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管理账房,花费心血不少,至少是没有管出半笔糊涂账来。可古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正是因为她眼中不容糊涂账,才让诸位先生们一条鱼也摸不到手,不能尝到荤腥滋味。尤其她是认真惯了的人,有时候也含糊着想让这帮人揩些油水去,却没想到这些人先前常年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如今区区一点油水,又怎能将他们打发了去。
叶春好既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招人恨处,又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老先生们受着她的管,心里也很不服气,所以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秘书长能够回来。如今可算秘书长真要回来了,这女人却忽然杀到,将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搜刮了大半去,这还了得?手快的人慌忙叫通了秘书处的电话,把这事情告诉了林子枫。可放下电话再向外一望,就见天上不知何时卷来了浓浓的乌云,完全隔离了阳光,世界暗沉沉的竟然有了暮色,风也起了,分明是要变天。
这时已经入了夏,雨一下起来,便容易是雷雨。于是先生们瞠目结舌的站在房内,心想外头真要是电闪雷鸣的下起大暴雨来,秘书长可怎么出来行动呢?
与此同时,叶春好的汽车已经驶入了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如今又是大白天,治安是好的。叶春好放心大胆的下了汽车进入汇丰银行,小韩在后头,提着沉甸甸的一皮箱英镑钞票。因为天气陡变,银行内已经亮了电灯,叶春好那英文本来只是中学的水平,如今常和西洋人打交道,说得也流利多了。在那隆隆的雷鸣骤雨声中,她用自己的名字开了账户,将几十万英镑存了进去。
这件事情做完了,她收起了印章存折等物,同银行经理闲谈了几句,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看那雨势明显是缓了些许,便对小韩说道:“再等一会儿,只怕街上积了雨水,更不好走,还是现在回家去吧!”
小韩答应一声,撑着雨伞护送她上了汽车。汽车门一关,车内正是个安全洁净的小世界,她掏出小粉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头发不乱,神情不乱,瞧着也是同样的安全和洁净。
汽车慢慢的开动起来,街上水深如河,汽车简直是在破浪前行。好容易驶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胡同,叶春好见汽车拐上了平坦大街,正要松一口气,小韩一踩刹车,却是前方迎面驶来两辆汽车,并排把道路堵了住。
她皱起眉头——做惯了督理太太了,她到了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已经不能习惯这半路的阻碍。小韩有点狗仗人势的劲头,见状先猛摁了几下汽车喇叭,然后“哗啦”一声打开车窗,伸了脑袋就要出去骂人。
然而未等他开口,前方的一辆汽车也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跳下来,竟然就是林子枫。
小韩那汽车喇叭的余音还未绝,林子枫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到了汽车机盖上,拍出了“哐”的一声大响。
小韩吓了一跳,而林子枫脚步不停,伸手就拽开了后排的车门,弯腰对着叶春好开了口:“太太,请问是谁许你把账房的资金全部拿走的?”
叶春好稳稳当当的坐在汽车里,转过脸对着林子枫答道:“雷家的财务由我管理,账房的钱怎么拿,拿去做什么,也是我雷家的事,不劳秘书长费心。”
林子枫板着脸:“太太别客气,大帅让我管事,我不敢不费心。账房内资金不足,是要发生问题的,请太太顾全大局,把那笔款子放回去吧!”
叶春好微微一笑:“看来,我眼中的大局,和秘书长眼中的大局,有些不同,所以秘书长会误以为我是要将这笔款子克扣下来、中饱私囊。不过也没关系,秘书长终究是一片赤心为了大帅,同我的心是一样的。既然我们都是为了大帅好,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就请大帅定夺吧!毕竟这笔款子的数目不小,我也不便轻率的处置了它。”
说完这话,她向前吩咐道:“小韩,拿伞送秘书长回去上汽车,外头的雨可还没停呢。”
小韩答应一声,拿起雨伞下了汽车,撑开为林子枫挡雨,但林子枫单手扶着车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太太,你不必拿大帅压我,若是没得着大帅的同意,我也不敢干涉你的行动。”
叶春好收敛了笑容:“既然大帅是同情秘书长的,那自然会为秘书长发话出头,秘书长就更不必这样半路拦着我的汽车了。”
然后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劳驾秘书长为我关上车门,别让旁人看了笑话,还以为秘书长这办了多少年公务的,还不如个下人懂规矩,连大帅府的汽车都敢冲撞!”
