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同礼在知道南京政府派来的押运官已经到任时,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他以为上一次南迁失败之后,又要打嘴仗和稀泥,至少要等到过年后才能有准确消息。结果这刚过了小年,居然押运官都直接上门了!
傅同礼匆匆忙忙地赶了出去,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派遣书函,仔细确认上面的印鉴,看了好几遍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来得太突然,傅同礼的心中也惊喜不已,但故宫南迁又不是说走就能抬腿走的,其中牵扯甚多,一两天之内是解决不了的。
故宫别的不多,就是房子够多。傅同礼不敢贸然让这一队看起来彪悍骁勇的士兵们直接驻扎在故宫里面,便亲自带着他们去武英殿安置。
而在发现身为押运官的方少泽居然是如此的年轻之后,傅同礼也渐渐从惊喜中冷静了下来。如此重要的一个任务,南京政府那边就派了一个小年轻过来负责,是不是也说明了对方的不重视?
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傅同礼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见方少泽四处张望,便介绍道:“这武英殿是一个单独的宫殿群,有主殿武英殿、东配殿凝道殿、西配殿焕章殿、后殿敬思殿,总共有房间六十三间,应该可以收拾出二十几间给军爷们住。”
方少泽环顾着四周,破败的宫室、一地的枯草、被火烧过的烟熏痕迹、汉白玉栏杆上的刀剑划痕、青砖之上被鲜血浸染的深褐色斑痕……
傅同礼也觉得一身崭新军装的方少泽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不由得继续介绍道:“方长官,别看这里现在不起眼,当年李自成曾经在这里自立为帝。后来康熙皇帝十六岁擒拿鳌拜,也正是在此处。”
若是换了其他人,说到这里肯定会好奇地多聊两句,但方少泽却依旧面无表情。
老实说,方少泽还真不知道李自成是谁,康熙皇帝是谁,鳌拜是谁……也丝毫不感兴趣。
傅同礼自找没趣,也就不再多说,安排人带着士兵们进去收拾房间歇息。这武英殿后来作为藏书修书之用,但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都遭了火灾,所藏之书大量被烧毁,后来虽然经过多次修缮,但因为整个清室都自顾不暇,只是大体上还看得过去,里面更是破败不堪。武英殿算是单独的一处宫室,傅同礼当年接手的时候,里面所有值得收藏的珍品也都搬了出来,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今日仓促而来,倒也是觉得过意不去,连忙让下属们去搬能用的被褥和日常用品。
方少泽却在一片吵嚷声中静静地站在殿前的院落里,一言不发。
站在方少泽身后的方守见此情状,觉得自家少爷肯定是嫌弃这里的环境,便上前建议道:“长官,此处无法住人,我去另寻住处吧。”
“无妨。”方少泽吐出一口浊气,眼眸深邃。
他不是吃不了苦。在西点军校的时候,不要说在宿舍四个人混居一室,野外演习的时候风餐露宿也是不在话下。相比之下,这种好歹有瓦片遮挡的地方,怎么也算是不错了。
只是,他有些接受不了,都破落成这样了,还要坚持守着自己的东西,不接受先进文明的科技,闭目塞听,自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
在异域成长的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因为自己的黄皮肤而遭遇种族歧视。大清帝国这么多年的闭关锁国,变成了一块诱人可口又没有抵抗力的蛋糕,不管是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
本来他是要回国带父母离开这片土地的,又因为得知了父亲的事业无法轻易抽身,方少泽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计划。可是这样一个腐烂的帝国,究竟如何才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重新长出欣欣向荣的花草。
皇室什么的,首先就是要消灭的毒瘤。好在这一步已经有人率先做到了,这些古董珍品在方少泽看来不过就是残余的封建统治糟粕,虽不至于极端地烧毁破坏,但该怎么利用处理,倒是值得好好想想。
