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外面已经是日上中天了,雷一鸣将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点,然后拧开身旁的一只铁壳子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喝过之后,他把水壶递向了叶春好。
叶春好和他坐第一辆汽车,奶妈子抱着妞儿,和叶春好的小丫头坐第二辆汽车,第三辆汽车则是载着苏秉君和叶文健。再往后,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殿后。
叶春好已经在车内坐了好一阵子,雷一鸣说是有话问她,然而一直又是一言不发。叶春好闭着眼睛靠了车门,一时觉得这一场噩梦是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能摆脱的了,想要解脱,只能去寻死;一时又不甘心——她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她是被伤害被侮辱的啊,她没有罪、不该死啊!
眼看着雷一鸣把水壶递到了自己面前,她伸手接了,仰头也喝了几大口水。这回雷一鸣收回水壶拧好了,才终于开了口:“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春好半闭着眼睛,歪身倚靠着车门:“也许你知道得比我更详尽。”
“那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我知道虞天佐看上你了,我还知道虞天佐趁我不在,把你祸害了。就这些,我说完了,该你了。”
“你知道的已经够详尽了。”她转动眼珠看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要耍。她没有无穷的智谋去对付他,但她抱定了一个宗旨:她不信他。
然而雷一鸣并未动容,只面向着前方说道:“你是正经女人,错不在你,你不要为了这个闹自杀。”
然后,他闭了眼睛,向后一靠:“我会杀了虞天佐。”
叶春好瞄着他,无声的冷笑了一下,还是不信他。
“好,你去杀吧。”她说:“我要回天津去。你放我走。”
雷一鸣扭头看向了他:“去告诉张嘉田?让他为你做主?你还要不要脸?”
“你不是说了,错不在我?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丢脸的?”
雷一鸣骤然提高了声音:“错不在你,错在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以为我们离了婚就真没关系了?张嘉田张嘉田,你就知道个张嘉田,难道我是死的?”
叶春好咬着嘴唇,花了天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然而说出话来时,她的牙齿打着嘴唇,声音还是颤得变了腔调:“这些天……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根本就是被他们……硬抓过去的……”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了下来,她还要说话,说话的时候牙齿互相打架,说得哆哆嗦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后……我怎么办……我……做人……”
她的脸上没有哭相,她也完全没有想哭的意思,可眼泪自顾自的涌出来,一双手正擦反擦,总是擦拭不净、一塌糊涂。饮食和阳光让她一点一点的活过来了,身体活过来了,灵魂也活过来了。她开始想起了许多更具体更琐碎的眼前事,这些眼前事一重重的压迫过来,让她走投无路、陷入没顶之灾。她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曾急急的写了一封信给张嘉田,可几个小时之后的现在,她发现自己即便是面对着张嘉田本人,那件事那些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那件事情被虞天佐宣扬出去,她更是没法子活了。纵是要活,她也无颜见人了。虞天佐的暴行没有摧毁她的肉体,可这个社会上的人言与眼光自会替他将她灭亡。
她太冤屈了,太绝望了,太恨了,太怕了。
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用手帕用力擦净了她的眼泪鼻涕。她在朦胧泪光中抬眼望去,看到了雷一鸣那张冷脸。他似乎对她也是嫌弃和厌憎的,仿佛她是件什么脏东西,他要忍着耐着,才能这样直接的碰触她。
于是她使劲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滚开!用不着假撇清装好人!”
然后她转身面对了车窗,抬手捂着脸,她在指缝中漏进来的一点阳光中闭了眼睛,忍无可忍的咧开嘴,无声的痛哭起来。雷一鸣坐在她的身后,听不见她的哭声,只知道她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肩膀随着喘息起伏颤抖,只有在呼吸最凌乱激烈的时候,她才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呜咽。
雷一鸣把手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沉默着坐了回去。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曾经设想过此时此刻的情景,原本这情景应该是让他感觉痛快的,可如今坐在叶春好的身边,张嘉田对他所下的评语,像个鬼魅似的,一味的只要在他脑海中现形。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他和叶春好还没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为了一件极小的事情吵架,叶春好就像这样,哭了个死去活来,最后样子狼狈得不好见人,还去北京饭店住了一晚。
那个时候,他们吵完就算,甚至吵了一架之后,感情比先前还要更亲密一层。他爱她,她……她也爱他。
雷一鸣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
汽车开进了一座小镇上,雷一鸣等人换乘了火车。叶文健糊涂着,下了汽车之后,就试探着走到了雷一鸣身边,先是看了看他姐姐,然后问雷一鸣道:“姐夫,我们要去哪儿啊?”
