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见了张嘉田,紧绷的神经立时松弛了些许,甚至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之后,他偏过脸对着虞碧英说道:“很抱歉,你先回房去吧。或者等我走了,你再回来接着玩。”
虞碧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一闪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张嘉田的目光追逐着她,她往外走,他便回头,直到目送着她走出跳舞厅了,才又转向了雷一鸣。
雷一鸣走到了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没想到林子枫在这里。”
张嘉田说道:“我还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呢!你什么时候回北平的?”
“今天上午。”
张嘉田还憋着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眼看林子枫已经带着白雪峰走过来了,他便绕过雷一鸣,向前迈了一步:“老林。”他很亲热的抬手揽住了林子枫的肩膀,小声问道:“你是来玩的?还是看见了他,才过来的?”
林子枫答道:“巧遇而已。”
张嘉田瞄了林子枫一眼,发现此人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并没有活撕了雷一鸣的意思,便把一颗心放回了原位。抬手又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他对着林子枫嘁嘁喳喳:“我专门回北平请一次客,你一声不吭的半路离席,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不等林子枫辩解,他笑了起来:“行啦,我知道,你是嫌他们太吵。现在他们已经散了,你、老白,还有他,咱们几个另找个清静地方,再吃点儿喝点儿,好不好?”
林子枫想了想,末了一点头:“好。”
张嘉田放了他,转身又去低声问雷一鸣:“到我家去,行不行?”
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行。”
然后他迈步就要走,可张嘉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回头又对林子枫一笑:“走哇!到我家去!”
张嘉田今天在北京饭店的餐厅里请客,客中便有林子枫和白雪峰这二位。林子枫现在攥着禁烟委员会,权力很不小,他不能不联络,而白雪峰近来总跟着林子枫活动,所以张嘉田下请帖时,就把他也带了上。
张嘉田的朋友,大多都是军人一流,说他们粗俗都是轻的。酒过三巡,林子枫实在是被这些人吵得坐不住,便搭讪着起了身,说要上楼看跳舞去。结果甫一进跳舞厅,就看见了舞池中的虞碧英——她的样貌服装都太出众了。看到了虞碧英,就也看到了拥抱着虞碧英的雷一鸣。所以林子枫说今天这一场是“巧遇”,倒真是实话实说。
张嘉田带着这几位离了北京饭店,白雪峰上了林子枫的汽车,他则是把雷一鸣拽上了自己的汽车。汽车驶上大街,张嘉田转向雷一鸣,开始问话:“身体好了?”
“好什么好!”
“没好,还有力气玩娘们儿?”
雷一鸣一皱眉头:“胡说!那是虞天佐的妹妹,我敢玩吗?倒是你,非把我拽上来干什么?”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我躲什么躲!我是懒怠见他!他神经病!”
张嘉田抬手一抹脸:“看来你这身体是真好了,气这么足,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来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慌忙掏出手帕捂了嘴,又向一旁躲了躲。张嘉田见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别犯疑心病了,真要是痨病,你吃药也没用,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精气神?”
雷一鸣听了“痨病”二字,脸色又是一变,像小孩子听了鬼故事,尽管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可依旧是怕。张嘉田瞧出了他的恐惧,于是转移了话题,又问:“你这一趟回北平,有什么事?”
雷一鸣慢慢的把手帕放了下来:“俱乐部。”
“什么?”
“俱乐部,原来是我和几个朋友合办的,后来那几个朋友都退出了,俱乐部就成了我个人的财产。我现在急着用钱,打算把它卖了。”
“用钱干什么?”
“发饷。”
张嘉田沉默片刻,末了摇了摇头,满心满脸的不赞成:“你有这个钱,不如回家关门当寓公,够你花好些年的,还省心省力。拿它当军饷,一转眼就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雷一鸣换了个坐姿,低声嘀咕:“我是没当过寓公吗?我家的门,关得住吗?”
张嘉田正要回答,然而身体随着惯性向前一晃,正是路途短暂,汽车已经停在了自家门前。林子枫的汽车紧随其后,也停了下来。门外的卫兵跑上来打开了两辆汽车的车门,雷一鸣犹豫一下,伸腿要下汽车,哪知门外忽然伸进了一双手,轻轻巧巧的就把他搀扶了出去。雷一鸣顺着这双手往上看,看见了白雪峰的脸。
白雪峰胖了,有了几分中年政客的模样,让雷一鸣感觉有些陌生。而白雪峰收回了手,陪笑问道:“大爷,我这几个月一直没向您问安去,您的腿养好了吗?”
