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楚生的话让整个战场嘘声一片,连日征战,遇到这般风月之事,大家心情都好了许多,便就是楚锦都朝着楚瑜看过来,似笑非笑。
然而楚瑜看着城楼下的人,却是忍不住捏起了拳头。
她看着顾楚生的目光,看着他如此情真意切的表白,就会止不住想起上辈子。
哪怕那些过去似乎都开始慢慢远去,可十二年却并非那么容易一笔勾销。她可以轻易原谅所有人,却除了顾楚生。
好在她面对的是如今什么都没做的顾楚生,尚能控制住情绪,于是她垂下眼眸,平稳道:“我乃卫家大夫人,与顾大人非亲非故,还往顾大人慎言。”
这话出来,还在调笑着的人顿时禁了声,觉得有那么几分尴尬。
楚瑜抬了抬手,说了句:“开城门。”之后,就转身离开。
顾楚生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觉得恼怒,叹了口气,便进了凤陵城。
进入城中之后,长月便上前来,邀请了顾楚生去了楚瑜住所,洗漱之后,顾楚生就到了大厅之后,等着楚瑜召见。
楚瑜整理了一下情绪,让人将顾楚生请了过来。
顾楚生换了一身月华色长衫,恭敬朝着楚瑜行礼。
如今按着身份,他是要向身为卫家大夫人的楚瑜行礼的。他动作很规整,但还是忍不住在拱手时悄悄抬眼,像一个少年人一样透过指缝看向首座上跪得笔直端正的女子。
她穿着将袖子用绳子绑住的劲装,头发用发带高束,似乎随时等着换上铠甲上战场的模样。
这样的装扮,让顾楚生觉得喉间发苦。
当年楚瑜嫁给他之后,大楚烽火狼烟,她也是接着他的名义,在军中一直当着前锋。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的穿着,再来一辈子,她始终还是她。
顾楚生内心种种,楚瑜并没察觉,她抬手让顾楚生起身坐下,直接道:“你如何来了?你来了,后方谁管?”
顾楚生明白楚瑜如今是担心前线,他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如今天守关和华京的情势都说了。
楚瑜一开始是有些愕然,听着听着,她眼里慢慢带了冷色。
“你说……”她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小七带着五千人,就去打北狄皇城?”
顾楚生点了点头,眼中也忍不住有了钦佩。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卫韫从来都是他生平仅见的豪杰。
楚瑜没说话,只是眼帘不停颤动。顾楚生明白楚瑜向来是个重情义的,她如今与卫家相处时间也不短,而且看卫韫对她的维护,怕是感情也不浅。他叹了口气道:“你别担心,小侯爷既然有这个胆量,自然也有他的依仗。”
楚瑜听着顾楚生的话,压着自己心里那些翻滚的情绪。
卫韫的意思,她又怎么不明白?
卫韫本来可以不管她,慢慢打,以卫韫之前的布置和凤陵城内带出去的东西,打赢北狄不过是迟早的事。然而他如今兵行险着,不过是想救她而已。
他和顾楚生最大的不一样,在于他从来不逼她。
她想做什么,她就去做,他只会跟在后面,弯下腰去,温柔掬起她的衣裙,在她诧然回头时,笑着说一句:“嫂嫂,我怕你脏了裙角。”
如果当初来凤陵城救她的是顾楚生,他不愿意她守凤陵,或许就想尽办法带她走。
卫韫这份温柔楚瑜明白,她说不清是内心是什么情绪,只能将所有情绪压下去,麻木询问:“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楚生愣了愣,楚瑜抬眼看他:“侯爷吩咐你守皇城,你却寻了借口过来,你可以糊弄他,但别糊弄我。”
“我如何糊弄你?”顾楚生苦笑起来,楚瑜定定看他:“你性子向来再稳妥不过,如今华京什么局势你不明白,按照你的性子,你若真的为他上心,必然会守在华京,怎的还会来这里?”
顾楚生不语,楚瑜开始皱眉:“顾楚生,你在谋划什么?”
上辈子顾楚生在这个时候的主子就是卫韫,楚瑜实在想不出,顾楚生还有第二个选择。如果没有第二个选择,如今顾楚生所作所为,又是做什么?
顾楚生抬眼看她,目光晦涩,楚瑜摸着茶杯,笑了笑道:“你要不想说也就罢了……”
“赵玥。”
顾楚生突然吐出一个名字,楚瑜愣了愣,抬起头来,脑子拼命过了一遍,才隐约想起来这个赵玥是谁。
大楚开国帝君本为赵氏子明,淳德帝的父亲明成帝与高祖赵子明乃结拜兄弟,然而当年太子谋逆,杀光华京中自己所有兄弟,只有一个秦王早早去了琼州驻守边关,幸免于难。
当年还只是兵马大元帅的明成帝入宫勤王,救出赵子明,赵子明临终之前,说自己子孙无德,将帝位禅让给了明成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太子谋逆,明成帝借勤王之名谋反,只是秦王在得太远,又拥兵自重,明成帝拿他没办法,因此成了对峙割据之势。
秦王明面上称臣,暗地里却一直在发展自己,最后终于举兵谋反。
而赵玥,便是当年的秦王世子,也就是当年顾家力保之人。
秦王于顾家有恩,顾楚生的父亲是个读书把脑子读傻的,拼了一条命也要保赵玥,最后还是顾楚生将赵玥交出来,才保住了顾家。
这一切楚瑜上辈子就知道,于是此刻顾楚生骤然说出赵玥的名字,她不由得有些诧异,他提起赵玥做什么?
