动着怒火,“果然容忍各种教派并存,天神迟早会降下惩罚的!你现在就想误入歧途,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哥哥……”奕洛瑰顿时百口莫辩,只能无力地坐回榻中,低声问,“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自从水患那年建了悲田院,浮图寺里不但僧侣剧增,还占用土地、大肆扩建,这份气焰是时候扑灭了;还有那帮顽固的中原士族笃信的天师道,也早该翦除,”这时贺麟凑近了奕洛瑰,语气中带着毋容置疑的锐意,“天地间的真神只有一个,就是我们柔然的天神,作为神的子民,你有责任弘扬正法。”
“有必要那么决绝吗?”奕洛瑰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只怕就要离崔永安越来越远了。
“弟弟,你可不要忘了,你手中这片江山——是柔然人帮你打下的江山,是天神保佑你得到的江山,”贺麟凝视着奕洛瑰,一字一顿地警告他,“孰轻孰重,你自己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