雷一鸣一点头:“好了。”
“大小姐现在都会走了吧?”
“会了。”
白雪峰不再多问,垂手退了开,还是当年的副官本色。
张嘉田这时也下了汽车,招呼着众人进门,白雪峰落后一步,拉住了张嘉田,低声说道:“张军长,恕我先告退一步吧。”
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告退?他和老林之间有矛盾,和你又没关系,你跑什么啊?”
白雪峰笑道:“张军长,我知道您不低看我,可今晚我真是该走,不走反倒是不合适。您想,他和老林要是开谈判,您是有资格从中斡旋的,可我原来就是个伺候他的,说话,我没资格,干坐着,还挺碍眼。我这不是给你们添乱吗?所以我想我还是走吧,这个时候,人越少,话反倒越好说,您看是不是?”
张嘉田发现这白雪峰知情识趣,说的这话也有道理,便答道:“行了,知道你是想逃。我也不为难你,毕竟你原来是他的人,现在又在老林手底下吃饭,得罪谁都不好,想走就走吧,我派汽车送你一趟。”
然后他转身快步进了大门——雷一鸣和林子枫已经进了院子,他怕自己一眼照顾不到,那二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幸好在他赶过来时,雷一鸣和林子枫正各自站着,都是一言不发。林子枫偶尔抬头看看四周的房屋,雷一鸣则是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是从跳舞厅中直接走出来的,跳舞的人图漂亮,身上都穿得单薄。而这春夜里的风,还很有一点寒意。
连忙招呼着把这二人引进客厅里,他这一路是连说带笑:“我让老白回去了,咱们这顿饭不定吃到几点去,他家里还有老娘等着,犯不上让他陪着咱们一起熬夜。老林,我知道你这人不爱凑热闹,但是今晚上这顿饭,你不来还真不行,老姜总说想认识认识你,非得让我介绍介绍。”
林子枫淡淡的问道:“是那位姜师长吗?”
“对,就是他。那人虽然长得像土匪,但是心眼不坏,你和他多交往交往就知道了。”随即他转向门口的仆人:“去,让厨房预备一桌酒席,要清淡点儿的,快。”
仆人领命跑出去了,张嘉田又对着林子枫笑道:“其实我也没吃饱,光顾着听那帮家伙胡吵乱闹了。难怪你吃到一半就逃了,我都有点受不了。”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够吵闹的。
张嘉田一边对着林子枫说话,一边弯腰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正,推着雷一鸣坐了下去。眼看林子枫在对面的小沙发上也坐下了,他便在雷一鸣身边坐了下来,又问:“老林,你这几个月一直没回天津,在北平都忙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光忙着办公了。”
林子枫摘下眼镜,掏出一条半旧的白手帕擦了擦镜片,然后将眼镜重新戴了上,严肃而又舒适的向后一靠:“天津过于喧嚣,这边家里比较清静,我闲来无事,搞了一点文学方面的创作。”
仆人送了热茶点心进来,张嘉田亲自端了茶壶,给雷一鸣和林子枫倒茶:“文学?你在家读书写字了?”
林子枫答道:“是的,我写了一本诗集。”
雷一鸣确实是有些冷,这时就端起了茶杯,想要喝茶驱寒。张嘉田知道若是自己不说话,那房内必定立刻冷场,故而有口无心的继续闲聊:“嗨!作诗能作出一本书来,那可真了不起!什么时候你送我一本,我放家里,也沾沾文气。”
林子枫答道:“送不了。”
他这样干脆利落的拒绝,让张嘉田不禁一怔:“为什么?”
林子枫沉着脸答道:“写得太糟,各大书局全不肯出版。”
此言一出,雷一鸣“噗”的一声,弯腰将一口热茶喷到了地上。
张嘉田被他这一喷吓了一跳,同时摸不清头脑。而林子枫依然板着脸,看着雷一鸣:“我很可笑吗?”
雷一鸣没理他,扭头对张嘉田说道:“回头给你讲个笑话,相当新鲜,包你这辈子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