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的两只火炉火势正旺,张嘉田一进门就感到了热,及至和雷一鸣对了一句话之后,他抬手先把脑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脱了,里头的军装没系领扣,两层领子乱糟糟的打着卷往外翻,新剃的短发热腾腾的有些潮湿,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鸣冷眼看着他,就见他腰间扎着武装带,人壮了,腰粗了,有了点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张嘉田脱到了这般程度,还是热,还想把脚上这双大马靴脱了,可初来乍到的,话还没说两句,先把鞋脱了,实在是不像话,所以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想让自己心静自然凉。隔着一张小八仙桌,他扭头看向了雷一鸣:“找你有点事。”
雷一鸣答道:“说。”
“你派个人,把春好他弟弟送回天津去吧。”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让你派个人把他押回去。你留着那孩子有什么用?当人质吗?”
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给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鸣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自从他到了泉县,就一直在闹胃疼,疼得不太严重,但是总觉得胃中寒凉,吃什么都难消化,只能是不停的喝热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急着回承德。
“留他做人质,我能要来什么好处?”他轻声的回答,一呼一吸都加着小心,生怕哪一口气喘得不对,又要引来一阵咳嗽:“要人?春好对我已经是毫无感情。要钱?我从来不花女人的钱。”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我不管。”
张嘉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凭什么不管?”
“我带着妞儿在天津的时候,她管我了吗?”说到这里,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针刺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锐痛。抬头看着张嘉田,他还要说话,可是胸中一痒,他立时又咳嗽了起来。
张嘉田以为他是喝茶呛着了,先还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见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没事吧?”
雷一鸣依旧低头趴伏着,肩膀随着咳嗽一抖一抖。挣扎着抬手摆了摆,他又摇了摇头。而在他摇头之时,张嘉田就见他面红耳赤,整个人的身体都在随着咳嗽的频率抖颤。房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他只得亲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鸣跟前。弯腰扳着雷一鸣的肩膀,张嘉田想把他扶起来,不料雷一鸣忽然咳嗽得激烈起来,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转身深深的弯下腰去,胸膛几乎贴了膝盖。张嘉田感觉他不像是呛着了,也没了主意,只得伸手虚虚的护着他,防着他从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鸣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咳嗽了一阵,终于气喘吁吁的抬了头。察觉到张嘉田就在自己身边,他仰起脸想要说话,却见张嘉田瞪了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手。
他不明白,便低了头也去看,看过之后,他也愣住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着两团血红。
对着血迹怔了片刻,他猛的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时感觉出了自己满口的血腥味道。身体向后纵了一下,他是作势要躲,却被椅子拦了住。张嘉田弯腰捡起手帕,又把那血迹仔细看了看,随后回头望向了他。
他看见雷一鸣的面孔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两只眼睛也变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闪光芒,是有泪水蒙了上来。
“别怕。”张嘉田听见自己喃喃的说话:“没事,也许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从来不生病的人,现编谎话都编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鸣虚弱得不对劲,可万没想到他会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经骂他是“痨病鬼”,骂得他当场翻了脸,张嘉田心中登时一阵难受。俯身看着雷一鸣的眼睛,他就见他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眼中有泪,脸上却没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对着张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没事。”张嘉田用手指擦了他的眼泪:“真没事。也许是你嗓子有伤,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张嘴我瞧瞧,是不是舌头破了?”
雷一鸣乖乖的张开了嘴,张嘉田弯腰歪头仔细的看,看到最后,他想硬说雷一鸣的口中有伤口,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自己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他,有什么意思?
雷一鸣闭了嘴,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张嘉田的脸,同时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不能死。”他哑着喉咙,轻声说道:“我还不到四十岁,妞儿还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死?”
张嘉田把他硬搀了起来:“走,我送你躺会儿,你——你别怕。”
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解下披风给他盖上了,张嘉田没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来。雷一鸣扭头看着他,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们也曾经这么一个躺一个蹲,互相看着说话。
胸中憋闷起来,一领黑披风竟也能压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抬手把披风掀了开,然而张嘉田随即伸手又拽过披风给他盖了上:“不是怕冷吗?”
他没再动,而张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说道:“我带你回北平看病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想死在这儿?”
雷一鸣开了口,几乎就是气若游丝:“我要留在这里,做些事情。两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要受你们的气。”
然后他闭了眼睛,隔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你回北平去,给我找个好大夫来吧,悄悄的找,不要告诉别人。”
“不行,你跟我走!”
雷一鸣的声音越发的轻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不敢的?”
雷一鸣睁开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痨病。”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你打个喷嚏都要叫医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吓得连医院都不敢进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证再不给你气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个坑把你埋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在极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张嘉田说话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火药味,然而火药味下藏着的感情,已经不是恨,而是爱。
“谢谢你。”他从披风下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张嘉田的手:“嘉田,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
张嘉田听了这话,抬头向上看了会儿天花板,又回头向外望了望窗户,同时吸了吸鼻子。最后从雷一鸣的手中抽出手来,他站起身,一边低头拍拍裤子扯扯衣服,一边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么还扯到痨病上去了。我现在走,明早派汽车过来接你。”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他转身真走了,走出门后,却又退了回来。侧身低头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他不看人,只说:“等我,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才是真的走了。
雷一鸣挣扎着欠了身,透过窗户目送他远去,等他走出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抓起黑披风向旁一甩,然后侧身蜷缩成了一团。
他讨厌这件黑披风,因为方才忽然想起来,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就是一条黑斗篷。暗暗的将“不是痨病”四个字默念了无数遍,他慢慢的坐了起来,只觉无比的孤寂。
除了妞儿之外,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而他若是现在死了,妞儿长大之后,会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
除了孤寂之外,他又着急起来,急着活下去,急着在有生之年里,再做几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