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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零……”
咖啡馆门框上的铜铃清脆的一响,让正在看书的刘思缈抬起头来,往门口处看了一眼,见进来的不是郭小芬,而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便又重新低下头去读那本詹姆斯·艾尔罗伊的《无际荒原》,但视线却无法再集中到纸面上的文字里。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合上书,将目光投射到明亮的落地窗外:深秋的一排梧桐树,残存的树叶蜷缩成了一个个黑黄交驳的小球,在夜幕初降的黑暗中仿佛一簇簇行将熄灭的火苗,楼下的人行道上,几对穿红着绿的情侣正挽着手慢慢走过,当他们穿过商家用投射光灯打在地上的光斑广告时,会有一瞬间显得那么鲜艳,但旋即又像被夜色吞没了一样消却了身影……
在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警员没日没夜地工作了那么久并付出了那么巨大的心血之后,整个扫鼠岭案件的侦讯工作像骨折一样中断了。一切证据都表明,此前嫌疑最大的周立平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依法应当给予开释。尽管还有些警员心有不甘,带着某种发泄的情绪想找个理由再关他一阵子,但找什么理由却让他们头疼:把张春阳的尸体搬进冰柜涉嫌侮辱尸体罪?跟李志勇打架触犯了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算了吧,算了吧,还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办理解除羁押手续的全过程,周立平都表现得非常配合和平静,正如一个无辜者早就对自己终有一日的洗白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然,他也很场面地说了几句感谢政府的话,然后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按照相关法规,特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就算解除嫌疑也要监视居住一段时间。据负责这一工作的刑警报告,周立平直接回到家中,没有再出屋,晚饭吃的是在楼下那家好邻居便利店叫的外卖。
周立平获释,不代表扫鼠岭上那四条人命可以不了了之,以杜建平为首的专案组受到了上级领导的严厉批评,虽然最终许瑞龙还是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希望大家总结教训,转移方向,改变思路,寻求破局。专案组的成员也一个个的挺直腰板表示不怕挫折,从头再来,但是私下里都未免感到气沮。一场苦战,本以为功成在即,谁知到头来竟然攻错了山头,白忙活一场。现如今破案的“黄金期”已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扫鼠岭之谜能否成功解开,恐怕只能看天意了……
这期间,泛起过一次小小的波澜,但又很快风平浪静。
就在专案组接受完上级领导的批评,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杜建平、楚天瑛和林凤冲不约而同地发现,调了静音的手机上显示:蕾蓉给他们打过电话,杜建平想着可能是蕾蓉那边从法医的角度对案件有什么新的发现,赶紧打过去,得到的消息是,尸检表明:张春阳是被冻死的。
“什么?”杜建平一愣,“冻死的?不是说他是马上风猝死的吗?”
“我调阅了张春阳此前在其他医院就诊的病历,因为他的心脏确实有问题,所以有可能在案发当晚发生过性交猝死,只不过性交猝死不一定是真的死亡,也有可能是昏厥或休克导致的‘假死’,表现为呼吸和心跳微弱到接近停止状态,加之邢启圣又不是心内科医生,所以造成了误判。”蕾蓉说,“我在尸检时,在张春阳的尸体内部发现多种器官非特异性改变,比如颅内容物冻结和膨胀导致颅骨骨缝裂开、心外膜下点状出血、肺充血、肾小血管上皮变性坏死并有血红蛋白管型以及髂腰肌出血等,都说明死者是冻死的,特别是还发现了维斯聂夫斯基斑——”
“什么斯基?”杜建平有些发懵,“你说慢一点儿。”
“维斯聂夫斯基斑。”蕾蓉解释道,“就是胃黏膜下有弥漫性斑点状出血,沿血管排列,呈暗红或深褐色,这种出血斑是冻死的典型征象。”
“怎么会是冻死的呢……”杜建平怎么都想不明白。
“比较悲惨的是,我认为张春阳在被冻死之前有过一段清醒的时间。”蕾蓉说,“他的手指指端磨破了,与此相应的是,我在存放过他尸体的那个太平间冷柜的内部上层提取到皮肤组织和血迹,证明张春阳曾经想挣扎着出去,可惜那个冷柜一旦放入尸体后,底板感受到压力,会自动上锁,太平间的大门隔音效果又很好,所以估计他呼救和挣扎都没有用,就那么被活活冻死了。”
想到张春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发现自己被置身于阴冷的冰柜里,宛如被活埋一般,恐惧、挣扎、嘶喊到最后的绝望,杜建平他们都不寒而栗……
杜建平突然想起了什么:“蕾蓉,有没有可能,是周立平在把张春阳的尸体搬进冰柜时,发现他醒了,然后把他打昏?”
