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所长、小郭同志,你们喝水。”居委会齐主任把两个装着水的纸杯放在了马笑中和郭小芬的面前,胖胖的圆脸蛋上堆满了笑意,“有啥问题你们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讲。”
这里是周立平租住房屋所属的街道办,一排砖砌的平房甚是朴实,只是被南边的楼房遮挡了阳光的缘故,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潮气,而且现在虽然是上午九点半,但照样要开着白炽灯才不显得昏暗。马笑中和郭小芬赶来的时候,齐主任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他俩,往自己办公室带的路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说管片儿民警打了招呼,必须做好接待工作。郭小芬望着面有得色的马笑中,心想这矮胖子在警队里的人脉和能量还真是不能小觑。
马笑中一边捧着纸杯喝水一边说:“主任您坐,咱们警民一家亲,我来您这儿,就当是远房亲戚来串门儿,虽然头一回见面,但我不拘着,您也别瞎张罗,行不?”
这话搁谁都听着舒服,齐主任笑得一脸褶儿,赶忙把马笑中他们想要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周立平被释放后,姨妈家早已经把房子连同那间地下室一起卖掉,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回不了也不想回冬青街道——很少有刑满释放犯愿意再回服刑前的住地,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但是坐牢这八年,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他为了能尽快适应环境,在得到相关部门的批准后,就把落脚点选择在了离冬青街道不算太远的夏荷街道,毕竟这里也是他曾经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地方。他拿着释放证明来报到的时候,齐主任亲自接待的他,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等,也给了他几句半软半硬的警告,大约就是现在的社会风气很正,近几年都没有出现过恶性犯罪了,“西郊红箍队”的大爷大妈们不是白给的,绝对不会给任何违法犯罪的行为以可乘之机。周立平除了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外,对那些申斥性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过从第一次接触开始,齐主任就觉得他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以前我接待过的刑满释放犯,不管面子上的还是骨子里的,总之都是一副很谦卑的样子,你说一句话,他点两个头说三次‘是’,叫他坐下他一定站着,脸上的笑永远在讨好你,周立平可不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有礼貌,面对面坐着听你说话时很认真,虽然看不透他是赞同还是反对,但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听,而不是敷衍,这倒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感——当然,我不会因为这点儿好感就忘了他是个杀人犯。”
不光齐主任,所有的基层部门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周立平的双手曾经沾满鲜血,一直对他严加防范。在他入住了现在这个住处之后,曾经有一两个月,白天楼下总有三个以上的“红箍队”队员装成聊天下棋的样子把守着,晚上联防队也恨不得围着那栋楼绕圈圈,不过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周立平除了买一些必要的日用品,整日宅在家里,几乎很少下楼。
“我听说他找房子时遇到了不少麻烦?”郭小芬突然插了一嘴。
齐主任点点头:“谁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杀人犯啊。据说好几次,合同都签好了,定金都交完了,房东听说了周立平的身份,又违约了,宁可交违约金,也不把房子租给他。不过具体我不太清楚,你得问圆满地产的中介小罗,他帮周立平跑前跑后的,最后租下了现在的住处。”
“现在的房租一天比一天贵,周立平怎么付得起?”郭小芬接着问。
“那套小一居的租金本来就不贵,房东在国外做生意,不缺钱花,所以这几年也没怎么跟着国内的行情往上涨;另外周立平坐牢那些年,做工也挣了一点儿钱,正好用来交房租。”主任说,“当然他也害怕坐吃山空,所以安定下来之后,经常到居委会打听工作的事情,可惜我们一直都没有给他找到合适的岗位……”
“啥没有合适的岗位啊,就是怕给他找到工作,一出家门就不好监控了呗。”马笑中一脸坏笑地说。
齐主任也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过,最后齐主任还是给周立平找到了工作。
这事儿说来也是一个巧合。夏荷街道的社区中间有栋小白楼,原本是想办一所幼儿园的,后来被区考试中心占了做办公楼,有一辆货车经常中午十一点半来运送材料什么的,山呼海啸地在狭窄的楼群之间穿梭,正赶上小学放学,非常危险,居委会提醒了司机好几次,但无济于事,齐主任亲自出面,那司机仗着自己是“区里的”,连她也不放在眼里。这天中午那货车又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学生们尖叫着跑散开时,有个小女生被绊了一跤坐倒在地上,多亏去社区食堂打饭的周立平路过,一把将她拉开,车轮几乎是擦着身子驶了过去。
货车停下之后,司机刚刚打开门下了车,周立平就扑了上去!
