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绝不能将眉妩留在这异乡的孤岛。
扶疏国主露出一丝惊诧之色,似在考虑,又似有些不敢相信,受宠若惊。
情势危急,眉妩眼看就要昏过去,我心乱如麻,突然元昭从宴席上站起,躬身道:“请陛下恕罪,臣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昶帝缓缓转过身来。
元昭单膝跪下:“请陛下责罚。”
他不动声色地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眼中的波澜。
眉妩深深地看着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遗落在异乡的旅人,终从万重烟水中盼来了一叶归帆。我亦如此,对他的感激之情,不亚于眉妩。我佩服他的勇气,感激他的解围,我更担心,昶帝会怎么责罚他。
昶帝却笑了,“你看,这是我天朝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神威将军,他也喜欢这样真实的女人,可以恣意地抱在怀里,不论梦里梦外,不论白日夜晚。真实或许不如玄幻的美,但能掌握,能拥有,这便是虚幻永远都比不上真实的地方。”
“陛下说的是。”
昶帝傲慢地笑着:“朕若是你,便毁掉岛上的沉仙梦。百姓沉迷虚幻,想要的东西不需要你这个国主来给予,自给自足,梦里皆有,又何必仰仗你,敬仰你,服从你,你这个国主,早晚会被废弃,其实你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
显然,昶帝不是来请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来教训扶疏国主。
扶疏国主举起一杯酒,送到唇边,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静淡漠,只是唇角的笑意消弭无踪。
“陛下,你看,沉仙梦开了。”容昇的话语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化解了扶疏国主的难堪。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黑色的花瓣徐徐展开,隆重华丽,缠绵深情,如一张夜色中撒开的情网,一股淡淡的白烟从黑色的花蕊里弥漫开,清淡的香气传了过来,渐渐,那香气越来越浓郁,船舱里像是起了雾。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笼罩着整个龙舟,突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众人闭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快得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眉妩前一刻尚且心乱地低着头,此刻已经伏在案上,陷入了梦境。
船舱里静无一声,除了我和容昇,所有的人都入了梦。
扶疏国主隔着长桌看着我和容昇,好似很惊异。“你们为何没有入梦?”他静静地起身,轻缓的动作里却仿佛蕴含着一股随时就要爆发的力量。
他带来的几个侍从则飞快地围住了昶帝,解下腰带捆住了他。
我突然觉得害怕,容昇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长,温暖有力,无形之中有一种让人可以依托倚靠的力量。
扶疏国主脱掉了他的外袍。里面,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像是鱼鳞一样,发着莹莹的碧光。国师和那几个侍从皆脱掉了外袍,一模一样的黑色紧身衣,裹着他们精瘦的身体,剑拔弩张。
扶疏国主的手放在腰间,一道冷光闪过,一条软剑,蛇一样飞了过来。
容昇手中飞起一团银光,那是一把银色的汤匙。
汤匙击在软剑上,剑尖被弹得叮当一声轻响,如新雨敲在碧玉琉璃瓦上。
“快走,”容昇拉着我,飞一般穿出窗棂。我从不知道他会武功。他像是一只夜鸟,腾空而起,足尖点过栏杆,飞上了舵楼。
舵楼是昶帝每日都要凌海观日的地方,四方窗户洞开,可以看见龙舟后的其他船只,都静悄悄地毫无一丝声音。白雾笼罩着这一片海岸,从岛上袅袅地飘过来,夜色中不知盛开了多少朵的沉仙梦,浓郁的香气一阵一阵连绵而来。整个船队都沉浸在了梦里。
容昇居高临下地站在舵楼上,海风吹着他的衣衫,飘然若仙。不知何时,他的手中拿着一只绿色的洞箫。月色照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看不出一丝的慌乱和惊惧。
扶疏国主追了上来,他踩着栏杆腾空一跃,软剑如一道电光,斜飞着攻了上来,容昇居高临下,足尖飞起,踢开了他手中的软剑。
他落在了甲板上,仰着头,剑指容昇:“你为什么没有沉睡入梦?”清冷的月光落在剑身之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因为我和她是开了天知的人。”
星光下,他像是一个天神,衣衫翩飞,容颜高洁。手中的洞箫闪着碧玉一样的光泽。
“我算计了一切,唯一没有算到这个。不过就算你跑掉也没关系,只要抓住了昶帝,就会号令整只船队,包括你。”