很明显,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把周立平给放了。
“突发情况下的致昏方式,一般来说有两种,一种是击打迷走神经或神经中枢所在的部位,一种是用乙醚、氯仿等吸入性麻醉药物。在尸检中,我没有在张春阳的体表发现任何击打所致的外伤,至于使用吸入性麻醉药物,前提是周立平必须预知或者猜测张春阳可能中途苏醒,做了准备,但目前的调查表明,那天晚上,周立平是个中途介入此事的人,何况吸入性麻醉药物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得到的,所以从逻辑的角度,你的设想似乎不成立。”
因为杜建平开的是免提,所以楚天瑛在旁边插了一句:“蕾主任,你在尸检中,是否发现张春阳在那天晚上真的发生过猝死?”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再一次传来了蕾蓉的声音,她的回答很谨慎:“坦白地说,我在尸检过程中没有发现张春阳的冠状动脉有新鲜的血栓形成,但由于他以前有过心脏病,所以心脏表面有较多纤维瘢痕,冠状动脉及其分支也确实存在高度狭窄,加之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多日,所以很难断定案发当晚他昏厥或休克的原因是否因心源性疾病引起,加之性交过程中导致昏厥和休克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心源性疾病外,还有呼吸系统疾病、中枢神经系统疾病以及过敏性疾病等,我无法一一排查……”
“我明白了。”楚天瑛说。
挂断电话之后,杜建平对楚天瑛说:“你怀疑当晚张春阳和邢启圣做了个局骗陶灼夭?”
楚天瑛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再一想,觉得即便如此,对扫鼠岭案件也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周立平——蕾蓉说得对,种种迹象都表明,周立平仅仅是一个中途介入者,就算是他跟张春阳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将张春阳放进冰柜时发现他醒了,把他打晕再塞进冰柜,也无法推翻他在扫鼠岭案件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对这一不在场证明有了‘加固’作用,更何况蕾蓉也说了,她没有发现张春阳存在人为致昏的情况。”
杜建平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不想放弃又不得不放弃的沮丧之情。
大约也就在给杜建平他们打完电话之后不久,蕾蓉去了一趟生物性检材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发现手机正在办公桌上嗡嗡振动,来电显示是呼延云打过来的。
她接听后,呼延云的口吻有些急促:“姐,有个事儿,跟扫鼠岭案件相关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儿啊?”蕾蓉有些好奇。
“我想拜托你在给张春阳做尸检的时候注意一下,看看他真正的死亡原因,有没有可能是被冻死的。”
蕾蓉不禁“啊”地叫了出来:“你……你是怎么猜到他是被冻死的?”
电话那一端似乎早有准备:“我也是左思右想……既然他真的是被冻死的,那我现在就去一趟爱心医院太平间,看看我的一个推理能不能得到验证。”
“正好,唐小糖也在那边做一些收尾工作,我让她配合你一下——”蕾蓉的话还没讲完,呼延云就已经挂上了电话。
蕾蓉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呼延云的消息。快下班的时候,唐小糖回来了,蕾蓉问她遇到呼延云没有,唐小糖说遇到了,但呼延云没跟她讲话,只是问了那两个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一些问题。
“他都问什么?”
