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即便是盛夏,在雨中纵欲也有损健康。安永回府后的第二天便病倒,连续发了两三天低烧,待到痊愈之后,才得知崔府有一件喜事临门。
其实这件事对于崔夫人来说,与其说是喜事,倒不如说是家丑——原来当初崔府的大小姐崔神爱殉国之时,府中另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庶出女儿被奕洛瑰收入宫中,这也就是当日崔夫人对安永说“你妹妹是好样的”时,话里同时提过的那一个“不争气的蠢物”。后来这件事崔夫人一向不大提,因此安永也只是知晓个大概。
却不料这一年夏天,这位崔府多余的枝叶,“不争气的”庶女崔桃枝,竟然有了身孕,还被天子奕洛瑰破例恩准,于七月初七这日回府省亲。
安永没见过这位妹妹,也不知道当初崔永安对这位妹妹的态度如何,却可以从府中人提到崔桃枝时,连冬奴都不禁面露鄙夷而略可推及,这位庶出的妹妹崔桃枝,在崔家大抵是不受欢迎的。
先不说来到这个时代已快一年,安永过去好歹也看过《红楼梦》,所以知道嫡庶之间是天壤之别。他自己的价值观并不认同这种出身差异,却又不愿与众人争执,所以始终保持缄默,等着那个妹妹上门。
七月初七这天,连月的霪雨竟然在前夜收止,崔府上下都讶异天公竟然肯为崔桃枝作美——莫非家雀飞上了枝头,也真的能成凤凰?不过腹诽归腹诽,如今这位庶出小姐到底已是宫中的娘娘,大家也不敢怠慢,一早便趁着天晴洒扫了庭院,恭迎大驾。只有崔夫人还在怄气,借口府中并未出丧,坚持让安永与自己身穿丧服接驾。
午后一擡凤舆从宫中缓缓而出,随着光鲜的仪仗驾临了崔府。当宫中女官从凤舆中扶出崔妃时,安永这才算第一次与妹妹崔桃枝照面。
虽说心理早有准备,但在第一眼看见崔桃枝时,安永还是难抑震惊和别扭——眼前的姑娘一脸少女神态,腰肢轻盈很难看出已怀有身孕,水灵灵的柳眉杏眼神采俏丽,看在安永眼中,分明就是个十七岁花季的高中女学生。
安永对这个时代的婚育习俗仍然无法适应,一想到自己未来也有可能要娶一个这样子的小女孩,就禁不住深深忧惧。
至于奉旨回家省亲的崔桃枝本人,却是扬眉吐气的很。就见她一脸喜气洋洋,遍身紫纱红罗如轻雾绕体,项上佩着金珠璎珞,只在鬓间簪了一朵银花,算是尽了为姐姐崔神爱服丧之意。
她落地后一见崔夫人,立刻扑进她怀里假哭了两声,念及思亲往事,还不忘提两句“姐姐既然命薄,母亲一定要珍重身体”云云,气得崔夫人面如金纸,脸上被妆容攒起的一团假笑,已是生硬得几乎挂不住。
此情此景,让安永不禁在心内叹息:这又是何苦。
崔桃枝一见哥哥,倒是亲热万分,捉着安永的袖子问长问短,时间一长,倒让安永有些明白,为何崔府上下会不待见这位庶出小姐。
“哥哥,我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尤其年初发生那么大的事,害得我成日担惊受怕。好在官家一向夸我懂事,才没有连带怪罪我,”崔桃枝此时坐在安永的客堂里,抚摸着肚子笑着说,“还好我这肚子争气,这一下哪怕哥哥你做光禄寺主簿,我也不用再操心了。如今我只盼老天垂怜,能让我生下麟儿,母凭子贵,也算光耀了崔府的门楣……”
崔桃枝之所以莅临安永的院落,一是因为嫌弃自己过去的闺房太寒酸,不肯回去,二又嫌弃姐姐的院子晦气,怕冲犯了自己的龙胎,所以到末了她竟不避男女之嫌,直接坐进了哥哥的客堂。
这时候冬奴在一旁煮好了茶,拉着脸为崔桃枝奉上一碗,阴阳怪气道:“崔妃娘娘请用。”
“哎。”崔桃枝立刻接过茶碗呷了一口,又对漆盒里的茶食挑三拣四,“哎呀这种糕点我不爱吃,有酸的梅干杏脯没有?”
“没有。”不管崔桃枝如今是什么身份,冬奴一向不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的二小姐,于是脆生生地一口回绝。
“没有?没有就去问厨下讨些嘛!”崔桃枝也不拿架子,笑嘻嘻地对冬奴道,“我知道问谁讨,你去找傅大娘。”
冬奴撅着嘴望了望安永,还是不肯动弹。最后安永看不过眼,催促冬奴去取,小家伙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待得冬奴一走,崔桃枝立刻又换了一张笑脸,用一种惺惺相惜又神秘兮兮的,同党似的目光看着安永,从袖中取出一方漆盒:“哥哥,这是官家要我带来交给你的。”
安永纳闷地望了妹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漆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放着那日他在城头丢失的鞋。他顿时脸色一白,双眼再看向崔桃枝时,目光已变得冰冷。
“其实今天也是官家让我来劝劝你……哥哥,你我都不容易。官家那个人,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崔桃枝故意掩口胡卢,吃吃笑了两声,下一刻才发现哥哥脸色不对,而自己已是结结实实碰了根钉子。
只见安永冷着脸拂袖起身,愤然离席走到堂下,扬手将漆盒扔进院中后,才回过头对崔桃枝正色道:“你回去吧,深宫险恶,你自己一人好自为之。”
“哥哥,你别生我的气,”崔桃枝见安永发怒,自己也有些慌了,她赶忙伸手拽着安永的袍角,叠声解释道,“我只是希望官家能够垂青崔府,再把白马公的爵位赐还给我们家,你处处与官家过不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还有……我已经打听过,官家至今还没有子嗣,所以我腹中怀得若是男胎,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太子!我们就算为了崔家,忍耐到那时候,又有什么不好?”
