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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 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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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秦末之世,赵佗趁着中原大乱之际在岭南割据,自称“南越武王”,坚决不肯归附,一直熬死了刘邦。到了吕后临朝,汉廷与南越连打了几场恶仗。南越军凭借五岭天险,连连挫败汉军的攻势。赵佗声威大震,遂公然称帝,改号为“南越武帝”。

    孝文帝即位之后,老臣陆贾出使南越游说利害。赵佗考虑到连年征战,南越苦不堪言,便撤回了“武帝”之号,仍称“武王”,向北方称藩。汉廷与南越这才明确了彼此关系。

    如今赵佗的神主牌上,公然写着一个已被废除的帝号,其用意昭然若揭。若不是庄助眼睛尖,便被这些南越人给蒙混过去了。

    听到庄助这么一点破,吕嘉的脸色一变。这次奉神仪式是土人一派负责筹办,他没料到,橙宇会在这件事上搞小动作,而且更麻烦的是,那个楞青头汉使居然当场说破,连个转圜余地也没有。

    “殿下,我只问你一句,这牌子的事您是否知道?”庄助目光灼灼,看向赵眜。赵眜很努力地分辨牌上的篆纹,这时橙宇已抢先道:“这具神主牌是放在墓祠里的,无伤大雅。”

    庄助厉声道:“武王生前明明已撤销帝号,你们却强加僭称,违礼逾制。难道这是无伤大雅的事吗?”

    他右手按住剑柄,整个墓祠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唐蒙对这突然的变故有些惊慌,但他知道这时候绝不能塌台子,于是也努力挺直身体,站在庄助身旁。”真以为我们南越怕了你们两个无礼的小使臣?”橙宇一双黄眼瞪得要凸出来。庄助毫不示弱:“戕杀汉使的后果,你可以试试看!”然后看向赵眜,朗声请道:“请南越国主更换神主牌!”

    赵眜看看庄助,又看看周围,神情有些迟疑。这时橙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大酋啊,武王他老人家的临终遗愿,只要一个帝字陪葬而已。他统御南越几十年,对我岭南恩德深重,难道这点心愿,都要被北人阻挠吗?都要让您背负起不孝之名吗?”

    他说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赵眜一听自己可能会被骂不孝,立刻有些惊慌:“先王他确实不容易啊……”

    吕嘉见势不妙,连忙大声打断:“橙宇!你不要信口雌黄,武王何曾有过这种遗愿?”橙宇收住泪水,双手一摊:“他老人家向他信任的人吐露心声,你没听见而已。”

    “胡说!武王去世乃是意外猝死,当时你我俱在现场,何曾有过什么临终之语?”

    “武王是没说出来过,但只要稍稍用心体谅,就该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

    那边吵着,这边庄助和唐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震惊。这南越国也太耿直了吧?外人在场,一场吵闹便把宫廷秘事都掀出来了——三年前的赵佗之死,似乎还是场意外?

    庄助微微眯起眼睛,喃喃道:“他们送往长安的丧报里,只说是寿终而亡,没想到竟然是意外猝死啊……”唐蒙在一旁道:“百岁老人,发生点意外倒也不奇怪。”

    “可到底是什么意外,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庄助隐隐把握住了南越局势的关键。

    看来赵佗之死非常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一个明确的遗嘱,给秦人和土人留出了想象空间。谁能掌握了武王心愿的解释权,谁就能控制性格昏弱的赵眜,从而决定南越国策未来的走势。而这种解释权的表现,就表现在“称帝”这件事上。

    所以无论是吕嘉还是橙宇,在称帝这件事上必须竭尽全力,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庄助不失时机地献上一次助攻。他阔步走到赵眜面前,郑重一礼:“三年之前,南越送丧报至长安,报中只略言武王寿终,却未及缘由,天子一直深为困惑。今日希望能聆听武王登仙之情状,我代为转奏,也好让陛下安排巫祝祈禳,告慰泉冥。”

    赵眜这个人没什么主见。两位丞相吵到现在,他没有发表任何明确意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与其和橙宇做口舌之争,不如直接逼一逼赵眜。

    果然,赵眜被庄助这么当面一逼,立刻有些局促不安,看向橙宇:“左相,要不你给汉使说说看?”橙宇有心拒绝,但大酋既然表态,他只好无奈道:“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三年之前,武王召见