“我也没怎么听。”唐小糖说,“反正后来他钻到太平间旁边那个装有发电机的小屋子里,半天没出来……”
蕾蓉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呼延云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天晚上,市里召开公检法机关精准打击金融犯罪工作动员会,蕾蓉也参加了,正好遇到了刘思缈和林凤冲。会议间隙,他们坐在一起闲聊,提及马笑中和郭小芬,说他俩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然后蕾蓉随口提了一下呼延云的动向,刘思缈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究竟何在,倒是林凤冲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呼延云傍晚时给他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件小事:“你们还记得吗,童佑护育院的门卫老徐头提供过一个线索,他说案发当晚十点半左右,看到邢启圣离开了护育院。”
“怎么不记得。”刘思缈说,“想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邢启圣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死在扫鼠岭了吧。”
“对啊,但是令人感到古怪的是,那个保洁张阿姨也说过,当晚十点多,她上厕所的时候,看见院长办公室门里面亮着灯,屋里有走动的声音。”林凤冲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老徐头的话,还可以当他老眼昏花看错了,张阿姨可是个靠谱的人,那么,当晚十点多在院长办公室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是专案组一直没有搞明白的事情,有人认为也许刚巧有个贼溜进去偷东西……”
“怎么可能?”刘思缈摇了摇头,“哪里有贼三更半夜去偷东西还把灯打开的。”
“对啊,反正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林凤冲说,“不过你们也知道,刑侦工作中难免会遇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事件,所以后来我们也就没有再追究。傍晚的时候,呼延云打电话问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都有点儿记不清了,他还挺不耐烦的,我问他,这个事儿你打听那么仔细做什么?他来了一句‘整个扫鼠岭案件破获的关键,就在这里’!”
蕾蓉和刘思缈不约而同地面露惊色:“啊?难不成,这个案子他又能破了?”
“反正我听他是那个意思。”林凤冲说,“然后他跟我要了老徐头和张阿姨的联系方式,说是要去找他们当面了解一下。”
刘思缈托着腮帮子想了片刻,忍不住跟蕾蓉说:“你那个弟弟,我也是服了,真不知道他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
蕾蓉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刘思缈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旁边的林凤冲不禁一笑。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高大魁梧的人在他们面前站定,嗓音洪亮地喊了一句:“刘处长,好久不见!”
刘思缈一看,是A省公安厅负责经侦工作的汪副厅长,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早就听说你要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那件案子是不是到了收网阶段了?”
“是,这次我过来,就是要跟部领导商议行动的起始时间,夯实行动的具体方案。”汪副厅长做了个瓮中捉鳖的手势,“一个都跑不了!”
2
女服务员将盛着花草茶的茶壶和茶杯放在桌子上时,不小心将这些玻璃器皿碰到了一起,发出了怪好听的“叮叮”声,打断了刘思缈的思路,然而当她捧起茶杯,望着漂浮在氤氲之上的一朵旋转摇曳的玫瑰花瓣时,不禁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下午,她接到郭小芬的电话,说自己已经回来了,约她今晚七点在远洋时代广场二层的咖啡店见面,刘思缈正准备去给市中级人民法院送一份材料,算了算时间应该没问题,便同意了。送完材料,天已经擦黑,她开车往东走,突然发现马路对面的一家烧烤店里摇摇晃晃走出个人来,喝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掏出钥匙打开了一辆黑色Jeep指南者的车门,就往驾驶位上爬。刘思缈赶紧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掉了个头,一直冲到烧烤店门口,跳下车,一把拉开指南者的车门,对着里面那个攥着手机,闭着眼睛,把脑袋靠在车座头枕上的汉子低声而严厉地说:“杜处——你给我下来!”
杜建平撑开沉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害臊:“思缈……咋了?”
“什么咋了?!”刘思缈生气地说,“再晚一步你就酒后驾车了,退休金你不想要了?!”
