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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 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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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蒙在这个监牢里待了足足三天,大概是有人打过招呼,待遇比先前好得多,至少晚上可以放心入眠。到了第三天,唐蒙一直睡到眼皮被阳光晒得发烫,才不情愿地睁开双眼。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感觉身体比之前松快多了,整个人似乎瘦了一圈,头脑也变得清明了一些。

    栅栏外搁着一个陶碗,里面堆着三个薯蓣。这种东西谈不上什么烹饪,就是把薯蓣蒸熟,最多撒上一撮盐,乃是大部分南越百姓日常的主食,比甘蔗精心烹制的差远了。但如此粗糙的食物,居然也能令唐蒙腹中涌起一种热切的欲望。

    他抓起薯蓣,开开心心地吃着。还别说,虽说处置粗糙,可盐味很巧妙地中和了薯蓣的涩味,反而引出些许清香,不失为一种新奇体验。

    他正吃着,栅栏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典狱长走到栅栏前,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唐蒙,打开牢房门,两名卫兵一左一右抓起囚犯的胳膊,给他戴上脚镣就往外拖。

    唐蒙倒不惊慌,只有上刑场的死囚犯,才不用戴脚镣。他甚至不忘揣上一个薯蓣,搁在嘴里咀嚼,因为接下来可能需要消耗大量体力。

    果然不出所料,他先被带到一处小殿之内,在那里脱下满是汗臭的衣袍,换上一身干净的凉服,稍加梳洗,甚至还用柚子叶简单熏了一下,然后继续上路。在穿过一系列小殿与回廊之后,唐蒙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座方正的高台大殿,抬头一看匾额,心中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是南越王宫最大的一座宫殿,匾额上题着“阿房宫”三字。秦人对咸阳的记忆,至今仍残留在南越之地,所以这座建筑一定用于最重大的议事和典礼。如果赵昧要宣布称帝之事,只可能在这里。

    在阿房宫的台阶之下,甘蔗早已站在那里。她整个人魂不守舍,眼神恍惚。直到卫兵把唐蒙带到她身旁,咳了一声,甘蔗才猛然惊觉。她一见唐蒙,双目先是闪过一丝惊喜,可旋即被黯淡所取代。

    甘蔗正要开口,唐蒙却示意她先别讲话。待卫兵走上台阶去通报的空档,他压低声音问道:“我托庄公子让你做的事,可准备好了?”甘蔗点了点头,眼神里却疑惑不减,不明白那件事有何意义。

    可唐蒙没时间解释了,因为四个王宫卫士走上前来,把他和甘蔗带上殿去。

    一到大殿门口,首先扑入唐蒙鼻孔的,是香味,各种香味。南越人爱熏香,有点身份的大族都会调配自家的独门香料。这么多种不同的香味齐聚殿内,汇聚成一股复杂、黏腻、浓烈的氛围,彰显着这次大议的级别。

    此时大殿里站着一百多人,除了少数侍者,其余都是南越的高级官员。从发型可以分辨出来,秦人土人大约各占一半,他们分别站在吕嘉和橙宇身后,显得泾渭分明。有资格跪坐在毯子上的,只有位于圈子最中央的南越王赵昧、世子赵婴齐。

    赵眛身侧其实还有一处席位,但此时空着,席位的主人正站在大殿正中央,手持断剑,一袭挺拔的白袍,在众多玄袍之间格外醒目,有如一只落在鸦群中的玉鹤-正是庄助。

    他此时手持断剑,面色因激动而微微涨红,可见之前已经有过一番激烈的舌战。整个殿里弥漫的杀伐之气,甚至盖过了熏香的味道。

    庄助见唐蒙和甘蔗被带上殿来,当即转向赵昧,手执断剑一拱手:“殿下,唐蒙已到。”赵昧还是那一副恹恹的神情,他往下一看,先注意到甘蔗,不由得一喜:“哎呀,你几日不进壶枣睡菜粥,本王又睡不好了。”

    甘蔗没见过这种大场合,本来颇有些瑟缩,此时听到赵昧什么都不关心,居然先说起睡菜粥,脖子一扭:“我被抓起来了,做不了!”赵昧碰了个硬钉子,也不气恼,挥手吩咐给唐蒙松绑。

    唐蒙恢复自由之后,揉了揉酸疼的脚腕。庄助走到他身旁,低声道:“适才橙宇已正式提出,要为南越王上帝号,吕丞相明确反对,如今双方摆明了车马,白刃见红,就看赵昧的最终决定了。我坚持说要先澄清巫蛊之事,否则大汉将不惜一战,这才给你争取到一次发言机会。”

    唐蒙本想表示“您放心”,没想到一张开嘴,先冒出一个嗝,显然是薯蓣吃多了。

    庄助额头冒起一根青筋,一瞬间有些后悔,连忙郑重叮嘱道:“今日成败只在你手,希望不要辜负陛下。”他微微顿了一下,又用更小的声音道:“我已修书一卷,提前送回中原。倘若今日你我不幸身死,朝廷会明白前因后果。”

    唐蒙笑了笑:“庄大夫你道歉的方式,还真是别致。”他拍拍庄助的肩膀,坦然走上前去。庄助目送他走到朝堂正中,忽然感觉到一阵来自天道的讥讽,大汉和南越无数人的命运,居然掌握在了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逃避的懒虫手里,何其讽刺。

    那边唐蒙正要开口,橙宇拍了拍桌案,瞪起那一对黄玉似的双眼:“一介囚徒,见了大酋为何不跪?”吕嘉在对面阴阳怪气道:“监督朝仪,可不是你左相的职责,中车尉呢?”

    橙水前几日意外身亡,而且死得不清不楚。吕嘉如此说,其实是暗含讥讽。

    橙宇被噎了一下,庄助已经阔步而出,大声道:“本使在此恢复唐蒙的副使身份,汉使见王,不必跪拜。”

    “汉使的意思,是打算承认对诅咒大酋之事负责?”橙宇立刻把矛头转向庄助。庄助话语强硬:“唐副使此来,正是要向殿下说明此事原委,殿下也已同意,莫非左相没仔细听?”

    橙宇只好恶狠狠冲唐蒙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到底是怎么在南越王宫行巫蛊之事,玷污我国气运的?”唐蒙装作没听见,施施然走到大殿中央,先环顾四周,然后拜见赵昧:“小臣昧死拜见殿下,是为澄清辩明,所谓巫蛊木偶,绝无此事,纯属污蔑。”

    殿内群臣小小地哄了一声,都有些失望。他们还以为庄助拼死争取来这个机会,唐蒙会有什么惊人之语,谁知上来就是一顿苍白无力的辩白。赵眛态度不置可否,橙宇哼了一声,甚至懒得跳出来驳斥。此前人赃俱获,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唐蒙继续道:“当日小臣确实离开宫中庖厨,擅闯独舍,但不是为埋设人偶诅咒,而是为了另一桩更为要紧的大事!”

    “哦,是什么?”赵昧用右手支着下巴,懒洋洋的。可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似的,猛然直起身子。因为唐蒙陡然提高了嗓门,让大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臣前去独舍,是为了彻查三年前南越武王之死。查得并非意外,而是谋杀!”

    无声的海啸,拍过整座大殿,官员们个个惊得面无人色,身子几乎站立不住。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橙宇喝道:“你不是说要交代巫蛊诅咒的事吗?扯到武王他老人家做什么?”吕嘉不疾不徐道:“橙左相,你这么紧张干吗?莫非心里有鬼?”橙宇的双眼越发凶黄:“我心里没鬼,只怕有些人借鬼生事,把今天要议的正事给忘了。”吕嘉故作惊讶:“哦?您是说,武王之死不是正事?”