正在张罗收拾的傅同礼没有想到,站在武英殿前的那个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产生了如此可怕的思绪。他忙了半晌,才发现方少泽并没有跟进来,赶紧又走出来,歉然道:“真不好意思,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收拾,请方长官多多海涵。”
“无妨。”方少泽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让人听不出来喜怒,“傅院长,可否带我去看一下即将南迁的文物?听说你们都已经装箱了,最好尽快看一下箱子数量和种类有多少,我好安排专列等候。”
傅同礼没想到方少泽如此积极,一时也喜忧参半。喜的是时间不等人,谁知道北平什么时候被日军包围有沦陷的危机?故宫南迁当然是越快越好。忧的是对方如此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此事。
不过腹诽归腹诽,对于方少泽的要求,傅同礼也是无法拒绝的,便立刻带着他往库房走去。好在方少泽身边只带着方守一人,让傅同礼忐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像是要有意震慑一下方少泽,傅同礼并没有带着他直接从西路去往被用作仓库和修缮室的西三所,而是特意绕路,从武英门出来,走太和门西边的贞度门,穿过太和殿广场,走中路而过。
气势恢宏的太和殿矗立在冬日的夕阳之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壮丽,就算是生活在故宫之中的傅同礼,也经常会为之神夺。
可是同样的景色落在了方少泽眼中,却是褪了色的雕栏画栋和遍地的颓垣破瓦,俊颜更是冷上了几分。
等绕到了库房之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库房的大门已经被早就过来准备的工作人员打开,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怪味,混杂着樟木的香气和腐朽的味道。
“本来是想把北五所改成库房,但房舍内存物太多,暂时只将敬事房改成库房,还有一部分东西放在延禧宫那边。”傅同礼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墙边的电灯开关。
这个库房看似简陋,但货架却摆放得整整齐齐,随着一盏盏的电灯逐一点亮,大大小小的箱笼一望无际。
傅同礼领着方少泽参观了一下已经打包好装箱的部分,一边走一边介绍着:“箱子外面的英文字母是类别,a是瓷器,b是玉器,c是铜器,d是字画,e是杂项。”
“杂项里面,有文具、印章、如意、烟壶、成扇、朝珠、雕刻、漆器、玻璃器、多宝阁……”
“之后时局紧张,陈列室中的文物也取下来,用天干之字编号。乙字箱装的是玉器,丁字箱是剔红器,戊字箱是景泰蓝,己字箱是象牙器,庚字箱是铜器……”
“秘书处直接监管的文物装箱杂乱,没办法分类,有些箱子上贴着的是f。也有直接用宫室的简称,例如这个箱子上面贴着的‘宁’字,就代表这里面是宁寿宫的东西,‘养’就是养心殿的。还有就是直接代表里面的东西,‘丝’是里面是丝织衣料和织锦衣物,‘永’是珠宝,‘墨’是各式墨宝,‘木’是家具器物……”
“除了文物馆之外,还有图书馆和文献馆。图书馆里的书除了比较重要的如文渊阁的《四库全书》,摛澡堂的《四库荟要》,还有善本书、宛委别藏、方志、文渊阁皇极殿乾清宫的图书集成、高宗御译的大藏经、观海堂藏书、各朝代流传下来的佛经、满蒙文刻本……”
“文献馆的档案都是按年次分装,内阁大库档案红本、清史、军机处档案、刑部档案、内务府档案、册宝、奏折、起居注……”
方少泽一边走一边听着傅同礼如数家珍,也难免头大如斗。
他十三岁就离开故土,所接触的全部都是西式教育,还会说汉语就已经不错了。别说诗词歌赋,就连成语他都不敢乱用,就怕用错了被人笑话。方少泽如此渣的汉语,更别说要理解傅同礼随口说的这些专有名词了。
不过他好歹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就算听不懂死记硬背也能都记下来。可是傅同礼也只是简单介绍,大部分箱笼的命名规则根本无迹可循。例如这个“永”字箱,怎么就是能代表着珠宝,而不是之前路过的什么永和宫啊?那个天干编号的,为什么漏了介绍甲字箱和丙字箱?
而且单看这些貌不惊人的箱笼,方少泽无法想象其中装着的都是什么。看看外面这些宫殿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还能留有什么好东西?
