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咔嚓!
火镰一下下砸在燧石上,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儿,钻入干燥的苔藓堆中。
微弱的火点如雨后蘑菇一般纷纷冒头,很快接连成一片明亮,迅速蔓延到周围的枯叶之上。枯叶们惊恐地蜷曲起身躯,活像一群奴隶遇见君上。与此同时,一口悠长的气息从侧面吹过,火势陡然高涨,几乎要从青铜质地的烤槽里溢出来。
此时天色将晚,槽内火光映出一张男子的胖圆脸。面相约摸三十出头,白皙的双颊高高鼓起,双眼在热力刺激下眯成一条线,好似一头打瞌睡的肥狸猫。
眼看火头旺起来,这胖子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鼻头沾的星点苔藓,回头喊道:“开杀!”
在他身后的军营门口,一面“汉”字旌旗下方一字摆放着十几只野兔和土雉。士兵们听到指示,立刻掏出刀子,开始宰杀猎物,褪毛剥皮。
“肉块的大小要切均匀!串起来要肥瘦相间!”
胖子大声叮嘱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身旁竹筐里取出几枚炭块,一一喂给槽火。这些灰白色炭块蕴含着惊人的热力,一投入火中,温度很快变得炙热。
胖子满意地拍拍手,转头高喊:“赵尉史,先把我那两串拿来!”一个老吏模样的中年人几步赶过来,手里递过两根细竹签。竹签上串着四枚血淋淋的新鲜兔腰,一看就是刚挖出来的。
“唐县丞,这是您要的……”
赵尉史话没说完,胖子一把抢过竹签横置在火槽之上,确保腰子正下方是火头最旺盛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就这么托着下巴、一脸虔敬地守在烤架旁。
赵尉史刚刚担任尉史不久,总觉得堂堂一位大汉豫章郡番阳县的县丞,居然亲自上手烤肉,未免太不成体统。可这位叫唐蒙的上司,对官员体统似乎并不在意,更在意的是火候。只见他不时拨动槽内精炭,或者转动竹签,偶尔还费力地弯下大肚腩,用嘴去吹上一吹火,比批阅文书还上心。
过不多时,县兵们聚拢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捏着十来根竹签,上面串着大小不一的兔肉和雉肉块,都是最新鲜的活杀,颜色粉嫩,甚至还滴着血。
唐蒙仔细地一一查验,谆谆教导:“兔肉质柴,要先抹点脂膏,放两侧闷烤;雉肉质嫩,搁中间焦烤。烧烤上应天时,下合物性。若是错乱了,可是要遭天谴的。”他絮叨完了,终究不放心,索性霸道地抢过所有的肉签,亲自一根根往火槽上摆。
赵尉史心虚地看看周围,忍不住劝道:“唐县丞,咱们毕竟是来打仗的,这么吃……合适吗?”
要知道,他们这支县兵此时并不在番阳县,而是在南部边境参与一次军事行动。这才刚刚抵达一天,唐县丞就公然在军营前烧烤,未免太高调了。
唐蒙满不在乎道:“王主帅刚才不是传令诸营埋釜造饭么?我们是遵令行事。”赵尉史皱了皱眉头,别的营头都是酱菜汤加掺麸子的硬麦饼,谁会在营门口这么精雕细琢地烤肉?如果敌人突然袭击,岂不危险?
唐蒙一边翻弄着肉串,一边哈哈大笑:“老赵你真是瞎操心,这仗啊,根本打不起来。”
赵尉史一怔,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边境,不是为了打仗吗?别说他,就连周围的县兵们都露出疑惑表情。唐蒙见肉串还要烤上一阵,索性伸直手臂,指向南方:“你们看见那道山岭了吗?”