安永低头看着崔桃枝满脸憧憬地说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官家的确至今还没子嗣,可惜你打听得还不够细……自古柔然的皇帝,第一个孩子都是要献给天神作祭司的,你腹中的孩子就算是男孩,也注定不会成为太子。”
崔桃枝目瞪口呆地听安永说完,僵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竟抓着头发哭起来:“怎么办,我又说了傻话,你和母亲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傻……”
“没有人觉得你傻,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就得自己去走好它。”安永有些不忍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崔桃枝,却终是狠下心道,“请回吧。我不知道官家要你如何做说客,如果是要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共侍一人,就去告诉他崔宁尚有廉耻之心。”
“廉耻之心?”崔桃枝一时忘了掉泪,两眼通红地盯着安永愣了半天,忽然面红耳赤地发狠道,“只有你们知道廉耻,我不知道!当初崔家死的死伤的伤,蛮子在府门外堵了三天……宫中人催着我上车的时候,你们有谁为我说过一句话?崔家上下谁都瞧不起我,从小到大,我就没挺直腰板过过一天好日子!你们只当我是下贱的,危难时候打发出去也不要紧,因为我没廉耻……”
崔桃枝的哭诉让安永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自己说的两句重话,竟会让崔桃枝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不过想一想崔家人的确从没关心过这个妹妹,她一个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定然吃了许多辛苦。眼前人说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子,自己与奕洛瑰之间的过节,不该拿她置气。安永一向见不得女人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从薰笼上扯了一块帛巾,递给她擦眼泪:“快别哭了,我明白你不容易。可我毕竟是七尺男儿,要我以色事君,委实强人所难。你不该随便就受人指使,来对我说那些话……”
“哥哥的委屈,桃枝我自然也知道,可是伴君如伴虎,官家要我如是如是,我岂敢不把话带到的?哥哥不爱听,别往心里去就是了。”崔桃枝接过帛巾用力擤了擤鼻涕,满腹委屈道,“我就是有一点搞不明白,你我都是侍奉官家,明明是我名正言顺,还怀上了孩子,怎么你闹几句别扭,反倒让我成了没廉耻的了?!”
安永听着崔桃枝的抱怨,顿时哑口无言。
这时冬奴恰好捧着漆盒从廊下走来,看见安永与崔桃枝这架势,不禁一脸讶异地问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这是在和哥哥叙旧呢!”不等安永开口,崔桃枝已先抢过话头,又责怪冬奴道,“怎么这半天才来,慢慢吞吞的,害我好等……”
冬奴不由翻了个白眼,将漆盒揭开送到崔桃枝面前,只见其中放着六枚巴掌大的白玻璃小碟,碟中分别盛着青梅、杏脯、红果、荸荠、杨梅、橄榄,俱是崔府自家精制的蜜饯,五颜六色,鲜洁可爱。崔桃枝见了立刻又高兴起来,泪痕未干的腮上挤出两个梨涡,将之前的不快统统抛诸脑后:“哎,还是回娘家好……”
安永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没见过有强如崔桃枝者,可以将“随遇而安”四个字发挥得如此出神入化。这一场逻辑混乱的交谈,让他对自己这个妹妹算是彻底没了想法。
这一趟变了味道的省亲一直持续到当晚亥时三刻,才算在众人期盼下宣告结束。崔桃枝在临回宫前,趁着与母兄道别之际,仍不肯死心地提醒安永:“哥哥,反正官家的意思我也带到了,听不听由你。只是今后在朝为官,凡事越小心越稳妥越好,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在宫中,指望着崔家撑腰的……”
语罢大概是触及了伤心事,崔桃枝忍不住又眼圈发红,流了几滴兔死狐悲的眼泪。倒是崔夫人在一旁看不过眼,开口催促道:“时辰不早,赶紧回宫吧。你哥哥行事一向稳妥周全,何需你提点?”
“母亲所言极是,”崔桃枝仍带着往日做姑娘时的习惯,立刻满口奉承地附和崔夫人,“可惜桃枝这一次回来,没能向父亲问安。父亲如今一人住在东山,哥哥修书时记得帮我捎上一句,就说我每日每夜都在忧心父亲的身体,请他千万保重。”
崔夫人对崔桃枝的言谈向来句句生厌,听了这一句觉得尤其不顺耳,不禁皱眉冷斥:“很快你哥哥成了亲,崔府有了当家主母,我就去东山陪你父亲,有什么好忧心的?”
崔桃枝本已上了凤舆,这时听见崔夫人的话,立刻从帘帏后探出头来,一惊一乍地叠声问:“什么?哥哥要成亲?官家恩准了么?这事万万不可大意……”
“你哥哥成亲是天经地义,还需人恩准不成?”崔夫人气得板起脸,锐利的眼睛狠狠瞪了崔桃枝一记,“你自己在宫中好好养你那龙胎吧,不要再操心崔府的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我……”崔桃枝还要说什么,这时崔夫人却已转过身去,吩咐安永送驾。
崔桃枝望着母亲漠然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自己生母早亡,昔日在府中遭人白眼、受尽奚落,种种凄凉顿时涌上心头,令她一阵心灰意冷,赌气使劲甩下了帘帏:“不识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