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宁宫中,传来一声奶香娇软的惊呼。
“那父皇是受了很重的伤吗?”裴轻将一盏温牛乳放到了桌前,对面正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她手里正拿着一块软香的糕点,听到此处,是怎么也吃不下了。见裴轻点头,她一张小嘴立刻就瘪了,眼里泪汪汪的。
于是,萧渊处理完政事回来时,就看见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父皇……”萧瑜一见萧渊回来,立刻蹬着两条小腿下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腿,带着哭腔问,“你还疼不疼呀?”
萧渊一把将女儿抱起,朝着裴轻走去。裴轻笑着摇摇头,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早就不疼了,瑜儿不必担心。”他温声哄着,把她放回到糕点面前。
“今日怎么晚了许多?”裴轻接过他换下的龙袍,一旁的织岚上前,将之拿到一旁整理。
“诸国进贡之事繁杂,下了朝又在演武场多操练了几把。”萧渊揽过她的腰,“你给女儿讲当年之事,为何还挑挑拣拣地说,你在那木屋里把我嘴都咬出血的事怎的不提?”
裴轻赶紧回头看了眼那小丫头,见她还在吃糕点,这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听说你今日又训斥稷儿了,还是在演武场上当着众武官的面。”
萧渊点头:“他策略政事长进都不小,但箭术比往日毫无长进,才端了半日弓手就发抖。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百里之外箭无虚发,他还差得太远。”
“但稷儿也大了,又是太子,你这般当着大臣的面训斥他,是不是……”
“就因为他是太子,这点训斥都能受不了,如何担得下江山社稷?只顾着太子的面子,却没有太子的担当和手段,想坐稳皇位是不可能的事。”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轻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皇兄来了!”萧瑜又跑了过去,像刚才扑到萧渊怀里一样扑到了萧稷安身旁,“皇兄今日晚了好多,我都饿了好久了。”
此时的萧稷安已满十岁,已脱了几年前圆嘟嘟的稚嫩,承了萧敬和裴绾的容貌,少年清润又矜贵。裴轻时常感慨,孩子大了有好也不好,以往稷儿总是软软地唤她母亲,时不时地在她怀中撒娇,还扬言要保护她。
可如今呢,小小年纪便清冷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尽管挨了训斥,萧稷安进来时仍第一眼看向萧渊,唤了声“父皇”,而后又看向裴轻,语气柔和了些:“母后。”
最后他看向了正巴巴望着他的萧瑜,面上终于有了笑意:“饿了许久,也没见你少吃。”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
木盒打开,就听见萧瑜又惊又喜:“是夜明珠!”
自从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东海夜明珠世间一绝,萧瑜已经念叨了好多次,此物价值连城,成为孩童一时兴起的玩物未免太过奢靡,裴轻发了话,萧渊便是再宠女儿,也只得寻了些普通夜明珠供萧瑜玩乐。
萧瑜不哭不闹,转头就去找了萧稷安,几句“皇兄最好”的撒娇,便换来了他的承诺。或许是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萧稷安不轻易许诺,但一旦许了,就一定会做到。
“皇兄待瑜儿最好了。”萧瑜捧着那颗夜明珠,牵着萧稷安的手往内殿走,“织岚姑姑做的软糕可好吃了,瑜儿给皇兄留了好几块呢。”
“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请用晚膳。”织岚轻声道。
掌灯时分,膳食的香气溢满整个内殿,四人围坐在一起,如寻常百姓家般用起了晚膳。
虽瞧着是寻常人家一般的晚膳,但实则还是有些不同的。
“今日朝中奏对,听明白了多少?”萧渊饮了一口酒,看向萧稷安。
后者放下筷子,正色道:“边关马市通商,于两国是好事。但交界之地鱼龙混杂,若无人严守明察,定然会出现中饱私囊,甚至通敌叛国之乱。”
萧渊挑眉:“依你之见,朝中派何人去合适?”