    橙宇一噎,这招诛心是自己惯用的,今天却被吕嘉用在自己身上。

    赵昧原本萎靡的神情,被刺激得支棱起来,忍不住身体前倾:“唐副使,你说武王之死······是谋杀?”唐蒙道:“不错!”赵眜等了半天,见他没往下说,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唐蒙看了橙宇一眼:“武王之死,毕竟是三年前的事。就算小臣和盘托出,也会有人提出质疑。所以不妨用另一种方式,向殿下展示。”

    “什么方式?”赵昧好奇。

    “爰书上说,武王之死,乃是误咽壶枣睡菜粥中的枣核所致。今日甘叶的女儿就在这里,请她熬上一釜壶枣稻米粥,真相立现。”

    荒唐!橙宇忍不住又要开口叱责,可唐蒙已抢先大声道:“久闻殿下以纯孝治天下,想必为了武王瞑目于九泉,不会吝惜这一炊之时。”

    是言一出,橙氏一系的官员面面相觑,登时都沉默下来。谁不知道武王对赵昧的影响,这一顶孝顺的帽子扣下来,南越王不答应也得答应了。谁敢反对,那就太有嫌疑了。

    庄助站在一旁手扶断剑,表情略微放松。唐蒙这家伙开局不错,先抑后扬,不知不觉把众人从“称帝”带到“武王之死”的话题中来。

    果然,赵眛点头允诺。唐蒙走到甘蔗面前,拍拍她的肩膀:“还记得我的叮嘱吗?请你按照你阿姆的烹制方法,仔细给大王煮上一釜壶枣粥。”他把“叮嘱”二字咬得很重,甘蔗会意,点了点头。

    橙宇这时又试图阻止:“她是罪臣甘叶的女儿,让她熬粥,岂能放心!”唐蒙道:“一应炊具原料,皆用宫中所存;具体下厨的活计,也由宫厨代劳,她只动嘴不动手,这总可以了吧?”

    橙宇仍旧不放心,坚持把宫厨叫上殿来,反复交代,不允许甘蔗在庖厨里触碰任何东西,这才放他们前往庖厨。

    大殿里变得安静下来。这场面颇有些荒唐,南越国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却都在等着一个小酱仔熬粥。有些人试图开口说点什么,可再一想,那釜粥事关武王之死,现在说什么,都会被另外一方攻讦为转移话题。秦人和土人之间的嘴仗打了三年,双方都摸出点门道,宁可沉默,别留话柄。

    所以在无数眼神交错和牵制中,大殿愈加安静。赵昧以手托脸,又昏昏欲睡,亏得赵婴齐在旁边屡屡去拽父亲衣袖,把他一次又一次唤醒。

    庄助手执断剑,矫矫而立,像是一个最严厉的监督者。这时唐蒙一脸轻松地走到橙宇面前,伸出胳膊。橙宇以为他想动手打人,焦黄的面皮上显出一丝惊慌,旁边众人急忙阻挡。谁知唐蒙从他面前桌案上的小碟里,抓了一把橄榄,然后回到原位嚼了起来。

    赵婴齐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唐蒙伸手要分给他一点。赵婴齐却不敢去接,似乎对他有些畏惧,也不知这畏惧从何而来。

    过了好一阵,殿角传来脚步声。百无聊赖的众人精神都是一振,同时去看,只见两个侍者抬着一釜热气腾腾的壶枣粥进入殿内,甘蔗和宫厨紧随其后。

    橙宇先问宫厨,甘蔗可曾沾手?宫厨老老实实道:“甘蔗姑娘只是指挥了一下,我亲自下厨,所用食材俱是宫库存货,也已请奴仆尝过,并无问题。”

    唐蒙笑道:“橙丞相是否放心了?”见对方没反应,他便自作主张,取来四个大碗,分别给赵昧、赵婴齐、橙宇和吕嘉盛了满满一碗,正好分光釜里的粥。

    “请殿下与诸位品尝。”唐蒙道。

    四人满脸狐疑,端起陶碗吹了几口热气,试探着喝起来。这壶枣粥熬得火候有点急,不那么黏稠,好在因为掺入了枣泥,白里透红,口感颇好,而且里面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鲜味,与枣泥的甜味相得益彰。四人吸溜吸溜,一会儿便下去半碗。

    “哎呀。”赵眛喝到一半,忽然觉得嘴里多了一个硬物,吐出来一看,却是一枚枣核。殿上立时大乱,两代南越王喝粥都遇到枣核,这可太不吉利了。

    橙宇率先站起身来,铁青着脸喝道:“怎么回事?”甘蔗倔强地仰着头,原地不动,反而是宫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辩解:“丞相明鉴,这壶枣粥里的枣泥,都是事先把去核的枣子磨碎,再加入粥里。小人全程都看着,不可能混入枣核的。”

    “哦,那就是有人故意放进去,为难大酋喽?”橙宇逼问。宫厨汗出如雨,不知该如何回答。橙宇霎时转向甘蔗:“是不是你?嗯?为了替你阿姆报仇?”

    甘蔗每次与他的黄眼对视,都会下意识地一哆嗦,感觉被什么猛兽盯上。这时唐蒙站了出来,笑眯眯道:“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那枣核是我刚才盛粥的时候,顺手放进去的。”

    此话一出,别说橙宇,就连赵昧父子和吕嘉都是脸色一变。如果他存有歹心,刚才已然下毒成功了。唐蒙却双手一摊:“多谢橙丞相的讲解,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吧?”

    赵眜反应比较慢,眼神还很茫然,吕嘉、橙宇这两个成精的老怪物,却已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正常壶枣粥里,不可能掺入枣核。如果吃到枣核,肯定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当年武王在独舍,自然也是同样的情况。

    橙宇一贯喜欢利用对方一个小错大加渲染,没想到这次却被唐蒙利用,反替他做了解释。橙宇双腮气得鼓了鼓,面皮似乎变得更黄:“且不说武王如何,你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企图谋害大酋!这总没错!”

    唐蒙顺势走到赵昧面前,请他把枣核放到自己掌心,高高托着给周围的人展示:“枣树乃是中原特产,于南越水土不合。诸位可见,这里的枣子偏小,只有豆子大小-若我存心要害死南越王,用这玩意儿能噎死吗?”

    橙宇道:“南越也有北方的干枣进口,谁知道你会不会挑个大的放进去。”唐蒙笑起来:“这么小的枣核,王上尚且能吃出来,那么大一个东西混进粥里,难道他会硬吞下去不成?”橙宇正要说什么,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在帮他的论点辩护。

    这两个人一问一答,无形之中证明了两件事:枣核不是无意中混入的,而是有意为之;武王不可能被枣核噎死。

    倘若是唐蒙自己陈说,那么必然会有一番细节争论。可橙宇这么一驳斥,反而与唐蒙成了同路人,事到如今,再想改口也难了。这时吕嘉在一旁提出疑问:“既然独舍的枣核噎不死人,那放进去有何意义?”

    这个问题问得恰到好处,唐蒙环顾大殿一圈:“我今日不说,诸位便会一直以为,武王是被枣核噎死的-这就是意义!”

    是言一出,大殿之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叹之声。无论是两位丞相,还是站立在外侧的官员们,无论是头束竹冠的秦人还是垂下两缕散发的土人,都因这一句话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家都不是傻子,听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枣子只是掩盖武王之死的手段。

    武王统御南越七十多年,殿中几乎所有人都在他的羽翼之下长大,如同神祇一样的王上与大酋,竟是被人害死的?

    赵昧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地严峻,他缓缓站起身来,盯住唐蒙:“你还查出些什么?”话里隐隐带着怒气,但不是对唐蒙,而是对周围其他所有人。如此之大的失误,简直是对武王的亵渎,他的肩膀此时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不论是吕嘉还是橙宇,都默契地闭上嘴。他们两个当夜也见过武王,如今任何言辞都可能被解读为做贼心虚,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于是唐蒙轻轻俯首,不受干扰地把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讲出来。让庄助和橙宇都很奇怪的是,他的讲述里完全没提及橙水的阻挠,亦没有为自己辩白。事实上,唐蒙没有按照自己的调查经历来讲,而是从甘叶的视角复述了整个故事:

    她当夜正要熬制壶枣睡菜粥,发现枸酱用光,急忙外出去莫毒商铺取新货,却不知枸酱罐子里已被下了毒。她按正常厨序熬完粥,送到赵佗面前。赵佗吃到一半忽然毒发身死,刚刚离开的吕嘉与橙宇二人闻讯急忙折返,赵佗已然去世。

    待得唐蒙讲完,众人半晌都没吭声,都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消化这惊人的信息量。即便是庄助,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完整的版本。

    还是吕嘉最先捋髯疑惑道:“如此说来,那个凶手若要动手,得甘叶恰好用光枸酱,这未免太巧了吧?”