雷一鸣答道:“我们要换个地方住几天。”
叶文健望向了叶春好,就见他姐姐几天不见,竟然瘦了一圈,脸上也是憔悴苍白,便摸不清头脑:“姐,你……病啦?”
雷一鸣搀了叶春好就往火车上走,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对,让她一个人歇歇。”
这话说完,他已把她带进了一间包厢里。包厢不小,里面靠着两面板壁,相对着各放了一张小床。雷一鸣把叶春好扶到了一张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出门又去看妞儿——眼看着奶妈子已经抱着妞儿坐安稳了,叶文健也又被苏秉君笼络过去了,他才放了心。
火车不长,每节车厢都有卫兵,后头还连着几节货车车厢,装着汽车和马。雷一鸣猜想叶春好此刻一定是不愿见人的,便亲自端了饮食热水进来,一样一样放在叶春好床旁的小桌上。
他一直恨她,杀了她都不解恨,把她舂成齑粉碾作泥都不解恨。恨到如今,他轻轻放下了食物,搬了只圆凳在一旁坐下来,在火车开动时的汽笛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知道她的死期将至,所以终于不必再恨她了。如果他对她还有爱意,那么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他也可以尽情的去爱她了。
拿起面包和餐刀,他很有耐心的往面包片上涂果酱,涂黄油,一层一层匀匀的涂,涂好了摆在单独的白瓷盘子里,他又倒了一杯热茶,用小银夹子夹了方糖往茶里放。
然后他起身收起圆凳,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躺了下去。叶春好坐在床边,慢慢的去吃面包喝热茶。她还是有着求生的意志,然而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一团郁郁的热气堵在胸中,是一道坎,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呼出这团气、迈过这道坎。
火车轰隆隆的行驶,从白昼驶入午夜。叶春好夜里醒了一次,眼睛似睁非睁的,依稀察觉到有人存在,是雷一鸣。雷一鸣俯身站在她的小床前,将一条毯子从床尾拽上来盖了她,又把那垂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开,掖到了耳后。
然后他退回到了他的床上,却没有躺。他那床前也有一张小桌,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歪头看她。她闭了眼睛,等他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等了良久,最后只等来了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非常苦涩的叹息,就像她这样苦。
天亮之后,火车还在行驶。
雷一鸣坐在叶春好的床前,凝神为她往玻璃杯里倒牛奶。叶春好张口要对他说话,可刚发出声音,便被他垂着眼皮“嘘”了一声。
她以为是火车摇晃,他倒牛奶时要很加小心,才不许自己出声打扰。
她不知道雷一鸣只是不想听她说话。她不说话,单是那样坐着或者躺着,谁能看出他们之间有过的恩怨情仇?
他哄着叶春好,也哄着自己,主要是哄自己。倒出两杯热牛奶来,他低声问叶春好:“我们一起吃吧。”
然后不等叶春好同意,他又说道:“火车上就是这一套,面包果酱,面包黄油,牛奶咖啡,没别的。现在条件不好,对付着吃饱就是了。将来好了,我把北平家里的厨子叫来一两个,专门在火车上当差。”
他把抹了果酱夹了黄油的面包送到叶春好面前,又去制作自己的那一份:“过了中午,火车就能进察哈尔了。那里有我的地盘,地盘不大,还穷,想想我当初做直隶督理的时候,真是没法比。不是我昏庸无能,是世道变了,我也没有法子。”
他低下头,咬下了面包的一只角,又扭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把口中的面包咽下去,他继续说道:“不能告诉嘉田,嘉田知道了,能和虞天佐拼命去。嘉田是中央政府的官儿,他私自带兵去打虞天佐,那肯定是不对,就是打赢了,也是违了军法,影响前途。别告诉他,这事由我来办。打赢了,我们出一口恶气,打输了,也没关系,我大不了再下野一次,回天津去。”
叶春好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维护起二哥来了?”
雷一鸣抬头,迎了她的目光回答:“嘉田是好人。我原来总是猜忌他,现在才知道了,他是好人。”
叶春好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此情此景滑稽凄凉,有种大梦初醒式的荒唐可笑:“他是好人,那我呢?”
荒唐可笑,可是她没笑,雷一鸣也没笑。两人对视着,都觉得是劫后余生,然而不适宜一起活下去,反倒是一起死了,更干净。
当天下午,雷一鸣一行人抵达察哈尔。
一夜过后,雷一鸣通电全国,向虞天佐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