    我与吕丞相议事,一直议到深夜才告辞离开。武王腹饿,便吩咐宫厨煮了一碗壶枣菜粥。谁知他食粥有些着急,误吞下一枚壶枣核,正卡在咽喉处。等我们发觉不对,返回查看,他老人家已经……已经溘然长辞,如此而已。”

    他说着说着,赵眜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似乎不忍回想当时的情景。

    庄助一时无语。赵佗一代枭雄,最后却因为这么一枚枣核而死,未免荒唐。旁边唐蒙突然“啧”了一声,庄助斜眼看去,问他干嘛,唐蒙挠挠头,说没事,没事。

    橙宇继续道:“事后我与吕丞相仔细盘查过,当晚武王身边只有一个护卫和一个厨娘,并无旁人在侧。是那个煮粥的厨娘太过粗心,没有把枣核去干净而已。事后那厨娘自知犯了大错,畏罪自杀,这件事也便到此为止。”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个凄厉声音陡起:“你们瞎说!根本不是阿姆的错!”

    这一下子,整个墓祠的人都惊了。众人左顾右盼,却没见到什么人影。不少人心想,莫非是山精作祟?还是仙人下凡?只有唐蒙面色大变,急忙要冲到祠后壁柱那里阻拦,可惜终究晚了一步,甘蔗从那空隙里跳了出来,双拳紧攥,向着墓祠里的所有人激愤吼道:

    “我阿姆没害死大王!没有!”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那个厨娘的女儿?她埋伏在墓祠干嘛?难道是要复仇不成?几名护卫立刻把赵眜护在身前,黄同猛然上前,一下子把甘蔗按倒在地。

    甘蔗被压得动弹不得,脖子硬梗着不肯垂下:“不是阿姆!不是阿姆!你们不许这么说她!”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言语里哭腔嘶哑。

    吕嘉和橙宇同时看向对方,异口同声指责道:“右(左)相你让一个负罪厨娘之女藏在墓祠,专候国主(大酋),是何居心?”

    他们对彼此都很熟悉,指责归指责,却能从对方的眼神里判断,这应该不是对家预先安排的手段。两条老狐狸一边指控对方居心叵测,一边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从哪里蹦出来的?

    庄助狐疑地看向唐蒙,希望得到一个解释,可唐蒙也一脸茫然。他先前知道甘蔗的母亲在宫厨里犯了事,哪能想到这事居然是噎死了赵佗。更没想到,这小姑娘不知轻重,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替她母亲辩驳,这不是作死么?

    他擦擦额头的汗水,正想着如何搭救,吕嘉已抢先一步,走到甘蔗面前温言道:“你的母亲,莫非是叫甘叶?”甘蔗仰起头,大声说是。吕嘉微微一笑:“我记得她。她是第一个做到厨官的土人,厨艺高妙,颇得先王信重,对不对?”甘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但这句话听在橙宇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味道。

    噎死赵佗的甘叶是土人,藏在墓祠的甘蔗是土人,这盆脏水泼向哪里再明显不过了。他立刻厉声打断:“不管她是不是甘叶之女,胆敢擅入墓祠,惊扰王驾,就是杀头的重罪!吕丞相,你同不同意?”

    你不是说这人是我指使的吗?那我主张杀了她,总能证明清白了吧?反倒是你,敢不敢做同样的事?橙宇一句话,把软鞠重新踢到吕嘉面前。吕嘉面无表情:“左相此言甚当,典礼重地,岂容罪臣的子女乱闯!该杀!”

    两人都是一般心思,防止对方拿这件事攻讦自己,最好就是主张将她杀掉。今天墓祠之争有点失控,不要再平添变数了。

    黄同见两位丞相达成一致,一把揪起甘蔗的头发,要往外拖。甘蔗格外倔强,一边喊着“我阿姆没害死大王!”一边拼命挣扎,踢翻了旁边的竹篓,里面装的绰菜一根根滚落在地上。

    唐蒙眼见不能再拖,急忙拦住黄同,大声道:“你们误会了,误会了!是我在山中迷了路,请甘蔗姑娘带路到此,正好赶上南越王驾临,临时让她躲起来,小姑娘没有别的心思!”