    唐蒙胸有成竹道:“您说反了。不是“恰好”凶手动手;而是凶手为了动手,制造了这一个“恰好'。”吕嘉没听懂:“愿闻其详。”

    唐蒙竖起指头,侃侃而谈:“蜀枸酱在南越国并无出产,甘叶需要每两个月通过莫毒商铺,从夜郎捎来两罐。所以她量入为出,按两个月来分配枸酱用度,每次旧货将尽,新货即来。但在三年前的七月,莫毒商铺延迟了两日交货,导致甘叶的枸酱库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档。”

    “你这么说,可有证据?”赵婴齐道。

    “甘蔗的家里,挂着很多榕树叶,就是计时之用。而我查过莫毒的账簿,略加对比,就会发现他们七月捎带的蜀枸酱,准时运抵番禺港,不存在延误,时间恰好是武王去世前两天。但那一份契简的日期离奇地被人削改过,改成了武王去世当日到货。换言之,甘叶连夜去取新枸酱之事,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

    橙宇觉得脸颊有些瘙痒,一边挠一边道:“照你这么说,莫毒商铺才是主谋?”

    “不,莫毒商铺已经持续送货送了十几年,信誉极好。恐怕是被真凶要挟,迫不得已才如此做的。”

    “真凶如何要挟他们?”

    唐蒙看了一眼甘蔗:“诸位有所不知。其实莫毒商铺每次捎来南越的蜀枸酱,不是两罐,而是三罐。他们给甘叶两罐,自己会留下一罐,抵作行脚费用。这一罐,莫毒商铺向来是进贡给东家。也就是说,谁是莫毒的东家,谁就是真凶。”

    “你这个假设,未免太累赘了,老夫倒有另外一个更简单的揣测。”避宇看了眼赵昧,见主上并没什么反应,便开口道;“那个凶手,应该就是甘叶。”

    两道炽烈如夏日阳光般的视线,从甘蔗的双眼射出,牢牢地钉在橙宇身上。可惜这对橙宇毫无影响,他从容道:“甘叶直接在壶枣睡菜粥里下毒,待武王毒发之后,偷偷地把加工剩下的枣核,放入粥中误导别人-我这个解释,是不是更简洁合理?”

    “不错,我最初也怀疑过。她做这些事最为便当不过。”唐蒙先表示了认可,然后陡然提高了声调,“可动机呢?她好好做着宫厨,为什么要杀武王?”

    “哼,这谁说得清楚。受着武王恩惠去反武王的人,可多了。”橙宇瞥了吕嘉一眼,后者摇头苦笑。

    “甘叶上直前夜还答应女儿,说等闲下来给她做裹蒸糕,结果转天她便莫名投江,剩下一个孤女受尽欺凌。试问她如果是真凶,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橙宇双颊鼓鼓,一时间答不上来。

    “甘叶很明显就是替罪羊,被人所害,伪作畏罪投江。她没有害死武王,她是清白的!”唐蒙大喝道。

    甘蔗身子晃了晃,终于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悲戚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荡在司掌南越命运的诸多官员之间。一直沉默的赵眜,似乎有所触动,终于开口道:“唐副使,你所说的这些,虽说合乎情理,可并没什么证据。武王之死,兹事体大,只凭臆测可不妥。”

    这一句话说出,殿中大部分人都面露意外。这位南越王一直神情恹恹,这句话倒问得颇见睿智。

    唐蒙正色道:“我无法证明,三年时间,现场就算有证据也早湮灭无存了······”就在赵眜脸色变沉之前,他又补充道:“但凶手已经帮我证明了。”

    “哦?”赵昧不由得身体趋前。

    “武王去世不久,甘叶投江自尽,任延寿吃了莽草果中毒身亡,莫毒商铺的老管铺溺水而死,就连任延寿家的一个齐姓厨子,也很快失足淹死了。所有与武王之死相关的人,都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全部死亡。你们觉得这是一系列意外巧合,还是处心积虑地灭口?”

    “任延寿也是被杀的?”赵昧和赵婴齐不约而同地叫出来。

    唐蒙趁机把沙洲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在这炎炎夏日里,大殿内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似感到一丝阴冷寒风掠过。

    “所以······这个凶手是谁?你可知道?”赵昧的声音微微发颤,里面既有恐惧,也有愤怒。

    “请南越王少安毋躁。”唐蒙一拱手,“我难以指认,但食物可以。食物至真,只要稍做等候,这一釜壶枣粥,便会让真相立现。”

    赵昧本来以为,这一釜粥只是为了证明武王不是误吞枣核而死,如今一看,竟还藏着别的用意?他侧过头对赵婴齐道:“我儿可看出什么来吗?”赵婴奇摇摇头:“唐副使眼光卓异,心思缜密,儿臣远不能及,不过······”

    他欲言又止,赵眛问:“不过什么?”赵婴齐迟疑道:“听唐副使描述,他擅闯独舍,真的是为了调查而已。那橙氏说他行巫蛊之事······”赵眛“嗯”了一声,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拍拍赵婴齐的肩膀:“且看,且看。”

    唐蒙拿起一杯清水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大殿里的众人盯着他的动作。大家都很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釜枣粥,怎么就能让凶手现形?

    有人猜测,也许根本和粥无关,他是在等一个关键证人;也有人揣摩,他在故弄玄虚,给自己争取时间圆谎;甚至有人以为,唐蒙掌握了中原什么神奇的巫蛊之术,可以通过粥面占卜······一时间什么怪心思都有。

    唐蒙放下水杯之后,径直走到甘蔗身旁。甘蔗双眼红肿,流泪不止,他怜惜地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宽慰道:“快了,快了。”甘蔗点头,垂下头去。旁人听在耳朵里,也不知道这“快了”是什么意思。

    庄助执剑站在一旁,暗暗钦佩。这家伙真是巧舌如簧,如今已没人关心什么巫蛊诅咒,甚至称帝之事也被忽略了,议题的走向,被他完全控制。自己当初坚持带他来,果然是对的,庄助先有些得意,可一想到自己褫夺了其副使身份,不免又陷入愧疚。

    约莫过了两个水刻,就在赵昧和其他人的耐心耗尽之前,变故果然出现了。

    不过这变故不是来自粥,而是来自人,而且是个大人物。

    只见橙宇的头面以及颈项处,不知何时浮起密密麻麻的疹子,一块块红斑格外鲜艳,上面缀有大量凸起的小颗粒,看上去脓水充盈。橙宇不由自主拿起手去挠,一挠就抓破一片,有脓水渗出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赵昧关切地投过目光来,说:“左相要不要歇歇?”橙宇叹息道:“多谢大酋挂念,这是老毛病了,没想到今天心情一时激荡,在殿上发作,真是罪该万死。”旁边的随从急忙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竹筒,去掉一端的布头,倒出一些黄色的药粉,橙宇和水吞下,跪坐着养神。

    这药粉颇见功效,赵昧见橙宇脸上疹子稍褪,转头道:“唐副使,这粥何时能显出真相啊?”唐蒙道:“回禀殿下,已经显现了。”

    “啊?”赵昧和其他人看向碗里的粥,并没任何变化。唐蒙微微一笑,伸手指向橙宇:“您看,这不就是吗?”

    橙宇陡受指控,只是冷哼一声,不屑接话。对面吕嘉好心开口解围,训斥唐蒙道:“橙丞相公忠体国,久病缠身仍不忘国事。这一身疹子,可都是累出来的,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这话阴阳怪气,橙宇却无暇顾及,瞪向唐蒙道:“你说!老夫这一身毛病,怎么就成真相了?”

