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真有意思。”
庄助注视着铜镜,握住一把双股小剪,轻轻一捏。双刃交错,清除掉了唇边突出的一小截须疵。镜中那张俊朗的长脸,又规整了一点点。
在其身后跪坐的唐蒙,苦着脸揉了揉太阳穴。他昨天喝到很晚,一早起来强忍着宿醉头疼,先来给上司汇报工作。哪知庄助没提吃早饭的事,慢条斯理地先修起面来。他只好按住腹中饥荒,把昨天的调查成果一一讲出来。
没想到庄助最关心的,不是任延寿的离奇死亡,反倒是黄同醉酒后的那一通牢骚。
庄助随手从小盒里抠出一块油脂,双手揉搓开,一根根捋着须子,使之变得油亮顺滑:“我原来一直不解。十六年前大汉与南越明明关系很好,赵佗何以突然策令转向,原来竟是因为一个思乡的老兵。”
唐蒙一怔:“这未免夸张了吧?黄同的祖父何德何能,可以左右南越的政策。”
庄助把手里剩余的油脂涂在面颊上,边揉边转过身来:“区区一个老兵归乡,何足道哉?就算是全部老秦兵都回来省亲,也不过十几人而已。关键是此例一开,意味着南越承认源流就在中原,老兵要归来,别的要不要一起归来?狐死首丘,狐是谁?丘在哪?这在名分上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怪不得赵佗对这四个字这么敏感。”唐蒙感慨,还是庄助分剖得清楚。
“孝景皇帝英明睿断,从这么一个意外事件窥到机会,还搞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直接把赵佗置于两难境地:答应了老秦兵归乡,名分不保;如果拒绝,底下秦人不满,南越国同样会被分化。此乃堂堂正正的阳谋。”
庄助走前几步到衣架前,拿起几件锦袍,一件件往身上试:”换了我是赵佗,也要恼怒。本来是自己派人去北边偷偷弄几棵树,结果多年的老兄弟不告而别,还被汉廷堂而皇之做成招安的旗幡,公然来劝自己归降,就连那些树都变成了大汉皇帝的赏赐,以后队伍怎么带?”
唐蒙忽有所悟:“所以赵佗不是恼怒,而是心生警惕。”
“不错。赵佗到底是条老狐狸,一嗅出苗头不对,立刻壮士断腕,禁绝了中原商贾进入南越。比起商贸上损失的利益,他显然更惧怕汉廷的影响力渗进南越——这才是出台转运策的最根本原因。”
一边说着,庄助把头顶的束冠系好,得意洋洋道:“可惜啊,赵佗再狡黠,也不过是一人而已。中原淳淳文教,无远弗届,可不是一条转运策能屏蔽的。你看,他这个孙子赵眜,就是个心慕中原的人。吕丞相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我会进宫讲学。这种教化的影响力,区区五岭可阻不住。”
唐蒙这才明白,为什么上司一大早不吃饭先装扮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趋近身子:“今日…我能不能跟庄大夫您一起进王宫?”庄助微微一皱,顿生警惕:“王宫里有什么好吃的?”
“您终于也开窍啦,终于知道找吃的啦……”
庄助系腰带的动作一滞:“别废话!我是问你去王宫干嘛!”唐蒙忙解释道:“赵佗、任延寿、甘叶三个人的最后交集,就在南越王宫宫苑内的独舍。虽说事隔三年,我还是想去看看,或有所得。”
“那任延寿之死你不查啦?”
唐蒙道:“那条线自有橙水去查,他这种地头蛇能调动的资源比咱们多。”
“橙水?”庄助十分疑惑:“你何时跟他有了勾连?”唐蒙笑着摆了摆手:“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北人。但我近距离观察过,橙水和任延寿感情甚笃,不似作伪。不用我们催促,他自然会挖个清楚,省掉我们一番手脚——反而是王宫独舍,非得自己亲见不可。”
庄助不太习惯他这么积极主动罢了,把腰带狠狠一勒:“也好,你随我一同进宫,到时候我设法制造个机会。但你千万谨慎,失陷了自己不足惜,影响到朝廷大事就不好了。”
“您可真会鼓舞士气啊!”唐蒙衷心称赞,随后又道:“要不要提前跟吕丞相那边通个气?”
庄助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那头老狐狸,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宜过早惊动。你先去查,查出来什么再说。”
“明白,那等您用过早餐,咱们立刻出发。”
庄助不悦道:“事不宜迟,还吃什么早餐,直接走!”
“啊?”
