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大祭司进京之后,陆续有大批的柔然人进驻新丰,打破了新丰城旧有的格局。
被奕洛瑰处死的魏国老臣们的官邸被迅速清空,用以安置柔然的贵族,旧宅中的内眷家人,不论贵贱,统统被收用为柔然人的奴婢。被占用的豪宅庭院一改往日清净,终日传出歌舞喧腾,到了晚间,敞阔的庭院中更是升起巨大的篝火,牛羊肉的腥膻和胡椒芫荽的味道混在篝火刺鼻的烟气里,冲破了权贵宅邸间沉默的藩篱,让早早便熄灭了烛火以示抗议的魏国遗老们,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现时夷汉杂居的局面,免不了人心惶惶。安永高坐在自家庭院的三层阁楼上,在夜色中推开了窗子,眺望着远处透来的煤红色火光。跪坐在他身旁的冬奴此刻则如临大敌,一个劲地往香炉中添香,想以此盖过窗外铺天盖地的烤肉味,可惜甜腻的香味齁得安永一边打喷嚏一边摆手:“快把香灭了吧,太呛人了。”
“可是窗外的味道太不堪了呀,”冬奴举袖掩住鼻头,两眼被炉烟熏得通红,泪汪汪地抱怨着,“公子您不愿关窗,冬奴就只能熏香了。”
冬奴满脸认真的模样简直令安永发噱,其实比起熏香来,他反倒更喜欢烤肉的味道。从前念书的时候,每晚回宿舍前,总会陪着沈洛在学校后门的小摊上吃烤肉串,如今回想起来,时光冲淡了做学生时拮据的尴尬,只留下了单纯的快乐。
“我又不怕那味道,你还担心什么?”安永冲着冬奴一笑,仍偏头向火光处望去,“比起这个,我倒担心他们在庭院中生这样大的火,万一引发火灾,这一片的木结构房屋都紧靠在一起,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倏然吹来,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似的,将远处的火光吹得更旺。点点火星窜得老高,又顺着风飘向房檐,吓得冬奴脸煞白:“公子,公子您是说……祝融之灾?!”
安永点点头,见冬奴脸色不好,慌忙安慰他道:“眼下只是隐患,未必就会发生。明日早朝时我就上奏天子,也好防患于未然。”
冬奴这才松了一口气,头一次为自家公子上早朝而感到庆幸:“还是公子您能高瞻远瞩、曲突徙薪。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公子您上朝后,这两天参加早朝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呢。”
冬奴皱着圆脸,话中满是不屑和嘲讽。安永很理解小家伙每天跟在牛车旁,在上朝路上撞见自己以往仰慕的高贤前去皇宫投诚时,偶像神话破灭所遭受的打击;就像他也能够体会那些高贤如此选择的苦衷一样,毕竟如果一家的富贵全赖权势去取得,大丈夫也很难在现实面前不低头,何况异族入京之后,权贵间拔旗易帜的局面已摆在眼前。
须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领头出仕虽遭人诟病,却能保护住眼前这只嘁嘁喳喳不谙世事的小雏雀,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安永笑着揉揉冬奴的脑袋,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在隐隐传来的喧闹声里陷入沉思——尉迟奕洛瑰那个人,此刻一定已离开了寂寂深宫,正流连在每一座庭院的篝火宴会间,与麾下旧部们把酒狂欢吧?
想到此安永无端长叹了一口气,凉风秋月之中,心下竟有股莫名的失落。他明明清楚尉迟奕洛瑰不比沈洛,却还是神使鬼差地萌生出此等惆怅,也许是眼下这份独自在寂处遥望的情境,与沈洛新婚那日太相似了吧?……
在出仕这件事上,安永分明做了根出头的椽子,引来骂声一片,但事后一批士族贵胄们陆续出山,却切实为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终于无需再为说服父亲出仕而伤脑筋了。原先的户部侍郎上朝向奕洛瑰投诚,被擢升为新一任的户部尚书,为此母亲崔夫人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安永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
毕竟户部富得流油,工部是清水衙门,崔公一旦远离了权力中心,原先由崔永安自己选择的仕途便缺点凸显,看上去是如此地不通时务。
安永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很高兴这个时代的人可以各司其责,一个国家的运作不可能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完成,谁都不是划时代的救世主。一个崔永安再声名显赫,也不是只手擎天的天才,只能是整个国家机器中小小的一份子。安永对这个赋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世界心怀感激,也愿意投身其中,只要力所能及就会全力以赴,因此当朝堂的秩序初步恢复之后,他乐得天天往千金渠上跑。
对于安永提出重建新丰的计划,陶钧是举双手赞成,因此加固千金渠的工程一直在快马加鞭地赶工,眼见已近尾声。
这日安永正坐在监工的工棚里赶制外廓城墙的图纸,忽然想到千金渠的堤坝在土石堆砌完之后,需要用羊角碾压路机夯实,可是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羊角碾,若改用人力夯实,只怕时间和工程质量都成问题。
就在安永对着纸面伤脑筋时,工棚外远远传来振聋发聩的吆喝声,安永倏然一惊,擡起头想找人问个究竟,这才惊觉今日一整天都没看见陶钧的人影。于是他赶紧起身往外走,才刚跨出工棚,两眼在看清坝上浩浩荡荡的牛群之后,整个人自然而然便惊呆了。
这成百上千头牛都被人牵着,有条不紊地爬上堤坝,四个蹄子因为自身的份量而深深陷入泥土中去,来回踩踏之后土石坝自然被夯实,可不就是天然的羊角碾!