    唐蒙先施一礼:“武王祠中我初见到左相时,便很好奇,为何您双眸状如黄玉。所幸我略通医道,知道此乃湿热入体,黄疸久郁,以致身目俱黄——请问我断得可对?”

    橙宇不耐烦道:“岭南气候潮湿,湿热之症十分寻常,我这病已有一二十年了。”唐蒙道:“那么此症的饮食宜忌,左相也是十分清楚喽?”橙宇道:“忌食葱姜、桂圆、茱萸、海味等等,怎么了?”

    唐蒙拍手笑起来:“果然是这样。我适才让甘蔗去熬粥,其实不完全是依照甘叶的方子,里面还多加了一样东西。”

    橙宇脸色骤变,右手不由自主地捏住喉咙,想要呕吐。赵昧见状,把那个倒霉的宫厨叫过来,厉声问怎么回事,那宫厨吓得面无人色,反复说他全程亲自操作,绝无下毒可能。赵昧追问,粥内除了稻米与壶枣,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宫厨颤声道:“唯一和寻常不同的工序,是甘蔗姑娘让我们取来三十枚新鲜的牡蛎,上甑蒸透,然后把每一枚里的汁液倒出来,放入粥中。”

    赵眜眉头一皱:“你没觉得奇怪?”

    “回禀大王,这种取汁之法,在闽越国也是有的,唤作“蛎炖'。牡蛎受热,会自行分泌汁液。汁液蓄积壳内,反过来又把牡蛎肉炖煮一番,尽取其中风味,是佐餐的上品。”

    “哦,怪不得刚才喝的时候,多了一丝鲜味。”赵昧脸上浮现一丝回味。可他随即板起面孔,向唐蒙怒道:“唐副使,你明知橙丞相有黄疸之症,却给他的粥里加入海味,是打算害死他吗?”

    “不敢,不敢。”唐蒙摆手,“橙丞相身边常备解药,怎么会出问题呢?”他一脸轻松地走到橙宇面前,向那侍从讨要竹筒。

    侍从怯怯看向橙宇,橙宇冷哼一声:“给他,看他有什么花招!”唐蒙接过竹筒之后,从里面倒出一撮黄色粉末,嗅了嗅:“若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龙胆草粉,治疗湿热黄疸有奇效,对不对?”

    “不错。老夫有病,所以身旁常备此药。大酋知道,右相也知道,整个朝野谁都知道,这算什么真相?你今日若不说出个道理,罪名里就要加一条谋害重臣!”橙宇蓄积着怒火,一旦唐蒙露出破绽,就会倾泻而出。

    唐蒙不慌不忙:“据我所知,岭南只有西边的桂林郡才产龙胆草,而且品质不佳。橙左相身份贵重,肯定看不上这等货色。这龙胆草粉气味浓烈,药性十足,恐怕用的是夜郎国的六枝龙胆草吧?”

    橙宇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唐蒙突然变换了语气:“而番禺港市舶曹的文牍记得分明,整个西南亭,能进口夜郎六枝龙胆草的,唯有莫毒商铺一家而已!”

    唐蒙没有给众人留出更多思考空间,继续道:“我前几日为了寻找蜀枸酱的来源,找到了莫毒商铺。一进门,管铺正在研药,那味道十分熟悉,与我在橙左相身上闻到的味道完全一样。”

    橙宇忍不住大声道:“我有病,他有药,正常买卖而已,难道还犯法不成?”

    “买药是不犯法,可包供就不寻常了。”唐蒙抬眼,“我在莫毒的账簿里,可不是只找到那枚涂改了到货日期的蜀枸酱契简,还看到了一枚龙胆草的契简,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包供橙府。”

    橙宇的怒气,一下子凝滞在了脸上,他感觉到有许多视线投到自己身上,冰冷且狐疑。

    包供的意思,是只供一处,余者不卖。除非商铺与买家有极深的关系,否则极少会这么做。此前唐蒙已经有言在先,莫毒商铺的东家,杀死武王的嫌疑最大。如今他揭破了两者的包供关系,其意不言自明。

    “倘若单纯只是毒死武王,任何时间都可以。凶手煞费苦心,逼迫莫毒商铺修改到货日期,非要在那一天将下好毒的枸酱送入独舍,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一天,他也会去见武王,可以顺手在粥碗里投入一枚枣核,把整个局面营造成一个意外。”

    唐蒙至此亮出了最致命的一击,直接把汹涌的潮水引向了最初的质疑者。

    赵眛父子怔怔看向橙宇,眼神变得复杂。吕嘉并没有第一时间跳起来发难,而是在原地沉吟不语。这时候不需要再说什么,沉默会让事态发酵得更快。随着大殿内安静的时间越来越长,橙宇发现,身后的官员们纷纷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反而将他孤立出来。

    橙宇面颊上的疹子愈加红艳,最好的六枝龙胆草也压制不住湿气发作。他起身上前,对赵昧道:“大酋,我家与莫毒商铺,只有这一味药材的包供,纯为治病而已,不涉其他。不信您可以调莫毒的契简来看,也可以来我橙氏府上彻查,可不能听信汉使的挑拨离间!”

    见老头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赵昧微微有些心软。这时赵婴齐拽了拽他袍角,轻声道:“父王,此事还有不明之处,不可早早下定论。”橙宇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连连点头。赵昧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有什么主张?”赵婴齐道:“您莫忘了,武王去世之后,仵作是检查过的,并无中毒迹象,似与唐副使所说的被枸酱毒杀相矛盾。”

    赵眜恍然,看向唐蒙。唐蒙嘿嘿一笑:“殿下与世子英明,枸酱里面确实没有毒。”是言一出,殿内又是一片哗然,很多人的心脏,无法承受这种百转千折。

    不料唐蒙道:“但这不代表枸酱里没有害死武王的东西。要知道,食物有宜有忌,养人亦能害人。比如说······左相日常服用的龙胆草,乃是大寒之物,倘若心弱之人误食,可致心力衰竭。”

    他没有往下说,殿上之人都反应过来了。怪不得仵作查不出毒发痕迹,武王一个百岁老人,又罹患心疾,吃了龙胆草粉,自然抵受不住,心衰而死。难怪他临死前的动作,是紧抓住胸口。

    这也解释了为何任延寿试膳时没反应。这根本不是毒,而是药,一个壮年人和一个老人吃下去,自然效用不同。

    “不对,任延寿尝不出来,难道甘叶也尝不出来吗?”橙宇大叫。

    唐蒙舔了舔舌头:“这就是凶手为何一定要把龙胆草粉掺在枸酱里。因为枸酱味浓,可以遮掩龙胆草的苦味,这在庖厨里被称为“压味',以酒压腥,以酸压咸,以香去涩,盖是同理。”

    这时赵婴齐双眼发亮,失声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任延寿和甘叶被杀的缘由。倘若有人对粥起了疑心,问起这两人,也许会发现真相。”

    唐蒙赞许地点了点头:“世子睿见。中车尉橙水曾经跟我提过一个细节,说任延寿回去任家坞之后,一直抱怨嘴里发苦,不停喝酒。如今想来,这大概是吃过龙胆草粥的反应。”

    橙宇倏然瞪圆两只黄眼,指着唐蒙唾沫横飞:“放你的狗屁!橙水乃我橙氏子弟,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唐蒙道:“真的,我俩在勘察独舍时,他亲口讲给我听的。”

    橙宇冷笑:“橙水都跟我讲过了。你们勘察独舍时,只谈到了枸酱,根本就没提龙胆草的事!”他话刚说完,忽然发现唐蒙胖乎乎的脸蛋抖了一抖,似乎笑得很开心,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哦,橙左相也知道,我在独舍不是去埋巫蛊人偶啊。”

    橙宇眼前一黑,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这个混蛋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圈套,一个套一个,比山间藤蔓缠绕更复杂。他被前面一大通辩驳绕晕了头,完全忘记了唐蒙来到阿房宫的初衷,正是要辩白巫蛊之事。

    可怜橙丞相一不留神,就亲口否定了自己指控唐蒙的罪名。

    唐蒙不动声色地补充道:“我在独舍调查时,却突遭橙水袭击,栽赃我埋设人偶,行巫蛊之事;后来我侥幸逃走之后,又去了莫毒商铺调查,结果再一次被橙水袭击。这次他不光抓了我,而且封存了莫毒商铺的账簿和人员-不知这些事,殿下是否都知道了?”