唐蒙顿时傻眼了。他昨晚只陪着黄同喝了几杯酒,没怎么吃正经东西,就指望早上能好好暖一下胃呢。可庄助已兴冲冲离开房间,他也只能愁眉苦脸跟上去。
王宫派来的牛车就在外面候着,黄同早早守在牛车旁。他脸上宿醉痕迹也很明显,一见到唐蒙,居然露出几丝扭捏,大概是想到昨晚的酒后胡言吧。
一听说唐蒙也要跟着觐见南越王,黄同露出一丝诧异,但也没多问,吩咐车夫开拔。
唐蒙扶住厢板,颇有点心慌意乱。他只要一少吃,就是这样。相比之下,同样没吃早餐的庄助却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唐蒙无法理解,这家伙从不正经吃东西,却总是神采奕奕,难道真是修仙不成。
牛车刚要启动,唐蒙转动脖颈,却忽然看到街边一个小脑袋探出头来。他赶紧跟黄同说稍等,然后跳下牛车,提起袍角快步走过去。
只见甘蔗站在街角,一脸担忧,两个黑眼圈都快要比脸盘大。一见到唐蒙走过来,她鼓起嘴委屈道:“我等了你一宿,都快要急死了。”
唐蒙暗叫惭愧,昨天回城太晚,跟黄同喝完酒后直接回了驿馆,竟忘记告诉甘蔗一声自己脱困。这孩子有点死心眼,估计在家里担惊受怕整整一晚。他正琢磨着怎么解释,甘蔗从身后抱起一个小胥余壳:“呐,给你的。”
唐蒙接过胥余壳,发现手感还有点烫,里面似乎盛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他的胃似有直觉似的,发出“咕噜”一声响动。唐蒙心下感动,对甘蔗道:“我等一下是去南越王宫,想办法去看一眼你阿姆工作过的庖厨,也许能有收获,你先着急啊。”
甘蔗一听“王宫”二字,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对于一个小酱仔来说,那大概是能想象到最可怕的地方,比任氏坞堡还要危险十倍。她迟疑片刻,小声说太危险了要不你别去了。唐蒙揉了揉她脏兮兮的乱发,大拇指往自己胸口一摆:“放心好啦,这次我可不微服了,堂堂的大汉副使,谁敢动我?”
甘蔗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唐蒙哈哈一笑:“再说了,我还想要蜀枸酱呢,不去王宫,拿什么跟你换?”
那边庄助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唐蒙捧着胥余壳回到牛车。车子一动,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壳上的小盖子,里面满满皆是黄色的糊糊,旁边还很贴心地插了一根棕榈叶茎编成的木杓。
他先假惺惺地递给庄助,庄助唯恐弄污自己的长袍,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把屁股朝反方向挪了挪。于是唐蒙心安理得地拿起草杓,舀了满满一杓放进嘴里。
这黄糊糊口感非常顺滑,甘甜绵软,还带有一丝丝酸味来调腻,热乎乎地落入胃袋,十分熨帖。他细细品味了一番,应该是用薯蓣捣碎成泥,再拿甘蔗汁和五敛汁调匀去涩,甚至还有一丝奶香,大概是用的水牛乳——做法很简单,但要做到口感如此丝滑,非得把薯蓣磨到足够碎才行,可见甘蔗昨晚基本没睡,一直在忙活。
牛车抵达王宫大门的同时,唐蒙刚好狼吞虎咽喝完最后一口薯蓣羹。听到庄助催促,他赶紧掏出一块锦帕,一边擦去嘴边的糊痕,一边抬头望去,一瞬间浮起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只见王宫大门左右两侧,是两座巍巍高阙,矗立在大道两侧,形制布局一如中原。随着牛车逐渐深入宫内,这种熟悉感越加强烈起来。同样的长廊高台,同样的飞阁水榭,同样的直脊庑殿,就连宫墙格局都与长安几无二致,只是规模上缩水了一些。
两位客人对此并不奇怪。这座王宫本就是任嚣、赵佗两个秦人所建,自是以咸阳为模板,与中原诸侯王的宫城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这里毕竟是岭南之地,庭廊之间遍植奇花异草,分布着很多水榭和小池,彼此之间以一条人工挖掘的水道相联。那水道两侧以条石嵌边,渠底铺有一层纯白色的鹅卵石。整条水道宛若一条轻柔的白练,蜿蜒曲折,缭绕于诸多殿阁之间。
“可惜他们只得其形,细节上还是不成。”庄助随口指摘出一些细节上的疏漏。比如那两座石阙的摆放颇有参差,比如贵人步道与宫人便道居然不分开,比如丹陛的台阶边角不做磨圆……总之比起长乐、未央诸宫还差得远。
唐蒙没有搭腔,他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条水道。水道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向上的缓坡,上面摆着十几块黑褐色的石头。待凑近了才能看清,原来那竟是一群乌龟,正舒舒服服趴在岸边晒太阳,说不出地惬意。
“真是人不如龟呀。”唐蒙扯起衣襟扇了扇风,羡慕地感叹,惹得庄助狠狠瞪了一眼。
牛车一直走到宫城深处的清凉殿,方才停住。两人被侍从引进殿内,发现地上没铺毯子,而是摆放了两块磨平的画石。这石头的纹理如画,平常摆在地窖里积蓄寒气,用时才搬过来。唐蒙跪坐于其上,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缓缓从底下沁入身体,稍稍减轻了酷暑的煎熬,舒服得发出一声呻吟。
反倒是庄助,因为体质不易流汗的缘故,跪坐在画石之上反而很不舒服,只能尽力维持着仪态。
过不多时,赵眜也来到殿内。他身穿便袍,气色比起在白云山时好了一些,但眉宇间始终有恹恹之色。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没到加冠的年纪,左右两束头发垂成总角。
“这是我儿子赵婴齐,特来与汉使相见。”
赵眜主动介绍道。庄助一听这名字,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笑意,开口道:“这名字好啊。高祖麾下有昭平侯夏侯婴、颍阴侯灌婴;孝文皇帝麾下有魏其侯窦婴,皆是响当当的人物。以婴为名,是有封侯之志。”
赵婴齐见庄大夫开口称赞自己名字,很是激动,拱手拜谢。唐蒙在一旁暗暗发笑,一位国王世子,却夸人家有封侯之志,庄大夫这个口头便宜可占大了。
赵眜拍拍赵婴齐的脑袋:“我儿和我一样,也喜读中原典籍。今天叫他来,是想请教一下诗三百的奥义。”庄助颔首道:“《诗三百》的学问,如今在中原计有四家:鲁诗、齐诗、韩诗与毛诗,你想学哪一家?”