杜建平从驾驶位上慢慢地蹭了下来,巨大的头颅耷拉着,半天没有说话,刘思缈冷不丁看到他攥着的手机屏幕上,居然显示的是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您找我?”
杜建平嘟嘟囔囔的,本来声音就含混,加上烧烤店和旁边几家餐馆门口,都有穿着各色制服的招待员此起彼伏地吆喝客人进店,导致刘思缈什么都听不清楚,她索性一指自己那辆凯美瑞:“您上我的车,我送您回家吧!有什么事儿车上说。”
杜建平上了车,兴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他把皮衣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不断打嗝的嘴巴,巨大的身躯蜷缩在副驾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刘思缈以为他睡着了,虽然心里还在纳闷他为什么喝醉了要给自己打电话,但出于礼貌又不愿意打扰他休息,只好发动了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前面车辆尾灯的灯光和路灯的灯光交织着投射在车窗玻璃上,令夜幕中的树木、楼宇、桥梁、公交车站以及在站台上候车的人们,也像喝醉了一样,统统蒙了一层晕色。
“思缈,对不住啊。”杜建平睁开眼嘀咕了一句,又把眼睛闭上了。
刘思缈看了看他:“杜处,您到底怎么了?”
“没啥……”杜建平掖了掖衣服,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刘思缈把车开到路边,缓缓地停下。
“杜处,您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听半截话,而且据我所知,您也从来不是个话说一半就没有下文的人,您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刘思缈盯着杜建平说。
杜建平慢慢地把窝缩在副驾座位里的身子坐端正,低声而缓慢地说:“思缈,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对你意见很大,就是我的女儿去世之后,局里的兄弟姐妹们都来看望过我,只有你从没来过,连个问候的短信都没有发过,这让我非常心寒。真的,你看我就一个糙老爷们儿,可我也有心眼儿小的地方啊,那是我的女儿啊,我老婆死得早,就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女儿啊,好端端地在外地上着大学,突然学校打来一个电话让我认尸去,你肯定也听说了,当时我拿着电话,一屁股就坐在咱们食堂的地上了,整个世界就不是我的了,好一阵子我连哭都哭不出来,那心要是疼到极点,整个人跟烧焦了一样,想哭,干号就是没有眼泪。后来去认尸,凤冲陪着我去的,等到了省里了解到整个事情经过,我才知道,那傻孩子是上了‘钓鱼’的当,为了帮一个患了‘绝症’的同学治病,用自己的身份证借了校园贷,结果那同学跑了,她欠的贷款,利滚利一个天文数字,把她连同我们这个家全卖了都还不上,所以才寻了短见……”
说到这里,杜建平用巨大的手掌咯吱咯吱地揉搓着眼眶,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出事之后,好多老哥们儿都在背地里埋怨我怂,觉得我一个刑侦处长,就应该把校园贷那帮幕后的恶棍和流氓全抓起来崩了,不怕告诉你,真有几个特别血性的兄弟说了,只要我敢动手,他们跟着我一起干!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就合计清楚了,这个事儿我必须自己来,绝不能连累一个弟兄,我要不费一枪一弹,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陶秉、邢启贤、崔文涛、翟庆这几个王八蛋用最残酷的刑罚剥皮抽筋!就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许局突然找我谈话,说上面正在对‘爱心慈善基金会’涉嫌金融犯罪和刑事犯罪展开秘密调查,要把相关人等一网打尽,目前证据还不够充分,还要再过一些时间才能收网,所以,虽然他理解我失去女儿的悲痛,但还是希望我能严守组织纪律,暂时忍耐,不要进行私人报复,以免打草惊蛇,破坏整个调查工作,导致犯罪分子漏网或脱逃。”