“你还算错了一点,这个船上,只有我有航海的星图,知道去往十洲三岛的方向。”
扶疏国主摇头,神色寂寞:“我不是去十洲三岛,这个世上没有十洲三岛,我的先祖在海上漂流了数载,最终无功而返,不敢回朝复命而落脚于此。十洲三岛,只是传说。”
“它不是传说,只是你的先祖没有找到。”
“我已经厌倦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已经在梦里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甚至在梦里过上了天庭里神仙的生活,但,不过如此。”
他站在甲板上,单薄的身影,似乎要被风吹走,宽绰的衣袍在夜风中荡开涟漪般的纹路。
“我曾经看过祖辈留下的书籍,那里面写着天朝人的生活,红尘碌碌,不尽沧桑,人们在烈日下辛苦的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肮脏的泥土里收获着微薄的粮食,偶尔才能喝到劣质的烧酒,吃到一块牛肉……”
“是,那里众生劳苦,唯有万人之上的人,才可以过得舒适的生活。”
“我很想去见一见那种生活。”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要去找寻另一个梦。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是说,梦里可以满足一切心愿么?为何还要去见识凡俗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是啊,梦里拥有一切,可是梦总会醒。醒来是那样的空虚迷茫,短短的人生好似长的没有尽头,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越来越沉寂,越来越懒惰,越来越绝望。这里的日夜是两个极端,夜里是天堂,白日是地狱。”
他的语气寂寥,苍凉,像是一个百无聊赖的老者,就着一壶残酒,回顾自己的一生。
“这是一个梦的牢笼。我想离开,想回到人间,想看看尘世庸俗的生活。可是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没有粮食,没有船,没有人懂得星图,没人知道回到天朝的路,偶有路过的船只,我倾尽岛上的财富,他们却不肯带上我们。他们宁愿多带上一个馒头一壶水,也不愿意带上一个人,去浪费他们有限的资源。你看,人心是多么的自私凉薄,人命如此的轻贱,甚至不如一个馒头。”
“人的自私,是因为他们怕死。如果是你,大概也会如此。”
“是的,我也怕死,很怕那一天就死在梦里,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你铤而走险,只是想让昶帝带你离开?”
“是,我不会杀他,我只是要挟他带我离开。”
“你可以求他,不该要挟他,他是一国之君。”
“我也是一国之君,为何求他?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连你也是么?”他冷冷一笑,突然飞身跃起,手中散出了一把七彩璀璨的光,像是突然撒开了一把星辰,光朝着容昇扑了过来。
容昇展开胳膊,广袖一拂,将那光芒收拢在袖中。
扶疏国主惊惧地看着他:“你中了刺神芒,居然没事?”
我不知道刺神芒是何物,但扶疏国主既然以此来偷袭容昇,想必是一种极其厉害的暗器或是毒物。
我情不自禁地担心他,但他将我挡在身后,我看不见他的容颜,只见他的背影,高挑秀挺,似乎可以抵挡所有的风雨和阴霾。
“你没事么?”
“我没事。”他没有回头,语声温柔缱绻。
扶疏国主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剑,似在找寻时机再博一弈。
“国主,我劝你放开昶帝,离开这里。今夜的事,我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会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
“不可能。”他咬牙再次跃起,手中的软剑闪着白光,缠住了容昇。
容昇将我挡在身后,手中的洞箫像是一只长剑,挡开了那道诡异缠绵的白光。软剑和洞箫,刚柔的两件武器,在夜色中化为一青一白两道光影。
我从未见过容昇和人动手,他的身手之敏捷不亚于元昭的出刀,只是他不像是一个武者,他的动作飘逸从容,并无杀气,像是一阵无声无息的风,想要化解阴霾。
扶疏国主落了下风,一个旋身落下了舵楼。
“你再不走,便没有了机会。”
容昇吹起了洞箫,幽幽的乐声回旋在夜风里,是鲛人所唱的那只曲子,委婉温柔,带着淡淡的忧伤,徘徊在暗夜的海上,像是一个女子盼着远游的情人回来,轻声吟唱的相思。
扶疏国主冷笑:“便是天上的仙乐都不会让他们醒来。”
洞箫依旧在吹奏,像是一道苍凉的月光,劈开了沉仙梦的香气所织成的那张网。
海面上响起了回声,是鲛人在歌唱。渐渐地,无数的鲛人汇集在龙舟的周围,和声袅袅,音如箜篌,合着洞箫之声,如是天籁。
扶疏国主的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鲛人的歌声,会惊醒沉仙梦。”
容昇放下洞箫,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扶疏国主的脸色苍白如雪:“你可以让昶帝带我们走吗?”