等到傅同礼粗略地介绍完箱笼之后,出了库房,外面的天都已经全黑了。
方少泽出了仓库,便对傅同礼说道:“拟定的是火车专列货运出北平,客车一般是十五到二十节车厢,货车可以挂到六十节车厢也没问题。但这样就太惹眼了,我建议是伪装成客车。更何况车厢太多太长,会拖慢速度不说,也不利于路上守卫保护,容易被人从中截断。”
“若是按照二十节车厢的容量,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这些箱子的体积和数量,还要留出一些地方装载我们一路上必备的补给、煤炭、武器,我们可能要分五次以上运输。”
“我建议你们按照这些箱笼的重要程度,先挑出来五分之一。至于第一批文物你们是挑选更贵重一些的,还是不那么重要的,建议你们想清楚。”
“首次出北平的古董珍宝会引起各方的窥探,日本人、土匪都是不安定因素。但若是不把最贵重的第一批运走,留在北平的文物也因为时局的岌岌可危而有沦陷的可能。当然,这是一个博弈的选择,由你们决定,我并不参与,只是提供参考意见。”
“还有这些文物的装箱是否都经得起碰撞,建议娇贵的东西抛弃或者重新装箱。我所说的碰撞并不是普通的碰撞,而是翻车、爆炸、掉落山涧等等可能。书是否都能防火防潮,细碎的东西是否都能包好等等细节都需要再次核定。我不能保证这一路上都太平,也不想兄弟们拼了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一开箱都是碎的。”
正在给库房大门贴封条落锁的工作人员都支起耳朵,听得目瞪口呆。
傅同礼也是愣了一下,他虽然早就知道一次性就把所有古董文物都运出北平怎么想也不现实,但也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仔细认真地解释缘由,不免对这个年轻的军官有了些许改观。
不管对方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至少是很诚心地想要做好这件事。
傅同礼在故宫工作了好多年,见过了无数人面对珍宝呼吸顿止痴迷不已的脸孔,就算是伪装再好的老狐狸,也可以从对方的眼角眉梢看得出来些许端倪。
但这位姓方的年轻军官,不用掩饰,那浓浓的嫌弃之感就扑面而来。
这算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不用担心对方贪图故宫的珍宝,坏事就是一旦遇到什么意外,恐怕对方不会下太大力气来保护古董。
不过凡事都是有利有弊,又习惯从事件的两面性来思考的傅同礼在心底里自嘲了一下,好歹不是来了一个明目张胆索要古董的,这已经算是求神拜佛了。
理了理思绪,傅同礼说了几句感谢的场面话,最终皱眉叹道:“其实之前都已经拟定起运了,可是还欠缺北平政务院院长在通行证上的一个盖章。”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通行证。
方少泽接过看了一眼,发现几个审批意见下面都盖了章,就差最后一个了。这样的事情,出发前父亲也有提醒过,方少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把通行证交给了身旁的方守收着。
“通行证的事情就交给我了,等我的消息,最晚下个月初起运。”方少泽简短地说道。
傅同礼知道这说不定就是年轻人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话说得太满。他心中告诫自己不能抱太大希望,但也难免有些激动。
双方虽然不能说相谈甚欢,但气氛也算融洽,对彼此的第一印象称不上很好,但也觉得可以合作。
送方少泽回武英殿的时候,傅同礼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军官回过头来,朝一个方向看了足足有五秒钟,才移开视线。
他好奇地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是一群听闻消息来看热闹的下属,其中自家闺女正咬着下唇忧心忡忡地站在其中,像一朵小白花似的亭亭玉立,在一群灰扑扑的大老爷们里面无比地醒目耀眼。
傅同礼的心咯噔一下,立刻脑补了各种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护女心切地连忙借口说是请方少泽吃晚饭,把他请出了这片院落。
其实不光傅同礼想歪了,方守在出了院落之后,看到个机会,偷偷上前几步跟自家少爷提议道:“少爷,需不需要我去打听一下那位姑娘的身份?”他连称呼都变回了少爷,说明他现在说话的身份并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作为一个家仆。至于自家少爷早就有了未婚妻什么的,这并不是问题,更何况只是口头约定,并没有真正订婚嘛!
“姑娘?”方少泽微微挑眉,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那位姑娘,是她身后那位穿蓝衣的男人。你去打探一下,我要他的情报。”
男人?他哪里记得站在那妹子旁边的男人长什么样啊?方守的表情差点崩裂掉。
方少泽瞥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家伙铁定没有注意到,“算了,下次遇到的时候,再让你留意。”
“是,长官。”方守惭愧地低头,也没敢问那人有何不妥。
方少泽却暗自把那人的脸容记在了心里。
在一群故宫的学者之间,那人就像是混在一群绵羊里的一头雄狮,尽管已经尽力地隐藏了身上的气质,可经过专业军事培训的方少泽还是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目光中的一丝异样。
看来这故宫之中,也同样卧虎藏龙啊。
方少泽感慨之余,也觉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样优秀的间谍人才,居然用在觊觎这些破烂糟粕上,当真浪费!