    这时黄同从队列最末端站出来,忐忑不安道:“此事我可以做证。他从监牢逃出来之后,是我陪他去的莫毒商铺。”

    南越王赵昧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这些事情,闻所未闻,橙氏这是背着他做了多少事?他投向橙宇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说之前唐蒙指控橙宇是凶手时,他还只是将信将疑,这一桩巫蛊栽赃之事的揭穿,让橙氏的信用彻底崩塌。

    前面橙宇花了多少力气渲染这桩巫蛊案,现在就有多少力气反噬回来。

    “橙水何在?他一个中车尉,为何今日议事不来?”赵昧大吼道。

    橙宇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呃,这个,橙中车尉在执行公务时出了意外,数日前身故了。”

    赵昧和吕嘉看向橙宇的眼神,更不对劲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偏偏在大议之前意外身故,实在太可疑了,这可不是简单用“巧合”就能搪塞过去的。

    这时唐蒙大袖一摆,轻声道:“小臣向殿下申明,橙水之死,绝非橙丞相所为。”

    众人一阵惊讶,怎么他又开始替橙氏说话了?只有橙宇不敢接话,生怕又是一个坑。唐蒙道:“他的死亡,纯属意外,因为我当时就在旁边。橙中车尉把我押去幽门,其实是想谈一笔交易。”

    赵昧眉头一皱:“为何他不在宫中审你,反而跟你私下谈交易?交易什么?”

    唐蒙知道火候到了,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容臣从橙水、黄同与任延寿三人结义说起。”他看了眼站在队伍末尾的黄同,娓娓道来。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无论君臣都听得格外仔细。

    “······抛开黄同与橙水之间的关系不说,他们两人与任延寿的情谊,都极为深厚。所以在我发现任家坞的真相后,耿耿于怀的橙水也着手展开调查,决心找到杀害他兄弟的真凶。橙中车尉比我更熟悉南越情形,今日我在这里展现给诸位的结论,相信橙中车尉不难得出同样的结果。”

    “你又怎么知道?!”橙宇试图反驳。

    “因为他做的这些调查,都是私下进行的,此即明证。”唐蒙轻声回了一句,“我曾问过橙中车尉两次,武王忠诚、兄弟情谊、家族利益这三道菜,他最想先吃哪一道?您猜他怎么回答的?”

    他讲得绘声绘色,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唐蒙停顿片刻,把胃口钓足,这才回答:“第一次是在进莫毒商铺之前,我提出这个问题,橙中车尉回答得毫不犹豫,说武王、延寿与橙氏皆是南越人,国利即为家利,三者本为一体,谈何先后。”

    赵昧和橙宇俱是微微颔首,橙水这个回答,可谓得体。赵婴齐忍不住问道:“那第二次呢?”

    唐蒙道:“第二次是他把我带去幽门之前,逼问真相。我反问他这一句,这一次他却恼羞成怒,拔刀要杀我。诸位可知缘由?”他有意拖长了声音,直到众人眼神里有了反应,才继续道:

    “因为他彼时做过调查,隐约触摸到了真相,发现这三者彼此之间是冲突的,忠义、情谊和利益之间,他只能选一个。橙中车尉那么热爱南越,根本没法抉择,只好偷偷逼迫我说出更多线索,试图找出一个能三全其美的理由,好解除他内心的纠结-很可惜,并没有。”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只有橙家利益与南越利益发生了冲突,橙水才会如此纠结。他每一句都在说橙水,但每一句都直指橙宇。

    橙宇僵立在原地,除了满腔恼怒,更多的是不解。明明这个可恶的胖子全无真凭实据,满嘴破绽,可这一路辩下来,怎么反而是自己的阵势一步步崩坏?

    眼看赵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橙宇突然一个激灵。对了,对了,这不是公堂审问,而是御前大议。要争的不是道理,而是气势,是君心,这明明是自己最擅长的招数。

    念及此,橙宇决定不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他挺直身躯,试图握紧拐杖,一下子没站稳,差点倒在地上。随从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却被他挥动拐杖赶开,他倔强地一步步走到赵昧面前,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大酋明鉴,小子得蒙武王青眼,从一介乡蛮土著提拔入朝,授官予爵,一直铭感于心。武王对小子,对橙氏,对土人,有开化再造之恩。没他的刻意栽培,便没有我橙氏今日之局面。没他的呵护,便没有我土人今日之兴旺。若说对汉使栽赃陷害,我认!那是为了维护我南越国格;但若说我害武王他老人家,绝无可能。就算我不是君子,不喻于义,只喻于利。那么试问武王去世,于我土人又有什么利?”

    他的声音嘶哑,双目噙泪,不知是真情有所流露,还是演技拔群。赵昧听到这里,似乎又有动摇。而赵婴齐和其他大臣也陷入沉思。橙宇说得没错,土人是在武王治下崛起的,何必冒偌大的风险去杀害武王?根本没有理由啊。

    庄助和吕嘉对视一眼,同时微微颔首。现在的大议已从讨论细枝末节,上升到了族群国策的高度。唐蒙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该是更高层面的对决了。

    吕嘉轻咳一声,正要讲话,不料唐蒙居然又回到大殿正中,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对赵昧道:“橙丞相的疑问,在下知道答案。”

    吕嘉顿时尴尬起来。

    “你说什么?”赵昧表情凝重。

    “请大王调武王死亡的爱书一阅,答案就在其中。”

    吕嘉眼皮急跳,恨不得亲手把唐蒙揪下来。你已经成功击垮了橙宇的信誉,不要节外生枝了!

    可惜为时已晚,赵昧已开口吩咐,命令殿中侍者迅速去取爰书来。不料这时唐蒙又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份爰书,不可在阿房宫内宣读。还请殿下与诸位移步独舍之内,武王方才一灵不昧,感应相召。”

    这个要求,引起一片哗然。好好的大殿议事,怎么又要改到那个荒废的独舍里?所有人都不知这唐蒙到底要干吗。就连庄助也满心疑惑,这家伙之前可没提过这个,他难道真要搞楚巫那一套,现场来个招魂祭仪不成?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啊。

    但疑惑归疑惑,殿上每一个人都不敢提出反对意见,甚至橙宇也硬气道:“好,就去独舍!武王在天有灵,断不会让奸人陷害南越忠良!”

    于是这一大群人离开阿房宫大殿,前往独舍,只苦了那些侍者,又得临时打起伞盖为南越王遮阳,又得为那一干重臣提前开道清扫,忙得不可开交。

    唐蒙一个人坦然走在路上,没人敢在这个时候靠近,生怕被猜疑。只有甘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手里抱着一罐壶枣睡菜粥,那是唐蒙让她带上的。小姑娘咬着嘴唇,双眼发亮,她虽听不懂之前那些艰深论辩,但势头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的。

    这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进入独舍园囿。这里荒凉依旧,与之前没有半点区别。他们把那间老房子前的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级别比较低的官员,只能退到更外围的枯枣林中。

    待得所有官员都站定之后,爱书也已送到了。赵眜和橙宇、吕嘉三人先依次检验一番,这爱书里包括了武王的尸检细节及相关人士的证词,封泥处盖有橙宇和吕嘉的大印,代表官方认可。

    三人确认无误之后,唐蒙接过去,敲开封泥,挑出其中一简,交给赵婴齐:“请世子大声读出。”

    赵婴齐先是莫名其妙,低头一扫简上文字,登时有些面红耳赤。但他还是大声念起来:“吾儿孙不济,乃祖之忧,今知之矣。”

    在独舍前的群臣,纷纷露出尴尬的神情。这是赵佗去世当晚会见橙宇、吕嘉两人之前,对任延寿说过的话,后者如实汇报,也被如实记录在爰书里。唐蒙之所以请赵婴齐读出,正是因为他是唯一适合读出来的人。

    但大家更好奇的是,唐蒙单提起这一段话,是什么用意?