赵眜父子面面相觑,赵婴齐表示听老师的。庄助沉思片刻,大袖一摆:“其他三家不是注重训诂,就是阐发经义,不如就讲韩诗好了。这一脉乃是韩婴韩太傅所开创。韩太傅擅长以诗证史,眼界更宏阔一些。你听完了韩诗,对几百年来的中原史事也能顺便了解,对日后处理政事大有裨益。”
赵婴齐两眼放光,似乎很感兴趣,身子不由自主趋前。赵眜却拍拍他肩膀,对庄助道:“还是讲讲毛诗吧。这孩子资质鲁钝,能稍解《诗》中的字句训诂,已是难得。”
庄助眉头一竖:“世子日后是要做南越王的,难道不该多学学?”赵眜焦黄的面孔,微微浮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只要他能如我一般遵从先王教诲,便足够了,又何必多学呢?”
庄助眼神一闪厉芒,似乎从中捕捉到什么。赵眜的神情不是自嘲,也不是讥讽,似是真心实意,而且还隐隐带着一种恐慌。他之前在武王祠就觉得不对劲了,吕嘉和橙宇斗得那么凶,赵眜身为上位者,却置若罔闻,这反应实在不太寻常。
现在又是如此。赵眜谈起别的话题,都和常人无异,唯独一提政事,便像个一只乌龟缩进壳里,就连自己儿子要学治国,都避之不及,这实在不像一个统治者的做派。
庄助双眼一眯,试探道:“可武王已然仙去,殿下您才是南越的王啊。”赵眜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狠狠蛰了一下,嗫嚅道:“萧规曹随,萧规曹随而已。”
赵眜果然深受中原风化,连躲避话题都用本朝典故,而且还无比贴切。庄助笑了笑,放弃了与他讨论国政的想法,转而给赵婴齐开始讲起毛诗,心中大概猜出了原因。
赵眜和吕嘉是一样的,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就在赵佗的羽翼之下。羽翼可以遮蔽风雨,同样也会
束缚手脚。以致于他如今年逾五十,本质上却还是个怯于风雨的婴孩。赵佗猝然离世之后,这位国主不知所措,只得“萧规曹随”,蜷缩在熟悉的阴影里,不敢挪出半步。
可是殿下啊,时移世易,形势已与当年不同。当年赵佗凭借威名,尚可以压制诸方。如今土人秦人相斗、吕氏橙氏纷争、还有大汉、闽越诸国的微妙关系,这些在赵佗时代并不存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摆在赵眜面前。“萧规”没有答案,又如何“曹随”?赵眜只得本能地回避,怪不得常年焦虑失眠……
橙氏和吕氏斗得这么厉害,某种意义上也是强臣欺压弱主,无所忌惮。赵眜的懦弱是真心诚意,态度暧昧更是无可奈何。
当然,这对大汉王朝来说并非坏事。一个暗弱懦弱的南越国主,总好过一个刚强有主见的。只要解决橙氏,国主自然就会倒向亲汉一面。庄助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毛诗精义来。
唐蒙在旁边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看到仆从忽然端上四个小盘子,每人案前放下一个。盘子里搁着一堆细碎的小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种子,青黄色外壳。赵眜和赵婴齐看都不看,很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不时抓起一粒放入嘴里,咔吧咔吧咀嚼起来。
唐蒙有样学样,也学着抓起一粒在嘴里,觉得有点扎嘴,跟嚼带壳蒸麦饭差不多。赵婴齐侧过头来,关切道:“这叫千岁子,是千岁藤结的子,不能直接吃,要磕一下。”说完他拿起一粒,一头放在牙齿之间,轻轻一磕,只听一声脆响,外壳分为两半,舌头灵巧地把子仁卷进口里,随即吐出残壳。
唐蒙也如法炮制,这子仁的口感有点像栗肉,虽说小了点,可一嚼满口生香,忍不住会再拿一粒,真是打发时辰的利器。赵眜见唐蒙吃得高兴,便把自己那一盘推过来给他,又转过身去认真听讲。
抛去政治上的怯懦不说,赵眜和赵婴齐父子的接人待物还挺和善的,如果是个平民百姓,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好朋友。唐蒙暗自感慨,谁让他们生在帝王家,而且生在这么长寿的帝王家呢?
庄助一讲就是一上午。他确实腹有才学,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直讲到日上中天,方才停下来。赵眜、赵婴齐父子听得津津有味,只苦了唐蒙,无聊到把四个盘子里的千岁子都磕光了。
庄助又讲完一段之后,见赵眜精神有些萎靡,关切道:“国主最近睡得可好?”