岳霆站在宫殿檐角下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处,目送方少泽离开。
他虽然早已从情报得知,南京方面的押运官会在近日抵达北平,却没想到居然对方一到就直奔故宫。在收到消息时,他紧赶慢赶地回到故宫,远远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接触的话,还是无法判定此人是否可以信任。
就如同那个沈君顾一般,都是不确定因素。
岳霆刚毅的面容藏在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
其实在来北平之前,方少泽除了忙着陪父亲打点南京方面的关系,也对北平的局势做了相当足够的工作。
他是凡事不做则已,一做就务必要准备充分的人。
傅同礼那张要盖章的通行证在方少泽眼中根本不是个事,他第二天就带着调令和委任书去北平政务委员会,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政务院院长也不能当场驳他面子,却也暗示着即将年关,等节后再议。
这种托词,在南京经历过许多场面的方少泽立刻就懂了,便客气地说过节时一定去府上拜访。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政务院院长心情舒畅,觉得这位押运官真是聪明人,比起那个倔强如老牛的傅同礼,简直天差地别。
其实如果年前一定要离开北平的话,也未尝做不到。但方少泽却并不想单单只做一个普通的押运官,他还想要利用他眼中的这些破烂玩意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所以他合理地争取到了一些时间,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入故宫内部,有人帮助他才可以。
毕竟那些莫名其妙的箱笼代号,还有里面千奇百怪的古董,他可完全不认识。
什么清朝乾隆款粉彩胭脂水地番莲小碗,什么明朝宣德祭红刻花莲瓣纹盘……朝代、年代、颜色、纹理、瓷窑种类、器型,瓷器铜器金银器玉器的命名规律倒是好摸清楚,让他背也能勉强背下来,可是哪个名字对上哪个古董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更别说鬼画符一样的字帖了!大类就有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其中细分还有大篆小篆汉隶八分魏碑唐楷行楷行草狂草真草!更加丧心病狂的是,书法居然还根据书法大家有各种笔体!颜体柳体赵体瘦金体……至于国画就更夸张了,透视完全用不上,山水远近全凭感觉,人物抽象全靠想象!
反正方少泽是很努力地尝试着接触了一下,试图用数据性归纳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古董文物,可惜他只是匆匆一瞥就知道这是个巨大的工程,也许穷极一生都没办法了解详细。更何况他还没有半点兴趣,只把押运故宫国宝南迁当成一个踏脚石。
所以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直接找个人合作。
“长官,我去问了一下那人的身份。他的名字叫岳霆,两年前来到故宫,做了傅同礼的助理。不过傅同礼也并不是特别信任他,他也不是学者出身,接触不到古董文物,平时只是帮忙干干活,跑跑腿。”方守在确认了方少泽在意的是某个人之后,便开始了调查。不过他们在北平的人手也不多,只能旁敲侧击。“还查不到他身后的势力,不过我觉得这人应该不简单。”
“那就先不要打草惊蛇了。”方少泽放弃让方守继续盯梢的念头,那个叫岳霆的人,如果真想一点马脚都不露,方守肯定什么都查不出来。再说,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像岳霆这样的完全不懂也接触不到古董文物的人。
方守自然是知道方少泽的需求,所以在调查岳霆的时候,顺便把其他人的资料也收集了一下,整理好了给方少泽递了上来。
方少泽翻阅着,把资料上面的人名和这几天见到的学者们都一一对上号,从家庭背景到回想起来的面相表情眼神,一张张纸翻过,居然没有一个是可以利用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方守初来乍到,不能查得太过于详细的原因。
只是,傅同礼统管故宫这么多年,身边的人都跟筛子一样筛过许多遍了,大部分都是专注于古物研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年纪大点的早就别无所求,年纪轻的基本都是在故宫长大,唯长辈马首是瞻,根本没空没机会滋生自己的小心思。也许看起来这里有几个人是可以作为突破口的,但若是做不好,被对方反告一口,让傅同礼起了警觉心就更糟糕了。
方守看方少泽微微拧起的眉头,便知道这些资料里面没有一个能让自家少爷满意的。他心想着,也许那个叫夏葵的妹子说不定可以接近,但这个需要自家少爷亲自出马。不过这个提议,他倒是只有胆想,没胆提。
方少泽捏着手中的文件想了想,决定启用父亲的关系网。“去琉璃厂买两件拿得出手的古董,再给程家打个电话,若是程老爷子晚上有空,我就去拜会一下。”
“是。”方守应下,并没有不知趣地去问买什么样的古董。
这还用问吗?方家的购物原则,不管是什么,挑最贵的就行了!