    这家伙从开始议事时,便句句为营,所有废话和漫不经心的举动,无不暗藏心思。也没人敢跳出来质问,都安静地等着他往下说。

    唐蒙环顾四周,沉声道:“武王年岁已高,仍旧心忧国事。从儿孙不济四个字中可见,他最担心的,就是继任者不能把自己的基业经营下去。”

    唐蒙说到这里,停下来向赵昧行礼致歉。赵昧并不气恼,反而抬了抬袖子:“我比祖父差远了,又有什么好掩饰的?唐副使尽管畅所欲言。”唐蒙这才继续道:“武王有这种担忧,实属正常。但诸位仔细想想,为何他要对任延寿讲?又为何特意提到其祖先任嚣?”

    任嚣让位给赵佗这段掌故,南越人人皆知。赵佗如今这么说,莫非也是有让贤之意?

    唐蒙毫不避讳地把这层意思点了出来:“武王如此说法,未必没有效法任嚣当年的心思,关键是-他若是当年的任嚣,谁是当年的武王?”

    群臣面面相觑。当着赵昧的面,这问题不能回答,也不好回答。但大家心里都在琢磨,无论是吕嘉还是橙宇,比起当年赵佗在南越的威望,都差得太远,而其他人更没资格。

    “诸位想想就行了,不必说出来。我替你们讲出答案。”唐蒙一挥手,“论睿智,论谋略,论胸襟,整个南越,根本没人有资格接替武王,镇守岭南一方。”就在众人微微松了一口气时,唐蒙话锋一转,“······但倘若放宽视野,不限在南越一地呢?”

    橙宇像被人用烧红的铁钩捅了一下屁股,跳起来大吼道:“放屁!又是内附汉朝那一套陈词滥调!大酋,臣生死无所谓,切不可中了这家伙的圈套!”唐蒙似乎退缩了,抬起双手:“好,好,我们且不说这个,只说说这罐壶枣粥好了。”

    他伸手一指,让甘蔗把那个陶罐高高举起。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他们以为,这粥是为了证明武王不是被枣核噎死的;然后又发现,这粥是为了诱发橙宇的湿症,证明他和莫毒商铺的关系;现在唐蒙第三次提起这粥,难道里面还藏着什么名堂不成?

    “南越并不产壶枣,为何武王如此嗜好壶枣粥?以至于每晚都要喝上一碗?”唐蒙发问。这次主动回答的是赵昧,他与武王关系亲厚,最有资格:

    “他老人家跟我说过,说真定那地方苦寒穷僻,不像岭南物产丰富,想吃甜的,唯有壶枣。他小时候只有赶上生病,母亲才会专门熬一釜壶枣睡菜粥。他老人家说,只要一喝到这口粥,整个人就暖洋洋的,仿佛又见到了母亲一样。”

    唐蒙道:“倘若只是喝壶枣粥,直接从大汉进口干枣就可以了。为何武王还要大费周章,派人去真定运回枣树,在独舍附近种植?”他说完看了一眼站在队伍末端的黄同,后者的命运,正是因为那一次运树行动而彻底改变。

    赵昧愣了愣:“自己采摘,总比进口方便一点吧?”

    “可南越明明风土不同,枣树难活,如今还有几棵健在?”不必唐蒙多说,他们身边的那些枯树就是明证。

    “那我再问殿下,武王临终那几年,为何放着华丽的宫殿不住,偏要来这破旧的独舍待着?”

    这一次,赵昧没有回答。唐蒙把视线转向橙宇、吕嘉和其他人,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最后只有赵婴齐怯怯地答道:“因为武王思念故土,所以模仿家乡风物,以资怀念?”

    “不错!”唐蒙道:“那请问世子,武王为何思念故土?”

    这下子赵婴齐就答不上来了。唐蒙轻轻叹了口气:“我告诉你们吧。武王这么做,只因为两个字:孤独。”

    众人听到这两个字,无不一阵错愕,很多人以为听错了字眼。吕嘉忍不住道:“唐副使,你这话未免荒谬。整个南越王宫有几千人,王室宗族同住者百余人,世子世孙晨昏定省,我等宫外群臣也时常觐见,未敢有片刻懈怠,谈何孤独?”

    唐蒙道:“吕丞相你与橙丞相觐见武王,是因为你们是臣子;殿下和世子拜谒武王,是因为他们是儿孙;南越王宫几千人,都是他的臣民与奴仆。你们人人皆有求于他,听命于他,唯独不是他的······朋友。”

    他见众人眼神中犹有不解,挥动一下手臂:“武王寿数绵长,非常人可比,可身边的人没这个福分。他老人家活得越久,身边的熟人就越少。当年的战友、曾经的同伴、一起从真定出来的老乡,一个个地凋零、老死。他想说说话,怀怀旧,已经找不到人来分享。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但你们无论秦、土,皆生于岭南,长于岭南,遥远的北土是何模样,你们见都没见过,怎么跟他老人家聊?”

    说到这里,唐蒙环顾四周,随便选中一个秦人官员道:“你可见过,漫天飞雪是什么样子?”秦人官员有些惊慌地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解释说听过听过。唐蒙又点中另外一个土人官员:“你呢?可曾见过春暖花开、河流解冻?”土人官员“呃”了一声,不敢多言。

    唐蒙转回赵昧面前:“请殿下想想看,一个耄耋老人,面对着汹汹人群却无话可讲,满腔思念无人能懂。偌大的宫殿里,连个聊旧事的人都没有,这岂不是最可怕的孤独吗?”

    赵昧的胸口明显起伏,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确实,武王有时候会跟我讲从前的事,我不太懂,只能礼貌地听着。他应该看得出来,经常发脾气说不讲了不讲了,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唐蒙忽然又看向庄助:“庄大夫,请问大汉遣使来南越,一共几次?”

    庄助一愣,脱口而出:“近三十年来,一共十四次。”

    “每次使者前来,会在南越逗留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唐蒙这次把视线放在吕嘉身上:“每次汉使来,是否武王都要挽留在宫中,时常召见?”吕嘉点头道:“不错,武王重视邦交,向慕大国,如此是以示敦睦之意。”

    唐蒙嘲讽地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相谈那么久?因为对武王来说,使者是家乡来人,可以陪他聊聊中原风土啊。”

    吕嘉和橙宇俱是一哆嗦,而赵昧已忍不住道:“我有几次陪侍在侧,确实他与汉使只是拉拉家常,几乎不涉及军政大事。”

    “其实······岂止汉使这一件事。为何他要大费周章,从真定运回壶枣树苗,又在枣林里建起独舍?只因为在这里,他才能假装回到了家乡,稍解孤独;为什么他对死在涿郡的黄同祖父如此愤怒,为什么对狐死首丘四个字反应那么大?因为他的内心,分明是有些欣慕;为什么不许那几个老秦兵返回中原省亲?因为他害怕,害怕他们这么一走,自己将陷入彻底的孤独-你们做臣子做晚辈的,难道从来没有觉察吗?”