杜建平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摊开了两只手:“我当时就跟许局说,我十八岁从警校毕业,到现在三十年了,从来都是组织的人,从来都听领导的话,上级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一个磕巴都不带打的,可是现在让我不给女儿报仇,这我真的做不到啊!当时我坐在局长办公室,那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啊。我说许局,咱们当刑警的都知道,所有的案子都是‘一等凉,一拖黄,一说改天算白忙’。杜莺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妈妈去世后,你怕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除了上学,特批我值夜班都可以带着她,开案情分析会的时候,咱们在会议室拍桌子瞪眼,你都不忘了给睡在沙发里的她搭个毛巾被。初中的时候她被校园流氓欺负,你安排俩刑警天天护送她上学——现如今你怎么能眼睁睁就看着她这么死了?许局那么个死硬死硬的、搁一斤酵母也发不起来的人,一听这话,也掉了眼泪,不停地说‘老杜你要相信组织’……我一看就知道,不能再逼老头子了,老头子也有难处,我说那行,许局,我信你,但你要给我个准信儿,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群王八蛋的下场?他伸了两根手指头,我说行,那我就等两年,说完我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就这么回了家……”
刘思缈望着他,沉静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痛楚。
“你可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翻女儿的照片,抄女儿的日记,叠女儿的衣服,一遍遍回忆着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就哭得喘不上气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哐哐哐地砸自己的心窝,我每天都这么过,我得让自己哭,不然活不下去,太痛苦了!我就像困在煤窑里永远出不去的矿工,心里被煤灰堵了个瓷实,哭出去了,心里能清爽一会儿,第二天就会重新堵上,就得再哭……就哭成这样,我都不忘了叮嘱自己,作为一个警察要知法守法,可到了晚上,梦里全都是怎么把那几个人渣挫骨扬灰!时间一天天过去,等得越长、越久,我越觉得这事儿肯定就这么黄了,凉了,没有人会再记得杜莺的死,没有人会再惩治那些害了她的人,就像这些年无数被校园贷逼死的年轻人一样,埋了,忘了,拉倒,而那些吸血鬼们照样逍遥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儿的。然后我就特别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为什么那么懦弱……”
起初,杜建平还不自觉地揉搓着眼眶和眼角,渐渐地就开始擦拭顺着眼角不停流下的泪水,苦笑着说:“嗬,一说到这个我还是老样子……前不久,市局因为警力不足,把我调了回来。扫鼠岭的案子发生后,一开始不知道案件的背景,许局还指名道姓让我当专案组组长,等到听说有‘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事儿,他就跟我商量,想换上你,可是又得知主要的犯罪嫌疑人可能跟香茗有关,怕你感情用事,老头儿可就犯了难。这么大的案子,专案组组长必须是咱俩这级别的,他就还是让我先办着,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只查周立平,别动基金会。我说行,反正我两年都忍了,不在乎多忍几天……那天在会议室,你说我是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所以不敢查基金会,你说我胆小、懦弱、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连女儿的死都不敢面对、不敢调查、不敢替她报仇,你问我到底还算不算一个父亲。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受吗?但我没吭声、没辩解,因为我知道,其实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杜建平忍不住把脸偏转了方向,大声抽泣了起来,岩石一样的脸庞被泪水洗去了棱角,鬓角的白发和脖子上粗糙的褶皱,看上去都是那样的苍老而无助。
刘思缈从车窗前面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杜处,对不起……”
“不不不!”杜建平一边接过纸巾在脸上胡噜着,一边使劲摇摆另一只手,“思缈,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知道,我真的是误会了你、冤枉了你……A省省厅的汪副厅长来了,部领导召集许局和他一起去开了个会,回来就向我传达了上级指示,通过两年来刑侦和经侦双管齐下的细致工作,相关证据已经搜集到位,可以对邢启贤等犯罪分子提起诉讼。据可靠消息,明天早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骨干将在市殡仪馆给邢启圣搞一次遗体告别仪式,本市和A省两地警方届时将展开代号为‘穿刺’的联合行动,把那些犯罪分子一网打尽,一个都不会让他们跑掉!