“我无法做主。但我可以给你指明一条道路。”
“你说。”
“毁掉所有的沉仙梦。”
“不,毁掉了,我们从此便更加无所寄托。”
“以梦为生,无异于饮鸩止渴。当你在梦里轻易地得到了人间一切极致的快乐,尘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无趣无味,最终只会了无生趣。沉仙梦虽然带来极致的快乐,最终却带走你最宝贵的东西。”
“有得必有失。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对有些人来说,宁愿昙花一现的璀璨夺目,也不愿长久的沉寂消磨。”
“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同,大多人沉迷,而你想要改变,可惜,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困于孤岛,除了做梦,我还能做些什么?”他的软剑无力地垂在腰下,像是收起的野心和欲念。
“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看你肯不肯,若你愿意,一切都可以做到。”
容昇收起洞箫,“我送你一副星图,再让昶帝留下一些谷物作为种子,等你有了粮食,有了船只,学会了星图,你可以去往任何你想要到达的地方。”
月色下,他的容颜清雅平静,眼中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这座岛屿是沉仙梦结束的地方,但也是另一个梦开始的地方。不同的是,前者永远是梦,而后者,会梦想成真。”
夜色清凉,扶疏国主默然立在甲板上,清瘦的容颜有沧桑无奈之色。
容昇看着龙舟四周吟唱的鲛人,轻缓地说道:“他们就要醒来了,你要快些决定。”
扶疏国主如大梦初醒,转身奔向了船舱。
我急问:“他是要去杀掉昶帝还是放开他?”
容昇轻叹:“他不会那么傻,他唯一的武器和机会,其实只是一场梦境。”
船舱里响起了话语之声,从窗中看去,一切都像是方才的模样,觥筹交错,美酒佳肴,宾客皆欢。
扶疏国主穿上了宽绰的白袍,谦逊温和地笑着,那柄软剑收在他的袍中,像是从未未曾出鞘过。国师和几位侍从皆是卑微谦恭的模样,低眉顺目地笑着,那一身鱼鳞样的黑色紧身甲裹在宽绰的袍子里,看不出一丝的异样。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方才舵楼上那一刻,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里穿插|进的一段时光。
容昇握着我的手,步下舵楼。
华灯之下,黑色的沉仙梦开到极致。
昶帝举着酒杯凝睇着这朵奇花,有些困惑,“方才朕好似做了一个梦。”
宴席之上的臣子纷纷附和,对自己突然入梦都觉得匪夷所思。
玄羽道:“陛下,臣方才也做了一梦,居然梦到了瑶池仙境。”
昶帝仔细端详着沉仙梦,道:“这真是天下奇事,一朵小小的花,居然能让这船上的人悉数入梦。”
容昇走入船舱,好似踏月而来的仙人,偶尔落入了一场人间的盛宴。
“陛下方才入梦,并非是因为这一朵花,而是岛上无数的沉仙梦一起盛开,香气随着风刮到了船上,众人这才入梦。”
昶帝望着我和容昇,奇道:“你们怎么去了外头?”
“方才听见海上有鲛人歌唱,我们出去看了看。”
昶帝侧耳聆听,依稀还有鲛人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但比起方才已经低弱许多,容昇停奏了洞箫曲,鲛人便渐渐散去了。
昶帝凝眉:“奇怪,这鲛人为何喜欢在月夜聚在一起吟唱?扶疏国主可知道原因?”
扶疏国主道:“听说,二十年前,曾有个人救了一个鲛人首领。他最喜欢听一只洞箫的曲子,名叫《归去来》,那鲛人为了博他欢心,便学会了那只曲子,经常在月夜下吟唱,大约是希望他能归来。”
昶帝哈哈大笑:“看来那女鲛人是爱上了救她的那个人。”
我心里一怔,容昇说过,是师父救了那个女鲛人。我不知不觉看向容昇,他静静地握着一杯酒,唇角有清浅如风般的微笑。怪不得他方才吹起了那只洞箫曲子,鲛人便汇集了来。
二十年的等待,对月低吟那支他最喜欢的洞箫曲子,只为守着他的归来,这样的用情至深,便是人类也莫可比及。
可惜人鲛殊途,这段情缘注定是一场无果的辛酸。
而师父,可知道海上还有一份痴痴的等待?