“你没见他那个样子,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满脸的肉拧巴着。要不是我正好路过,喊了他一声,没准儿他立时就把那司机生吞活剥了!”齐主任回忆道。
周立平一看齐主任,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走掉了。
“这人谁啊?”那个司机也吓得够呛,“凶神恶煞的。”
齐主任说:“我们这儿刚刚接收的一刑满释放犯,手上有好几条人命的,你今后别这个时间来送货了,躲着他,开慢点儿。”
这个一向嚣张得不行不行的货车司机,连连点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从此货车进出社区改成了上午十点,而且慢进慢出的。
这件事解了齐主任一个心结,她找到周立平说:“要不,你去咱们社区门口那条大马路做交通协管员吧,早晚岗钱少一点儿,全天岗钱多一点儿,你愿意做哪一个?”
周立平选了全天岗。
这又让齐主任感觉很踏实,因为全天岗需要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八点站在十字路口执勤,反而更利于对周立平的监控。
从此周立平就头戴小红帽、身穿橙黄两色马甲,手拿小红旗,站在红绿灯下面指挥交通,主要是拦阻行人和骑车人的闯红灯行为,另外遇到机动车出什么事故,及时配合交警疏导交通。这个工作很简单,面临的压力主要是长时间站立的身体疲倦和部分不守交规者的辱骂甚至殴打。对于周立平的体力,齐主任是有信心的,让她没想到的是周立平工作的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跟任何不守交规者发生过争执,对于违反交规的行为,他是坚定地拦阻的,但碰上那些不听拦阻,反唇相讥甚至撸胳膊挽袖子的,他只是忍让。
“他挨过打没?”郭小芬问。
“有几个交通协管员没挨过打的?”齐主任苦笑道,“打人的多半是开豪车的大老板,打完撒一地钱就走人。”
“我听说,有位刑警受袭丢枪,警方把周立平列入怀疑对象,到咱们居委会调查时,您还帮他说了句话?”
齐主任对这句话有些敏感:“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替他说话,我就是觉得他改造得还好。”
齐主任承认,随着时间推移,她对周立平的印象是越来越好。特别是去年七月底的一天,四十二度高温,她中午外出办事时,看见别的交通协管员都坐在树荫下乘凉,只有周立平站在太阳地儿指挥交通,后背的汗水把马甲都浸透了,心里挺不落忍的,觉得可惜了个大小伙子。转念又一想,唉,谁让他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呢?这都是报应啊!
郭小芬问:“难道你们不知道,判刑的时候只坐实了他一起谋杀吗?”
“其实他到底杀了几个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十年前那起案子太大了,盖上三层棉被都捂不住的。”
“那么,有没有周围的群众或干部对咱们社区收留了这么个人表示反对呢?”
“嘀嘀咕咕的牢骚,那是一定有的,但是案子毕竟发生在十年前,现在时代变化这么快,眼巴前儿的都忙不过来,谁还在意十年前的事儿啊?再者说了,就周立平那么一个服服帖帖的样子,连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都说了,他还连环杀人呢,递他把指甲刀怕他都不敢拿……所以扫鼠岭那事儿一出来,真的把我们都惊到了。老祖宗说得有道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后来周立平怎么又去了名怡公关公司呢?”
“有一天他突然找我,说找到新工作了,不做交通协管员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些警惕,他找到啥新工作了?会不会想甩掉我们的监控?不过他很老实,把新工作单位的相关材料交给我一份,我让负责刑满释放人员帮教工作的同志去名怡公关公司调查了一下,回来说是一个正规的公司,我才放了心,但具体他是怎么去这个公司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郭小芬看了马笑中一眼,示意自己已经问完了。马笑中笑嘻嘻地站起来,对齐主任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周立平的住处看看。”
齐主任连忙起身:“我带你们去吧。”
“甭价,您忙您的,那边应该有同志留守着呢,我们直接过去就成。”马笑中一再让齐主任留步,可她还是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对了。”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或者咱们居委会的其他同志,有没有看见过周立平和什么人走得特别近啊?”