众人顺着他手臂看去,只见远处是一道巍峨苍翠的山岭,山势连绵不断,宛若一道巨大的长城横亘在视野之中。
“那道山岭叫做骑田岭,地势险要,只有一条阳山关可以通行,是南越国和咱们大汉的分界线——南越国你们知道吧?”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唐蒙索性拿起一根竹签,在槽边的土地上一边划拉一边说起来:
“这个南越国啊,是南边的一个小国。它跟咱们大汉之间,被五道莽莽山岭所分隔。这五岭分别叫做大庾岭、骑田岭、越城岭、萌渚岭和都庞岭,从豫章郡一直绵延到长沙国,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大汉南境。”
随着解说,竹签在泥地上划起线条来。这些线条简洁明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五座山岭的大体走势。这些山岭彼此相联,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狰狞长龙。紧接着,竹签又在龙身下方勾了一个“汉”字,上方勾出“南越”二字。于是泥地上显现出一幅下北上南的地理图,如同拨云见雾,让整个汉南格局一目了然。
唐蒙把竹签子往南越境内狠狠一戳,那签子竟立在了土地之上。
“本来呢,南越国是大汉藩属。可最近南越王蠢蠢欲动,居然打算称帝,跟咱们大汉天子平起平坐。朝廷哪里受得了这个,特意派了大行令王恢来兴师问罪……”
他正说着,那四枚兔腰突然滋滋冒出油来,几滴醇厚的浊脂落入槽中,在火中发出悦耳的“滋啦”声。唐蒙从腰间小布袋里抓出一撮黄褐粉末,这是用粗盐与花椒磨碎的混合物。他倒转握拳,细细搓动,只见粉末从指缝之间缓缓漏下,均匀地撒在半熟的腰子上,这才继续道:
“……你们仔细想想,大行令这次带的什么兵?都是会稽、豫章两郡的县兵,一个长安来的精兵都没有。你说就咱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打得过谁?”
众人惶恐摇头。唐蒙双手一摊:“所以嘛,朝廷派咱们来,压根根本没指望打仗,只是多调点人,打算吓唬一下南越国而已……”周围的人听罢,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些县兵其实都是普通百姓,一提打仗就哆嗦。如今听自家县丞一番自嘲,才算如释重负。
唐蒙熟练地把腰子翻了一面,对赵尉史笑道:“老赵,别杞人忧天了。天塌下来,有两千石的大官们顶着。咱们既然出来了,只管安心享受就好。”这时烤槽上的腰子开始散发出浓郁的焦香,他又趴到槽边,狠狠地吹起气来。
赵尉史抚了抚额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一桩古怪:
此时阳山关外的山头,几乎都被诸县汉军占满,每一处高地都飘起了炊烟,那应该是其他营头在埋釜造饭。骑田岭气候太过潮湿,木头和树叶里的水气特别重,一烧火就浓烟滚滚,格外醒目——唯独唐县丞起的这个火头,虽说炽热无比,烟气却几近于无。
“唐县丞,咱们营的这个火头,怎么不怎么冒烟呐?”他好奇问。
唐蒙大为得意,一指槽底:“老赵你不知道,我带来的这几块炭,叫做桑炭,是用桑树闷烧出来的精炭。无烟无焰,火力强盛,乃是烤炙上品。”他炫耀似地拿起那两串兔腰子,只见表皮焦黄,上缀一层细粉,隐隐有花椒的香气传来。
他轻轻冲竹签吹了一口气:“而且这桑炭还有一个妙处,用它烤出来的肉会带有一股桑木香气,滋味妙美——来,你先尝一口?”
赵尉史迟疑地接过一支竹签,张嘴一咬,口腔内顿时汁水四溅。这腰子烤得外焦里嫩,腥鲜交错,一股极致的脂香从口腔直冲头顶,几乎要把脑子融化掉。待到油味稍散,赵尉史细细再一咂巴嘴,舌头上还残留着一层辛香与椒香,回味无穷。
但快感过后,袭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沉重的罪恶感。烤个腰子而已,又是配桑炭又是洒椒盐,未免奢侈太甚!赵尉史忍不住内疚起来。
唐蒙坦然拍了拍肚腩,发出醇厚的砰砰声:“奢侈过甚?你想想,天下至真者,莫过于食物。好吃就是好吃,难吃就是难吃,从来不会骗你。咱们要不精心侍弄,怎么对得起人家?”