    这一连串的感慨澎湃吐出,如珠水潮涌,将全场都浸没在沉思的水下。

    “他风烛残年之际,你们每次去独舍,总是谈着自己的事,根本没人能体察到,他一个老者的孤独与悲凉。你们把他当神一样敬奉,却从来不把他当一个老人去理解。”

    唐蒙伸出手去,猛地拍了一下身旁枯树的树干,残存的几片枯叶飘然落下:“想想看,武王百岁之后,举目整个南越,皆是臣民,再无一人可以开怀畅谈,他能怎么办?只能开设独舍,移植枣林,聊以自慰,这何等寂寞,何等孤苦!你们还记得白云山下专为武王制酱的老张头吗?已经没人买他的酱了,他还是坚持做那么咸的东西,因为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熟悉的东西了,武王也一样。”

    一边说着,唐蒙一边走到甘蔗跟前,把那罐壶枣粥高高举起:“食物至真,映照出的是人的本心。这粥对南越国其他所有人,只是一罐粥,对武王来说,却是仅存的慰藉。他夜夜食粥,是因为日日内心都孤独至极,希冀能从这粥里,找回一点点家乡的记忆啊。”

    他激动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园囿之中。赵眜听得泪流满面,用衣袖不住地擦着眼角,连声呢喃着:“孙儿不孝,孙儿不孝······”

    这时橙宇一声断喝:“你说得好听,武王既然这么怀恋故土,为何还要颁布转运策,禁绝北人入境?”

    “人的意志,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变化。当年任嚣健康之时,也没考虑过交权给武王,直到病入膏肓,才被迫托孤,对不对?十六年前,武王尚算康健,自然有他的考量,可随着年老体衰,意气衰减,所以才会对任延寿发出那么一句感慨-乃祖之忧,今知之矣。任嚣临终前的考虑,我也能体会到了。”

    “所以武王到底什么意思?”赵昧急切道。

    “普天之下,能让武王放心把南越交托出去的,还能有谁呢?”唐蒙道。赵昧周身一震,他再愚钝,也听出了答案的意思,双眼下垂,慌乱地喃喃道:“难道······难道这才是武王的意思?”

    唐蒙说到这里,缓缓把视线对准了橙宇:“我不知道武王的这个想法,是何时萌生的。我只可以确定一点,武王的心思转变,对某些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到了那一夜,某些人大概觉得再不动手,只怕无法挽回·····.”

    赵眜强抑住惊惶,身子前探:“两位丞相,那一夜,武王到底跟你们议的是什么事?”橙宇还没回答,吕嘉抢先伏地道:“武王所议,乃是转运之事。”

    吕嘉说得含糊,但结合之前唐蒙那一番感慨,任何人都能听出暗示。

    转运策已持续了十六年,武王突然召集两位重臣连夜商议,莫非是心境有了大变化,要改弦更张?橙宇怒不可遏:“吕嘉你这个混蛋,简直瑚说!”吕嘉一捋胡髯:“难道不是?”橙宇吼道:“是这些事,却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吕嘉同情地看了橙宇一眼,根本不屑辩驳,默默退开。

    橙宇的脸色从红至白,又从白至青,密密麻麻的疹子鼓到几乎要爆开。他发现自己仍未从唐蒙的陷阱中挣脱。那家伙根本不是在辩驳,而是在一步步营造着情绪,在心理上持续做着暗示。一旦形成了氛围,任何事情都会粘在上面,有如一团渔网,看似全是漏洞,实则难以挣脱。

    橙宇终于想明白了,不能被唐蒙牵着鼻子走,那只会越来越被动,只能从最根本的动机上去否定对方,于是他扬声质问道:“你一个汉使,瞒过南越所有人,偷偷跑去独舍调查武王,目的何在?”

    唐蒙咧开嘴,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我说我是为了蜀枸酱,你信吗?”说完之后,他冲赵昧深施一礼:“臣一面之词,揣测而已。至于是非曲直,还请殿下亲自审验。”说完一甩袍袖,站回甘蔗身旁。

    “你······”橙宇大怒,正要训斥,赵昧已冷下脸,径直拔出佩剑,看也不看橙宇,直接对吕嘉道:“吕丞相,请你派人去莫毒商铺查封账簿、收押相关人等,一定要给本王彻查到底!敢有阻挠者,有如此案!”

    一道锐光闪过,赵昧面前的桌案登时缺了一角。这位南越王,还从未如此果决过。

    吕嘉面无表情,拱手称是,转身对吕山吩咐了几句,后者立刻离开大殿。直到这时,赵昧这才转过脸来,对橙宇淡淡道:“左相,兹事体大,本王不会轻信任何一方的言语,需要彻查才好。您身体有恙,暂且先回府休息吧。”

    话虽这么说,可赵昧居然让吕氏去查案,倾向已极为明显。橙宇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一挺胸膛,席地而坐,双手掌心朝上摊开:“老夫不走!老夫从没有加害武王,问心无愧!我今天就在这里等着,看他们能从莫毒商铺查出什么来!”

    这是岭南部落的辩罪习俗。谁若被指控有罪,就会摆出这样的姿势,当着整个部落辩白,即使是酋长也不得干预。赵昧既然被土人尊为大酋,也只能按这个规矩办事。

    被橙宇这么一硬顶,谁也不敢离开。众人被炎热的日头晒得有些发昏,又不敢进那老屋,只好分散到一棵棵枣树下。可惜枣树早已枯萎,再没办法为他们遮蔽艳阳了。

    庄助走到唐蒙面前,兴奋几乎遮掩不住。这次不光绝地翻盘,把橙氏几乎扳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确认了赵佗临终前的政治倾向。以赵眛对祖父的亦步亦趋,再加上吕嘉作为盟友的配合,接下来国策必会变化,这可比在五岭之间寻一条通路更有价值。

    “唐副使,没想到······你还是个纵横家啊。”庄助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唐蒙大病初愈,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有点虚弱,只得无力地对庄助点了点头。庄助也知道他的状态,一拍胸膛:“你好好休息,接下来的谈判,就交给我好了。”

    他一整衣襟,阔步走向吕嘉。这时候一定要趁热打铁,敲钉钻脚,把大事定下来。

    吕嘉今天格外安静,即使眼见宿敌吃瘪,也不见他有任何激动,他就那么平静地站着。直到庄助走到跟前,吕嘉才睁开眼笑道:“没想到汉使之中,竟还藏着这等犀利人物。老夫真是看走眼了。”

    庄助此时正在兴头上,不计较他话里的隐隐挑拨,对吕嘉道:“接下来可要倚仗吕丞相了。”吕嘉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再等等?”庄助道:“我等在南越的时日有点长了,怕陛下等着着急。”

    他与吕嘉早有约定,如今橙氏将倒,那么受益最多的吕氏,也该有听回报才是。吕嘉捋髯一笑,从容说道:“也好,总不能功劳都让外人占去,倒显得我等无能了。”

    赵昧正半靠在老屋墙壁上,伸手用力揉着太阳穴,刚才那一番刺激,恐怕他的失眠会更严重了。赵婴齐小心地端着一碗庖厨刚送来的蜜水,站在旁边伺候。

    吕嘉走上前去,跪倒在地,刚才还从容不迫的神情,突然间变成泪如雨下:“我等无能,竟不知武王临终之前是这般心绪。我们做臣子的,疏忽如此,实在是有愧于武王,也有愧于王上。”

    赵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也是泪流不止:“别说你们,连我这做孙子的,都体察不到他老人家的苦衷,实在不孝,不孝啊。”他哭了一阵,对吕嘉道:“别的先不说,武王之灵,你看该如何告慰才好?要不要再去白云山祭祀?”