当天晚上,方少泽便带着方守拜访了程家。
乱世最吃香的就是军火生意了,方父的生意伙伴遍布天下,程老爷子倒并不是其中之一。据方父说,当年他还在打拼事业的时候,程老爷子曾经帮了他一个大忙。后来这个人情虽然他已经还回去了,但关系却没有断,逢年过节都会寄点年礼。这次方少泽来北平,也是带了一份年礼给程老爷子的,不过若是拜托对方其他事情,这礼自然还要再加一份。
程老爷子在书房接待了方少泽,同时在场的还有他的孙子程尧,也是存了让年轻人互相认识,把两家的交情继续维系下去的想法。
方少泽不卑不亢地递上了礼单,又依照着习俗寒暄了几句,之后在程老爷子和程尧好奇的询问之下,聊了聊自己在国外的生活见闻。
在这个年代,出了国回来的人不算少,但像方少泽这样在国外一待就是这么多年的还真不多。程尧显然对传说中的那个花花世界极为向往,两人又发现同是汽车发烧友,更是聊得十分投机。要不是程老爷子在场,程尧恐怕就要拉着方少泽去看他的收藏品了。
程老爷子干咳了两声,拿起茶盏喝了两口润了润喉,把跑偏的话题给拉了回来,“方家小子啊,有什么事相求,就直接说吧。否则这礼,老头子我也收得不安心啊。”他所指的,就是茶几上放着的那个锦盒,盒子里金黄色的绸布上,静静地躺着一盏北宋汝窑天青釉葵花洗。
“程爷,您也知道我来北平,是有要务在身。”方少泽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尽量做出诚恳认真的神色,“这是我归国之后的第一件任务,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只是这故宫的文物南迁,牵扯极多,我又对这些一窍不通,所以想要寻一个对古董有研究的人当我的顾问。”
程尧在一旁听着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想要跳起来说什么,但程老爷子抬了抬手,阻止了他说话。
方少泽见程老爷子依旧一脸的审视,便苦笑道:“傅院长约莫是觉得我年纪太轻,许多事情都不让我插手。但文物搬运又岂是小事,路上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我也想过直接找故宫里的人帮忙,但又怕傅院长多想,就索性求到程爷这里来了。”
不得不说,方少泽英俊的相貌给他加了分,他坐在那里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微微低垂眼帘,轻皱浓眉,便会容易让人放下戒心,恨不得帮他把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的。
程老爷子虽然把他的小心眼都看得真真切切的,却也没太为难他。“说起来,有个人倒是真的挺适合。”
“真的?”方少泽双目一亮。
程老爷子向后靠进了椅背,摸着胡须回忆道:“其实最开始,那人的名声也不显,祖祖辈辈都是宫里内务府的,手艺也是家传的,专管那皇帝老儿的内库,负责修缮那些陈年宝贝。后来这宫破了,大清亡了,内务府散了,内库空了,就只有他还一门心思地去保护着那些宝贝,看到流落到民间的,就千方百计用自己的钱把它们买回去。”
方少泽跟听故事一样,面上虽然不露声色,但心里却也觉得这人恐怕不是他想要找的对象。毕竟如此品性,恐怕财帛也无法打动人心。不过长辈既然开了口,他还是要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人就算是有万贯家财,也顶不住他这样挥霍。好在他还有手艺,接了修缮古董的活计,慢慢地在这个圈子里也有了些名声。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为了古董走火入魔,抛家弃子,家破人亡。唉……最后还为了一件古董死于非命。也不知道那沈聪死之前,是不是会有半分懊悔。”程老爷子说到后来都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深有感触。
程尧知道自家爷爷是在惋惜,这些事也都是从市井之间流传出来的,若是与沈君顾认识得再早一点,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些悲剧发生了。
方少泽听着听着,几乎都开始怀疑自己汉语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程老爷子说的这个人,是已经过世了?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一旁懒得听陈年往事的程尧就已经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不就是找君顾嘛!他最合适了!我直接带方大哥去吧!”若是让爷爷开启回忆往事的按钮,说不定过了凌晨都说不完。他见方少泽一脸疑惑,便解释道:“爷爷说的这个沈聪还有后人,沈君顾和我很熟,我带你去找他。”
程老爷子知道自家孙子受不了被他拘在家里,早就恨不得找理由出去蹦跶了。程老爷子无奈地挥了挥手,表示随他们去了。
两个年轻人离开没多久,管家便走了进来帮忙收拾茶碗,见到茶几上的锦盒,便“哎呦”了一声道:“这北宋的汝窑笔洗不错,雨过天青色,素净雅致。这方少爷可真大方,一出手就是大礼啊!老爷,要不要我收了锁在保险柜里?”跟着程老爷子这么多年,管家也有了些许眼力,至少还能分辨出哪个窑口的。
程老爷子嗤笑一声,道:“北宋?上个月烧的吧!什么大方,败家吧这是!去,给我上老胡那家问问去,这么黑心,吞了多少都给我吐回来。”这传世的汝窑不超过一百件,大部分都在宫里面放着呢。而且这件“汝窑笔洗”多眼熟,貌似上个月他还想买来着,结果被沈君顾那小子好一顿嘲讽。
管家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立刻喏喏地抱着锦盒去办事了。
程老爷子喝了一口续上的热茶,摸着胡须笑得一脸得意。
那方小子琢磨什么坏心眼儿,他没工夫也没兴趣去查,有沈小子在,想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再者,倒是有了个好借口忽悠沈小子回故宫做事,傅同礼那家伙肯定做梦都要笑出来。
这人情,要傅同礼拿什么来还呢?