赵尉史觉得这是歪理,可又不好反驳,只好低头默默把另一个兔腰也吞下去,香得他又是一阵哆嗦。一抬头,唐蒙已经迅速干掉了另外一串,重新回到烤槽之前。
槽上那一大把肉串陆陆续续都熟了。在唐蒙的细心呵护下,每一串都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县兵们排起长队,每人分得两串,一串兔肉一串雉肉,再拿一块麦麸饼。
“老赵啊,这里的野雉肥得很,膏脂丰腴,我告诉你怎么吃才不浪费。”
唐蒙热心地拿起一个麦麸饼,从中间掰开,举起一根雉肉倒转,让还未凝固的肉油滴落下来,浸入麦饼的芯儿中。滚烫的油脂迅速渗透下去,粗白色的麦芯儿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赵尉史看看左右,发现那些县兵都这么吃,手法很熟练。唐县丞在番阳做了五年县丞,估计这些人早被这位老饕“教化”。他索性把心一横,如法炮制,闭着眼睛享受起这罪恶的快感。
别说,被肉油这么一浸,麦麸饼的粗粝口感变得绵软,嚼起来毫不扎嘴。赵尉史又咬下一口兔肉串,烤得很干,颇为耐嚼,有一股闷闷的香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声,浑然忘我。
唐蒙分发完烤串,坐回到军营前的火槽前。这样肉串可以随手放在槽上,保持温度——这是县丞的小小特权。他吃一口麦饼,就一口雉肉,待吞咽下去之后,再拿起兔肉串咬一口,慢慢咀嚼,双眼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那道翠绿山岭。
此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夜幕遮蔽了骑田岭的大部分细节,只保留了它高耸险绝的轮廓,黑暗中,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气质。泥土里那幅随便划拉的地图,在昏暗中隐隐浮现成一片模糊的图景,仿佛在提醒着唐蒙,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中原人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
听说岭南的风土别具一格,有很多中原难得一见的食材,不知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啊……唐蒙忍不住在脑海中浮想联翩。
他正自想象,突然发觉营地的北坡下方,有几处灌木丛剧烈地摇曳起来。唐蒙心生警惕,赶紧把最后一口雉肉吞下,定睛去看。下一个瞬间,十几个人影从树林里猛然蹿出来,这些人身披褐衫、下着短绔,右肩缀着几根羽毛。
“南越兵?”
唐蒙立刻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冷汗不由得“唰”地冒出来。他刚跟手下夸完海口说不会开战,敌人就来袭营……不对啊,汉军在北,阳山关在南,怎么南越兵却从北边摸过来了?
唐蒙正要回头示警,不料一个南越将军几步冲上坡顶,拔出铜剑就要刺他肚子。
唐蒙身子肥胖不及闪避,情急之下飞起一脚,狠狠踢向火槽边缘。脚尖儿恰好套进把手,把整个烤架凌空掀翻。那些还未燃尽的桑炭碎渣,一下子飞散开来。其中一块火炭高高弹起,正好砸在那逼近的军官脸上,“滋”的一声皮肉紧贴,令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唐蒙知道此时若是退了,肯定跑不过对方,索性合身扑了上去,利用体重优势一下子把那军官扑倒在地。后者脸上痛极,陡然又被这一座肉山压住,登时动弹不得,连铜剑都丢去了一边。
更多的火炭,滚落在草坡之上。这一带野草丰茂,枯枝遍地,被这些炽热的碎片一滚,山坡上登时冒出七、八条赤蛇。它们游走于草木之间,所到之处无不火光四起。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
那军官兀自挣扎,唐蒙不懂搏击,只得死死把他压住。随着烟雾越发浓密呛人,两人渐渐都没了力气。唐蒙的右手无意中触到对方腰间,如深陷绵软泥中。他急忙抽回手,手上湿哒哒的,似乎沾了一手软泥,同时鼻子嗅到一种令人心生愉悦的气味。
“好甜!”唐蒙迷迷糊糊的,冒出了一个古怪念头……
一条青筋,在王恢的额头轻轻绽起。
身为大行令,王恢的日常职责是处理朝廷与藩属之间的关系,什么麻烦事都见过了。可此刻望着跪在下首的两个人,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跪在左边那位,是南越国的一个左将,他的右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烫伤,身子不时因疼痛抽搐着;跪在右边那位,是这次跟随自己南下的番阳县丞,胖乎乎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只蜀中貔貅。
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烧得乌秃秃的山丘,至今仍有余烟袅袅。一座军营孤零零地矗立其上,活像黑狗身上的一块斑癣。
一个时辰之前,王恢正在中军大帐研究舆图,突然接到消息,说汉军一处营地突燃大火。他急忙率中军精锐赶来救援,没费多大力气便生擒了这一小批南越兵,顺手救下死死压在南越军官身上的唐蒙。
这场小小的胜利,却让王恢很烦躁。
他这一次率军到骑田岭,只是摆出姿态施压而已,没打算真开战。但如今人家公然袭击你的军营,如果追究,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如果不追究,有损大汉颜面——左右为难,可真是个烫手芋栗!
思忖再三,王恢决定先对付左边的麻烦。他用马鞭一指那个南越军官,居高临下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黄同,在南越军中担任左将一职。”军官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阔鼻厚唇,中原音讲得很流利。
“你一个藩国裨将,居然敢公然袭击天军营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王恢厉声质问。黄同吓得连连叩首:“在下冤枉,冤枉……”
“冤枉?这军营难道不是你烧的?”
