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明显瘦了,愈发显得鼻挺目深,轮廓英挺。好看得不像话,也冷漠得不像话,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不发一言,定定看着她,漆黑如墨的星眸里,像是隐藏了无数的波澜,激流汹涌,一不小心便会被卷进去,又像是藏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剑,要剖开她的重重盔甲,看到她心里最深处的隐秘。
背着光,他的身影格外高大健壮,仿佛一座山屹立在她面前,叫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手脚软得像是化在了水里,没有一丝的力气。
她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他,就这样,骤然重逢在一个难堪尴尬的地方,她很想昏厥过去。但这样昏倒也实在是太丢脸了。
她无比紧张地看着他,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是一刹那,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最强烈的一个便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可以为所欲为。
她清晰地记得,初见的时候,放生池前,他调侃她,如今你也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了吧。大约当初第一次见面,就预示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她突然间觉得丧气、懊恼,自己苦苦挣扎,百般算计,不服输,不甘心,最后却到底没有逃脱命运的翻云覆雨,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要落入他的手里,不得不嫁给他。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挪了一点,她立刻往下缩了缩,迟来的羞臊像是一股狂潮席卷而来,脸上滚烫得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她虽然尽量缩在松木浴桶中,可是他个子那样高,就算看不见全部,也瞧见了局部,她自暴自弃地想,完了,这次一定会被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可是,奇异的是,这样好的机会,尉东霆并没有上前将她这块鱼肉吞掉的意思,而是,转身挑开红纱,走了出去。
绕过屏风时,他扔下一句话:“出来吃饭。”声音清冷干净,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不认识她,所以很淡漠,又仿佛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因此很平静。
云翡松了口气,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子擦干,换上干净衣服。站在屏风后,她长吸了口气,镇定了心神,这才缓缓走出去。
尉东霆背对她,坐在桌前。屋内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他全身皆是墨黑色,像是一脉重山,压住了这旖旎喜庆的红。黑色战甲越发衬出他挺拔健壮的身躯,护肩上刻着一只火麒麟,龇牙咧嘴凶巴巴瞪着她,看一眼便觉得心里一颤。
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她缓缓走过去,忐忑不安地坐下来,等他质问自己,惩罚自己,但莫名其妙的是,他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默默吃饭。
她偷眼看去,发现他目不斜视,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斜过来。沉默,陌生得叫人害怕。
今夜是怎么了?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这样对待她,即便他在别人面前寡言少语,威武严肃,在她面前却是素来和颜悦色,喜欢逗她说话,喜欢捉弄她,看她在他面前玩弄小心眼,然后不动声色挑开她的小把戏,叫她又羞又恼又无奈。
她没想过重逢之后他的反应是这样,看来,这一次躲在陆家是真的惹恼他,也伤到他的自尊了。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他讨厌她,不肯娶她,那就再好不过了。她低头默默地吃饭。屋内静到了极致,只能听见自己的咀嚼声。
她心情不好,又很累,没有什么胃口,再加上身边坐了一个浑身都冒着杀气的男人,实在是难以下咽。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默默离开桌子,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象牙梳,梳着头发。屋内压抑的气息,让她紧张得手指僵硬。
时间过得慢极了,她困顿得不行,身后便是软绵绵的床,她真想把梳子一扔就扑上去,可是又怕她扑到床上,他就会扑到她身上。
一想到那一幕,她就打了个寒战,貌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算不是今夜,也是明夜。尉卓已经摆明了要让生米煮成熟饭,她被困在丞相府,已是插翅难逃。
她紧紧地握住梳子,觉得自己像是等待凌迟的一条鱼,那个大灰熊好整以暇地吃着饭,打算酒足饭饱剔着牙,过来吃掉她。
一定是这样的,她悲苦地咬住了嘴唇,一会儿在心里扎小人骂尉卓,一会儿念阿弥陀佛求观音菩萨。
双管齐下好似起了作用,突然,尉东霆从桌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房。
黑影一闪,他消失在门外。云翡眨了眨眼,难以置信,但的的确确他走了,屋内的那一抹格格不入的墨黑色消失了。无形之中,那股压抑得让人快要疯掉的杀气也消失了。
随即,两个丫鬟走进来,收拾了桌上的饭菜。
然后,秋桂奉了茶水进来,对云翡道:“将军让少夫人早些安歇。”
手中的象牙梳啪地掉到了地上。云翡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弦都快要绷断了。
她早就累得想要爬到床上,此刻尉东霆一走,再也不迟疑,立刻扑上去,放下鲛绡帐,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过去。