不知道能不能看两眼三希堂的《快雪时晴帖》……
方少泽在程尧的力邀之下,坐上了后者新买的雪铁龙301型汽车,而方守则开着军车跟在后面。
方少泽和程尧交流了几句关于汽车品牌之间的马力发动机对比之类问题之后,便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沈君顾其人。程尧本就是要带他去找沈君顾,当下也没有隐瞒,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方少泽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问上两句,差不多就把这个沈二少的基本情况了解个了通透。
对古董专精,喜欢听戏喝茶,出了名的放荡不羁,不受长辈约束,有些愤世嫉俗,还是傅同礼一直想要请回去的人……这简直就是最佳的顾问人选。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看如何能够打动这位沈二少了。方少泽心想还好今天方守出去买了两件古董,送了程老爷子一件,还有一件可以拿得出手。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华乐园的门前,方少泽下了车,抬头便看到一片灯火通明,就算是站在门外也能听得到其间的喧嚣吵嚷,让从未来过戏院的方少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程尧给门童递了车钥匙,自有人去泊车,回过头就看到方少泽一脸的抗拒,便大笑着搭着他的肩膀,推着他往里面走。“哎呦我说方少,是不是在国外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啊?真是太可惜了,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有名的销金窟见识见识!”
方少泽别无选择,结果一进大门,各种烟味酒味廉价的胭脂香水味混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扑鼻而来。
“哎哎,今天正好赶上封台了,幸亏找借口跑出来了。”身边的程尧兴奋地嚷嚷着,因为戏院子里实在是吵得够呛,他几乎是贴着方少泽的耳朵说的。
方少泽刚想拉开两人的距离,程尧就已经先放开了搭着他肩膀的手臂,朝向他打招呼的各路熟人一一寒暄了过去,简直不能更如鱼得水。
“少爷,您要是受不了,我去也可以,另约地点。”方守捧着锦盒跟上来,极有眼色地提议道。
“无妨。”对在军校中经历过各种艰苦训练的方少泽来说,这种环境倒并不算是多难熬。方少泽习惯性地开始环顾四周。
虽然程尧并没有解释封台是个什么意思,但方少泽也知道戏院只是一个看戏听戏的地方,断然不可能像今日这样吵嚷。再一联想到即将过春节,所以应是歇业之前的最后仪式。
台上一字排开坐着许多花枝招展的戏角儿,台下有客人出钱点人点曲,被点到的戏角儿便婷婷袅袅地站起身,声情并茂地唱上几句,便谢了客人捧场,领了赏钱。有那受欢迎的名角儿,便一直站着一连唱了好几段,引得众人掌声雷动,喝彩声连连。
那程尧更是绷不住,掏出大洋来就各种捧角儿,早就忘记了来华乐园的初衷。倒是旁边有那好心的,见方少泽与其同来,而身后的方守又捧了个锦盒,便笑道:“呦!是来找沈二少的吧?他在二楼茶座,东南角的老地方,就他一人儿坐那儿!很好找的!”
方少泽道了声谢,又看了眼已经玩得忘乎所以的程尧,便不再强求,直接领着方守上了二楼。
二楼比起一楼来人要少一些,但也并没有安静到哪里去。只是在桌桌客满还要加椅子的情况下,方少泽一眼就能看到东南角的长条桌只坐了一人的突兀景象。
那里坐着一位穿着藏蓝色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片水晶眼镜,自得其乐地喝着茶翻着书看。
方少泽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这位沈二少的年龄未免也太过于年轻,和他想象中古董大家的年纪,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不过他还是走过去坐在了他的面前,礼貌地询问道:“请问是沈君顾沈二少吗?”
蓝袍男子像是看书看到了精彩之处,头都没抬,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实在是敷衍得很,若不是方少泽耳力惊人,恐怕都要淹没在楼下戏台子上的锣鼓喧嚣声中了。
方少泽也觉得此处并不是一个谈事的好地方,便也没强求,让方守把锦盒放下,打算认识一下再约时间地点另谈就离开。
不过这沈君顾看到了锦盒,便毫不客气地直接打开,一个黑色的茶盏静静地躺在金色绸布上,盏底的釉色上面有片暗金色的叶子,雅趣盎然。
“啧,木叶盏?”沈君顾只是随便地瞄了一眼,便抬起了头朝方少泽看来,用鉴定古董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唇边勾起了嗤笑的弧度。
方少泽眯了眯双眼,发现这位沈二少一脸的玩世不恭,顿时对程尧的介绍怀疑了起来。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么看也不像是对古董如数家珍的学者,更像是信口开河的骗子。
“吉州窑的木叶盏,存世极少,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这宝贝啊?”沈君顾把“宝贝”两个字特意加重语气,其中蕴含的轻蔑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反讽。
方守一听就不爽了,他还特意选的好几家古董店,没去买那些俗气的金银器,在一家古董店的老板建议下买了两个瓷器,都是顶尖的极品,那价格贵得无与伦比,还都是比较容易携带的精巧瓷器。
方少泽却挑了挑眉,沉声问道:“沈二少说这是假的?这据说可是宫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只是看了一眼,都没有上手去摸,就判断这是假货?