黄同哀声道:“真不是啊,明明是这位……”他看了眼身旁的唐蒙,唐蒙立刻跳起来大叫:“我那是不畏牺牲,阻止你们去袭击中军大营!”
他胸口一挺,显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黄同慌忙解释道:“下官原本是在骑田岭以北巡哨,没想到天军乍临,把阳山关前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急切想寻个空隙,撤回关内,无意中撞进了这位将军的防地。下官只有归家之意,实无挑衅之心啊!”
王恢冷笑:“无意撞进来?我军连营数十里,你为何偏觉得那里是空隙?”
黄同也是一脸茫然:“下官在傍晚时分仔细观察过。骑田岭北侧的山丘之上,皆有汉军炊烟飘过,唯有此处没有。下官以为这里并无天军驻守,遂带队趁夜钻行,哪知道……”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垂下去。
王恢把视线挪到唐蒙身上:“唐县丞,我记得那时传令诸营就地造饭,为何唯独你的营中不见炊烟?”唐蒙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因为下官带了几斛桑炭。这种炭乃是用桑木闷烧而成,不烟不焰,热力健旺,烤起肉来那真是……”
“等一下!”王恢打断他的话,感觉第二根青筋也绽起来,“你在军营里烤肉?”
“没有,没有,是军营门外烤的,我们自己打的野味。”唐蒙怯怯解释了一句。
“你哪来的烤槽?”
“呃,自己带的……”
王恢大怒:“临阵接战,军中饮食以速为要,你居然慢悠悠地去打野味烤来吃!万一贻误了军机怎么办?”唐蒙慌忙伏地请罪:“王令您既然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我……对,我想让士兵吃得饱些,好有力气长期对峙。”
“谁跟你说我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如果朝廷有心开战,应该派一位将军来。大行令您是负责邦交事务的,带着一群县兵,能打得过谁呀……”
第三根青筋终于在王恢的脑门成功凸起。
他确实没指望这些临时征调的县兵打仗,但……这种事不必公开讲出来吧?
王恢正要出言呵斥,唐蒙却忽然转过头去,看向黄同,抬起右手。黄同以为他要扇耳光,吓得一缩,然后才看到,这只肥厚的手手上沾着一块黑乎乎的污泥。
唐蒙对黄同道:“其实你不是在阳山关的北部巡哨,而是刚刚从东边赶回来的吧?”黄同脸色登时一一僵:“胡说!”唐蒙把手指凑到自己面前,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津津有味地舔了一下。
这个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面色大变。就在王恢爆发之前,唐蒙赶紧恭敬道:“王令明鉴,这不是污泥,而是仙草膏啊。”
王恢脸色铁青:“你在说什么?”唐蒙道:“闽越之地有一种仙人草,也叫草粿草。此草晒干之后,煎取汁液,与米粉同煮,放凉便会凝成玄色软膏,叫做仙草膏。其性甘凉,可解热毒,是闽越人穿行山林的必备——即是此物了。”他说得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
“然后呢?”王恢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耗完。
“我适才与黄左将缠斗之时,无意间沾了满满一手。想必是黄左将也嗜好此物,随身携带。”
唐蒙伸手一扯黄同的布腰带,上面果然还沾着几块黑渍。
“这仙草膏风味绝美,只是难以久存,不出三日必会发酸。所以闽越国之外,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到。”说到这里,唐蒙再次把那根指头竖起来,啧啧道:“好在黄左将身上带的仙草膏只是微酸,尚可入口。”
王恢听到最后一句,陡然怔住了。
闽越国在南越国的东边,也是个不安分的小藩属。仙草膏是闽地独有,三日即会酸坏。黄同既然随身携带此物,且还未发酸,岂不说明此人刚刚从闽越返回?
身为大行令,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唐蒙见王恢反应过来了,索性蹲下身子。之前在泥地上划拉的那张五岭格局图还在,他拿起树枝,在上面又添加了几笔线条,在“汉”与“南越”的左侧勾勒出“闽越国”的边境轮廓。然后那树枝从闽越边境划了一条线,直接连到骑田岭的位置。这一下子,黄同的行动路线就变得十分清晰。
在汉军与南越军对峙的敏感时刻,一支南越国的精锐小队从闽越国返回阳山关。王恢意识到,这个黄同只怕身上肩负着什么重要的外交使命。
不过刚才卫兵搜查过他全身,并无任何简片丝帛。王恢沉思片刻,突然对黄同道:“闽越王捎给南越王的口信,可是约定互尊为帝,联手抗汉么?”