    橙宇翻翻眼皮,一阵冷笑:“一个罪臣之女,居然勾结汉使,潜藏墓祠,果然是居心叵测!”唐蒙一时又是气恼,又是钦佩。这个橙宇脑子转得真够快,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能瞬间曲解成一桩阴谋,真是天生就吃这碗饭的。

    这时一直昏昏欲睡的赵眜睁开眼睛,看向甘蔗:“你的母亲原来是甘阿嬷么?”甘蔗被黄同压住,只得点了一下头。赵眜顿时喜出望外:“她烹的东西,我一向最喜欢吃,又香又甜,味道可真好。”说到这里,他忽又情绪低落,语气惆怅:“哎,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赵眜这么开口一问,吕嘉也罢、橙宇也罢,顿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南越王如此亲切地对甘蔗谈论她的母亲,那……咱们还杀不杀?一直钳住甘蔗的黄同,不得不把她的双臂松开,后退了一步。

    甘蔗揉了揉被扭痛的脖子,牙齿咬在嘴唇上,几乎渗出血来。赵眜忽然注意到她脚下散落的绰菜,眼睛忽然一亮:“这……莫非是睡菜吗?”甘蔗楞了楞,迟疑答道:“这叫绰菜,只有阿姆才会叫它睡菜。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眜眼神更亮了:“那你吃过她熬的睡菜壶枣粥么?”

    “吃过吃过。”甘蔗没想到全场唯一正常沟通的,居然是国主。

    赵眜微微仰起头来:“从前本王每次失眠,甘阿嬷都会熬一釜绰菜壶枣粥,她说这叫睡菜,可以平肝息风,再加上壶枣,可以养心安神。我喝完之后再躺下,必然一觉睡到天亮。”

    讲到这里,赵眜神色一黯,“她临死前一天,还给我熬过一釜,唉,那是我最后一次睡了个好觉。之后别人再给我煮羹了,总不是那个味道,也没什么功效……”他絮絮叨叨地摇动着脑袋,两个黑眼圈格外醒目。

    唐蒙反应最快,一扯甘蔗大声道:“愣着做什么?你阿姆不是教了你熬壶枣粥的秘诀吗?还不做给殿下尝尝?”他见甘蔗还傻楞在原地,生怕这耿直丫头说出“不会”二字,急忙又对赵眜一拍胸脯:“这些绰菜刚刚采撷下来,最是新鲜不过。殿下既然要在白云山驻跸一宿,我和她现在就去熬煮,保管您晚上可以喝到睡菜壶枣粥,踏踏实实睡一宿。”

    他看出来了,赵眜最关心的,根本不是什么王位帝位,也不是秦土之争,而是睡个好觉。果不其然,赵眜一听,大为欣喜,催促说那你们快去熬来。

    唐蒙松了一口气,至少在粥端上来之前,甘蔗暂时没有危险了。他想了想,又向赵眜恭敬一揖:“臣在中原之时,对于睡菜的功效也有耳闻。此物可以治心膈邪热,但须内外兼攻。殿下得先宁心静气,神无浊念,再服用睡菜壶枣粥,方奏全效。”

    说完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他左手抄起竹篓,右手推搡着甘蔗,一起朝祠堂门口走去。

    橙宇眼见两人要走,眉头一拧,忙对南越王道:“大酋,武王赵佗正是吃了睡菜壶枣粥,才出的事,在他的祭仪上喝这个粥,不太吉……”

    他还没说完,发现赵眜正深长脖子望向两人的背影,只好硬生生掐断了尾音。南越王长期深受失眠困扰,一直四处搜寻治眠良方。这时他如果站出来阻挠,就算赵眜不迁怒,吕嘉也会伺机煽风点火,何必呢?

    这时赵眜挥了挥手:“本王累了,你们尽快去把武王的牌位准备好,把仪程走完吧。”他说完之后,让仆役抬过来一架竹制滑竿,自己躺上去,闭目揉起了太阳穴。

    无论是庄助还是吕、橙两位丞相,都敏锐地注意到,赵眜用的词是“武王牌位”,不是“武帝牌位”。这位自从踏入墓祠后就态度暧昧的南越王,终于表露出了一个明确意见。

    看来唐蒙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对赵眜起到了微妙影响。为什么无法安眠?因为无法宁心静气?为什么无法宁心静气?因为神有浊念?浊念从何而来?还不是底下人吵吵嚷嚷,让赵眜心烦意乱么?