“啧,宫里面流出来的东西?这话也就是骗骗外行人吧!那宫里面确实是流出来很多东西,但只怕没几个人有缘分见到。”
“木叶盏都是采集的自然树叶与瓷盏一起进窑烧制,最后在盏底留下叶脉清晰的轮廓,在倒入茶汤之后,相映成趣。而又因这世上没有两片叶子会完全一样,就造成了每个木叶盏都会不一样,也被称之为‘木叶无双’。”沈君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收起了脸上嘲讽的笑容。只要一说起古董,他都会非常地认真,还是很有专业素养的。
“此名应是取自《华严经》的禅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所以也有人推断,这木叶盏为佛家所特殊烧制的禅茶用品。”
“而烧制这种木叶纹的工艺,早已失传。后人有仿造者,均不成形。因为传世稀少,所以见过的人并不多,以讹传讹,便以为真品就是如此。我年少时曾在景阳宫见过数个木叶盏碗,所以倒是不用细看,便知此物是赝品。”
“真品烧制的时候叶片经过特殊处理,在釉色中化为灰烬,残留下来叶脉形状。摸上去,树叶的部分与周围黑釉毫无凹凸差别,表面光滑无痕。这赝品不过就是用旧的黑釉盏放上一片叶子,再经过低温上釉处理。凹凸不平不说,还有形无神,死气沉沉。”
方少泽听他娓娓道来,早就有几分相信,听闻此言,又伸手去抚摸盏底,果然碰触到了凹凸不平感。当下不禁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方守。
方守黑着脸,暗自记下。那家古董店的老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卖他假货!真是不想活了!
方少泽想起方守曾经说过,两件礼物都在同一家店买的,那岂不是之前送给程老爷子的那个汝窑笔洗也是假的?
沈君顾见方少泽冷着一张俊脸,他身后的方守也是一脸的戾气,也见怪不怪地勾了勾唇角。他古董鉴定得多了,说出鉴定结果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他也都懒得去管闲事。有胆量卖出赝品的,就要有胆量去承担后果。
方少泽让方守把那锦盒盖上拿走,送礼送到面前被对方指出是赝品,面子都丢到四九城外去了。他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下气氛,就看到沈君顾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鉴定费啊。”沈君顾见这年轻军官一脸疑惑地朝他看来,不禁上下晃了晃摊开的右手,“这木叶盏虽然是赝品,可是用的黑釉盏却是宋朝的老货。估计还能值个几十块吧。鉴定费就便宜点,算个五块钱吧。”
在路上程尧介绍沈君顾的时候,倒是也把他的鉴定规矩说了一下。方少泽呆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对方把他当成了来求鉴定的客人。
不过想想也是,他坐下来之后都还没有自我介绍。
这样也好,也算是巧妙地保了一下他的面子。
方少泽示意方守掏出五块大洋放在桌上,这五块大洋说贵很贵,但说便宜也很便宜。因为他刚才观察过,这华乐园封台仪式上,点一首曲子的最低限额就要五块大洋。
“承蒙惠顾。”沈君顾的神情立刻松动了许多,笑眯眯地把这五块大洋数了一遍,珍惜地揣进怀里。
这种锱铢必较又吝啬不已的架势,连方少泽都叹为观止,越发肯定此人是良好的合作对象。
“沈先生,鉴定费又能赚几个钱呢?沈先生若是缺钱,可以考虑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方少泽浅笑地建议道。
沈君顾的神色不露半分情绪波动,瞥了他一眼,问道:“哦?什么大事?愿闻其详。”
“在下方少泽,军衔少校,是南京政府派来协助故宫南迁的押运官。”
美滋滋地赚了一笔,本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书卷之上的沈君顾,听到了对面年轻军官如此说道。他缓缓地抬起头,哑然失笑道:“哎呦喂,我还以为是让我鉴定宝贝呢,结果是能力检测?怎么,傅叔没跟你打包票?还是你压根不信他啊?”沈君顾发现,他的话音刚落,对面军官的脸上就闪过一丝尴尬。
“傅院长并不知我来找你,是程老爷子介绍的。”方少泽心想还好对方没发现这木叶盏是送礼,含糊其辞地遮掩了过去。
“哦?”沈君顾合上了书卷。因为敏感的他已经从方少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隐情。
确实很奇怪,之前那个叫岳霆的人来找他,现在又是这个方少泽,而傅同礼却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也就是说,傅叔并不想他卷进这个烂摊子里。