黄同猝然被问,不由“啊”了一声,旋即醒悟,赶紧把嘴巴闭上。可惜为时已晚,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已然暴露出足够多的信息。
王恢冷哼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吩咐手下把黄同拖走。接下来的审讯干系重大,得回中军大营才能继续展开。他望向下首的唐蒙,眼神一时变得复杂。
这家伙私设烧烤,违背军纪,论律本该重罚。但他却阴错阳差抓到了黄同,而且还从仙草膏这个细节,牵扯出两国勾结的大阴谋。真不知道这胖子到底是福缘至厚,还是大智若愚。
王恢一甩袖子,语气和缓了些:“唐县丞,你肆意妄为,本该军法从事。不过念在你擒获敌使,姑且功过相抵。接下来,你可要更加用心才行。”
“谨遵王令吩咐。”唐蒙乐呵呵地深深一揖,然后抬起头,讨好似地问道,“……那我,能不能搜一下?”
“搜什么?”
唐蒙一指那支垂头丧气的南越小队:“除了黄同,其他人身上说不定也携有仙草膏。能不能容下官搜检一下,献与王令品尝?”
第四根青筋在王恢额头猛然拱起,他狠狠瞪了一眼唐蒙,没好气地一摆手:“我不要那鬼东西!你想要便自己留着!”
一个水刻之后,王恢押解着南越国的俘虏离开,而唐蒙则心满意足地提着一个布袋回军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运气很好,有四个南越斥候腰间的竹筒没有损毁,里面的仙草膏保存完好,被他统统倒进袋子里,
番阳县兵们关切地围拢过来。他们不太理解唐县丞的古怪性格,但如果一个人总是能带来美味的食物,自然而然会赢得其他人的敬爱,这一点人类和其他动物并无区别。
唐蒙把手里的袋子晃了晃:“今天你们有口福。我记得西边那个山头,好像有个野蜂窝,你们去几个人,设法刮些蜂蜜回来,浇在这仙草膏上味道绝美。”
他让一个县兵转过身,拿起一块残炭,在其背襟上画了几笔,权当指引。这县兵带着几个同伴,喜孜孜地离开了。唐蒙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把仙草露倒入一个陶盆。这东西颤巍巍的,很容易碎掉,必须仔细侍弄。
赵尉史凑过去,小心地问王令到底怎么说?唐蒙笑呵呵道:“王令说我功过相抵,真是最好不过。”赵尉史大为不解:“您擒贼的功劳都给抵没了,这也算好事?”
唐蒙“啧”了一声:“老赵,这你就不懂了。过大于功,要受罚挨打,不合算;功大于过,下回上司有什么脏活累活,第一时间会想到你,也是麻烦多多。只有功过相抵,上司既挑不出你的错,又不敢大用,才能落个清静。”
赵尉史更不懂:“别人天天盼望建功升官,怎么唯独唐县丞你避之不及?”
唐蒙不屑道:“升官有什么好?前朝有个宰相叫李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厉不厉害?到头来被推出去杀头,临死前对儿子说,很想念父子俩一起牵着黄犬出东门的悠闲日子——我干嘛不一步到位,直接去东门溜狗?”
“那您就打算……一直做个县丞啊?”
唐蒙一拍胸口,更加理直气壮:“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孝文、孝景二帝提倡黄老,讲究无为而治。我这么做,是为了缅怀先皇,遵其遗志。”
赵尉史没想到,这位县丞能把胸无大志说得如此雅致,一时无语。
很快县兵们抱回一大块野蜂巢。唐蒙从里面抠出蜂蜜,直接浇在陶盆里面,给众人分食。唐蒙收缴的仙草膏不算多,每人只能分上小半勺。但对这些县兵来说,已是极难得的奢侈,个个吃得心驰目眩,神意洋洋。
赵尉史犹犹豫豫地尝了半勺,仙草膏那顺滑的口感,配合着蜂蜜的甘甜,一瞬间包裹住整条舌头,不由得精神一振、疲乏全无,一种升仙的错觉潜然滋生。
他对唐蒙的话,忽然有了一丝理解。如果每日都能有这样的体验,确实要比做官开心多了。赵尉史花了好久,才从回味中清醒过来,耳畔忽然听见一片参差不齐的酣畅歌声。其中带头领唱的县丞声音醇厚响亮,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幸福:
“人生不满百,莫怀千岁忧,黄老独清净,脂膏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