思君不归兮,人空瘦,思君不归兮,月空明。
欢宴罢,扶疏国主告辞上岸。
此时,明月高悬,海风清爽,远处遥遥地传来鲛人轻妙的吟唱,淡如云烟。
昶帝薄醉,微醺的容色难得温雅和煦。
“陛下,小王想求一些谷物种子,不知陛下能否答应?”扶疏国主拱手作别,终于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很高兴他听进了容昇的劝说,梦终归是梦。
昶帝似乎有点意外,沉吟了片刻,忽然一笑:“怎么,国主想要在岛上种粮食?”
“小王想要试一试。”
昶帝大声朗笑:“尝过了天朝美食,国主总该知道你那些子花花草草和所谓的梦中佳肴,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扶疏国主无视昶帝的嘲讽,微微笑道:“花草的甘美并不亚于粮食谷物,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不能存放做成干粮。小王求一些谷种,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如陛下这般出海远航,前去拜访天朝。”
昶帝正色道:“朕当初带上三千人出海的时候,需要多少粮食多少水,容昇精确算计到了每一个人的每一天的每一顿上。这苍茫的海上,有无数的变数和可能,也许今日朕留给你的百十斤粮食,可以多活众人一天,也许就是因为多这一天,就可以找到十洲三岛。在海上,粮食和水,无异于血肉生命,岂能轻易赠送?”
他伴着面孔,像是训斥一个下属,无情冷厉。扶疏国主脸色极其难看,沉默不语。
昶帝忽而又笑:“等朕回来的时候,若是粮食和水还充足,朕可以带你们回天朝。你们就安心地等着,既然已经靠着梦活了几辈子,也不在乎再多一段时间,国主你说是不是?”
昶帝自负调侃的笑颜衬着扶疏国主的一张脸愈加的灰败黯然。
容昇拱手说道:“陛下,扶疏盛产朝颜,这种药膏有止血奇效,莫归当年曾不远万里重金求得,陛下不妨用少许谷种换一些朝颜膏。再者,前方还有羽人、女尊等国,届时可补充一些粮食淡水,留下少许谷种应无大碍。”
昶帝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那就留下五斤谷种。”
五斤粮食,若是平时,自不放在昶帝眼里,但眼下却贵如珍宝,而在扶疏国主的眼中,更是希望之翼。他闻言面露喜色,抱拳谢道:“多谢陛下。明日一早,小王便派人前来送朝颜膏。”
我暗暗高兴,有了朝颜膏,元昭的求生更多了一些希望。他不能受伤,但若是有危险,昶帝一定会让他第一个出手。
扶疏国主带人离去。
众人跟在昶帝身后,登船歇息。
眉妩低眉走在我的身侧,脸色粉粉的像是一朵娇羞的垂丝海棠。
“你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做了什么美梦?莫非是和容昇”我本想开个玩笑,但嘴角好似浆糊粘住了一般,干巴巴地扯不出一丝笑来。
“不是,”她红着脸不肯说,目光却无意地看了一眼元昭。
元昭正巧也在看她,一刹那间,他脸上起了红晕,窘迫地说道:“方才多有冒犯,请姑娘恕罪。”
眉妩红着脸道:“怎么会。要不是将军方才说了那一句话,陛下可能将我留在这里。多谢将军仗义相救,眉妩感激不尽,”
方才的一幕,的确如一场英雄救美。
我忍不住打趣眉妩:“那你打算以身相许么?”
元昭当场红了脸,高大挺拔的背影飞速消失在楼梯上。
眉妩娇嗔地瞪了我一眼:“你太猥琐了。”
走到甲板上,遥远的海面上隐约飘来一两声鲛人的吟唱,像是梦呓之声。
我忍不住轻声道:“眉妩,你知道吗,那个女鲛人喜欢师父,二十年了。”
眉妩笑了:“师父医术高明,人又俊美有趣,若他年轻二十岁,或许我也会喜欢他呢。”
“年龄不是问题。”
眉妩摇头,痴痴地望着幽沉的海面:“当然是,当你爱上一个人,就想要和他白头偕老一辈子,缺了二十年,不叫一辈子。少一天,都是遗憾。”
“可是人总有先死后死,即便找一个和你同龄的人。”
眉妩幽幽道:“如果他先死了,我就陪他一起死去,三生石前一起往生,下辈子还和他在一起。”
情之动人心魄,莫过于生死相许。眉妩的话,让人心里荡气回肠。
“方才我做了一个梦,”眉妩欲言又止,脸色绯红如霞。
“什么梦?”我惴惴地问,心里确信,她的梦,一定与情有关,是不是容昇?
