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上楼进房时,叶春好正歪在床上看一本杂志,见小枝进来了,她坐起身来说道:“那点心我不吃了,你把它收拾了端出去吧。”
小枝答应一声,走去床前的小桌子旁,把桌上的几碟子点心放进了一旁的大托盘里,然后回头向门外看了看,她转身走到叶春好面前,从小棉袄里头掏出了一只小瓷瓶。瓷瓶上面什么标签都没有,叶春好见了,伸手就要接,可小枝紧紧的把它攥住了,却是不肯松手。
“太太,”她低头悄声的说:“您真吃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了,那可是了不得!”
叶春好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不吃的话,我心里实在是慌得很,越想越是害怕。万一是真的,那我岂不是——”
说到这里,她那伸到半路的手缩了回去,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小枝见了,索性把那小瓷瓶又揣回了棉袄里头:“太太,您再等等看,兴许过两天就来了呢。真是不来,您再吃它也不迟。我听卖药的说了,这东西吃了是要流血伤身的。”
叶春好抬手按了按心口,没再说话,只觉得周身的皮肉一阵阵发紧,心脏时不时的就乱跳一阵,让她无缘无故的慌乱起来,慌得躺不住也坐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自己这是有了心病。她表面上还和颜悦色着,其实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月事迟了五天没来,也能让她恐慌——她怕那一夜雷一鸣的暴行,会在自己体内种下一个小生命。
当然,按理来说,绝无这种可能,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床,两人结婚两年了,她的腹中一直是没有动静。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不由自主的偏要往坏里想,越是想,越是慌,慌到最后,她和小枝商量出了一条计策,让小枝出门去那药铺里,买了一剂打胎的药。药有两种,一种是熬出汤汁来喝的,另一种就是这装在瓷瓶里的小药丸子,小枝瞧着虽是个小姑娘,可在需要她勇敢的时候,她可以像个饱经风雨的老妇人一样,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着药铺里的伙计,她老着脸皮挑来选去,不懂就问,末了,她买回来了这么一小瓶药,带进了叶春好的房间里。
叶春好的心事,她都知道了,叶春好告诉她“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她听了,也觉得有理。那一日她被白雪峰带回到叶春好面前时,她几乎都认不出了她——叶春好蓬头白脸的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一侧面颊肿得变了形状。她试探着喊“太太”,她呆呆的望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枝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一副凄惨的样子,及至旁人都走了,她见叶春好身上不干不净的,又有血渍又有药味,便端来热水,想要给她擦擦身体。结果脱了衣服裤子一瞧,她又是一惊。
叶春好的双腿都不能动了,腿根全是红红紫紫的抓伤,下身更是裂了口子,不知道那人和她是有多大的仇,要把她活活的撕扯开来。
小枝咬了牙,从此加了万分的小心来照顾她,照顾了没有几天,她渐渐的知道看人了,又过了几天,她开始说话了,说的都是不要紧的闲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提。直到这该来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她才像慌了神似的,含含糊糊的向小枝讨起了主意。
小枝没别的主意,就只会去买药。这种药不是她第一次碰,她自小失了父母,被她的叔婶带回家去抚养,十二岁那年,就被她叔叔祸害了。十四岁,她怀了身孕,差点被她婶婶活活打死。挨过了毒打之后,她叔她婶联手给她灌了一肚子的堕胎药汤,当着她的面,两人讨价还价的商量,商量的结果是等她把孩子打下去了,若是她还活着,那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若是死了,那则是简便,直接拿席子一卷,扔到城外野地里去就是了。
她身体结实,胎打下去了,她没有死,但也没有等着叔叔婶婶把她卖去窑子。打下胎的第三天,她逃了,一路逃去了女子留养院门前,因为听闻这地方专收可怜的孤女,而她无父无母,就正是一个孤女。在女子留养院里悄悄的活了三年多,她因为才干出众,被叶春好选中了带走,从此改头换面,又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叶春好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却是能够理解叶春好的选择。她唯一所顾虑的,便是怕叶春好判断不准,胡乱吃了这药,反倒要受伤害。
小枝昼夜揣着那药,生怕叶春好一时冲动,拿了它吃。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养足了一个月,终于能够自如的下床活动了,便把小枝叫了过来,开始秘密的商议大事。
叶春好的“大事”,便是逃。
她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做任何决定之前,总要前思后想无数遍,将种种的可能性都考虑个遍。然而如今她顾不得周全了,她的名望、地位,也都可以暂时舍弃了。她是受过穷的,最知道钱的好处,可到了此时,她连那座金矿都可以不要了。
雷家的财政大权,现在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林子枫手中,但幸而她当初也留了一点心眼。巨款从她手中出出入入之时,她颇巧妙的扣下了一点零头,积少成多,竟也落下了天津英租界的两处房子,以及银行里的二十万元。这半年来,房契和存折一直都在小枝的手里,一点马脚都没露,如今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叶春好的手中。这笔不为人知的体己成了她的底气与希望,纵是天津也容不得她安身,那她大不了带着钱往远了走,“浪迹天涯”去!
