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在天津住了几天,与此同时,他的部下留在北平,已经买下了一块墓地。
他不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叶春好安葬,觉着这么办太潦草了,对不起她,所以宁愿将灵柩暂且停在城外的庙里,等到时局平靖了再说。
在那座公馆里,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张嘉田。张嘉田听了他这一番话,倒也觉得很对。而雷一鸣又问他:“要不要给你留一块地方?”
初听这话,张嘉田没听明白,后来反应过来了,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讥笑:“你们两口子合葬的墓,有我什么事?再说我还不到三十岁,离老还远着呢,你是怕我不死还是怎么着?”
雷一鸣近来成了个没脾气的人,无论张嘉田说了什么重话,他都安然的受着,丝毫不恼:“给你留一块地吧?”
张嘉田感觉他这话都不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于是也拿了荒诞的话来回敬了他:“春好没了,我也就死心了。等将来有了工夫,我三妻四妾娶上十房二十房的娘们儿,生他三五十个丫头小子。等我老了,我就是堂堂的张老太爷,家里养着百八十号孙男娣女,我咽气的时候,孝子贤孙能从北平排到天津来,还用埋到你家的坟地里去?就算我干,埋我的子孙也不能干。”
雷一鸣不高兴了,一皱眉一扭头:“不要拉倒!”
张嘉田瞄着他,还是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他这个反应有种奇异的孩子气,而他向来不是个幼稚的人。
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又转向了他,热切的望着他开了口:“给你留一块吧!啊?”
张嘉田向他探了探身,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一边试着问道:“你没事吧?”
雷一鸣摇摇头,随即笑了,笑容渐渐加深扩大,又缓缓的退散消失,最后他冷着一张脸,告诉张嘉田:“我心里很乱。”
张嘉田轻声答道:“我知道。”
这一回,他把他的面孔冷到了底:“不,你不知道。”
张嘉田越是观察他,越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邪门。于是硬生生的把话题扭转开来,他故意做了个闲闲的姿态:“对了,还有件事,那个谁,满山红,听说你来了,想见你。”
雷一鸣怔怔的看着他:“满山红?”
随即他摇了头:“不见。我明天就要走了,见她做什么?不见,不见不见。”
翌日上午,张嘉田在家中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得知他这就要离开天津了。
张嘉田叮嘱他保重身体,然后挂断电话,转身背靠着墙壁站了,直着眼睛发呆。忽然有人一打他的胳膊,他扭头望去,却是看到了满山红。
满山红依然扮成了个假小子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张嘉田,她说道:“你真不够意思,没等我找着他,你就又把他打发走了。”
张嘉田强打了精神,答道:“不是我让他走,是他自己要走。再说我也替你向他传过话了,他不见你,你又何必这么死缠烂打的?”
“我闲着没事干,想找他玩玩!”
张嘉田伸手抓乱了她的短发:“春好没了,他的头发都白了,哪还有心思和你玩?再说你是只想找他玩玩吗?”
满山红知道张嘉田对叶春好的感情,所以这时也把脸色正了正:“我知道你和他又和好了,放心,我不杀他。”
张嘉田叹了口气:“他已经成了个病秧子,玩不动啦。”
“病?什么病?”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最后答道:“应该,还是肺炎吧。”
雷一鸣走后又过了大半个月,张嘉田得知虞天佐已经退出承德,溜了。
他自己跑了,他的部下奉了他的命令,还在继续抵抗。而雷一鸣不知怎的,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莫名其妙的暂停了进攻。敌对的双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停了战,但是也没有讲和,只是僵持着。张嘉田不知道雷一鸣这是在搞什么鬼,有心派人去和他联络联络,可这联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论起政治立场来,他现在和雷一鸣也是一对敌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念头说出来,可不知怎的,满山红看出来了,问他道:“我去吧!反正我是个到处乱跑的人,消失几天也没人在意。”
张嘉田看着满山红,心里知道她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她脑子够用,身手也好,除了娶回家当老婆,她似乎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沉吟了片刻之后,他说道:“有两点,你记住,第一,出门在路上,不许惹事,我是让你做秘密的联络员,不是让你大张旗鼓的出去做特使;第二,见了他,不许和他狗扯羊皮的纠缠不清,现在他应该是没这个搭理你的心思了,你这么大的姑娘,也要点脸,别送上门去再让人推出来,连带着我都没面子,听见没有?”
满山红一咧嘴,做了个鬼脸:“你怎么总说我是大姑娘啊?”
“不是大姑娘,还是个大娘们儿?”