    吕嘉思忖片刻:“武王之憾,乃在怀恋故土,只在白云山致祭,恐怕无济于事。”他把视线转向旁边的赵婴齐,顿了顿道:“世子年纪也不小了,不妨请他代表殿下,身携武王灵位北去,到祖籍致祭,如此,方可以告慰祖灵。”

    听到这个提议,在一旁伺候的赵婴齐手腕一哆嗦,差点把蜜水碗打翻。

    吕嘉所言,可不光是致祭的问题。南越王的世子若去真定拜祭,必得大汉朝廷批准才行,而且去了真定,肯定还得去长安向皇帝致谢。这个提议,本质上就是送世子去长安做人质,只不过换了一个更加“孝顺”的说法罢了。

    庄助站在唐蒙身旁,一直望着那边。只见吕嘉不时顿首,似乎不停地在讲话,赵氏父子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态度不甚激烈,可见谈得颇为妥顺。赵昧性格柔弱,并没有什么明显倾向,赵婴齐更是心慕中原,只要扳倒搅风搅雨的橙氏,便没什么障碍了。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内袍已然溻透,极少出汗的身体,在刚才居然遍体沁汗。

    吕嘉很快就谈完了,回到庄助身前。庄助问如何,吕嘉稳稳一笑,只说了四个字:“幸不辱命。”庄助双眼发亮,一份偌大的功勋,浮现在眼前。他转过头去,看向那位真正的功臣,发现他正背靠着枣树,啜着蜜水。

    这蜜水是宫厨送来的,却被甘蔗抢着端过去,还小声对唐蒙说:“他们这里的蜜水调得不好,等下出去,我给你弄点好喝的。”唐蒙知道这是小姑娘表达欣喜的方式,摸了摸她脑袋道:“你阿姆这次总算清白啦,等此间事了,去莫毒商铺问明白你父亲的下落。到时候转运策一废,他就能来南越跟你团聚啦。”

    甘蔗对转运策是什么懵懂无知,这一句“团聚”却听得明白。她双手捧着的水杯里出现了涟漪,一圈一圈,在小小的杯里欢欣地震荡开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听起来急促无比。就在众人纷纷把头转过去时,那脚步声已经到了殿口。

    吕山神色惶然,匆匆直入独舍,顾不得行礼,径直跪下来,大声对赵昧及吕嘉道:“启禀王上,那莫毒商铺······刚刚燃起一场大火。卑职赶到之时,已烧成一片白地。”

    “啊?”

    惊骇的声音,从三个人口中同时发出。一个是赵昧,一个是橙宇,一个是甘蔗。

    赵昧的惊讶是因为这太巧了。这边刚要启动调查,那间铺子便离奇焚毁,里面的人证与物证尽皆付之一炬。他看向橙宇的眼神,霎时冰冷起来,带着凛凛如刀的寒意。

    “怪不得橙左相如此笃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昧恨恨道。

    之前他谋害了武王,又杀了甘叶、任延寿、齐厨子、莫毒的老管铺灭口,如今竟然连整个莫毒商铺都彻底焚毁,倒也是一而贯之的毒辣手段。

    橙宇一时间瞪凸着双眼,红艳的疹子已鼓到极致,整个脸如同一条吸饱了血的水蛭一样,肿胀狰狞。他突然站起身来,发了疯一般冲向赵眜,吓得赵眜向后仰倒,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赵婴齐及时觉察,挡在两人之间。

    与此同时,唐蒙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一股极大的、绝望的力气抓住,一低头,发现是甘蔗。小姑娘瑟缩着身子,惊慌地呢喃着什么。唐蒙需要凝神,才能勉强听到她的哭腔:“我怎么去找阿公,怎么去找阿公啊······”

    是啊,只有莫毒商铺的人,才跟夜郎那边有联系。如今人统统死光,卓长生这条线岂不是断了?唐蒙先前一门心思要扳倒橙氏,忽略了他们狗急跳墙毁灭证据的可能。他暗暗骂自己太粗心,赶紧整理思路,忽然耳畔响起橙宇一声大吼:

    “既然没了证据!凭什么说我橙家是莫毒的主家?也可能是他吕家的产业啊!”

    橙宇开始胡搅蛮缠,到处乱咬。可他这个论点,一时倒也难以反驳。橙氏是南越大族,如果拿不出一个确凿罪证,南越王也不好处置。

    唐蒙正冥思苦想,看有什么反击之策,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越群而出,挥舞着双手大喊道:

    “有证据!我有证据!”

    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甘蔗。这小姑娘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净,就这么涕泪交加地冲出来。唐蒙一惊,正要伸手去拉,却见甘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罐,高举着晃动:“我阿公用来盛蜀枸酱的陶罐,颜色偏白,和南越本地产的质地不同。我家里攒了很多,一个都舍不得丢弃。”

    她说得有点乱,声音也带着哭腔。赵昧还没反应过来,赵婴齐、吕嘉与唐蒙却同时一惊。

    对啊,莫毒商铺每次捎来三罐,其中一罐会送去东家那里。这白陶罐颇为精致,不至于用完就砸碎,极大可能被留作他用。只消去庖厨附近搜一搜,看有没有这小白罐,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凶手行事再周密,也断然想不到遮掩自家庖厨,更来不及去销毁白罐。

    “好!搜我橙府也可!只是他们吕府也不能例外,要查大家一起查!”

    橙宇看向赵昧,虎视眈眈。赵昧被黄玉虎目一瞪,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吕嘉大袖一摆,趋前淡淡笑道:“吕山,你现在就带人,去左相府上好好搜一搜!这次可不要疏忽了。”

    橙宇先是冷哼一声,随即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从中流淌出愤怒与惊惧,他一只手指着吕嘉发抖。吕嘉冷笑:“左相放心,这次无论如何,都会给国主一个交代!”

    是言一出,只见橙宇胸口剧烈起伏,体内情绪紧绷到了极点,突然一口殷红血水从嘴里喷出来,划过一条弧线,直直泼洒到吕嘉的面孔上。吕嘉坦然受着,就这么带着一脸血污,冷冷地看着橙宇整个人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他这一倒,独舍之中瞬间变成一口沸腾的鼎镬。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朝堂即将发生剧变,他们在喧嚷,在议论,在寻找着新的立足之地。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只有甘蔗怀抱着小白罐,孤独地站在枯壶枣树下,没人在意这个瘦弱女孩。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甘蔗。

    “走!”唐蒙哑着嗓子道。甘蔗茫然看向他,不知要去哪里。唐蒙再一次狠狠一拽,语气凶巴巴:“去码头!”甘蔗的双眸倏然亮了起来。也许那边还没烧光,也许还有机会找到线索。

    汉使拽着小酱仔,拨开纷乱的人群,朝着独舍外面走去。不远处的庄助注意到了这一幕,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出言阻拦,因为吕嘉已经走了过来。

    “算了,大事既定,由他去吧。”庄助拂了拂袖子,迎了上去。

    唐蒙带着甘蔗一路离开南越王宫,径直冲到西南亭。他们根本不用分辨,只用循着冲天的黑烟去找,很快便看到一片漆黑的断垣残壁,靠近时仍能感觉到一股灼热。这火烧得彻底,无论里面藏着什么,如今都不可能留下来了。

    甘蔗绝望地看着这一切,肩膀轻抖。唐蒙却一指码头边停泊的货船:“甘蔗你别急着哭,我们搞错重点啦。要扳倒橙宇,需要莫毒商铺里的证据;但想要知道你阿公的下落,不用这么麻烦,只要问问船上的水手不就行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甘蔗才反应过来。莫毒商铺常年跑夜郎那条线,同船水手一定也知道交接货物的细节。他们日常都是待在货船上,不会被商铺起火所影响。

    唐蒙走到码头前,看到莫毒商铺的那条货船已被卫兵们团团围住。他上前亮出身份,向卫兵询问船上的情况。卫兵已听说了这位汉使的威名,不敢不答,恭敬回答说:“莫毒商铺刚才把所有水手叫去商铺商议工钱,结果一并烧死了。”

    “啊?”唐蒙顿时觉得手脚冰凉,“怎么这么巧,偏偏这时候去商议,难道一个也没剩?”

    “是的,我们点验过人数,所有人都去了。所以上头让我们把守空船。免得被别人偷了东西。”

    唐蒙眼前一黑,这橙氏做事真是绝,一个活口都不放过。他忽然感觉到右手被松开了,一转头,却看到甘蔗踉跄地走到码头边缘,面向着西南方向的浩淼水面,身躯晃了晃,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没有哭声,或者说唐蒙听不到。一个人哀痛到极点,失望到极点时,是哭不出来的。

    唐蒙不敢上前相劝,这时任何宽慰都是虚伪的。他只敢隔开几步站定,任凭自己淹没在愧疚与失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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