安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深深膺服于眼前这份智慧,偏偏这时有个小人儿在群牛阵中冲着他拼命挥手,安永眯着眼仔细辨认,才认出那是冬奴。
“怎么会……”他一边难以置信地自语,一边扬起手臂跟着挥了挥,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冬奴牵着的正是崔府拉车用的黑牛。跟在冬奴身后的几个人安永看着很眼熟,应该也是崔府的从人,由此可见他们牵的牛,都是崔府自家的了。
安永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容易找到陶钧的身影,就见他手捧一卷简牍,正面色严肃地望着牛群指指点点,一片哞哞牛叫声里也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安永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陶钧身边,震惊地看着从自己身前缓缓经过的庞大牛群,就听陶钧自动自发地对他笑道:“等八百牛踩实了堤坝,千金堨一开闸,大渠就算竣工了。”
安永闻言点了点头,也不便多问,打算今晚回府之后自己查资料搞明白眼前的事,这时却见远处又是一阵骚动,遥遥可见皇宫禁内的明黄色仪仗,看来被此事惊动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果然不久之后,翩然一骑飞驰而来,一路奔到安永和陶钧面前才停下。尉迟奕洛瑰高高跨在马上扯着辔绳,皱着眉睥睨马下二人,语气里满是不快:“我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陶钧慌忙对奕洛瑰行了君臣之礼,皮笑肉不笑地俯首答道:“陛下,臣等只是依照旧制《工部征牛例》,临时调用京尹民户的牛,用来踩踏夯实堤坝。”
奕洛瑰对陶钧的回答不甚在意,只是鼻中略哼了一声,一双眼始终只盯着站在陶钧身侧的安永——他那一身丧服麻衣如雪,在阳光下白晃晃地格外刺眼,也叫奕洛瑰无端心生一念——随便用个什么名目,他定要令他换下这身碍眼的装束。
“为了夯实堤坝,便能闹那么大的动静?”奕洛瑰凝视着安永,挑眉冷嘲道,“可我分明记得,我的部将不过是夜间饮酒喧哗了些,做头领的我可就收到某人的谏书了啊!”
“陛下,这两件事不能并举,”安永听出奕洛瑰将话头转到自己这里,立刻认真申辩道,“微臣并非反对饮酒,而是反对在庭院中生很大的篝火,如今正是秋干物燥的时节,城中的屋宇又连成一片,在夜间点火嬉闹,有很大的安全隐患。而我们用牛蹄夯土是一招省时省力的妙计,何况每头牛都有专人牵引,绝无伤人之虞,至于由此引起的喧哗……是畜生难免都会闹出些动静的。”
这一番直言相谏,一旁的陶钧听得是冷汗潸潸而下。果然奕洛瑰脸上也挂不住,恶狠狠瞪了安永一眼,纵马向前踢腾了几步,挤进安永和陶钧之间,将二人隔开。奕洛瑰深谙马上技艺,很娴熟地控马横踏出几步,逼得安永连连后退,直到远离了旁人,对话只容他二人听见,才道:“凭你也敢指桑骂槐,好大的胆子。”
“嗯?”安永一怔,仰头直直望着奕洛瑰,眼中尽是黑白分明的无辜。
他这反应越发令奕洛瑰没好气:“今次入驻新丰的是我的精锐部曲,免不了要犒赏三军。我们自有我们的习俗,你若看不惯,就劳你再担惊受怕几天吧,也不过就是这三五日的事。”
奕洛瑰说罢脸色一沉,觉得自己这番话外强中干,好似在特意对安永解释一般。不仅如此,其实今日他在宫中得信,知道把城中闹得沸反盈天的牛群是要往渠上之后,让他在第一时间兴冲冲出宫的那一份心情,也足够让奕洛瑰无地自容了!难不成他如此兴致高昂,只是因为心里清楚出了城就能看见他?奕洛瑰一想到此,禁不住便恼羞成怒地马鞭一挥,纵马绝尘而去。
安永杵在原地一脸怔忡,不明白奕洛瑰何以如此反复无常。倒是许久之后,他才从自己刚刚那番话里琢磨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不由地为自己的误打误撞感到得意,坏坏笑了起来。
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未雨绸缪才是王道,奕洛瑰不采纳安永的谏议,果然玩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