    率先反应过来的庄助,对赵眜大袖一拜:“臣不揣冒昧,愿为武王神主牌正字。”

    他这么说,一来是给个台阶,你们只是写错字而已;二来是顺便嘲讽一下,蛮夷到底不识字。庄助乃是辞赋大家庄忌之子,他提出修改错字,没人能质疑其资格。

    橙宇对赵眜的脾性很熟悉,知道这次神主牌非改不可,只得恨恨道:“不劳庄大使费心,我南越自有文士。”他侧脸唤过随从,过不多时,便搬来另外一副神主牌。庄助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次的牌位写的是“南越武王赵佗之神主位”没错。

    这种木牌上的字,都是茜草根混着金粉书写而成,仓促间不可能制备得出来,除非……

    “这家伙……早就准备了两幅牌位。”庄助暗暗冷笑。

    对面橙宇虽然一脸激愤,眉宇间倒没什么沮丧之色。看来土人一派对于“武帝”神主牌这事并不执著,能立起来最好,不立起来也无所谓,至少能让大酋看到,他们为先王争“帝号”的忠心。相比之下,吕嘉一心维护汉使的嘴脸,反而暴露出秦人的屁股。以后南越王用人,多少会想起今天的情景——毋宁说,这才是橙宇的真正目的。

    当然,庄助也不吃亏。他据理力争,挫败了土人的僭越之举。将来回到长安,这就是一笔可以写入奏报的光彩政绩。算来算去,只有吕嘉吃了亏,损失了一个中车尉的职位,但他涵养极佳,面上不露任何痕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本来众人吵成一团乱麻,结果甘蔗一跳、唐蒙一言,反而把局面给破开了。诸方各自退开几步,垂手而立。赵眜见大家都安静不吵了,这才恹恹地从滑竿上站起来,在两个巫童的吟唱声中,按照仪程继续奉牌,墓祠里一时充满祥和肃穆之气。

    赵佗的神主牌被奉立的同时,唐蒙和甘蔗进入了南越王的驻跸营地。

    这个营地选在了两峰之间的山坳入口处,依山傍水,清凉而无暑气。南越王每次进山祭祠,都会在这里多停留一日再返回番禺,以示追思不舍之心。

    两人来到庖厨位置,里面灶、鬲、甑、釜一应俱全,还有各色酱醢食材,估计都是今天从白云山征调来的。唐蒙环顾四周,一捋袖子:“你把绰菜择一择,我来生火。”甘蔗瞪着这个胖乎乎的北人,一脸莫名其妙:“你要干嘛?”

    唐蒙道:“熬睡菜壶枣粥啊——哎,对了,我都忘了问了,你会熬吧?我可是把牛都吹出去了。”

    甘蔗把脸扭向另外一边,语带厌恶:“我不想给他们做,是他们逼死我阿姆的。”唐蒙叹了口气:“现在两个丞相都要杀你,想要活命,非得把南越王哄高兴不可。我知道你阿姆是冤枉的,但也得先保命不是?”

    甘蔗又是一撇嘴:“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北人,怎么能知道我阿姆冤枉?拿好听的话哄我罢了。”唐蒙一窒,这孩子可真会说话。他嘿嘿一笑:“我偏偏就是知道。我一听南越王是被粥里的枣核噎死,就知道你阿姆肯定是被陷害的。”

    甘蔗愈加不信:“壶枣睡菜粥是我阿姆的独门手艺,你哪里知道去?还说不是大话。”

    唐蒙像是屁股被刺了一矛似的,愤慨道:“你搞清楚,壶枣粥本来就是中原传过来的膳食好吗?”甘蔗大为疑惑,似是不信。唐蒙气得笑起来,无奈解释道:

    “南越王赵佗是真定人,这粥是燕地特产,是他带来南方的。最正宗的做法,是要用甘草与麦粒来熬粥,才有安眠之功效。只因为岭南不产麦子,所以你母亲加以改良,把绰菜换成睡菜而已。”

    甘蔗一脸疑惑,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

    唐蒙一说起食物,就来了精神:“我跟你说说这正宗壶枣粥的做法啊。先取上好的壶枣洗净,上甑蒸熟,再剥皮去核。单取枣肉出来碾成泥,拌上榛子末,用浆水调成糊糊。麦粒与甘草入鼎煮到八成熟,放枣糊下去调匀,熬半个水刻即好。”

    甘蔗点头:“阿姆确实是这样子做的。”唐蒙一拍陶盘,肥嘟嘟的脸颊一阵颤动:“你想想看,按照这样的厨序,枣肉和枣核一开始就分开了,中间还要经过捣烂、调糊,怎么可能掺进一枚硬邦邦的枣核去而不被发现?”

