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天亮之后,朱蕴娆敲开一家银匠铺子的门,低价卖给银匠一根金簪,随后拿着钱去成衣店买了几身衣服,又为自己置办了简单的行李。
如今武昌城内兵荒马乱,各家店铺都闭门歇业,只有几家铺子的掌柜胆够大,还在遮遮掩掩地做生意。这些人见朱蕴娆面如芙蓉,又做内监打扮,就知道她是王府里跑出来的宫人,只不过人无横财不富,这人既肯出钱,自己岂有不趁乱发财之理?
待到出城的时候,朱蕴娆才算真正知道,哥哥给自己的路引有多顶用。她戴着面巾过城门的时候,原本戒严的官兵竟然连一句盘问都没有,便客客气气地放行。
朱蕴娆暗自纳罕,将路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可惜什么也看不明白。她只知道哥哥从前是临汾县的县丞,是不是做了王府仪宾之后,才有这通天的本事呢?
朱蕴娆心乱如麻地走出了武昌城。这时候她想起齐雁锦,害怕他回来时见不到自己,一定会又着急又难过。
可是如果不听哥哥的话,等他赶回山西发现自己根本没回去,一定也会失望透顶。唉唉唉,再这样下去,她究竟能对得起谁呢!
思前想后、左右为难,最后朱蕴娆还是决定先回临汾。因为身上盘缠充裕,所以此行虽需跋涉千里,一路有舟车代步,朱蕴娆走得倒也不算辛苦。
自古近乡情怯,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由秋入冬,等到抵达临汾的时候,已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如今朱蕴娆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孕,虽然身形仍旧苗条,走路时步履却不得不放慢,一看便是有身子的人了。
她不好意思再穿男装,好在如今已到临汾,她顶着第一美人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不用伪装什么了。因此这天当朱蕴娆换过一身棉袄,从南城门进入临汾县的时候,四周的百姓立刻就将她认了出来。
“枣花!是漫天岭山头的陈枣花!”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响起,朱蕴娆一刹那泪如泉涌。
好事者立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不是听说你往南边做娘娘去了嘛,怎么突然回来?陈驸马他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做娘娘的日子美不美,吃饭可是捧着金饭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朱蕴娆脑中一片混乱。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能流着眼泪傻笑着,直到一位抱着娃娃的大嫂问出一句话,这才猛然惊醒了她:“枣花,我瞅你好像胖了不少,可是怀娃娃了?”
朱蕴娆脸色一变,却遮掩不住自己的腰身,只能尴尬地应了一声:“嗯。”
人群中立刻有人拉着她往茶楼坐,朱蕴娆却摇头谢绝,只推说自己急着回家,随后雇了一辆马车打东门出城,望着东北一连跑了五十里,便到了老陈家常年放羊的漫天岭。
十一月的山岭上,北风卷地白草折,当朱蕴娆发抖的双脚落在干枯的草地上时,她才觉得这一刻自己真正接了地气,又变成了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陈枣花。
这时马车已经走远。漫山的羊群像一团团白云,仿佛熟识似的,慢腾腾地朝朱蕴娆凑过来,在她腿边温驯地咩咩叫。
须臾远处传来一阵欢腾的犬吠声,七八只牧羊犬窜过羊群向朱蕴娆冲来,吐着舌头围着她打转,亲热地摇着尾巴撒欢。
朱蕴娆伸出手去,挨个摸摸大狗们的脑袋,再擡头时,便看见山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胖胖穿着羊皮袄的身影。
爹爹……她翘首望着那个自己思念过千百次的人,眼睛再度湿润起来。
“枣花,你怎么回来了?”陈老爹手里拿着羊鞭子,这时候晃晃悠悠地走下山坡,吃惊地望着朱蕴娆问,“还有我那个臭小子呢?他没随你一起回来?”
朱蕴娆被陈老爹这么一问,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陈老爹眼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立刻就猜到事情要糟。于是一张紫赯脸顿时也凝重起来,转身挥动鞭子驱赶羊群:“天太冷,羊也该回圈了,有话咱们回窝棚里再说吧。”
朱蕴娆不敢多话,低着头跟在陈老爹身后,花了好久才走到陈老爹住的窝棚。
自从多年前陈老爹成了鳏夫,儿子又在外读书应举,他和朱蕴娆便常年以山上的窝棚为家。如今陈老爹没了女儿帮忙,便雇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羊倌帮自己放羊,可人还是照旧住在窝棚里。
陈老爹把手头的活计丢给小羊倌,领着女儿走进窝棚,替她煮奶茶。一时窝棚里奶香四溢,在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里,陈老爹忧心忡忡地打开话匣子:“你这么突然一回来,南边王府里没人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回来,”朱蕴娆含着眼泪,吞吞吐吐地回答,“当时王府里有人造反,喊打喊杀的,全乱了……”
陈老爹立刻擡起头,紧张地大声问:“那我儿子呢?他是死是活?”
“我走的时候,哥哥他还在的,”朱蕴娆急忙回答,下一瞬脸色却越发苍白,“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这样回来了?”陈老爹心头一急,说话的口气便忍不住加重了许多。
朱蕴娆被他吼得浑身一颤,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是哥哥他……他让我先回来的。”
“唉……”陈老爹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脸色灰败地感叹,“这年头,连王府都有人造反,什么都比不上放羊牢靠。我真后悔……”
朱蕴娆低着头不敢说话,陈老爹见她神色沮丧,有些不忍心,于是亲手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目光如炬地关怀道:“给,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别冻着。唉,哪怕梅卿他凶多吉少,往好了想一想,至少你也给咱们陈家留后了……”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羞愧地连头也擡不起来,哪还敢伸手去接陈老爹的杯子:“爹爹……我,我肚里这孩子,不是哥哥的……”
朱蕴娆期期艾艾地吐出实情,这时坐在她对面的人没有答话,窝棚里沉寂了半天,却听“啪啦”一声,陈老爹手中的杯子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