“他没死。”
顾楚生知道楚瑜不明白,平静开口。楚瑜睁大了眼,随后迅速反应过来。
赵玥若不死,那顾楚生怎么可能拜卫韫为主?!
顾家一家为保赵玥都折了进去,如今赵玥活着,明显是顾楚生运作。
可是上辈子为什么没有这个人出现?
如果赵玥活着,上辈子顾楚生就该帮他谋划了才是。
她的震惊落在顾楚生眼里,顾楚生平静道:“当初我和长公主联手,送了一个假的世子进去,然后让他成为了长公主的面首,一直待在长公主府。他从来都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我以为他会一辈子待在长公主府,却不成想,他竟也有夺位之意。”
“在公主府时我发现了他的意图,帮他在长公主面前遮掩了过去。”
顾楚生说得轻描淡写:“如今他欲取华京,我不想同他对上,所以我来了。我猜想,卫韫一旦离开天守关,他就会攻打华京,如今华京应该已经被他拿下了吧?”
这话分量不小,顾楚生既然做了这些事,按理就不该告诉她。
楚瑜愣了许久,才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顾楚生抿了抿唇,认真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楚瑜迎着对方认真的眼神,慢慢明白过来顾楚生的意思,她垂下眼眸,摸着茶杯边缘:“你不必如此。”
如果如今的顾楚生是在上辈子遇见,她大概会欣喜若狂。然而这辈子遇见……
看着楚瑜低头不语,顾楚生明白这是她无声的拒绝,他心中有酸涩蔓延开来,他低着头道:“这是我的事。”
“我不会接受你。”楚瑜定了心神,坚定开口:“顾楚生,你做所有,都是徒然。”
“为什么?”
顾楚生盯着她,慢慢捏着拳头:“我过往,或许有许多做不好。可是我做不好的,我可以改。我做错的,我可以弥补。罪早晚有赎完这一天,为什么你能要说得这样肯定?”
“我没强求现在。”他声音带些沙哑:“我这辈子,不会骗你,不会害你,不会欺负你。我可以一直守着你,守到你回头的时候。”
楚瑜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要如何对这个少年说及原因。
前世做下的错,她又怎么提及?
她看着他,为难片刻后,叹了口气道:“顾楚生,如果你以前对我这么好,我会很高兴。”
顾楚生愣了愣,随后却听她道:“可是,你要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要讲对的时间的。”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会有谁一辈子站在原地等你。”
顾楚生听着这话,在愣神之后,他低下头,苦涩道:“你说话还是这样扎人心。”
楚瑜没有接话,两人沉默片刻之后,楚瑜站起来道:“顾大人先休息吧。”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回到屋中。
回到屋里后,她躺在床上,竟是完全睡不着。
她忍不住想,包裹着北狄那座雪山到底有多高,有多冷,有多难爬。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卫韫走前那个拥抱。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么用力拥抱她,上辈子,哪怕是顾楚生,都不曾给过她这样的炙热与温暖。
当内心那个匣子打开,就会有无数情绪流出来。
她将手放在胸腔上,感觉心脏一下、一下,缓慢而沉稳的跳动着,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与痛楚。
她这一刻终于知道,那个拥抱是什么。
卫韫或许在那一刻,就做下了这个决定。而那时候,他却都什么都没告诉她。
她以为自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大楚,却不想那个人悄无声息,就将她揽在了身后。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阻止。
明明他才是个少年,明明他才是该被保护那个人,然而在他与楚瑜之间,却是他在无条件纵容和支持。
可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他嫂子?就因为她在他父兄罹难时,替他撑住了卫家?
哪里值得?
不值得。
“卫韫啊……”
楚瑜闭上眼,轻叹出声,哪怕叫出这个名字,都觉得带着无尽酸楚。
而此刻的卫韫,已经奔赴在了去北狄的道路上。
他们从北狄边境直接攀上雪山,从雪山后往前走。
这座雪山从边境一路绵延往前,环绕在北狄王城身后,成了王城一道天然屏障。
很少有人攀爬过去,从这里行军,的确是太过艰难。
卫韫带着五千人,日夜兼程,终于来到王都后面时,五千人马已经没了将近一半。
他们人数稀少,卫韫让他们分成小队下山,然后藏在了山下密林之中,卫韫让所有人休息了一天,让卫秋去和沈佑接头。
沈佑早就先提前来了王都,拿着卫韫安排给他的身份进了都城,按照计划当了一个城门守兵,并且分批少量购买了马匹藏在了城郊。
沈佑领着卫韫到了城郊的别院,士兵们分批来了别院,卫韫和沈佑根据沈佑排班的时间,准备攻城的时间。
等到夜里,卫韫让所有人都换上了苏查军队里的衣服,黎明时分,卫韫便带着人,大吼着攻向城池!