赵眜揉揉眼袋:“勉强,勉强而已。之前那釜睡菜壶枣粥效果甚好,只是原料不易得,还要再等些时日才能再喝到。”庄助把视线转向唐蒙:“其实安眠之法,不止一种。我这位副使对庖厨颇有研究,也有个办法。”
赵眜眼睛一亮,他最关心的就是安眠良方,胜过一切。唐蒙放下千岁子,不失时机道:“我知道一道寒鸡的做法,同样有助眠功效,国主不妨一试。”
“寒鸡?”赵眜完全没听过这个古怪菜名,“是说生鸡肉吗?那也能吃?”
唐蒙哈哈一笑:“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燕臛羊残、鸡寒狗热’——飞禽最好拿来熬羹,羊肉最好是烹煮,狗肉趁热吃,鸡肉放凉吃,如此方得至味。”
赵婴齐好奇道:“鸡肉凉了,岂不是没味道吗?”唐蒙道:“世子有所不知,所谓寒鸡,并非只是把鸡肉煮熟,而是用酱汁把肉卤透再放凉,肉质内敛,锁住汁水,不以热力害味……”
唐蒙一提吃的,便说得眉飞色舞。赵眜忙问烹饪之法,唐蒙说:“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口尝。臣愿亲下庖厨,为殿下调和五味。”赵眜大喜,祖父赵佗见过那么多次汉使,可都没这么大面子。
“只是这寒鸡烹制起来,至少要两个时辰,须得晚食……”唐蒙故作为难。赵眜道:“尊使不妨就用宫中庖厨,各种厨具食材都还算齐备。”
唐蒙和庄助对视一眼,彼此轻轻点了一下头。赵眜立刻叫来一个侍卫,把唐蒙带到位于王宫东侧的宫厨所在。赵婴齐本来还想跟着看看,可想到庄大夫似乎还要上课,便老老实实跪坐回来。
南越王宫不算大,这座宫厨的规模却不小,足足占了一间偏殿的大小。唐蒙一进门,就兴奋得两眼发光。只见宫厨的西侧是加工间,食材山积,酱料斗量,还有鸡鸭鹅蛙等活物,在笼子里聒噪;而在东侧,则摆着一溜鼎、鬲、甑、釜,各色厨具一应俱全。
在东南殿角,座落着一个陶制大灶,足有十步见方。灶上有三个大灶眼和三个小灶眼,一根斜竖的烟突伸向殿外。如果仔细观察,发现设计得十分巧妙,大灶在火膛正上方,尽收火力,适合烹煮煎熬;小灶设在烟突旁,可以利用余热,适合爊煨温存。
唐蒙一眼就看出其中妙处,可以把粥羹糜汤之类搁在小灶上保温,南越王想吃,可以立刻奉上,温度不失。他油然想起宫苑里那条给乌龟晒太阳的水道斜坡,南越人别的不说,在享受这方面实在是用心到了极致。
此刻灶内的火苗子烧得正旺,每个灶上都咕嘟咕嘟煮着东西,整个殿内蒸汽弥漫,气味虽香,可在酷暑的天气里,下厨之人可是够难熬的。唐蒙擦擦额头的汗水,走出到殿外,把厨官叫过来。
厨官是个胖乎乎的秦人,比唐蒙还胖,不知平日里偷吃了多少东西。他一听这位汉使要亲自下厨给国主烹饪,大为惊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唐蒙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抢你的位子。我只把食谱做法讲出来,具体上手还是你们的人。”厨官这才如释重负,赶紧把庖厨里的几个帮厨都叫过来,聆听指示。
唐蒙清了清嗓子,说先准备五只三岁的肥公鸡,放完血之后,去掉所有内脏、头、脚以及屁股,斩成大块待用;同时备好五斤猪棒骨和一只老母鸡,大块清水下釜,佐以葱酒姜醋,用来熬制高汤;还要准备良姜、桂皮、肉蔻、小茴香、丁香等料,统统攃碎调匀……
他嘴唇翻飞,说得极快,几个厨子忙不迭地记录,生怕有所遗漏。这些东西虽然繁琐,都是寻常之物,宫厨里常年有备。这时唐蒙又道:“白云山下有个张记酱园,去那里买两罐豆酱来。”厨官眉头一皱:“大使,老张头家的东西太咸了,先王还偶尔吃点,如今国主根本碰也不碰。”
唐蒙点点头:“那东西确实咸得齁人。但寒鸡的关键在于先卤,卤汁用他家的熬正正好。”厨官正要吩咐手下去取,唐蒙又道:“寒鸡是你家国主点名要吃的,经手之人,还是小心点为好。”
厨官一听这话,没办法,只得自己亲自去一趟。他走之前,吩咐帮厨们听从唐蒙安排,别让汉使有找茬的机会。
唐蒙背着手,继续给帮厨们分派任务。他对每一道工序都要求足够精细,譬如良姜要去皮再攃,猪棒骨焯的时候必须随时撇沫,不要见半点血水在上面……总之这十来个帮厨都被支使得团团转,每个人都忙得无暇他顾。
看着这么多人影在蒸汽中忙碌,身边再无闲人。唐蒙这才不动声色地离开宫厨,信步朝着宫苑方向走去。
他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了独舍的方位,一路走过去。梅耶说南越王宫的宫禁森严,可不知为何,这条路沿途只有零星几个卫兵,防卫很是松懈,唐蒙轻而易举就绕了过去。
一直走到独舍的外墙边缘,唐蒙才明白原因。眼前那一面夯土高墙,几乎被疯长的墨绿色藤蔓爬满,伸展得全无章法,几乎把整个墙面包住。看来赵佗一死,这里便被彻底封闭,无人打理,久而久之,便破败成这副荒凉模样——怪不得没什么警卫,谁会在意一座废园呢?
