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在天津长住了下去。
转眼的工夫,到了八月十五,他原本对任何节日都不大热心,甚至记都记不起,然而今年兴许是身边太冷清的缘故,他反倒对这个节日上了心。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他嘴里没说过节的话,但是招了几个唱曲儿唱戏的大姑娘到家来,吹拉弹唱的倒也热闹到了小半夜。在这样的热闹里,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倒是没对姑娘们生出特别的兴趣来。白雪峰在一旁守着,本以为他独眠了几个月,今天见了这么一群莺莺燕燕,非得玩出点花样不可,哪知道他坐得很稳,大姑娘们清清白白的来了,唱了半宿,又一起清清白白的走了,并没有哪个被他留了下来变成妇人。
凌晨时分,他醉得睡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这一觉竟是睡得如同死了一般,直到翌日中午,他才又睁了眼睛。白雪峰过来问他:“大帅,这回睡得还好?”
他点点头,人还没有醒透,含糊的咕哝道:“这回睡得好。”
“您没做噩梦?”
他由点头改为摇头:“没有。”
白雪峰不再多问,走去安排他洗漱更衣。而他难得的睡足了觉,又经了一番沐浴,最后焕然一新的坐在餐厅里,他那脸上竟然有了一点久违的好颜色。端起一杯热牛奶,他一边喝一边拿起了手边的报纸——看了几眼就不看了,太小的文字和太长的数字,常会让他有头晕目眩之感。他的亲娘曾经对此做过点评:“这可见我的儿子,天生就是只能做大事的。”
他对他的亲娘还是比较信任的,他亲娘对他的这句评语,他也觉得很顺耳,故而当时连着乖了两天,让他亲娘也过了两天消停日子。
举杯喝光了最后一滴牛奶,他拿起刀叉,开始去切割盘子里的火腿煎蛋,心里浮想联翩的,从亲娘回忆到了二姨娘。二姨娘生出了雷一飞那个小畜生,对于他和他娘来讲,简直是罪不容诛——二姨娘要是生了个丫头片子出来,罪过可能还小一点。他娘没轻饶了二姨娘,正如他没轻饶了雷一飞,后来二姨娘简直吓得不敢出屋,避猫鼠一样,非常的好玩,他现在想起来,还要忍不住微笑。
慢慢的吃光了一盘子火腿煎蛋,他端起了热咖啡。心思从二姨娘那里跳到了五表姐身上,在五表姐那里蜻蜓点水似的一停留,随即又飞向了叶春好——在某种意义上,她们都是他的“姐姐”。垂眼盯着杯中的咖啡,他舔了舔嘴唇,忽然有些脸红,心里暗暗的想:“要不然,我回家看看她去?”
叶春好的罪过仿佛是忽然减轻了些许,他也可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她能够真心实意的洗心革面,那么还是有资格继续做他太太的。他甚至想如果她回心转意了,又肯和自己好好的生活了,那么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做什么事情都会顺遂起来,夜里二人同床共枕,雷一飞那种鬼魅自然也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空盘子空杯子,脸是板着的,然而嘴角那里噙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自己在心里自言自语:“这女人真是可恨,三天两头的气我。我对我亲娘都没这么服过软,再这么惯着她,我真要成她的孝子贤孙了。”
侧身拉开椅子,他迈步要往外走,刚走了没有几步,他一抬头,却见白雪峰进了来。白雪峰看出他是要走,便笑着说道:“大帅,陈师长来了,您是在哪儿见他呢?”
雷一鸣一听陈运基来了,立刻答道:“带他去客厅。”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见到了陈运基。
他想陈运基所能给自己带来的消息,无非只有两样,要么是他找到了张嘉田,要么是他没找到张嘉田,不会再有第三种花样。然而陈运基开了口,所说的话却是并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陈运基说:“大帅,我找着张嘉田了。”
他一点头,等他的下文。于是陈运基继续说道:“他在察哈尔占了块地方,看那个意思,像是要长驻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登时一抬头:“他手里不是就剩下几百人了吗?凭着那么点人马,他还打算在察哈尔占山为王?”