逃是不容易的,但只要她和小枝都轻手利脚,那么这大帅府又不是一座堡垒,她们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希望是有的,光明也是有的,前提是她和小枝得是“轻手利脚”。她们不但得像女飞贼似的逃离雷府,还要有力量奔波流浪。
所以她不能怀孕。
即便她不逃,她愿意在这雷府里做一辈子牢,也同样的不能怀孕。一想到腹中揣着雷一鸣的骨血,她就嫌恶得要作呕。他已经成了她噩梦的来源,她永远记得他的裸体——冰凉的,沉重的,像一具还了魂的尸首,执着蛮横的贴附向她,推不开也甩不脱。
和小枝同坐在房里,她低低的说话,说她们的那件大事,说到了一半,她忽然停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对小枝说:“那个……还是没来,我心里越来越慌了。”
然后她伸出了手:“你把那药给我吧。”
小枝还是有些犹豫:“您……真吃呀?”
叶春好答道:“真吃。”
小枝又想了想,末了从棉袄下头把那只小瓷瓶掏了出来。她恨她叔叔,连带着也恨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如果叶春好当真是铁了心的要逃,那么她倒是很愿意以着丫头的身份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去。
叶春好把那一瓶小药丸子分成三顿吃了,毫无反应。
她挺纳闷,怀疑小枝是买错了药,又因为月事还是不来,所以她着了急,催促小枝出去再买一副厉害些的药回来。小枝被她催得也没了主意,又见春节将至,街上的铺子接二连三都关了门,便慌慌的跑去药铺,又买回了一副药。这回她没要那效力温和的小药丸子,直接让伙计抓了药材包成一包,预备回来熬出了汤汁给叶春好喝。哪知她带着这一包药刚回了大帅府,便迎面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一见了她,便忍不住要上来和她搭几句话:“小枝!干嘛去了?”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也没干嘛,太太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像是有点儿积食似的,我就出去买了一副药回来。”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非常自然,因为那药包上没有字迹标签,除非白雪峰把它打开了检查,否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白雪峰听了这话,也笑了:“好丫头,真勤快,天这么冷还往外跑。以后太太哪里不舒服了,你直接来告诉我就行,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小枝笑了笑,不再多言,低头继续向前走去。白雪峰停在原地想了想,灵机一动,却是转身跑回楼内,走到了雷一鸣面前。
雷一鸣在家里躲了一个来月,脸上那四道血痂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瞧着基本恢复了原样。白雪峰见他此刻挺清闲,便陪笑说道:“大帅。”
雷一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听了他的声音,便转动眼珠扫了他一眼,又“嗯”了一声。
白雪峰继续说道:“我刚过去瞧了太太。”
雷一鸣这回盯住了他。
他笑道:“我看太太的精气神是越来越好了,这两天她的肠胃有点不舒服,还知道自己保养身体,让丫头出去买了药吃。”
“让贝尔纳过去给她瞧瞧,别让她胡吃药。”
“贝尔纳医生上个礼拜去上海了,总得过了春节才能回来。要不然,我让郎大夫过来?”
雷一鸣点了点头:“也行。”
紧接着,他又问道:“太太胖了一点没有?”
白雪峰陪着笑一摇头:“没有。”
雷一鸣不说话了。白雪峰摸透了他大部分的心事,这时便悄悄退下,很积极的打电话叫来了郎大夫——他这些天“揣摩圣意”,知道自己越是关怀太太,就越是正中了大帅的心思,所以一听叶春好身体不舒服,他撒欢似的忙碌起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就在雷府门口迎来了郎大夫。
郎大夫也是京城有名的中医,他跟着白雪峰来到叶春好面前时,小枝正在想法子去熬那一包药。猛的见白雪峰带着个长胡子老头儿进了来,她吓了一跳,慌忙把那包药藏了个严实。而白雪峰对着叶春好笑道:“听说太太这两天不舒服,大帅特地让我带郎大夫过来,给您瞧瞧。”
叶春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没事,我很好,不劳郎大夫瞧了。”
白雪峰看出叶春好不同于玛丽冯,也许会把太太的位子稳坐下去,故而对她是特别的殷勤:“这也没什么,郎大夫来都来了,给您瞧瞧也累不着。”
叶春好看了小枝一眼,一时间没了法子,只得坐了下来,把手伸出去让郎大夫为自己号了号脉。忽然间的,她有些后悔——凭她现在的状况,她方才明明可以强硬起来,装疯卖傻的把郎大夫和白雪峰全赶出去。
然而未等她这个念头消失,郎大夫号脉完毕,已经向她拱手抱拳,笑出了一脸皱纹:“太太,恭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