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中学用的数学课本,课本旁边还摆着一摞册子,是北京城内几家大学的入学试题。她倒是没打算去考大学,但她先前被雷一鸣禁足在东院儿里的时候,心中压力巨大,成日胡思乱想,脑筋还算清楚;如今她别无可想,在接下来的十个月里只能是坐在这楼里养胎,精神一放松,便觉得头脑一天一天的荒废下来,人也渐渐变得迟笨了。
既是如此,她便找点能动脑子的事情来做,眼睛盯着课本上的题目,她近来是明显的变懒了,手不拿笔,只端坐着心算。忽然一抬头,通过桌前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楼下的雷一鸣。
雷一鸣不敢上楼,怕激怒了她,会动了她的胎气。所以腹中这条小小的生命,一方面被她厌恶着,一方面也成了她的护身符。房外隐约传来了白雪峰和小枝的对话声音——这样的对话是每天都会有的,小枝轻声告诉白雪峰:“一天三顿,一顿能吃一碗干饭……昨夜睡得早……上午郎大夫过来了,给太太号了脉……”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听不太清楚,向前再往楼下看,她见雷一鸣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仰了头也在往这楼上看。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间屋子里,应该不会发现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向后躲了躲,仿佛被他看上一眼,也要受害。
片刻之后,白雪峰从楼内出了来,同他一起走了。叶春好把目光重新落到课本上,正要继续解题,身后的房门却是开了,小枝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点寒气:“太太,我都回来好一会儿了,刚要上来见您,结果白副官长来了,我和他说了半天的话。”
叶春好回了头,见小枝手里拿着几本新书,腋下又夹了一卷报纸,便微笑着伸了手:“买回来就好,我这两天又有事情做了。”
新书是小枝从外面买回来的,冻得冰凉,她没直接把书给叶春好,而是转身把它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然后把报纸送到了叶春好面前:“您先瞧瞧报纸吧,那书是我从书摊子上买回来的,现在这个天气,书都上了霜了。”
叶春好摊开了报纸,先看上面的时政新闻:“我这儿不用人伺候着,你快去暖和暖和吧。”
小枝伸头往窗外望了望,转身走到门口,又推门往走廊里望了望。最后她把房门推开了一半,走回到叶春好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太太,今天我去东安市场那儿买书,发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儿。一个人,我肯定是不认识的,忽然从我身边挤过去,往我手里塞了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疑惑:“给我的?”
“对呀,他原话说的是‘给叶春好’,那不就是您的名字吗?”
“信呢?”
小枝从衣兜里掏出一只信封,信封不知道经了多少只手的攥,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叶春好接过信封,小声说道:“你看着房门,别让外人进来。”
小枝立刻走去了门口,而叶春好把信封撕开来,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信纸,信纸上面印着绿色的格子,格子里的字方方正正,越写越大,最后终于大到不可收拾。
她认出来了,这是张嘉田的字!
这封信的语句不大通顺,更证明了它真是张嘉田的亲笔。将这封信连看带猜的读过了一遍之后,她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起来,面孔也激动得有些发热。据信上的内容来看,张嘉田如今正安全的活在察哈尔北部的某地,不但活着,并且有力量派人到北京来,帮助她离开雷府——如果她想离开的话。
“这人也真是痴。”她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我。若我和他真有过什么关系,倒也罢了,那算是他念旧情,可我和他之间,一点私情都没有,他心里也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
她想不下去了,因为接下去是个死胡同,她想不通。她先前那么爱雷一鸣,爱得要死要活,可后来发现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之后,一颗心便冷下来了。她对雷一鸣是这样,那么张嘉田对待她,应该也是这样——怎么样都打动不了她,怎么样都是单相思,为什么他的心还没冷?为什么他还能隔着千百里地继续惦记着她?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所以只能说他是痴和傻。把这两张信纸叠好了攥在手里,她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爱着她。
她并不是单枪匹马——她从来就不是单枪匹马!
这个念头让她简直要落下眼泪,她依然没有打算去依附任何人,她依然自信能够独立的走出去、活下来。她只要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好人、对自己存着那样一份好心,就够了。
知道了,就够了。
把这封信展开来又看了一遍,她从抽屉里找出火柴划了一根,把信纸和信封一起点燃了,扔进了桌旁的痰盂里。然后自己摊开纸笔,她低头边想边写,用细密小字,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她这里没有信封,于是她把回信折好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旧荷包里。把旧荷包给了小枝,她说道:“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去一趟东安市场,还到那个书摊子旁边去。若是又遇见了那人,就把这封回信给他。”
小枝悄声问道:“太太,这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呀?”
“你还记不记得张帮办了?”
“是他?”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末了轻声答道:“他对我很有一点好感,想要把我救出去。可他现在也不过是刚有了安身之处,没人留意他,他悄悄的发展壮大,也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他若是拼着力量把我救走,且不提这件事情能否成功,单是他自己,就要因此暴露,我腹中又有着雷一鸣的孩子,雷一鸣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孩子,也会和他拼命。所以……”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这孩子会勾着雷一鸣追我到天涯海角。我若真是投奔他去了,反倒是要给他招灾带祸。我只能是把这孩子生下来给了雷一鸣,雷一鸣才或许会对我放松一些。”
小枝听着,不是太懂,但也点了点头。
翌日上午,小枝顶风冒雪的出了去,中午之前,她带着一捆新书又回了来。楼内的老妈子见了,便道:“太太看书看得这么快?昨天买回来一捆,今天又买回来一捆。”
小枝答道:“书摊子今天再摆一天,明天就收摊回家过年去了。我多买几本,太太过年的时候也能看着解闷。”
然后她上了楼,偷偷告诉叶春好:“太太,那人今天还真来了,来了就往我身边挤。我把荷包给了他,说‘给张嘉田’,他没出声,接了荷包转身就走了。”
叶春好长吁了一口气,放了心。她只盼着张嘉田能够听自己的话,她希望将来两人若是有缘再会,会是以着胜利会师的方式,而不是劫后余生、含泪相见。
装着回信的旧荷包,经了几个脏小子的大手,过了十几天,才最终到达了张嘉田面前。
他所在的这处乡村,没有电,夜里能由着性子点上油灯,就已经算是奢侈。在训练了一整天的新兵之后,他坐在灯前打开荷包,把这一封信从头到尾的读了三遍。
读过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那灯上如豆的一点火苗,回忆着信上的内容,心里想:“春好怀孕了。”
怀孕了,但并不是因此就只能永远留在雷一鸣身边,她的意思是因为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所以反倒是暂时留在雷家更为稳妥。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看懂了,所以心中并不绝望。他只是觉得怀孕是件凶险的事情,林子枫的妹妹不就是死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了吗?
他对孩子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认为怀孕和生病差不多。他也并不认为怀了孕的叶春好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叶春好就是叶春好,将来她老了,老成老太太了,也还是叶春好。
叶春好还让他多留意天下大事,现在他是自立门户了,力量一定薄弱,这个时候,就要格外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放出眼光来,比旁人向前多看出几步。
信的末尾,她没有叮嘱他保重身体、加衣加饭,而是写了这样一句话,很是有名,连张嘉田都知道。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