陈运基答道:“据我们侦查,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招兵,队伍应该已经不止几百人了。而且他和当地的一个姓曹的小军头混在了一起,双方现在似乎是个联合的关系。”
雷一鸣沉默了片刻——陈运基所报告的这一番话,他很相信。张嘉田的确是会“混”的,从个看大门的小听差混到一省的军务帮办,他混得扶摇直上九万里,甚至一度差点把自己混成了他的干爹。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自愿去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做干爹,雷一鸣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感觉自己当初是瞎了眼睛,竟然没看出这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他不能放任这个人才滋生壮大,否则人才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杀进他的家里来。抬眼望向陈运基,他开口说道:“你现在就去调兵,既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就绝对不能再放过他。”
陈运基一立正:“是!我这回一定提着张嘉田的脑袋回来见大帅!”
雷一鸣嗤笑了一声:“就凭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信不过你,这回我亲自去。”
白雪峰听闻雷一鸣要“御驾亲征”,吓了一跳。旁人得知了此事,也随着白雪峰,一起跳了一跳。都知道雷一鸣这人贪生怕死爱享受,尤其是近些年,干脆是“运筹帷幄之间”,彻底不往前线凑。能让这么个人亲自披挂上阵,足可见那敌人有多么的恐怖——可问题在于,那敌人看上去又实在是一点也不恐怖。张嘉田手下撑死了能有个千八百人,并且已经退到了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众人总觉着他现在已经和土匪差不许多,在那个地方能活下去,就算不易。
白雪峰对于雷一鸣的人身安全十分关切,因为雷一鸣万一不幸死在了前线,他便必定要失业。偷偷去找了林子枫,他希望林子枫能来劝一劝雷一鸣,然而林子枫不肯劝——自从他没了母亲和妹妹之后,旁人都感觉他像是比先前更冷淡了一些,对人对事,都不大理会。
“子枫”既是不肯出马,其余人等说话没还没子枫有分量,所以更指望不上,于是白雪峰没了法子,只得收拾行装,预备随军出发,哪知雷一鸣告诉他道:“你不用跟着我,你回北京家里去。”
“您又让我回去看家?可家里也没什么可看的,还不如让我跟着您呢。天越来越冷了,您身边没个可靠的人照顾着,别的不提,单是冻一下子就够您瞧的。”
“家里不是还有个人吗?”
“您说太太呀?可太太她也丢不了,还用我专门看着?”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让你留下就留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白雪峰一步紧跟一步的追随了他,絮絮叨叨的说道:“大帅,您别嫌我啰嗦,您要是天气热的时候出发,我绝对不会这么死皮赖脸的跟着您。可现在这个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您这身体又特别怕冷,我真是……真是……”
他语无伦次、苦口婆心,仿佛他是雷一鸣的老娘,而雷一鸣是他的老儿子,他非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他才行,否则就会当场伤心而死。雷一鸣听了他这一席言语,有点肉麻,也有点感动,不耐烦的答道:“行了行了,带上你就是了!凭什么天一冷我就得闹病?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白雪峰陪着笑容,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看家这个差事,不是不能干,但是得分清场合。上回他留在家里看家,结果林胜男闹了难产,把他这看家的吓走了半条命。这回家里更热闹了,干脆设了一座大牢,里头关着太太。万一在他看家的时候,太太在牢里寻死了,这算谁的责任?太太没死,而是逃了,这又算是谁的责任?
这些责任都是他负不起的,所以他必须得跟住了雷一鸣。跑战场是苦了一点,可心里轻松,比在北京担惊受怕强。况且他是大帅身边的人,以大帅那种惜命的劲头,就算吃了天大的败仗,只要他跟住了大帅,就必定能够全须全尾的逃回家来。
一天之后,雷一鸣离开天津,往保定大营去了。
他在保定带上了两个警卫团,然后上了火车西行。等到火车走到了铁道尽头了,他下了火车,和陈运基会和,转为北上。陈运基觉得他这实在是小题大做,但是没敢提出意见,倒是雷督理向他问道:“和张嘉田联合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运基答道:“那人名叫曹正雄。”
雷一鸣想了半天,最后确定自己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于是又问:“曹正雄是什么出身?”
陈运基这回摇了头:“他这人没什么出身,当年好像是和察哈尔的都统有点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所以弄到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他也没干过什么大事,原来我都不知道察哈尔有他这么一个人。”
雷一鸣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那看来这人不足为惧,我们速战速决,应该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