我听说了这个消息,激动得握着许局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感谢领导感谢组织,旁边的汪副厅长说‘你还应该感谢一个人,她两年来给省厅和部领导多次打报告,要求彻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违法犯罪事实,后来部领导找她谈话,给她交了个底儿,她立刻请求从刑事技术的角度对证据搜工作予以支持,得到了批准’,我问是谁,许局才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你。他跟我说‘你不知道,杜莺的事儿一出来,思缈专门找我拍了桌子,她说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个同袍的家属遭遇犯罪分子的伤害而善罢甘休——绝不允许’。”
刘思缈慢慢地将目光转移到车窗外面,夜色已浓,道路右侧的西郊珠宝城点亮了灯火,光与影在寒风中飘忽不定,犹如浮在海上的小岛一般。珠宝城二层的高思和学而思等培训机构刚刚下课,涌出来了好多孩子和家长,有个当爹的把穿着浅蓝色风衣的女儿抱上装有安全座椅的自行车后座,顶着风,推着车,艰难地从车前头走了过去。
“谢谢你,思缈,非常非常感谢……”杜建平低声说,“扫鼠岭案件也许是我做刑警办的最后一个案子,等‘爱心慈善基金会’那些人被抓起来,我就准备向领导提出辞职了。我老了,也累了,许局长找我重新出山时,我心里头其实有个小九九,我想我在局长身边晃悠,无形中也会给他一些压力,提醒他不要忘记杜莺的案子还没办呢。现如今,杜莺也能瞑目了,我这身上就跟在冰箱里冻了三年终于见到太阳似的,化了,也泄沓了,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没有了……思缈,也许你会觉得,对于扫鼠岭案件而言,我是个逃兵吧,如果你这么想,我觉得也没什么错,我对不起死在隧道风亭里的那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的下半辈子也将像一个掉进隧道风亭里的人,就在井底那么孤独地坐着,寒冷、黑暗、绝望,直到自己被火化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杜建平猛地捂住了脸,十根手指头几乎抠进肉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用尽全部力气才压抑住了哭声。
刘思缈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顶着风、推着车,在黑夜里艰难前行的父亲,只是自行车的后座上,空空荡荡……
3
“在想什么呢?”直到郭小芬在对面坐下,刘思缈才回过神来,她望着郭小芬,觉得她跟往日好像有些不一样,虽然她的穿着得还是那么可爱,笑容还是那么妩媚,但神情没有了昔日作为一位新闻记者在工作重压之下掩饰不住的紧张,明亮的双眸放出的光芒也没有了总在观察和刺探什么的尖锐,而是显得泰然、温柔,甚至还有一些娇羞,在头顶那盏七彩琉璃灯的照射下,她的面颊像喝醉了一样微微泛红……
刘思缈使劲看了她几眼:“小郭,你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就知道瞒不过你。”郭小芬咬着下嘴唇,微笑着从斜挎小方包里拿出了一张红色的卡片递给她,“那啥……我下午去领了个证。”
当看到金光灿灿的“结婚证”三个字时,刘思缈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翻开,看到郭小芬和马笑中的合影时,更是半天合不拢嘴巴,好一阵子,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绽开了郭小芬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而且充满欢欣的笑容:“太好了,小郭,祝贺你和老马,祝福你们!”
郭小芬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夹在腿弯弯里:“你瞧马笑中那个德行样儿,拍结婚照时,摄影师告诉他不要笑得那么傻,他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改正,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好啦,好啦,这回老马算是修成正果了,不过,我看将来少不得被你修理——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刘思缈笑着说,“对了,婚礼什么时候办?”
“这个,我们还没商量好办不办呢……”郭小芬嘟起小嘴,“我其实不大想办,可是老马非说婚礼有振兴民营经济的作用,政府的号召不能不响应”。
“要办!要办!”刘思缈说,“别看一场婚礼办下来,又累又折腾,但这可不是走形式、走过场,而是当着所有亲友面儿做了一次‘公证’,这对新郎是个约束,对新娘是个保护,老马嘴上胡说八道,其实他可比你明白多了。”
“没想到思缈你看得这么透彻啊!”郭小芬笑着说,“那你自己呢?”
