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别过了张嘉田,继续走去见雷督理。半路上,她遇到了白雪峰和林子枫,这二位结伴而行,不知是要往哪里去。迎面见了叶春好,白雪峰含笑站住,招呼了一声“叶小姐”,林子枫则像是脖子僵了一般,只对着她微微一颔首。
不管他二人分别是个什么态度,她这边的反应总是如一的。把手里的一本硬壳簿子夹到腋下,她对着二人微笑唤道:“白副官长,林秘书长,下午好。”
白雪峰笑呵呵的一摆手:“你太客气,叫我老白就得了。”
叶春好对着白雪峰抿嘴一笑,没说出什么来。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起,明显是林子枫更出众,林子枫有一股子冷森森的文气和傲气,瞧着是个有真本事的模样。和他一比,白雪峰就有点像个老好人。可叶春好怎么看,都觉着白雪峰是在韬光养晦,相形之下,那位刚高升为秘书长的林子枫,就显得浅薄了。
论级别,她是在林子枫之下的,不过因为她只负责处理雷督理的私事,所以这位秘书长也管辖不到她。白雪峰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也就只对白雪峰一人道谢,然后姗姗而行,继续向前走去了。
如今,雷督理的“书房”,人来人往,是很有人气了。
原来她总看雷督理不像个督理,更像个赋闲在家的阔人,直到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她才颇有如梦初醒之感。
楼门口的卫兵见她来了,立刻一磕脚跟一昂头,紧绷着脸立正敬礼。她习惯了,视而不见的向内走。一楼的客厅垂着亮晶晶的珠帘,帘子后头是雷督理在和人高谈阔论。她等了片刻,待里面的客人告辞出来了,她才掀帘子走了进去:“大帅。”
雷督理本是歪在沙发上的,此刻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刚来?”
他这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反倒让叶春好紧张起来:“不,来了一会儿了,听大帅在和人说话,就等在外面没有进来。”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回去:“糟糕,我方才大吹其牛,都被你听去了。”
他方才说的那话确实是云苫雾罩的不着边际,叶春好听得真切,却是不以为意:“大帅那些大话都是专门要说给人听的,有目的在里面,所以只算是一种谈话的艺术,绝不能说是吹牛。”
雷督理坐回了沙发上:“你倒是会给我找面子。”然后他对着叶春好招了招手:“过来!”
叶春好发现他最近对自己有了点动手动脚的趋势,所以只向前走了几步。和他隔着一张茶几,她站住了,从腋下抽出那本簿子:“大帅,关于账房上个月的账目,我——”
雷督理向后一靠:“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我只是向您做一次汇报——”
雷督理说道:“没问题就不用说了。”
叶春好捧着簿子,犹豫了一下:“大帅这样信任我,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她这话发自真心,因为俱乐部后头那处账房专管雷督理暗地经营的走私生意,涉及的金额数目极大。先前这账房是由林子枫管理的,如今雷督理把管理权给了叶春好。林子枫失去了账房,得了个秘书长的官衔,一出一进,真是赔大发了。
雷督理听了她的话,不以为然的一笑:“我的心思,你明白,难道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吗?你这些客套话,对付别人还可以,拿来对付我,可是显着你有点儿没良心。”
叶春好把簿子合好,拿在手里:“我这话并不是假话。我的年纪和资历摆在这里,您让我负那样大的重任,我可不是要惶恐吗?”
雷督理把笑容收敛了,瞪了她一眼:“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爱听,你也不许再说了!”
他这种程度的生气,叶春好是不怕的。而雷督理的冷脸果然不持久,她这边刚顺着他点头答应了,他便重新又有了笑模样:“你下午打扮一下,晚上陪我去趟东交民巷。”
“去那儿做什么?”
“英国大使夫妇今晚请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大使请客,您去就是了,干嘛还要带上我这个秘书呢?”
“英国人请客,请的都是夫妻。可我现在光棍一条,哪有太太可以带?不带,又显着有点儿秃,不大好看。”
“您带三姨太太嘛!”
雷督理这回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答道:“我想带个懂英文、会交际的,也能给我长点儿面子。”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摇了头:“大帅恕我不能从命,这种场合,实在不是我应该出席的。三姨太太如今也会讲好些句英文了,人也漂亮活泼,走出去绝不会给您丢脸,您还是带着她去吧!”
雷督理看了她片刻,忽然低声问道:“要我求你吗?”
他这话一出,叶春好只感觉自己是被将了一军——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可若是接受了这个要求,她又要以着何等身份去抛头露面呢?
“可是……”她轻声问道:“别人要是问起我来,大帅怎么介绍我呢?”
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反问道:“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如何?”