林子枫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太太,我是公署的秘书长,不是府上的家奴,奴才的规矩,我需要懂吗?”
叶春好点了点头:“好,那么请问秘书长光天化日拦我的汽车,为的是公务,还是私事呢?”
“当然是公务。”
“秘书长向来是在大街上办公的么?”叶春好沉了脸:“林子枫,你太放肆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前方又出了新状况。三辆漆黑锃亮的大汽车排成队伍,缓缓驶来,然而道路都被林子枫的汽车挡严实了,那大汽车无路可走,打头汽车的汽车夫便像小韩一般,也伸出脑袋叫喊起来。然而那叫喊声音并不持久,因为大汽车的后排车门一开,跳下来了个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军裤马靴,上身没穿军装上衣,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青缎子马甲,可见他是很觉得热。大步流星的穿过那两辆拦路的汽车,他高声大气的嚷道:“老林!我一瞧就是你的汽车!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街不让别人走了?”
说完这话,他一眼又瞧见了汽车里的叶春好,当即露出惊讶表情:“哟,这不太太吗?”不等叶春好回答,他转过脸又去问林子枫:“太太的汽车坏啦?”
林子枫刚要说话,他一阵风似的又刮到了汽车门口,弯着腰继续问叶春好:“你是不是回家去?回家的话就跟我走,我送你一程。”然后他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来来来,我的汽车就在前头。”
叶春好本是万分不敢和张嘉田再有牵连的,可林子枫今天同她撕破脸皮,硬是拦住了她不许她走,她身边又没有带卫兵,简直是僵在了街上没办法。心中略一思索,她随即弯腰钻出汽车,说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说完这话,她抓着小皮包,迈步就往前走。林子枫在后方追了她一步,似乎是撂了一句狠话,她落荒而逃,也没听清楚。及至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她又怒又窘,脸上红白不定的,忽然意识到张嘉田在对着自己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二哥?你说什么?我方才……没有听清楚。”
张嘉田一眼不眨的盯着她:“你怎么了?其实你那汽车没坏吧?”
叶春好做了个深呼吸,又做了个深呼吸,垂眼看着手中的小皮包,她极力的平定了心思:“没事的,二哥。无非是宇霆把一些事务交给我来管,林子枫认为是我夺了他的权力,所以要同我过不去。”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反问:“宇霆是谁啊?”
他这句话问得虎头虎脑的,倒是让叶春好笑了一下:“宇霆,就是大帅的表字啊!”
答完这句话,她扭头向外望了望,见汽车已经驶过了两条大街,一颗心忽然又向上一提:“不行,我不能坐你的汽车!”
张嘉田一愣:“我这汽车怎么了?”
“宇霆他——”
后头的话她没法说,她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家丈夫专吃邪醋。话说不出来,人又坐不住,她便仓皇的望着张嘉田,大难临头似的,红白不定的面孔彻底白了。
她手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还是张嘉田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吓成了这样子?”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低下头:“不是的,我没有怕,我不是怕,我是……”
她不承认自己怕——她不承认的事情,太多了。
但她有大难临头的预感。雷督理一定会知道今天的事情,林子枫冒犯太太,那是小罪;她独自坐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则是大罪。这回雷督理又会和她怎样的闹?是不是又要大发雷霆?是不是又要打一场漫长的冷战?
现在她跳下汽车走回家去,能不能挽回?算不算晚?
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缠作一团,她苍白着脸,一言不发。而张嘉田旁观着她,怎么看,怎么感觉她是真吓坏了——无缘无故的,忽然就吓坏了。
这时,汽车缓缓的在雷府大门外停了下来,张嘉田看了叶春好这古怪样子,摸不清头脑,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道:“那个——到家了。”
叶春好勉强向他一笑:“多谢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嘉田听了这话,也笑了一下:“你就算嫁了人了,也不用和我这么生分啊。送你这么一点路,你还多谢。我不坐了,下午去天津,后天回来。林子枫欺负你,你就跟大帅说,要是大帅不帮着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叶春好六神无主的,依旧只是微笑。
叶春好下了汽车,目送张嘉田的汽车在胡同里调头离去,同时把他那番话又细细的品了一遍,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忽然的,她转身快步走了进去,要赶在林子枫前头,先去见雷督理。
然而,雷督理此刻并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