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能感觉得到德利号货船的渐渐远离,但她并没有回头去看。
她牢牢地盯着李胖子,提防着他做出什么小动作,生怕毁了德利号逃走的时机。
李胖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怼狠辣的神色,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缓缓道:“九爷,你就甘心这样放他们走了?那书生仔可是在骗你啊,你就能忍得了这口气?”他自是知道唐九爷唐晓是个女儿身,所以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旁边知晓内情的手下们闻言都哄堂大笑,虽然唐晓手中的枪口还对准这李胖子,但此时已经没人觉得她还能逃脱得了。他们这么多人,对方孤军奋战。而且男人对于女人的歧视,天然存在于骨髓之中。
尽管唐晓唐九爷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但大多数人还是会觉得她出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并不是因为她能力有多强武功有多高枪法有多好。此时又围观了一场堪比戏园子里演的好戏,纷纷脑补了渣男骗身骗心的段子,看着唐晓的目光都透着戏谑。
唐晓在这样的目光洗礼中,依旧泰然自若,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过一下。
李胖子见唐晓这样,反而越发不爽。他那张胖脸上摆出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说九爷,你也老大不小了吧?早点成亲,女孩子家家,还是要找个男人依靠的嘛!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我手下高矮胖瘦随便你挑!”
这下哄笑声就更大了,还有鼓噪和吹口哨的声音。
唐晓那双好看的凤眸中利芒一闪,扣着扳机的手指微动。
“砰!”
枪声带着浓烈的硝烟味在耳畔轰鸣着,李胖子完全没料到唐晓居然真的敢开枪,迟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唐晓并不是对着他的脑袋开的,而是手腕轻抬,对准了天空鸣枪。
果然是妇人之仁。
李胖子轻蔑一笑,抬手一挥,便想让手下们把唐晓制服住。
该怎样处置这位唐九爷呢?
李胖子为难地思考着,是交给余家帮换取一些利益分成呢?还是想办法把这唐九爷化为己用?不过不管是如何处置,最起码让她先把今晚的损失补齐。
周围传来了呼喝打斗的声音,居然半晌都没有停止。李胖子心里还在不悦为何他的手下对付一个女人折腾这么久还没有摆平,却在下一秒惊愕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下们都战成一团。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不知不觉中,有一拨黑衣人混入了他的手下之中,而唐晓的那一枪明显就是行动的发令枪,局势因此骤变。
李胖子脸色铁青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一边倒地被控制住,全程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唐晓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动手帮忙,神情淡漠。
“九爷辛苦了。”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声音清冷,眉目清隽,竟是换了一袭黑衣的方少泽。
岳霆怎么可能没有留后手,他自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光表面上有士兵换装护送,暗地里有更多的士兵镇场,而且是方少泽亲自带队。只是这队人马分身乏术,先要护送岳霆所在的国宝专列过江,再转过来护送沈君顾等人上船。只是没想到李胖子等人来得那么快。
唐晓去取怀表回来的途中就遇到了方少泽,继而便发现沈君顾等人被李胖子围住,场面一触即发。
方少泽本想率队强攻,却被唐晓阻止。
如果依着以往的战斗经验,唐晓自然是同意方少泽的决断。可是他们所保护的并不是普通的货物或者黄金,而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唐晓虽然几乎没有看到过那些国宝长什么样子,但也能从沈君顾等人的态度中感受到这些国宝不容有失。
唐晓迅速衡量了场中形势,便单枪匹马闯入其中,用自己来引得众人的注意力。而方少泽率士兵们悄无声息地借着夜色混入其中,最终轻松地将其一网打尽。这之中唐晓独自面临的危险,不言而喻,可是她依旧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
方才还口出狂言十分嚣张的李胖子,此时已经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控制住。
唐晓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我已经成亲了,就和刚才那个书生仔。”
李胖子一双眯缝眼瞪大了一圈,想要说什么却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唇。
“非法在江边码头集会,先带走审查。”方少泽淡淡吩咐道。
“是!”士兵们应声道,拽着号哭的帮众们离开了码头。
方少泽见唐晓没有动,他也没有先离开。
刚刚他在暗处听了个全场,自然也是听到了李胖子取笑唐晓的话语。他惊奇于这唐九爷居然是女儿身,尽管脸上的表情严肃,可是眼神还是管不住地往唐晓身上四处打量。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姑娘家啊……
知道唐九爷的身份后,再去想沈君顾临走时的呐喊声,方少泽的眼皮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这样看,那沈二少还真是个渣男啊……方少泽敬这唐九爷是条汉子,更不想她和沈二少有什么仇怨,不禁干巴巴地劝慰道:“唐九,君顾方才说的肯定不是心里话,他定是想让你赶紧逃走的。”
毕竟他和岳霆现在还是合作关系,若是惹怒了这唐九爷,恼羞成怒地去上海法租界厮杀一场,那损失可就大发了。
“不,他说的就是心里话。”唐晓冷着一张俏脸,眼神冰冷地把玩着手中的枪,用袖子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火药粉末,“现在想来,他能很快就找到我丢失的东西,并不是关心我,而是时时刻刻戒备着我。他肯定是早就想把我甩开了。”
方少泽闻言沉默,也不再多说什么。这种事换任何一个姑娘家,都是无法忍受的吧?