唐蒙沿着外墙转了一圈,发现一处小木门,门边结满蜘蛛网,轻轻一推,门枢发出生涩的吱呀声,居然没锁。
唐蒙迈步走进院子,先展现在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园苑。园内枯树林立,残枝向天空伸展,恍如垂死的骸骨在乞求宽恕,与外界郁郁葱葱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条笔直的小路穿过枯林,向着园中深处延伸,路面几乎覆满了腐败的落叶,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路不长,唐蒙很快走到尽头,发现在几十棵树皮灰褐,条裂如皴的枯树林间,坐落着一间屋舍。这屋舍不是宫阙形制,而是最寻常的夯土民舍,斜脊叠瓦,短檐无枋,只分出正厅与左右两厢,比武王祠大不了多少。
观察了一阵,唐蒙才恍然惊觉,那种古怪感从何而来。
这间民舍不是南越样式,而是典型的燕地风格。比如屋舍的烟囱和灶台位于两侧,很显然屋内必有土炕,需要灶台把热力送过去,再通过另外一侧烟囱排出。这是苦寒之地特有的设计,常年酷热的岭南,根本用不着这东西。
再一看屋舍旁边的枯树,那分明是成片成片枯萎的壶枣树!只有几棵勉强还活着,可枝头稀疏,只怕也产不出几枚枣子了。其实唐蒙一入园时看到腐叶满地时,就该有所觉察,岭南何曾会有落叶?这正是北方初冬特有的景象。壶枣树、土炕屋舍……赵佗这是硬生生在南越王宫里造出一片家乡真定的景象啊。
唐蒙屏住呼吸,围着独舍转了几圈。他先前听了黄同的自述,一直很好奇。赵佗如果想吃枣子,直接进口干枣不就行了?为何大费周章去北方采集树种。看到此情此景,他才隐约触摸到真正的答案。
赵佗这是犯了思乡病啊。
唐蒙见过很多老者,无论何种性格,立下何等功业,年纪大了之后都会不由自主思恋故土,想回到幼时生长的环境。赵佗纵然一代枭雄,大概也逃不过这情绪。他自己回不去家乡,就只好把家乡的景物搬过来,聊以自慰。
这独舍周围的景色,应该就是赵佗在真定年轻时住的环境。他三十岁离开家乡,来到岭南,一待就是七十多年。思乡之情该是何等浓重,所以他在临终前的日子里,宁可不住华美的宫殿,也要搬到这种北方民宅里来。
唐蒙现在有点明白,赵佗对于孝景皇帝那一句“狐死首丘”的用典为何如此愤怒。不是怒其污蔑,而是因为这四个字,正正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
堂堂南越武王,居然思乡,这若是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唐蒙忍不住好奇,赵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抗拒内附,却又不禁子孙学习中原典籍;他警惕大汉,却对北方来的使者优待有加;他颁下“转运策”,极力排斥汉人在南越的影响,却在宫苑内建起这么一座燕地独舍。他对黄同祖父和其他老秦兵如此愤怒,一方面是因为其在政治上造成了被动;另外一方面,大概也带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嫉妒。
身为南越王的赵佗,和身为真定子弟的赵佗,交替在唐蒙脑海里浮现。两者皆真,两者皆有。
仿佛被某种哀伤的思绪所引导似的,唐蒙信步在枣林中漫步起来。明明是酷热天气,这里却凭空生出一种晚秋的萧索之意。枯树残枝,腐叶空舍,仿佛一个垂垂老矣的枭雄,正坦率地敞开自己的心境。种种矛盾,种种迷惑,答案就藏在这片破败枯朽的枣林之中。
唐蒙走到独舍里,推开房门。里面的陈设颇为简陋,一个炕头一个灶,挂着几件农具,没别的了。所有的东西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霉味十足。这间独舍的门窗都很小,通风不良,在湿热环境下极易生霉。北方的屋舍结构,终究不适宜岭南风土。
他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可一无所获。唐蒙走出独舍,发现附近还有一座小庖厨。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藏在枣林之中,距离独舍大约几十步。三年之前,甘叶应该就是呆在这间屋子里,随时为赵佗准备吃食。
赵佗意外身死之后,这里早被上上下下搜捕了一遍。唐蒙踏进屋里,只在地上几个残破陶碗而已。本来他还想找点遗物带回给甘蔗,但转了一圈,真的什么有价值的都没剩下。
唐蒙转了几圈,正要出来,忽然注意到窗下内侧靠近灶台的地方,有一个小石槽。槽体狭长,中间下凹,旁边还有一个凹口,地下附近还有一条条朽烂的竹条。唐蒙从窗子探出头去,看到一条水道流经窗下,一架转轮水车的残骸依稀可见。
那架水车的功能,应该是把清水从水道汲起,顺着竹轨注入石槽。如此一来,厨官做饭洗碗时,手边清水俯首可得,源源不断,省去井绳摇辘之苦。他不得不再一次发出感慨,南越人实在是太会享受了。
唐蒙看了一遭,正要把头收回去,不防右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道:
“唐副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唐蒙看了一遭,正要把头收回去,不防右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道:
“唐副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唐蒙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到橙水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顿觉浑身冰凉,糟糕,糟糕,怎么会被这家伙盯上?