“我?”
“对啊,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也像我和老马一样,找个人领这么一张证件?”
刘思缈的神情不禁有些黯然,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笑得很勉强:“我这辈子,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一时间,两个朋友陷入了沉默,安静的咖啡店里,原本袅袅的韩语歌曲有些清晰,在钢琴和黑管的伴奏下,吟唱着百无聊赖的寂寥。
“思缈,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郭小芬望着她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该忘记就忘记了吧,你还这么年轻,应该给自己、给别人一些机会……有时候,我们为一个人等待、守候了很久很久,到头来才发现,其实我们等待和守候的只是自己的那份孤独:对于被等待的人而言,没有意义;对于我们自己悄然流逝的青春,同样没有意义。”
刘思缈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美丽而哀伤的眼睛,很久很久,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才慢慢地说:“我只是不想妥协。”
“谁又不是妥协呢。”郭小芬低声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一边成长、一边妥协的过程啊。”
“那么,这个呢……”刘思缈伸出手,指尖指向了桌上那纸结婚证,“也是妥协?”
“也是。”郭小芬平静地说。
也许是没有想到她的回答是如此果断和坚定,刘思缈一愣。
“你知道的,我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不是老马,我也等了他很久,但他心里真正爱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郭小芬望着刘思缈说,“扫鼠岭上一把火,把咱们这些老朋友们重新聚在了一起,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在改变,有的成熟了、有的沧桑了、有的憔悴了,还有像我这样……说好听叫清醒,说不好听叫世故吧,我不再奢望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不再向往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只想有个家、有个窝、有个爱自己的人,好好地、踏踏实实地、不被人打扰地过我们的小日子,这就够了,足够了……”
说到这里,她的双眼浮上了一层水光。
刘思缈端起茶壶,给她的茶杯续了一些水,然后将茶杯慢慢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郭小芬喝了几口水,咳嗽了两声,又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跟马笑中一起去省城寻找董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走访和调查,我认为周立平是一个好人,一个正派的人,从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至于为什么他走上了这样一条的道路,我只能说,就算他行走的方向只有他一个人,但真正逆行的人,不是他。”
刘思缈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了,思缈,我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郭小芬说,“你委托我写的那篇调查报道,我可能无法完成了,一来,假如真的要办婚礼,我最近可能要做很多准备,未必抽得出时间和精力;二来……当我自己改变了方向的时候,我没有勇气书写一个继续朝那个方向执着行走的人。”
“没关系的。”刘思缈微笑着说,“对我而言,你已经完成了我托付的事。”
“啊?”郭小芬有点儿不明白。
“归根结底,我只是想证明,香茗当年没有看错人。”
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们刚刚走到电梯口,一个虎头虎脑的三岁小男孩就撞在了刘思缈的身上,他的妈妈直跟刘思缈道歉,小男孩却不管不顾地一边大喊着“姐姐”,一边冲到了早教中心门口,给一个拿着张大画纸走出来的女孩子来了个熊抱,女孩子大笑着搂住弟弟喊他的外号:“臭破弟,你怎么来啦?”她的鼻头和脸蛋上挂着橙色和红色的颜料,笑起来好像点亮了一盏小橘灯,又好看又可爱。
郭小芬突然想起,上一次到这里来,她见过这姐弟俩。当时,那个“臭破弟”坐在早教中心的象鼻子滑梯上不敢下来,穿着粉色夹克的姐姐大声鼓励他要勇敢。
刘思缈却注意到了小女孩手中那幅水彩画,画的是一座直挺挺的、好像烟囱似的高楼,三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朋友坐在楼顶,望着天空,但是当小女孩把刚刚完成的画作拿给弟弟看完,接过来重新捏在手中时,画纸倒了个个儿,三个小朋友的头都朝下,而且那座高楼,很像是一口深深的、嵌入地底的隧道风亭……