叶春好垂下了头:“大帅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只是我的英文也不好,也不曾交际过。大帅若不怕我出去了给您丢人,那我就去。”
雷督理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先是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的脸,然后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真高兴,高兴得简直想要亲你一下。”
叶春好又窘又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叶春好不知道雷督理是从何时生出这个主意的,反正等她走回房时,新衣服和配套的珠宝首饰已经被勤务兵送到了。
新衣服居然还很合身。
叶春好下午梳妆,晚上出门,半夜才和雷督理坐着汽车回了来。
她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吹拂她滚烫的脸。今晚真算是见了世面了,她和好几国的大使夫人都搭上了话,宴会也很盛大,连国务总理都带着小姨太太来了。
令她惊讶的是,国务总理对雷督理竟然是相当的恭维。当然,当今这个世道,政客是需要军阀来往上捧的,而雷督理就正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军人,总理多尊敬他一点,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总理毕竟是总理——在此之前,叶春好只是一户殷实商家中的女儿,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和这样高级的阶层有关系。
这是老天对她的厚爱,她朦胧中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番厚爱,她能从一名落魄孤女变为督理的亲信秘书,自然也能摇身再变,如有为的男子一般,变成这社会中的一个人物。
这时,一只柔软温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瘦削的膝盖。
她扭头望过去,看见雷督理的眼睛在黑暗中生辉。黑暗隐去了雷督理的岁数,他看起来是异常的年轻俊美。
“多谢你。”他柔声说道:“辛苦你了。”
叶春好一笑,心中却是猛然掠过了玛丽冯的影子,让她心中一阵不快。幸好那影子转瞬即逝,并不久留。
拨开了膝盖上那只手,她忽然懒怠说话,只想这样坐着吹风。然而那只手在失去了膝盖之后,腕子一转,又握住了她的手。
她当即一挣,发出低低的呵斥:“大帅!”
那只手在被她挣开之后,又执着的回了来。手指划过她的手背,钻进了她飘飘的喇叭袖,直接抚摸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正要说话,雷督理却赶在她前头开了口:“别动!”
他侧过身来正视了她,看她有点羞又有点怒,一只手隔着衣袖摁住了他的手,不许他继续深入。她脖子修长,肩膀单薄,腰身和手臂都是那样的纤细,然而手掌却是柔软有力,异常坚决的阻他道路。微微偏过脸对着窗外,她显出了从鼻梁到嘴唇到下巴的流畅线条,人不是珠圆玉润的人,可是自有一派安详温柔的菩萨相,是个既精致又稳妥的小女子,将来老了,做了一家的老太太,也是慈善尊贵的老太太,荣华与风雨,都禁得住。
雷督理看着她,她看着车窗外,直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低声说道:“大帅方才还谢我辛苦,如今怎么就又对我任性起来了?”
雷督理向她挪了挪,却是答非所问:“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和平时大不一样。”
叶春好依旧望着车窗外,不肯看他:“这只不过是脂粉造出来的假象,一把毛巾就擦去了。”
“就算是假象,也得有个好底子才行。换成我,再打扮也是白搭。”
叶春好冷不防听了这个比方,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大帅又说玩笑话,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从她的喇叭袖中抽出了手:“我胡说八道,只是想逗你笑笑。”
叶春好把双臂环抱到胸前:“我不敢当。”
雷督理向后一靠:“你这话也是胡说八道!”
叶春好听他忽然变了语气,像是带了怒气的样子,但是强忍着不去看他。相处的日子久了,她也发现这位大帅有点阴晴不定,说翻脸就能立刻翻脸,她家的人管这叫狗脾气,她看雷督理就是个有点狗脾气的。她不肯顺着他的狗脾气,怕他得寸进尺。
汽车停在了雷府大门口,她先下了去,站在大门外等雷督理。雷督理下汽车时踉跄了一下,气得他回头先将开车门的副官踹了个跟头,又“咣”的踢了汽车一脚。副官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汽车一起不敢吭声。而他大步流星的往府里走,叶春好见他势头不对,刚要劝他一句,可话未出口,雷督理绊在那一尺多高的老门槛子上,已经结结实实的向前拍在了地上。
他这一跤可是摔得够狠,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兜头盖脸的扑在了青砖地上。叶春好刚要去扶他,白雪峰等人从后方一拥而上,早慌里慌张的边喊大帅边围了上去,七手八脚的把他搀了起来。雷督理摔懵了,站起来后不说话,单是晃,叶春好站在人外踮了脚看他,就看他鼻子额头都没事,但左颧骨明显的红了一块。皮肉伤是不打紧的,她放了点心,却不想雷督理抬手一抹鼻子,竟然抹出了一手的鲜血。
大门内外都悬着电灯,把这一带照得通亮,雷督理瞧见了自己手上的血,明显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又去抹,几下子就抹了个不可收拾。忽然抬眼看到了人群外的叶春好,他一把搡开了面前的副官,对着叶春好便是大吼:“你看什么?我摔成这样了,你就是干看着?我摔死了,你也干看着?”
叶春好被他这一吼震得面红耳赤,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下意识的想走,可雷督理见她呆站着不言不动,越发恼火,继续大吼:“你还看?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给我擦一擦?”
他这话一出,白雪峰立刻掏出手帕上前要给他擦手擦脸,然而随即就被雷督理推了开:“不用你!让她给我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