    甘蔗闻言,瘦小的身躯为之一震:“那……那粥里的枣核从何而来?”唐蒙摇头:“我不知道。只是从常理判断,厨师不可能犯这个错误。”

    甘蔗先是怔了怔,随即两片薄嘴唇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最后全身都扑簌簌地哆嗦起来。唐蒙以为她得了什么急病,正要伸手去拍拍,却像是破坏了某种平衡,小姑娘陡然放声大哭起来。

    唐蒙顿时手足无措,想伸手进袖子拿绢帛给她擦眼泪,一摸却摸空了——大概是下山时袖口被划破,里面的东西掉在半路了。唐蒙只好放弃这个举动,尴尬地转过身去,蹲下开始择菜。

    甘蔗哭得很厉害,也哭得很痛快,泪水如岭南七月的雨水宣泄而出。她一直坚信阿姆是无辜的,但

    那只是出于感情的一口倔强之气,没有证据,没有道理,更没人肯相信。此刻听唐蒙点破其中关窍,甘蔗才第一次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阿姆真的是被冤枉。

    唐蒙低头择着绰菜,背后哭声渐消,一个鼻音闷闷的哭腔传来:“你这是在干嘛?”唐蒙头也没回:“你先休息一下,我把菜择好。”

    甘蔗用手背擦擦眼边,一把推开唐蒙:“笨死了,哪有你这么择的?绰菜又不是只吃叶子,要连根茎一起煮才行。”唐蒙一楞:“这玩意儿的根茎苦得很,你给南越王吃这个,不是要苦死他?”甘蔗道:“那是别人家熬的睡菜粥,我阿姆的独家秘方可不一样。”她抬起下巴,微微红肿的眼神里满是自豪。

    唐蒙好奇道:“是加甘蔗汁或者胥余果肉来冲淡苦味吗?”甘蔗大是不屑:“阿姆的秘诀,可没那么笨!”唐蒙一拍脑袋,是自己想岔了。这睡菜粥可不是为了品尝,而是为了治疗失眠,口感是次要的。于是他退开一步,看甘蔗操作。

    甘蔗嘴上说是秘诀,手里倒丝毫不避人。她先把根茎切成碎块,统统扔进甑里单蒸。唐蒙注意到,她在鬲水中撒了一把姜末和盐,然后又把绰菜叶撕成一条条的,用沸水淋过一遍,捣成叶糊。

    当然,唐蒙自己也没闲着。他从一个大瓮里翻出几把壶枣,下手捣成枣泥,然后又在食材堆里翻出一罐稻米,这是供应南越王的上等精米,每一粒都碾去了糠皮,白花花的如碎玉一般。他蓦地想到白云山沿途的水田,啧啧感慨了一番。用这样的精米熬粥,可以想象,口感该有多么浓稠。

    “那是南越王才配吃的东西。我们平时都是吃薯蓣,难得吃到白米。”甘蔗说。唐蒙“哦”了一声,看来是自己想差了,白云山下那一片片稻田,看来只是专为贵人们享用的。

    两个人忙碌了半天,把所有食材陆续放入釜中,开始熬煮起来。只见火苗有条不紊地舔着釜底,在热力托举之下,釜内发出咕嘟咕嘟的悦耳声,如楚巫呢喃。两个人守在旁边,还没尝到粥的味道,就已经快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甘蔗猛然醒过神来,先看了看釜内的火候,然后从旁边竹篓底部取出一个小陶罐来。

    这个小陶罐的外面,用一圈麻草套着,正是甘蔗用来盛放枸酱的器皿。之前在船上那一场骚动,这小东西居然幸存下来了。甘蔗把盖子打开,倒转罐口惯了一惯,隔了好久,终于有一小股黏稠的透明液体徐徐流出,落入沸腾的釜内,迅速融入粥海之中。