再一想,之前在武王祠,橙宇把吕氏的中车尉交给橙水,他便负担起宫城宿卫,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唐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南越王宫太大了,我本来是要为国主做寒鸡,想在宫苑里找点食材,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了。”
橙水讥讽道:“你们北人真是出口成谎。”唐蒙挺直了脖子,奋力辩解:“这是真的,我要给国主与世子烹饪寒鸡。寒鸡制卤需要十几味配料,我唯恐别人弄错,只得亲自寻找。”
橙水只是冷笑:“独舍偏在宫城一隅,而且还是封禁状态,你能无意闯入?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唐蒙大叫:“我当然是别有用心,烹制寒鸡最重要的一味食材是枣子,整个王宫只有这里才有。”橙水慢悠悠道:“之前在蕉洲,你说你只是去任氏那里探听立场,我起初还信了。如今你偷偷跑来独舍这边,还说是找枣子?”
他上前一步,阴恻恻道:“你,是在查武王当年身死之事吧?”
唐蒙没想到橙水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戳破了自己的底,顿时大为惊慌。这事太过敏感,若被橙氏掀出来可要闹出大麻烦。他心脏狂跳,眼光游移,恨不得把脑子像甘蔗条一样压碎拧榨,找出破局之法。
橙水稳稳盯着这位狼狈的汉使,如同一条毒蛇注视着洞穴尽头的老鼠。唐蒙悄悄瞥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了什么,一瞬间情绪恢复了平静:“哎,大哥不说二哥啦橙中尉。”
“我可没跟你结拜过,别叫得这么亲热。”橙水皱眉。
“这是中原俗话,意思是一只喜鹊落在猪臀上,谁也别嫌谁黑。”唐蒙耐心地做了文字训诂。
橙水脸色一沉:“巧言令色!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罪责?”唐蒙笑嘻嘻道:“我逃不脱,你也逃不脱,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橙水不由得失笑:“我乃是负责宫城宿卫的中车尉,来这里巡查乃是天经地义,有什么要逃的?”
唐蒙笑眯眯道:“我进门的时候,蜘蛛网都结了几十层了,可见多年来根本没人进来过。你怎么突然起意,巡查至此?只怕也是别有用心吧?”
橙水见他的态度有恃无恐,颇觉古怪,不由得沉声道:“你不怕我抓你走么?”唐蒙笑嘻嘻道:“橙中尉,你既是来抓我,为何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侍卫也不带?”
“我现在一声呼唤,有会几十名护卫前来。”
“你喊,你喊,你不喊就是我们北人养的。”唐蒙索性双手抱臂,一脸光棍神情。橙水一时有些坐蜡,右手举起又放下,终究没有喊人来。唐蒙趁势得意洋洋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偷偷闯入,想要查一下武王去世之事——而你,也是同样的心思,对不对?”
看着橙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唐蒙知道自己说中了。他一张大脸几乎怼到橙水的对面,逼得后者倒退了几步:“任延寿之死,与武王之死之间千丝万缕。你应该有了疑心,才跑来独舍,看看是否还有线索可循。”
“我来这里做什么,与你无关。”
一张狸猫般的大脸,在橙水面前得意洋洋:“……是不是因为你怀疑南越高层有什么人脱不开干系?宁可暗中调查,不想打草惊蛇?”
橙水冷哼一声,终于没有否认。这个汉使看似蠢胖贪吃,眼光的穿透力堪比最犀利的弩箭,再做掩饰也没用处。唐蒙如释重负,亲热地拍了拍他肩膀:“你看,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大哥不说二哥。”
“谁和你一般心思!”橙水狠狠瞪了胖子一眼,把他的手从肩上拨开,语气却微微有了变化:“武王乃我主君,延寿乃我兄弟。我身为南越国人,查明真相乃是天经地义;你一个北人又为什么关心这些事?”
唐蒙道:“我查这个,是为了一个小姑娘。”他见橙水眼神不对,意识到表达有误,赶紧摆摆手:“不对,准确地说,我是为了她娘。”然后又觉得不妥,赶紧找补:“哎,我是为了还她娘一个清白。”
“甘叶、甘蔗母子?”橙水立刻联想到武王祠那个奇怪的女孩。她阿姆和任延寿是武王临死前在身侧唯二的两个人。
唐蒙道:“不错,就是甘蔗。她答应我办成了,会告诉我蜀枸酱的来历。”
“就为了这个?”橙水压根不相信。
“你一个生在岭南之人,怎么也跟庄大夫似的?总是把吃饭当成负担。”唐蒙痛惜地摇摇头,“佳肴之美,远胜随侯珠;口感之妙,堪比万户侯,怎么你们就不能理解呢?”
他见橙水仍旧不为所动,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遂换了话题:“总之吧,南越国主身死之后不久,这两个人一个自尽而死、一个毒发身亡,怎么想都太巧合了。我们各自都掌握了一些消息,不妨互通有无。”
橙水沉吟不语,唐蒙知道此人疑心病太重,索性主动开口,先把自己这边掌握的消息简单说了说。橙水听到“壶枣粥的厨序不可能混入枣核”之后,双目寒芒大冒,伸手握住旁边一棵垂死的壶枣树:“你是说,那枣核是别人放进去的?”