因为战线都在大楚,王都也没有接到任何警报,黎明时的北狄王城几乎没有什么战力,卫韫几千人大喊着往王都冲去,沈佑早就准备在城楼前,眼见着卫韫过来,直接就开门放行!
从战鼓声响喊杀声起到进入城池,前后竟不过一刻钟!
等卫韫带着人入城,直接朝着宫廷而去时,大家才反应过来。
“那是谁……”城楼上的守官带着人冲过来,将沈佑团团围住,焦急出声:“扎巴尔,你放谁进来了?!”
扎巴尔是沈佑的化名,沈佑笑眯眯瞧着守官道:“那自然是我们二殿下。”
听到这话,所有人才体会出几分不对味来。
这是哪里的军队,谁的军队?
大楚人还在自己的战场上胶着,就算要打也该是从边境打过来,能这样悄无声息靠近王城的军队,除了苏查,还能有谁?
而且看夜色里飞扬着的旗子,高喊着的北狄语……
守官只是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转头就往城楼下跑!旁边还围着沈佑的人面面相觑,沈佑笑了笑道:“大人都跑了,你们还不跑啊?”
那些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却是明白过来,苏查攻城了!
按照北狄的性子,一旦攻下城池,烧杀抢掠是少不了的,哪怕这个城池是自己国家的,也不例外。
那些侍卫想明白这一点,正要动作,沈佑猛地一脚踹过去,拉着城墙,便直直跳了下去!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沈佑踹开一个士兵,抢了对方的马,就追着攻城的军队冲去了。
城楼上的守卫咬咬牙,也跟着长官一样,朝着城楼下冲下去,大喊道:“攻城了!快走啊!”
这样一喊,所有人陆陆续续起了,随后便被兵马声惊住。
大家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知道一点。
打仗了。
打完了,那就是要烧杀抢掠甚至屠城的!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迅速往外奔去。北狄王城瞬间乱成一片,而这时候,卫韫已经攻打到了城门前,卫韫重在前方,抬手将火药往城墙上一扔,便听“哄”的一声巨响!随后卫韫从腰上甩出一个钩子,挂在城墙之上,足尖一点便往城楼上冲去。
沈佑跟在他身后,跟着就冲上去。
卫韫带来的五千都是精锐,看见卫韫等人开始攻城,分成两批人,一批往上甩着火药上去,打乱城楼上弓箭手的布阵,另一批则是直冲城门,将用火药直接朝着城门砸去。
只听轰隆隆一阵阵响,城楼都为之颤动。
北狄王城安逸已久,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城门刚被炸开,所有人便开始逃窜。
苏查在北狄民望颇高,本就是苏家人自己的事,又有几个人真的要为着这种事情拼命?
而且那火药的确惊到他们,卫韫来得太急,他们也察觉不出到底有多少人,于是不到一个时辰,卫韫便攻到了内廷。
苏灿从听闻攻城就被人叫了起来,他听闻苏查来了,又气又急,还带了几分不甘之心,怒道:“他不是在前线吗,怎么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不同朕说一声?!这沿途官员都是死了吗?!二殿下回来这么重要的事,竟是没有一个同我说的?!”
这话说出来,苏灿心里就有些发毛了。
这么多官员,竟然都是向着苏查的?!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便听卫韫的军队来了。
卫韫直接包围了内廷,将所有人集中在内廷后,便朝着宫里走了进去。
而苏灿站在大殿里,迅速思考着办法。
苏查向来对他忠心耿耿,如今会谋反,必然是因为他那条让他去攻打天守关的军令激怒了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认个错就好。
而且苏查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杀他的,别说他们之间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算没有,苏查要名正言顺,就一定要拿到他的圣旨。苏查想要的不过就是皇位,那他可以封苏查一个皇太弟安抚。
苏灿想着苏查的性子,他一贯是个好糊弄的,有勇无谋,最重要的是,苏查十分孝顺,如今太后还在宫里,想来苏查也不会做什么。
苏灿心里放下来几分,听闻叛军首领进来了,苏灿甚至还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冠,转过头来,正准备笑意盈盈去迎苏查。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看见一个少年披着斗篷,身着银甲走了进来。
苏灿皱了皱眉头,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却见少年将斗篷盖头掀开,抬眼看向苏灿,笑意盈盈道:“陛下,别来无恙啊?”
苏灿看见少年,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苏查!”
听到这话,卫韫笑出声来:“陛下说笑了,我当然不是二殿下。”
苏灿瞬间意识到不对,他看着卫韫和他身后的人,震惊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来就来了,怎么还能带着这么多人攻城?!
卫韫掸了掸衣袖,往前慢慢走去,在苏灿震惊的眼神里,坐到了北狄皇帝才能坐的金座上,靠上去之后,才抬眼看苏灿。
“我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这里,是想请陛下帮个忙。”
“很快就要清明了,”卫韫笑了笑:“陛下要不把二殿下召回来,一起去看望祖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