“新晋镇国将军齐宴衡。”萧稷安毫不犹豫。
“齐宴衡此人过于刚正不懂转圜,边关马市一事上要接触的人很多,派这样一个直筒子去,难保不会将小矛盾闹大,平白生出战乱祸端,遭殃的就是边关百姓。”
“所以,”萧稷安继续说,“应以齐将军为主,再调中枢令贺大人门下那个叫郭安的门生为辅。郭安是贺大人一手栽培,为人稳重温和,学识渊博通晓各国律例和商贾门道,齐将军虽然刚直但并非不明事理,这两人共治边关,既可通马市富国库,又能相互制衡,不至专制管辖之权,成为日后的麻烦。”
萧渊面上虽未有什么变化,但裴轻看他的眼神便能明白其中的赞赏与欣慰。
果不其然,萧渊夸了句:“这几句听着的确是长大了。”
后面又接了句:“该选个太子妃了。”
裴轻刚饮下一口温酒,险些就被呛着,再看萧稷安,本来还一脸正经地在谈论朝堂之事,这忽然就扯到选妃上,他不自在地重新拿起筷子,又顺带着看了裴轻一眼。
这种时候,求助母后才是最有用的。
裴轻立刻开口:“怎么扯这个,稷儿才多大。”
“这跟多大有何关系,一辈子那么短,就该与心上人早些相识才是。我还嫌咱们相识太晚,前边十几年都可惜了。”
这扯着扯着又扯到自己身上,裴轻面色微红:“那也不能一概而论。”
萧渊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脸红的,裴轻脸红也就算了,萧稷安堂堂男儿有什么可脸红的?
“你可有心上人?喜欢哪家的姑娘?”萧渊睨着他,直白地问。
躲来躲去没躲过,萧稷安宁可萧渊拷问文学武学之事,也不想扯这些事,怪难为情的。
“没有。”他回道。
“怎么没有呀?”此时萧瑜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皇兄最喜欢我了!”
“你不算。”萧渊捏捏萧瑜的脸蛋,逗她,“那你最喜欢谁?”
萧稷安也看着萧瑜。
只见萧瑜起身,欢快地扑到萧渊怀里:“当然最喜欢父皇了!”她坐在萧渊的大腿上,晃悠着两条小腿,“我今晚想跟父皇和母后一起睡。”
“那不行。”萧渊半点不含糊道,“除了这事,别的都能答应你。”说着还暧昧地看了一眼裴轻。
裴轻真是拿他没办法,说:“瑜儿不是想听织岚姑姑讲她幼时的故事吗?今晚织岚姑姑陪瑜儿回永宁宫如何?”
午后听了母后和父皇的故事,晚上又能听织岚姑姑的故事,萧瑜立刻点头,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用完晚膳后,萧瑜乖巧地跟着织岚回了永宁宫。裴轻则特意送萧稷安到了寒宁宫外:“稷儿,父皇对你严苛,时常训斥,你可怪他?”
对于自己的身世,萧稷安已经知道得非常清楚,身边还能有血亲姨母,他已然心怀感念。至于训斥,他深知其中缘由。
若说亲生父皇是仁和的君主,那如今的父皇便是强势的帝王。若没有他雷霆之势震慑列国,当不会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他要做的,就是将来也成为这样的帝王。
“母后放心,那些训斥我都记着呢,待我强于父皇之时,他再训斥,我就不听他的了。”
裴轻果然被逗笑。
结果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嘁,野心不小。那还早着呢。”
萧渊走过来揽住裴轻的腰,语气凉凉地对萧稷安道:“睡前再端一个时辰的弓,端不满时辰不许睡觉。”
萧稷安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是。请父皇母后安歇,儿臣告退。”
他行了礼,一步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走吧。”萧渊拥着裴轻往回走,趁其不备在她脸上偷了个香,“听儿子的话,安歇去。”
萧渊沐浴完出来,就见裴轻只着白色里衣,散着长发,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夜幕。
“在想什么?”一双结实灼|热的手臂圈了上来,颈间气息喷洒,“想以前的事?”
裴轻感叹,她什么也没说,他却一眼便知道。方才听到他说可惜他们相识太晚时候,那一刹那涌上的酸涩竟久久消散不去。
那时候他说:“裴轻,到了你外祖父家,我们便成亲。”
可最终事与愿违。
“说起来,以前有些事,可能你不知道。譬如我迟迟没同你成亲,是因为在那半年中我提了三次亲都被你外祖父拒绝了。”
“嗯?”裴轻惊讶,居然还有这种事。
后来萧渊没有再提成亲的事,裴轻以为是他后悔了,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其他缘由。
“他不允亲,我便不好强行忤逆。除了我身无分文孤身一人之外,我猜想,是不是他老人家将我当成了登徒子,以为我们早已有了夫妻之实,这才怒而不允。于是第三次提亲时,我还特意同他言明了此事。”
“什么?”裴轻转过身来,“你怎么能同祖父说这些!”