戏台上的锣鼓声大震,点曲儿戳活儿的节目已经接近了尾声,开始要进行最后的捉鬼仪式了。从戏台的左右两边分别蹿出扮成黑虎长和白虎长的两个丑角儿,在台上翻滚打闹,惹起了一片哄笑声。不过随着鼓声急促,戏台左右两边又跳出来四个穿成判官模样的武生,举着手中的兵器要来捉拿两只鬼。两只鬼跌跌撞撞地在台上乱跑,黑虎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跌落台下,摊平了几秒钟后,又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在台下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四个判官兵分两路,两个在台上抓白虎长,两个跳到台下去抓黑虎长。台下的观众们起哄声阵阵,有的故意去拦判官,也有故意去绊黑虎长的,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一片喧嚣声中,二楼东南角的茶座上却如同另一个世界一般,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在相对而坐,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站立在那个年轻军官的身后。
周围的环境虽然吵嚷,但方少泽的声音却无一遗漏地传到了沈君顾的耳中。无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些说辞,解释自己因为身负重任,却又人生地不熟,需要有人可以帮忙解决一些事情。傅同礼院长为人耿直,有些关节顽固不化不知变通,可能会因小失大。想必沈君顾也不肯看到那些曾经由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古董,最后沦陷在京城,被侵略者搜刮运走甚至付之一炬吧。
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无懈可击。但沈君顾却同时听出来其中的未尽之意。
就是为了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他并不追求百分之百的完成度,甚至可以为了大部分古董的南迁,而舍弃其中的一部分。
沈君顾用食指敲打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在故宫长大,不管是否愿意,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被岁月浸染了千百年的古物。就算是后来与父亲闹翻决裂,仅剩下了他一人过活,也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圈子。不管他如何不承认,这些古物的知识文化,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了他人生中的一部分。
若是没有战乱,他恐怕也就会这样一辈子混下去,再也不会回到故宫,就算是浑浑噩噩地度日也没有人能够置喙。
其实之前岳霆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许动摇,但却觉得岳霆完全看不透深浅,不知背景,不是很好合作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方少泽却不一样。
两人的目标一致,又懂变通,只需要他在其中周旋一二,说不定倒是可以成事。
沈君顾的心念电转,眼镜片后的双目闪过若干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平静。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哂然道:“不知道方长官的意思,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那样呢?”
“那就要看沈先生理解的是什么样子了。”方少泽陪着沈君顾打机锋,他知道对方已经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暗示。
“哦?那为了合作愉快,我们应该装作从不认识才对。”沈君顾笑得一脸轻佻。
方少泽一直紧绷的俊脸也轻松了下来,微笑道:“没错,我只是过来让大名鼎鼎的沈二少鉴定一件古董的。”
此时,楼下的驱鬼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判官们抓住了黑白虎长,并且把他们都从边门驱逐了出去。最后就是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祭神。
漫天的大洋铜板砸向了戏台上的一只小铜鼎,客人们都喜欢在最后的封台仪式上试试手气,如果谁有幸把钱币砸进了铜鼎之中,就会获得第二年的好运气,而掉落在戏台上的钱币也就成了赏赐给戏院的赏钱。来戏院的客人们都不差钱,但那铜鼎确实小了点,所以此起彼伏的大洋铜板掉落戏台的咚咚声不绝于耳。
程尧此时上了二楼,因为他觉得在二楼的角度扔铜鼎最佳。“哎呦!你们都已经聊上了啊?谈得怎么样?”
“多谢程少爷引荐,时间已晚,方某先回了。”方少泽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多时的难题,心情舒畅,拿过方守递过来的一枚大洋,随手往下面一扔。
银币与铜鼎撞击的叮当声清脆不已,而且又因为力道控制极佳,银币在铜鼎内旋转了几圈,并未弹出去。
这一手妙招引起了戏院内众宾客的艳羡声,他们不禁回头往二楼望去,正好瞧见程少爷站在栏杆处,洋洋得意地朝他们招着手。
沈君顾却看着头都不回地往楼下而去的方少泽,用书卷敲击着手掌沉吟着。
露这一手,这是不忿刚刚被他指出了古董是赝品,在向他找回场子吗?
唉……那一块钱扔出去干吗?多浪费!给他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