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蕴娆拎着行李跟随皦生光走出宅门的时候,就听皦生光和气地笑道:“夫人,赵府离这儿不远,我们走过去可好?”
朱蕴娆生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赶紧答应下来,不料才刚走出两条街,就觉得下腹一阵绞痛。
她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无力地靠在一个胡同口喘气,这时皦生光却笑着回过头来,关切地问了一句:“夫人,你怎么了?”
朱蕴娆不好意思说实话,指望自己挺一挺就能忍过去,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咬着牙继续迈步。
然而疼痛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像一把刀子搅着她的下腹,好似要把她肚子里的肉活活剜下来一般。她心里顿时一阵慌张,怕自己是动了胎气,会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
“等……等等,皦官人,”朱蕴娆情急之下喊住走在前头的皦生光,眼前因为疼痛一阵阵地发黑,“我的肚子……好像不大对劲。”
“夫人身子不舒服吗?”皦生光立刻回身扶住朱蕴娆,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包袱,同时眼尾余光一扫,就瞧见此时远处的官道上,一行车驾已不紧不慢地跑了过来。
十一月的北京天寒地冻,朱蕴娆却疼得满头大汗,双腿直哆嗦,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了,只能倚在皦生光身上才能站稳:“官人,我肚子疼得厉害,这附近哪里有医馆,我要找个郎中……”
“好,夫人你先忍忍,我这就带你去……”皦生光嘴里应着,双眸却一转,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车驾上,扯着朱蕴娆往前走。
朱蕴娆疼得两眼发黑,只能昏昏沉沉地任人牵引,同时双腿间隐隐渗出一股湿热,就像月事来潮,却让她骨子里生出一股绝望的寒意。
她的孩子,她和臭道士的孩子……
无边的恐惧几乎扼住了朱蕴娆的呼吸,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同时阵阵嘈杂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也挤进了她的耳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当危险迫近,朱蕴娆也本能地停住了脚步,然而这时在她背后却陡然冒出一只手,狠狠地将她推上了官道。
朱蕴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已被迎面赶来的车马撞倒,她猝然发出一声尖叫,随即眼前一黑跌在地上,险些被卷进车轮底下。
训练有素的车夫立刻停车,缰绳勒得骏马长嘶一声,缓缓收住了马蹄。这时路边的皦生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不要命地冲上前将朱蕴娆从马蹄底下拖出来,抱在怀里放声哭叫:“夫人!夫人……”
早已晕厥的朱蕴娆此刻人事不知,任由皦生光抱着她哭叫。鲜血正从她双腿间缓缓地流出来,斑斑点点地洇在她裙子上,惹得路人纷纷惊叫:“官人不好,您的内人只怕要小产!”
皦生光一听这话,立刻哭得更响,红着眼睛骂道:“车里的人还不出来!你撞伤了我内人,难道还想不闻不问吗!”
这时车外的喧哗终于惊动了坐在车内的人,只见车厢上的锦帘缓缓掀起,车内先是走出来一位僧人,随后又出来一位衣衫素净的老者,最后才是不怒而威的当朝次辅——沈鲤沈大人。
沈次辅扫了一眼车下乱哄哄的围观百姓,不悦地开口问道:“是何人在外喧哗?”
“回禀大人,刚刚半道上忽然有位妇人冲出来,小人驾车没有留心,将她撞伤了。”车夫跪在沈次辅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出前情。
那沈次辅闻言心中一沉,立刻走下马车,四周百姓纷纷让开,露出了车前一位紧抱着妻子的生员。只见那生员此刻浑身颤抖,脸上爬满了泪痕,看着沈次辅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令他蓦然一惊,急忙开口问道:“你内人有没有事?”
“我内人已经被马撞得小产了,你说有没有事!”此刻皦生光失去理智地冲沈次辅大喊,血红的眼珠目眦欲裂,“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拼掉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替她讨还公道!”
沈次辅见他如此伤心欲绝,立刻好言相慰:“你放心,既然是本官府上的马车闯下大祸,本官断无推托之理。来人啊……”
“大人且慢,”这时沈次辅背后却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只见一个清矍的人影从他身后走到车前,正是刚刚在沈次辅之前下车的老人,“这位夫人伤势到底如何,可否先容在下替她切一下脉?”