若不是实在太累,她一定不敢在狼窝里入睡,可是在马车上颠簸一天之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热水泡得慵懒无力,软绵绵的失去了警惕,只想缴械投降,好好休息。
梦里沉沉得像是掉入了水里,她慌慌张张地抱住一根木头,顺水漂流,突然间,头发好似被缠住了树枝上,头皮猛地一疼,她惊醒了过来。
屋角还亮着一盏地灯,屋内昏昏的红光,像是晨曦初露的那一刻,她一眼看见身边躺了一个人的时候,吓得立刻坐了起来,这一动弹,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梦里的头发缠到了树枝上,是因为他肩头的护甲,她的头发被卡在了火麒麟的嘴里。
尉东霆睁开眼,定定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夜深人静的缘故,他的眼睛格外的暗沉深邃,里面闪动着暗夜般的光,她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从他的护肩上扯头发。
他坐起来,将她的头发从护肩上取下来,却没有放开,握在手里。
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打定了主意,敌不动我不动。他不先开口,她就保持缄默。她躲在陆家一个月,不肯嫁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此刻就算甜言蜜语说到天花乱坠,他也不会相信了。所以她识相地紧紧闭着嘴,不解释,也不求饶,反正通通都没用。
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一张小脸本来睡得红红粉粉,却因为害怕紧张,渐渐、渐渐地失去那抹绯红色,变得初雪一样净白无瑕,弹指可破。
静到极致的帐中,咫尺相对的距离,一触即发的情欲,他手指握着她的秀发,她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个动作便打破这宁静的对持,触动他压抑的怒火。
他虽然容色平静,可是她知道他心里藏了一把火。她隐姓埋名藏在陆家,偏偏却不告知他一声,却让他费尽心血找寻她的下落,这份怨愤,云翡想一想就觉得头疼。
他的喉结动了动,半晌,沉声问了一句话。“你睡好了?”黑夜里,他的声音仿佛也带了一抹异样。
睡好了,然后就可以……云翡心里一惊,马上摇头:“没有,我很困。”一想到马上要发生的事,她紧张得快要哭出声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胆子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啊。她想号啕大哭给他看,一脸鼻涕眼泪,让他厌恶,失去兴致。可恨事到临头,那种眼泪召之即来的本事也被吓得失了效,她拼命眨着眼睛,也未能挤出一滴眼泪。
“睡吧。”他眸光一闪,将她的头发放开,翻身朝外,自顾自睡了。
云翡惊诧地看着他肩头的火麒麟,觉得今天的太阳一定是打西边出来的,他睡到了自己的身边,竟然要做柳下惠?!他明明知道尉卓的打算,为什么要按兵不动,是不是,是不是……云翡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他不能那个?这个念头一想出来,她自己倒先脸红了。
她再也没有一丝睡意,迷迷瞪瞪还未等到天明,身边的尉东霆便起身了,他似乎站在床边看了看她,然后脚步声便朝着门口而去。听到门悄然一身响,云翡终于如释重负。
整整一天,都未看见尉东霆的身影,云翡猜测他应该是去了军中。她被困在房间“休息”,哪里也不能去。
傍晚时分,沈氏带着一群丫鬟进来,手里捧着大红色的喜服。云翡一看便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少夫人请换上喜服。”
不由分说,几个丫鬟便过来,替云翡梳发更衣。然后替她盖上盖头,便扶着她往前厅而去。
耳边响起喜乐声,因情况特殊,这婚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拜过天地之后,只听尉卓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来:“有此佳儿佳妇,为父心甚慰之。今后,尔夫妇二人当举案齐眉,同甘共苦。”
云翡听到同甘共苦四个字,气得简直想要揭开盖头跳脚骂人,这是什么成亲,分明就是胁迫威逼,强抢民女的做法。
京城局势紧张,婚礼一切从简,自然,闹洞房和敬酒等俗礼也都略去了,尉卓放出风去,让满城人皆知云定权之女和大将军尉东霆成亲的消息,如果云定权和林青峰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关联,听到这个消息,林青峰对云定权一定会心生罅隙。
礼成之后,云翡被送回到尉东霆的房间。
屋子里的人很快都退出,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喜榻之后便退了出去,最后,门上的铜环叮咚一声,屋内陷入了寂静。
盖头下出现一双绣着如意吉祥纹的靴子,她紧紧握着拳头,克制着自己不要颤抖,可是,心还是跳得狂乱不堪。
眼前骤然一亮,盖头被揭开了,尉东霆的面容映入她的眼眸。她第一次见他穿鲜艳的衣服,他平素总是黑、蓝色的外衫,红色映着他的面容俊美无俦,星眸中光芒流转。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更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说很喜欢她么,今日得偿所愿将她抓在手心里,可以为所欲为,却也未表露出什么欣喜的颜色。
云翡迷惘慌乱,在他迫人的凝睇下,低垂了眼帘,心里暗暗哀叹,昨夜逃过一劫,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大约是怎么也逃不过了。她一向层出不穷能想出好办法的脑袋像是锈住了。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毒药匕首什么的通通没有,说好听话,糊住他的心,也完全没用了。她自暴自弃地爬到床上,腾地一下子,将脚上的鞋子甩了出去,其中一只很听话,乖乖掉到拔步下,另一只却恶狠狠地直奔着尉东霆的俊脸而去。
云翡吓得呆住了,她可没有要袭击他的意思,只是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想要发个小脾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