唐蒙说对。橙水思忖片刻,却忽然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如果这人是为了杀武王,但他怎么保证武王恰好吃到那一口粥里的枣核,又恰好被卡在咽喉噎死?”
“倘若武王不是死于枣核噎死呢?”唐蒙反问。
橙水沉声道:“武王死后,宫中仵作做了仔细检查,身体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唯是右手抓胸,脖颈充血。这说明死前呼吸困难,以致胸闷难耐,确实像是噎死。”
“那我问你,噎死武王的枣核,后来找到了吗?”
橙水记忆力很好:“根据仵作出具的爰书,那枚枣核是在地上找到的,沾满粥液。爰书猜测,也许是武王拼命把它咳出来,可惜为时已晚。他老人家一百多岁,本来就偶有心疾,难受时总要抓几下胸口。这么一折腾,没撑过去也属正常。”
“所以你们并没有确切地、清楚地在武王咽喉里,找到那枚枣核,一切只是事后猜测。”唐蒙追问不放。
“是的。”橙水只好承认。
唐蒙蹲下身子,用手指在枣树根下翻找起来,连续找了七八棵,终于在一棵树根下的土里,翻出一枚朽烂枣核。他摊开手心,把它拿给橙水看。橙水端详了半天,不明所以。唐蒙道:“壶枣产于北方,南方物候不同。从北方把它移栽过来,想必很是麻烦。”
橙水想了想道:“王宫园林不归我管,但我确实听宫里面抱怨过,说枣树太难伺候,容易枯萎不说,难得结几个枣子,也干瘪得很。我吃过一个,味道一般,不知道武王为何觉得好吃。”唐蒙把枣核用双指捏住:“我跟你说,真定产的壶枣,枣核起码比这个长半个指节。它在岭南水土不服,连核都生得比寻常要小,这个尺寸,武王就算刻意生吞,也卡不住喉咙。”
橙水隐约摸到唐蒙的论点了:“你是说……”
“这枚壶枣核,不过是另一条咬死任延寿的毒蛇罢了。”
一听这比喻,橙水“腾”地升起一股杀气与恨意。
任延寿是被杂炖里的莽草果毒死,被刻意误导成蛇咬。枣核之于赵佗,恐怕也是伪装,以此遮掩真正的死因。两个手法,如出一辙。
“所以那枚枣核会不会碰巧噎死赵佗,根本不重要。那个凶手只要确保它沾了粥液,留在地上,就足以达到误导仵作的目的。”
橙水咬紧牙关,脸色凝重,仿佛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唐蒙徐徐道:“我认为,武王去世当夜,除了任延寿、甘叶之外,还有别人来过独舍,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
橙水立刻否认:“不可能。事发之后,中车尉仔细盘查过内外情况。那天晚上独舍里只有他们两人。”唐蒙淡淡道:“不对吧,当天夜里,左、右两位丞相不是也见过武王吗?”橙水目光陡然凝橙长矛,刺向唐蒙:“你在胡说什么!他们两位可是丞相,是被武王叫去议事的。”
“我没说他们俩有问题。但独舍当夜,来过的人至少有四个,这个说法总没错吧?”
橙水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左相和右相的关系势同水火。如果他们对武王有任何不轨举动,对方早就闹起来了。”
“如果这事是他们俩一起……”唐蒙话没说完,橙水勃然大怒,抽出腰间佩刀:“你再敢胡说这种荒唐事,我就割掉你的舌头!”唐蒙缩了缩,小声嘟囔:“我只是探讨一种可能嘛,你反应怎么那么大?”
“我们土人本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全靠武王一心栽培,才有今日之局面。他老人家活得越长,我们越好。怎么会有土人去害自家恩人?倒是吕嘉那些秦人,对武王扶植土人早有怨言。要说可能,吕丞相最有可能。”
唐蒙知道橙水习惯性陷入族群对立的思维,什么事都往身份上扯。他及时止住这个话题:“我够有诚意了吧?你的诚意呢?”
“毒死延寿那个厨子……我已经查到下落了。”橙水终于也讲出自家的调查情况,“他三年前离开任氏坞,去了别处,然后酒醉淹死在河里,对,酒醉。”
橙水刻意重复了一次,语气讥讽。唐蒙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只身前来独舍——这齐姓厨子居然也死了,几乎是明白地宣告,甘叶、任延寿乃至赵佗之死背后,藏着一只操控一切的黑手。一切相关人士,都被不动声色地灭口。
面对这种嘲笑,橙水意外地沉默不语。唐蒙知道他内心正在翻腾,顺势提出酝酿很久的问题:“任延寿为何被害?是不是当晚看到了什么?他跟你提过吗?”
大概是唐蒙表现敞亮,橙水也很痛快地讲出来。他跟任延寿关系莫逆,知道得相当详细。
原来在事发当晚,赵佗在独舍接见了吕嘉、橙宇两人,商谈国事。与此同时,任延寿守在独舍檐下,甘叶则在庖厨候命。大概子时之刻,任延寿去找甘叶,要端夜粥,却发现她不在。”
“壶枣睡菜粥?”