她这么想着都觉得羞臊得不行。
“那我能怎么办,能想的缘由我都想过了。再说外祖父他老人家也是男子,有何说不得的。但其实并非因为这个,这也是为何后来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一段日子。”
萧渊将她揽入怀中,裴轻静静地听他说着。
“他告诉我,你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即便父亲官位不高,但起码衣食无忧。你将来匹配的人家,即便不是高门显贵,横竖也是体体面面的人户。你的孩子更会是体体面面的公子、小姐。而你嫁给那时的我,就从官宦小姐变成一介平民农妇,我们的孩子也会一辈子比不上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大族之子。”
——“我看得出你出身不凡,亦有一身本领。你甘愿窝在这乡野田间是你的打算,但裴轻自幼丧母,在那个姨娘手下定然没少受委屈,原指着她像她姐姐一般,嫁人后会有一番新的光景,此生不再吃苦受累。你若身有功名,她便是良家夫人,你若一介莽夫,她便是莽夫之妇。个中差别,我想你应当看得明白。”
萧渊学着当年那番原话,笑说:“所以,是他老人家一言点醒了我。我只想与你厮守,想抛弃那些让我厌烦的一切,只过些平淡日子。我自幼见识了皇族的尔虞我诈,父亲忽然暴毙,我不得不承袭南川王位,自那一日起,便是源源不断的争斗甚至是手足残杀,我厌弃那一切,便愤然离开。
“但我不该如此自私,明明可以同你过更好的日子,明明可以给我们将来的孩子高贵的地位,却只因厌弃争斗便隐瞒一切。所以那时,我决意回去,待我摆平了一切战乱,以南川王之身,奉上整个南境富贵荣华,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虽未同你言明,但你答应等我,答应做我的将军夫人时,裴轻,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怀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萧渊笑了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我那一走便是两年。要彻底铲平统治南境远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前有蛮夷之敌,后有宗族算计,我不能有片刻的分心。更不能透露心中有牵挂之人,我怕他们会顺着那些蛛丝马迹加害于你。
“两年后回去时,只看见了外祖父的坟冢,和那张诀别的字条,我不愿相信,便立刻去找了你。知道你……决意入宫,知道你是真的不要我了,我才知道……所做的一切是真的没有用了。”
“对不起。”裴轻抬起头,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水,“我本来一直都在等你,后来……外祖父病了,须得去大医馆请郎中,我那时才知道宫中的姐姐去世了。当时姐夫伤心太过,并未大肆告知天下,只安葬了姐姐之后便一直空着后位。我这才明白为何我写的信都有去无回,因为那些信根本都没能到姐姐手中。
“外祖父没能等到我带回郎中,我安葬了他,回了裴家。我要亲眼看到姐姐的灵位,才能相信她是真的不在了。当年陪姐姐入宫的嬷嬷回了裴府,她告诉我,姐姐还是知道了我离家的消息,每日担心不已却又寻不得我的下落,后来她生产时难产,临终前还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
裴轻说到这里泣不成声:“若……若不是我,姐姐或许就不会神思郁结对不对?她一定想好好陪着稷儿长大,一定想好好陪着姐夫……
“父亲说姐夫朝政繁忙,后宫又有嫔妃争宠,一旦妃子有孕,稷儿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我答应入宫,替姐姐好好抚养稷儿。或许……或许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没想到罢了……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
她至今仍记得萧渊那不可置信又受伤的眼神,这些年来她都不敢再回想那日两人的诀别。
萧渊听着裴轻的哭诉,沉默久久,才道:“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可她还是哭个不停,萧渊干脆一把将人抱起,往床榻走去。
“你干什么呀?”她惊讶一瞬,还带着哭腔。
“我还是更喜欢你在榻上哭,在别的地方哭,实在心疼得紧。”他放下她,戏谑地瞧着她,兀自解了衣裳。
赤|裸的胸膛露出,裴轻擦着眼泪别过头去:“你总这样不正经。”
“如何就不正经了?”
他圈上她的身子:“觉得我们相识太晚的话是真,觉得前面十几年可惜了也是真,但我从未后悔回南川做了南川王,起码后来这事能传入你的耳中,让你在危难之际写下那封求救信。我终归还是风风光光地娶了你,不过是其中有些耽搁罢了。往后日子这么长,难道还怕补不回来?”
听他这么说,裴轻心里好受了许多,她主动环上男人的脖颈,声音柔和:“往后几十年,定然是能补回来的。”
又娇又软的样子,看得萧渊喉头吞咽,凑上去重重地亲了她一口:“那就从这事开始补。”
“嗯?啊……”裴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压到了身下。
衣衫剥落,赤|裸交缠。
情至深处时,裴轻满面潮|红,双眼迷离:“萧渊……你,你恨过我吗?”
听见这话,萧渊对上那双好看的眸子。
他覆下来吻在她唇边、耳际。
“没有,裴轻,从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