“也好,”沈次辅立刻颌首,将这位老者引荐给皦生光,“这位沈太医是誉满京城的名医,如今正在本官府上做客,请他为尊夫人把一把脉,也好过你再去请郎中了。”
那皦生光看到沈太医,脸上微微一怔,却不好说什么,只能任他拿起朱蕴娆的右手手腕,按在她脉门上替她把脉。
须臾之后,那沈太医脸色一动,目光轻蔑地看着皦生光,冷笑道:“这位官人,令夫人小产,并非车马冲撞所致,你之前给她喝了什么药,可否把药方明示?”
“你胡说什么,我夫人有孕在身,我怎么可能给她乱喝药,”皦生光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戳穿,立刻虚张声势地破口大骂,“你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太医,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明明撞了人还想抵赖,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你们如此仗势压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沈太医听了他的无理谩骂,却毫无惧色地回应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不妨请衙门里的人来验一验,看尊夫人腹部可有外伤。”
皦生光顿时语塞,片刻后才回过神叫骂:“呸,我夫人冰清玉洁,岂可任你们如此玷辱?”
沈太医面对咄咄逼人的皦生光,这一刻却一针见血地将他揭穿:“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在下也不敢信口雌黄,可是发生在皦官人你身上,在下却要多嘴问上一句——这女子到底是不是你夫人,只怕还有待查证吧?”
皦生光一听这话,脸上完全换了一副神情,不再悲怆愤恨,而是错愕地反问:“你认识我?”
“连当朝国丈都敢勒索的皦生光,在下岂敢不识?”沈太医双目直视着皦生光,一字一顿地警告他,“今天你若就此罢手,次辅大人一向宽宏大量,彼此息事宁人倒也罢了。否则闹到府尹那里,告你个敲诈命官之罪,你如今好歹身负秀才的功名,休要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皦生光听了他的话,不由心生怯意——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原本算准了次辅不敢惹事上身,所以自己利用朱蕴娆腹中的孩子,狠狠敲诈次辅一笔,定然万无一失,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次辅的车驾会有太医随行。
做他这行的,一向见风转舵、最识时务,当下皦生光不再纠缠,脸上竟露出一抹吊儿郎当的痞笑,丢下手里的包袱,起身后退了两步,对着沈太医抱拳一揖:“这位妇人,我原本也不认识,只是见她被马撞倒,想帮她讨一个公道罢了。如今既然被您老识破,我也不多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诸位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他转身挤进人群,飞快地开溜,沈次辅冷眼看着这无赖的背影,忍不住叹道:“世风日下,这人堂堂一介生员,公然在天子脚下坑蒙拐骗,竟然没有人出面管束吗?”
“大人有所不知——这人生性狡诈,为人狠辣,在京城里也是出了名的。俗话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大人休要与那厮纠缠才是。”沈太医说着便往旁边让了一步,请沈次辅登车。
这时沈次辅看着晕死在地上的朱蕴娆,终是有些不忍地低语:“这妇人伤势颇重,本官总不能见死不救,还是叫几个人来,将她擡回府吧。”
“大人,”这时一直站在沈次辅身后旁观的僧人,终于低声开口,“近来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大人还是谨慎为妙。”
沈次辅一向信赖自己这位挚友,于是疑惑地问道:“大师此话怎解?”
“阿弥陀佛,”那僧人合掌念了句佛,低声提醒沈次辅,“大人您看这女子的面相,可当得起‘红颜祸水’四字?”
沈次辅闻言一惊,心中随即了悟——眼前这女子的相貌堪称绝色,却无端出现在官道上,又恰巧与他的车马相撞,偏偏京城有名的骗子还冒认她的丈夫,天下哪有这等巧事?这一切与其说是巧合,倒更像是有人在幕后刻意地安排,眼下朝中局势正紧,今天自己如果贸然将她带回府,明天弹劾他的奏章只怕就要满天飞了。
这样一想,沈次辅立刻醍醐灌顶,合掌对僧人感慨道:“是本官疏忽了,多谢大师提醒。”
沈次辅认定眼前这女人是政敌给自己下的一个圈套,于是命令下人将昏死的朱蕴娆搬到路边,自己却与两位友人再度登上了马车。
很快沈次辅的车马便已绝尘而去,街头的百姓围观着重伤的朱蕴娆,却是谁都不敢上前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