“在梦里,我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坐在花车里。奇怪的是,我并不知道来娶我的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一个盖世英雄,爱我如生命。我心里满溢着海一般辽阔深广的幸福,等着这个相约一生一世的人。
“他揭开了我的盖头,站在我面前,高大挺拔,好像遮住了漫天的云霞。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世上最动人心魄的海誓山盟,我心里知道,那是永生永世都不离不弃的誓约,用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
她终于说起了她的沉仙梦,温婉的声音低柔沉醉,那是春风拂过心底的弦,才能发出的声音。
“他是谁?是容昇么?”我的嗓子有些暗哑,一字一字地哽出来整句话,完全没有音调起伏,如是一潭死水。我等她的回答,心如同挂在高高的悬崖边,下面是密布的荆棘,刺如尖刃。
她微微低头,夜色中浅淡的红晕,均布在桃花一样的粉腮上,“不是他,我也不知道什么了,大约是元昭救了我,所以,我梦里的那个人,居然是他。”
说到这儿,她微微低下了头,美丽的眼眸闪着迷离醉人的光,像是饮了世上最醇美的酒,微醺在那个梦里,不愿醒来。
沉仙梦,是一面镜子,照出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原来她梦里的那个人,是元昭。我很意外,但又恍然大悟。
她对容昇的爱慕是一朵盛开的昙花,美丽惊艳到极致,却不过是浮华一梦般的表象,而元昭,是一场润物无声的雨,绵绵无声,水到渠成。
“我怎么会梦见了他呢,我明明喜欢的是容”她有些羞愧,捂住了脸。
“沉仙梦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你的心。”
“你会不会觉得我水性杨花?”她放开了手指,越发的脸红不安。
“不,你是世上最至情至性的女子,可以为了一个人生,也可以为了一个人死。”
“我心里很乱,我去睡觉。”
夜色深深,我站在甲板上毫无睡意。
她爱上了元昭,我的心情并非放松,反而沉重。
若是一年之内不能寻到十洲三岛,他就会离开人世,眉妩方才说,若是相爱的人先她而去,她一定会紧随其后,共赴来生。
我心里烦乱之极。
黑沉沉的大海,一望无际。传说中的十洲三岛,像是一颗悬在头顶的明星,近在眼前,却远在天际。
舵楼上响起微风一般飘渺的洞箫声。我抬头看去,容昇坐在舵楼的窗上,衣衫翩飞,神情悠然淡远。
我走上舵楼,他回过头来,幽静深邃的眼神像是沉淀了星月交辉的光芒。
“你怎么不去睡?”
他放下洞箫,“我担心船上的人会再次陷入沉仙梦,所以守在这里,用箫声引来鲛人的吟唱。”
我幽幽道:“其实,做一场沉仙梦也不错,可以看清自己的心。”
“如果你有沉仙梦,梦里的那个人,会是我吗?”他握住了我的手,静静地望着我,清风从指间穿过,像是无声无息默然流逝的如水辰光。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有的时候,人未必了解自己的内心。
我也很想知道,我梦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
可惜,我和他都是没有被沉仙梦境所惑的人。
世人皆醉我独醒,其实有些寂寞。
“不回答,那就是默认了?”他促狭地笑着,握着我的手,将我带进了他的怀中。
“我不知道。”我用手撑着他的胸膛,有些慌乱,薄薄的衣衫下是他的肌肤,从掌心传过来温热的气息。
他并不放手,却也没有强抱,只是虚虚地环绕着我,温柔清雅地轻笑:“此刻,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沉仙梦境。”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绵绵的眸光织就了细密无缝的网,望进去,如同坠入无边无际的海,海浪的涌动之声,比不过心底的狂潮呼啸,淡定从容悉数弃我而去,如大江东去不可挽回。
意乱神迷的那一刹,他低下了头。
这是他第二次吻我,不似第一次的一触即离,认真果决,缠绵悱恻。
我忘了推拒,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海里,浮浮沉沉,如一片归根的落叶,回航的孤帆。
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不是开玩笑,第一次不是,这一次也不是。”
我痴然望着他。
月色星光相映生辉,他的身上好似笼着一圈迷蒙的光,衣衫翩飞在海风里,洒脱恣意。
这一刻的真实,如梦如幻,现实中触手可及的美满,远胜过虚无飘渺的梦幻。
这是他的沉仙梦境,也是我的。
靠在他的臂弯里,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和他的心意相通,身后的这个怀抱如此熟悉,像是已经依偎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