“对,这是武王多年以来的习惯,他睡眠不好,每晚子时必会喝一小碗壶枣睡菜粥。任延寿负责传递膳食与试菜,他到了时辰,就会去庖厨里端粥。”唐蒙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这夜粥里面,应该也添加了蜀枸酱的酱汁吧?”橙水看了他一眼:“我正要讲到这里。”
“任延寿等了一会儿,甘叶才回来。他问甘叶去了哪里,甘叶说庖厨里的蜀枸酱用光了,刚才外出去取,带回一罐新酱。然后甘叶很快熬好了粥,让任延寿送到独舍里去。恰好那边刚刚谈完话,两位丞相起身告辞,武王自己开始进食。没过多久,任延寿听到屋里有动静,冲进去时发现武王倒在榻上,粥碗打翻在地。”
“不对!”唐蒙忽然脱口而出,“甘叶怎么会缺少蜀枸酱?”
“庖厨里短了几味调料,不是很寻常么?”橙水不以为意。
唐蒙摇摇头:“她既知武王每晚子时要喝粥,应该都提前预算好,不可能临到熬粥才发现料用光了。而且这蜀枸酱的来源十分难得,两个月只得两罐,番禺城根本没得卖。即使甘叶手头用光了,也不是想补就能补到。”
橙水眼神一眯:“哦,这么说凶手竟是甘叶?”
“什么?”
“她借口外出取回毒药,掺入粥里,然后再偷偷放一枚枣核,岂不就可以谋害武王?只有她具备这个条件。”
唐蒙一时语塞,没想到推来演去,居然把甘叶绕进沟里去了。他只得辩解说:“甘叶若参与了此事,应该连夜潜逃啊,又何必留下来畏罪投江呢?”橙水冷哼一声:“死士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换了是我,只要拿她女儿命做要挟,她也只能俯首听命。”
“果然只有恶人最知恶人手段。”唐蒙暗暗腹诽了一句,橙水冷冷道:“你这么急着为她辩白,又是图什么?”唐蒙见他似乎认定了凶手,不由高声道:“不对,不对。若依你所言,甘叶打算毒杀武王,然后自杀了事。那她何必多此一举,用枣核做遮掩?”
这个质疑,顿时让橙水无言以对。
唐蒙又道:“而且任延寿还要为武王试膳。如果是甘叶在粥里下毒,也要过任延寿那一关才行,除非,真正下毒的是……””胡说!延寿对武王忠心耿耿,绝无歹心!”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他们唯一取得的共识,就是这罐蜀枸酱肯定有问题。但甘叶和任延寿两个经手人,各有各的嫌疑与矛盾。最后还是唐蒙出言道:“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还需要更多线索来判断。当晚任延寿那边,是否还提过别的事情?”
橙水仰起头,迟疑了一下:“那天晚上在两位丞相造访之前,武王与延寿聊过几句,先是抱怨说自家儿孙都不成器,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说了一句’乃祖之忧,今知之矣’——这话有点敏感,虽然爰书里记下了,但大家都装看不见。”
唐蒙一怔,赵佗这话意思可深了。什么叫“乃祖之忧”?任延寿的先祖任嚣,临终前担心子孙幼弱,果断让位给赵佗,换得家族几世平安。难道说赵佗如今,也有这样的忧虑?
确实,看赵眜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望之不似人君。无论是秦人还是土人,个个如狼似虎,他作为南越共主,很难像赵佗那样靠威望压平。赵佗拿任嚣做比喻,莫非也有让贤之意不成。
看来他与吕嘉、橙宇谈到深夜,聊的大概是托孤之事啊……
唐蒙突然一个激灵,看到远处宫厨飘起的炊烟,他一拍脑袋:“哎呀,我都忘了,那边还炖着寒鸡呢。南越王和世子还在等着用餐,我得先回去。”
橙水点点头,此事干系重大,还得细细揣摩才行,于是两人一同离开独舍。当他们迈出院墙的小门后,橙水猛然一下拽住唐蒙。唐蒙一怔,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不料橙水却抬起头,冲远处的一队卫兵大喊:“有人擅闯宫禁,快快把他擒下!”
唐蒙大惊,明明两人刚才谈得那么好,怎么橙水瞬间翻脸?他想挣扎,可橙水的手如同钳子一般,死死抓牢唐蒙胳膊,直到卫兵们赶到,才缓缓松开。
“我是大汉副使,你们不能抓我!”唐蒙仰起头来,大声抗议。可这些卫兵都留着垂发,就知道是橙氏安排在王宫执勤的土人,对唐蒙的抗议毫无反应。
橙水走到唐蒙面前,阴沉沉道:“正因为你是汉使,才要将你抓起来。”
唐蒙愤怒地瞪向橙水,本以为对方会得意洋洋。不料他看到,那张古板的脸上居然划过一丝歉疚——这个发现,非但没让唐蒙略有安慰,反而浑身冰凉。
要知道,橙水本来也是暗中潜入独舍,不欲人知——这正是唐蒙有底气跟他联手的原因——但他现在公然喊来卫兵,这说明什么?说明适才两人的推断,已开始接近于真相。而这个真相,橙水绝对不希望汉使深入挖掘,不惜暴露自己也要阻止。
橙水想要为任延寿报仇不假,但他毕竟是南越人,毕竟是土人,毕竟是橙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