满山红这回不单咧嘴,连眉毛都皱起来了:“行了行了,放心吧,我这回见了他,一定冰清玉洁,毛都不要他一根。”
“你这话我也不大信,我看你就是想找个机会过去揉搓他一顿。”
“那你以为呢?我要是没玩够他,我早把他脑袋拧下来了。现在看你的面子,我先不拧,等将来你管不着我了,我也玩够了,我再去拧。”
“我只要是活着,就不许你拧。等我死了,他也早死了。”
“那我就把他坟刨开,骷髅壳子捡出来当球踢。”
张嘉田听她越说越来劲,也懒怠理她,直接斥道:“滚!”
对待满山红,张嘉田该骂就骂,有时候她淘气太过了,他还想打她两下子。可骂归骂,他拿她当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是愿意护着她养着她、由着她在自己的羽翼下胡闹一辈子的。
他老记得那一天,他们两个是怎么一起走出死人堆、踏上那活路的。
满山红这天滚出去了,第二天又滚了回来,从他这里拿了一只不小的皮箱,皮箱里装着各色西式补药,以及张嘉田的一封亲笔信。张嘉田又嘱咐了她一席话,她乖乖听了,而在当天下午,她就拎着皮箱上了火车——上火车时,她穿着长裤衬衫,马甲敞着怀,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了剃得发青的鬓角,完全就是个摩登少年的模样。在一等车厢里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她把皮箱往椅子前面一放,一条腿就架在皮箱上面,穿着皮鞋的脚晃来晃去,又向车内的茶房要来一份报纸,打开来装模作样的看,看看自己一共能找出几个认识的字。看过了这一份中文报,她又拿起一份英文报,看那洋文弯弯曲曲的笔画,看着看着,她听见对面发出“噗嗤”的一声轻笑,便把报纸向下降了降,露出眼睛来,看见了对面座位上的一位洋装小姐。
小姐和她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低下了头,依旧抿嘴憋着笑,憋得脸蛋白里透红。满山红问道:“你笑什么?”
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背挡了嘴,是笑不露齿:“反了。”
满山红一愣:“反了?”
然后她看见了报纸上印着的照片,这才发现是把报纸拿反了。
满山红这个假小子坐了一趟火车,和个真大姑娘闲聊了半路。真大姑娘是个在北平读书的学生,放暑假后到天津玩了几天,这就要回承德家中去。真大姑娘一点也没瞧出她的性别来,和她相谈甚欢,等火车到了站,大姑娘还把自己在北平的宿舍地址写给了她,要和她交个朋友。
满山红笑容满面,把地址收好了,及至两人下了火车,她立刻就把大姑娘忘了个无影无踪。承德她是第一次来,然而她有一点动物似的天性,也不怯,也不茫然。一路询问着找到了一家马车行,她雇下一辆马车,坐着马车就继续上路了。
这天下午,满山红终于奔波到了头,走到了雷一鸣所在的司令部大门前。
雷虞两方虽然是各有着明确的势力范围,但是对于百姓与旅人来讲,实在是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看旗帜,看服色,军装也都差不多。守门的卫兵见她走了过来,当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怒道:“干什么的?”
满山红答道:“我来见你们雷司令。”
“见我们司令?你是什么人?”
“我是满山红。你们司令认得我。”
卫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和旁边的同伴相视一笑,那同伴说道:“哪儿来的兔崽子,敢到司令部门口放屁。就看你这个一身灰的德行,也不像个贵客。”
满山红做了个认真的表情:“他真认识我,我跟他还睡过一觉呢。”
卫兵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双双仰头,哈哈大笑。满山红饶有耐心的等着,等到他们那笑声降了一个调门了,才伸着一张诚恳的面容,继续说道:“我还给了他一枪呢。”
卫兵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了她的胯下,然后继续仰天长笑,笑得东倒西歪。这时门内走出来了一名军官模样的青年,发出怒斥:“笑你们娘的×!司令刚睡,院子里连个鸟儿都不许叫,谁许你们这么鬼哭狼嚎的?”
卫兵们立刻板正了脸色,其中一人站得笔直,对着那军官说道:“报告,这儿来了个人,要见司令,还说——”
他既是庄重起来,有些话就觉得不便出口,然而满山红体贴人心,上前一步替他说了:“你来得正好,这俩货好像是疯了,我一说话,他们就笑。你让我进去,我走了一路,快要累死了。”
军官看着她,莫名其妙:“你谁啊?”
“我是雷司令的红颜知己,跟他睡过一百多觉,最近听说他老婆死了,特意从天津过来找他,想问问他能不能把我扶正。”
军官上下的看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满山红正色答道:“男的。”
军官后退一步:“我操!”
军官感觉满山红这人疯疯癫癫,说的话是一句都不可信。可是她细皮嫩肉的,穿戴得又好,也像是个有点来历的人。思来想去的,他把她引进了门内的一间会客室里,说道:“你先等着吧,等到司令醒了,我再给你通报一声。”
满山红放下皮箱,坐下来捶了捶腿:“行,给我倒碗水,妈的我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