“小郭,你还记得吗,扫鼠岭案件刚刚发生时,我急于破案,怕引爆公众舆论危机,而你说不会,因为死掉的三个孩子都是出身社会底层的残障儿,作为社交媒介主要用户群的中产阶级,对这样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不会有持续关注的热情,现在看来,你是正确的。”刘思缈低声说,“市局新闻处那边的舆情显示,公众对这一案件的关注度一路走低,现在已经降至冰点了。”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接着是春节,到那时,一片欢声笑语,谁还会记得那几个死掉的孩子……”郭小芬难过地说,“其实,不要说他们了,就连我,现在都回想不起那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一瞬间,刘思缈的头颅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其实自己也记不大清那三个孩子的姓名了……坐着滚梯一直往下走的时候,她使劲地想啊想的,直到走下滚梯的时候,还是没有想起来。
走出远洋时代广场,郭小芬叫了辆车。等车的时候,二楼的那家早教中心又放起了那首好听的主题歌,有许多正在里面参加合唱培训的孩子大声唱着:
小鸟说山顶的白雪悄悄化了,河流在叮咚唱着歌谣,奔跑的小鹿眼睛真漂亮。森林的花儿起得真早,春天的风儿暖得刚好,叶子在枝头向太阳问声好。
孩子们的声音虽然不够整齐,但是清脆而响亮。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听了一会儿,都有些出神。这时,郭小芬的手机响了,她叫的车到了,就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她一边往台阶下面跑,一边跟刘思缈挥手再见:“回头我给你发婚礼的电子请柬,你可一定要来啊!”刘思缈点着头大声答应着:“我一定去!”
望着车子远去,刘思缈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有些伤感,又有些惆怅,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扫鼠岭案件已经结束了,虽然真相没有破获,虽然真凶没有抓到,虽然一切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个结束的样子,但是,没有结束也是一种结束……
没有结束也是一种结束。
松鼠说我家的松果味道最好,熊猫在树下伸个懒腰,一看到竹子就走不动了。大象在河边洗着澡澡,鱼儿在水里吹着泡泡,彩虹在天边笑成小酒窝。
孩子们的歌声充满了快乐,他们歌唱着童话一般美好的世界,歌唱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童年,歌唱着无限憧憬的未来和明天。听着听着,刘思缈想起了不久前在微信上看到的一篇刷屏文章,标题好像是“找到幸福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不断想象幸福的样子”,虽然她一向很讨厌这种鸡汤文,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她望着商厦大堂的灯光将自己投射在地上的一泓长影,忽然觉得那篇文章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幸福是忘记,是妥协,是与众同行,是放声合唱,是不断想象幸福同时不去关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是该结束时果断结束而不再计较结束本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把手揣进亚麻色风衣的兜里,走下台阶,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跟着楼上飘来的童声轻轻哼唱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双肩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就连脚步也随着歌声而变得轻盈:
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少太少的烦恼,好多好多梦想去实现,好多好多的伙伴,幸福有你的陪伴,让我们一起把梦去实现。
走出了很远很远,在十字路口时,合唱的歌声已经听不见了,但她还在兀自哼着那首歌。不知道为什么,哼着哼着,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三个孩子的名字:赵武、李颖、董心兰。这一下,记忆就跟开了闸似的,她想起了他们被烧焦的小小尸体,想起了他们仅仅在照片上留下的模样,想起了他们平时吃的泔水还有装泔水的方便面“餐盒”,甚至还想起了他们的年龄:十二岁,九岁,最小的一个是五岁。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有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少太少的烦恼,是不是应该也有好多好多的梦想去实现呢……
想着想着,绿灯亮了,她没有动,一直这么站着,直到红灯亮起,不久,又是绿灯,又是红灯,又是绿灯,又是红灯……
来来往往走过十字路口的人们,好奇地望着那个一直站在红绿灯下面没有过马路的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满脸都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