    “这就是你阿姆的秘方?”唐蒙立刻猜出了答案。

    甘蔗把罐子用力晃了晃,确保最后一滴流出来:“最后一点了,新的得等到下个月。”她抱着陶罐,眼神涌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但又混杂着几缕期待。

    唐蒙没留意甘蔗神情的变化,他紧盯着鼎里,琢磨着枸酱在其中的功用。那种似酒非酒的神秘醇香实在太神秘了,既可以给嘉鱼调味,也可以辅佐睡菜壶枣粥,似乎无所不能。

    这到底是用什么材料熬制出来的?唐蒙只觉百爪挠心,恨不得自己跳进釜里去感受一下。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睡菜壶枣粥的秘诀是枸酱汁儿,那说明甘蔗的母亲甘叶至少在三年前,就开始把它用于宫内烹饪了。看来这种枸酱,不是甘蔗做了酱仔之后才得到的,而是继承自其母。

    怪不得别人一问枸酱来源,她反应就极其强烈。不光是生计原因,也因为这是属于她阿姆的羁绊吧?不过唐蒙没有贸然询问,这应该是甘蔗最忌讳的话题。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改善,可不能毁掉信任。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哎,你阿姆,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这位厨娘本身充满好奇,一个土人能做到赵佗的宫厨,手艺一定有过人之处。甘蔗嘴唇动了动,眼神发直。就在唐蒙以为自己被拒绝时,她单薄的身板往灶台旁一靠,双腿蜷起来,细声讲道:

    “阿姆是罗浮山下人,本来在番禺港一家食肆做厨娘。她很喜欢做饭,经常会搜罗一些从来没人吃过的食材,烹煮一些从来没见过的菜式,很受水手们欢迎。武王有一次出巡,吃到她烹的嘉鱼,觉得特别美味,便把她召进王宫里,专门给整个王族做厨子。”

    唐蒙听得双眼发亮,恨不得也去认个娘亲。甘蔗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先王死了以后,他们都说是我阿姆干的。她做了那么多年饭,那么多人吃过,可到头来谁也不肯替她说一句话,结果她只能跳了珠水……”

    甘蔗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唐蒙心下恻然,他是见着酱工们怎么欺负她的,甘叶怎么忍心抛下自己女儿自杀呢?他出言劝慰道:“别哭了,啊,等南越王喝完这釜睡菜壶枣粥,心情好了,就会赦你无罪啦。”

    甘蔗用手背擦了擦泪水,定定看向唐蒙:“你倒没其他北人那么坏。”唐蒙听这话不太对劲儿,皱眉道:“什么话!你之前被北人欺负过吗?”甘蔗摇摇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北人。但大家都这么讲嘛,说你们北人狡黠贪婪,又自大又小心眼,比珠水边的蚊虫还恼人。”

    唐蒙没想到,中原人在南越国的形象居然这么差,连一个没离开过番禺的小酱仔都有如此偏见。他苦笑不已,又无从解释。这时甘蔗上下仔细打量,又道:“哎,你应该是汉使……吧?”唐蒙纠正说:“是副使。”

    甘蔗兴奋起来:“我听说来南越的汉使都非常嚣张,整天胡作非为,官府从来不敢管——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唐蒙眼角一抖,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夸奖还是讽刺。甘蔗道:“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是谁把枣核放进先王的粥里,冤枉我阿姆清白的?”

    唐蒙圆溜溜的小眼里,陡然绽出锐芒。甘蔗的无心之语,提醒了他一种可能:噎死赵佗的枣核背后,可能潜藏着很深的水……宫闱之争,至为残酷,可不止长安是这样。轻易涉足,也许会淹死在里面。

    甘蔗见唐蒙不语,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你帮我阿姆洗清冤枉,我把枸酱的来源给你。”

    她说完之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感兴趣,但这是她唯一能够拿来做交易的东西。下一个瞬间,甘蔗感觉到双肩猛然被一双肥厚的大手按住,随即有炽热的鼻息喷过来。

    “一言为……”

    三个字刚刚脱口而出,最后一个字却被嘴唇硬生生卡住。唐蒙的表情古怪至极,溢于言表的兴奋还未褪去,又有戒备与忧虑涌现出来,仿佛体内有两种力量在互相交战抗衡。

    最终他冷静下来,把大手从甘蔗的肩膀挪开,用不太确定的口气道:

    “粥快好了,咱们赶快送过去。这件事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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