唐晓把擦干净的手枪别回腰间,顺势就摸到了腰上挂着的玉佩和盘长结。
江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四散飞舞。
唐晓忽然勾唇一笑,本来冰雕一样的俏脸像是冰雪初融。只听她微笑道:“其实,我被怀疑也是正常的,谁让我和他的相遇并不是那么美好。”
“所以,抵了这一次,我和他应该就可以重新认识对方了。”
见唐晓说得神采飞扬、志在必得的模样,方少泽不禁默默地同情了沈君顾几秒钟。
被这样一个剽悍的妹子惦记上,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对了,话说,那沈二少知不知道这唐九爷是个姑娘家啊……
沈君顾失魂落魄地跪坐在甲板之上,自从德利号开离码头之后,他的姿势就丝毫没有变过。
他双眼呆滞地看向江面,悔恨的念头就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让他窒息。
唐晓那纤瘦却坚韧的背影,一直在他眼前挥散不去。
为什么不回头看他一眼?
为什么知道了被背叛还要坚持救他们?
为什么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
这大半个月来,与唐晓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部像走马灯一样在沈君顾面前依次闪过,一些沈君顾忽略的细节都清晰呈现。
每次他们讨论国宝存放地点时,唐晓都会自觉地走远避嫌。他以为那是对方依靠武功可以听得清的距离,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唐晓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偷听的模样,更像是无所适从的茫然。
每次他们对收回来的古董侃侃而谈时,唐晓都是一脸漠然,完全不在意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些表现,根本不像是曾经劫道抢夺国宝的土匪头子!
现在细细想来,当时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开,又把一车厢的古籍毫无条件地归还,这唐九爷还真不像是一个合格的土匪。再联系之后的假成亲以及一系列的余家帮动荡,更像是……更像是借着劫国宝而施行某种计划。
人的好恶是很能影响对其他人的观感的。
因为与唐晓的相遇实在是太糟糕,所以沈君顾下意识地把唐晓所有的作为都看成对国宝别有用心。但刚才江边发生的事情已经把他的这个想法完全颠覆,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对唐九爷多有误会。
唐晓从一开始,就压根不关心那些国宝的安全,之所以做出这样的牺牲,完全就是为了他。
而他回报给对方的,却是猜忌和防备。
沈君顾简直不敢想象孤身一人被留下的唐晓会遭遇到什么。
这都是他的错。
就像是十多年前,兄长为了母亲买药而自卖其身,他为什么就不冲出去代替哥哥?如果留下来的是兄长,说不定就能把母亲照顾得很好,让母亲能继续活下去。可他为什么只能跌坐在墙角处,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就像现在一模一样。
沈君顾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他身上所有的圆滑世故,都是一层厚厚的面具,没人知道在这层面具下的他,其实是个胆小鬼。
在沈君顾背后站了许久的张德胜,斟酌了一下,终于走上前蹲下身,诚恳地说道:“这位兄弟,张德胜欠你们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沈君顾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他听到了这句话,但这张德胜真正欠的人情是属于唐晓的,可是唐九爷就算侥幸活下来,估计以后再也不会想要与他们有什么牵扯了。
没有等到沈君顾的回应,张德胜也没有任何意外。他不知道留下来的那位少年与这批人有什么关系,但因为对方他的这一船货物保住了,也是不争的事实。
上海的大帮派青帮要建恒社,日前举办了开幕典礼。德利号上这次运载的军火,就是各地分部给上海青帮的建社贺礼。这个活计是张德胜求了许多关系才求到的,如果不能圆满送到,他简直无法想象那样残酷的后果。
可能他当时不接这个临时的单子,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甚至和李胖子的关系也不会闹得如此之僵。但那样窝囊地答应李胖子的分成比例,他未来跑船岂不是都要受制于人?难道还能带着兄弟们喝西北风?现在关系彻底破裂,说不定还会好一些。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不会再有任何踌躇犹豫。
张德胜陪着沈君顾望了一会儿江水,但船上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不一会儿就有船员来告状,说是章武发现船舱里挂的居然是煤油灯,嚷嚷着有火灾危险,要灭掉开电灯。
不过他这船哪有钱买电灯泡啊!张德胜头疼地站起身。
沈君顾连张德胜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到,依旧僵直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
天色渐亮的浦口码头,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胡以归捏着小本子,坐在一间茶铺之中,锁紧了浓眉思忖着。
他虽然错过了跟踪国宝专列南下的机会,但到了南京之后就在暗处观察国宝护卫队的一举一动,当然不会错过昨晚的动静。
只是他没想到这班人马弄了个赝品火车还不算,居然煞费苦心地兵分三路,令他难以抉择究竟跟随哪一路。其中一路看起来应该是直接渡江而过,他也无法搭上去。而几乎同时出发的另外两路,他只能选了其中一路跟了上去。
谁知道,这一路最终居然是走水路,而且还不是容易买票混上去的货船。
胡以归旁观了昨晚那场械斗,也丝毫不意外最后出手的是方少泽。他不关心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只关心这些国宝究竟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胡以归左右看了看,扫了眼四周。他知道还有几个人和他一样隐蔽在黑暗之中,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他的同行还是其他势力的眼线了。今天这些人也和他一样茫然无措,显然也都失去了国宝的下落。
说不定那些国宝,就会这样永远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被有心人中饱私囊了!
胡以归攥紧了手中的本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不就是藏起来了吗?他会让他们露出老鼠尾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