齐主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您再想想,哪怕不算来往密切的,只是看上去有些可疑的也算。”
这么一点,齐主任想起来了:“有两个人,一位是西郊二中的退休教师朱敏,白发苍苍的一个老太太,曾经当过周立平高中的班主任,她来居委会打听过周立平的住处,应该是去看过他;还有一个……我说不大清楚,只是有一天傍晚下班时扫过一眼,就在咱们社区花园里面,隔着绿植墙,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挺漂亮的,跟周立平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马笑中乐了:“得嘞,每个案子都应该有个女人,最好是漂亮女人,顶好是爱哭的漂亮女人,这案子才有点儿意思。”
2
马笑中跟郭小芬来到周立平所住的楼下,这楼有五层,看外墙皮剥落的状态,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走进楼门,扑面一股子沤溲气味儿,他们沿着几乎每一层都残缺不全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上,突然听到上面传来的叱责声:“你是干吗的?把证件拿出来!”马笑中三步并作两步,快到顶层时,看见周立平所住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人,门里面的是一个肚腩很大的刑警,门外面的是呼延云。
“老普!”马笑中叫了那大肚腩的刑警一声。
老普一看立刻就乐了:“哟,马所长,刚才头儿通知说你要过来,我还想中午请你去哪儿撮一顿呢!”
“撮个屁,最近净他妈撮火了!”马笑中指着呼延云,瞎话张口就来,“这位是局里请的警官大学刑侦专家,帮忙——周立平的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新证据,你就别门口堵着了。”
老普悻悻地让开了路。
呼延云走了进去,在这间并不宽敞的一居室里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除了椅子、折叠桌这些面上的器物之外,他还特别注意打开衣柜的柜门,把每件衣服的衣兜都翻出来;掀开壁橱的布帘,把里面堆得不多的杂物拿出来,一一看过之后,用戴上橡胶手套的手把壁橱的边边角角都捋上一捋;对于书架上的那几本杰夫里·迪弗、迈克尔·康奈利、保罗·霍尔特的侦探小说,他逐一翻检;当然他也没有放过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老式双门冰箱,几乎把里面所有盆盆罐罐的盖子都拧开查看,搞得一屋子腐乳味儿;最后他钻到床底下,用手机灯光照着亮,叽里哐啷一阵翻腾,出来时脸上蒙了一层灰。郭小芬递给他一张湿纸巾,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只擦了擦手就塞在了裤兜里。
就在这时,他把目光对准了折叠桌旁边的一个墨绿色的垃圾筐。
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套着塑料袋的垃圾筐,筐里面除了几张搓成一团的小广告、火腿肠肠衣、纸巾,还有两个燕京啤酒330ML装的空易拉罐。不过他倒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捏起了一张泄泄沓沓的塑料包装:“这儿有个方便面的外封,怎么没看见吃完方便面的盒子?”
“好像是市局刑技处的楚警官提取证物时拿走了。”老普说。
马笑中补充了一句:“周立平自己说,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先回的家,晚饭吃的就是泡面。”
呼延云“哦”了一声,拿起垃圾筐里的两个空易拉罐,突然发现其中一个易拉罐下面粘着一张纸条,是超市收银机打出的结账小票。他把那张小票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又看,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郭小芬蹲在他身边问。
呼延云指着上面的一行时间说:“这里显示,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在这家好邻居便利店买了方便面、啤酒和火腿肠,购物时间是晚上六点多。”
郭小芬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看了看:“有没有可能是他作案之后才回来……”
“不大可能。”呼延云摇了摇头,“他饿不了那么久,这屋里又没有什么别的食物,小票上也没显示他当晚买了其他食物垫肚子。”
“也许他买了两份,但只在垃圾筐里留下一份给我们看?”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对手就太可怕了……”呼延云沉思了一下,抬起头来对着老普说,“普警官,麻烦你,能不能拿着这张小票,找一下附近的好邻居便利店,让他们调出扫鼠岭案件当晚的监控录像,六点左右的,看看周立平到底买了几份东西?”
老普嘟嘟囔囔的,一脸“你算老几凭啥指使我”的不满神情。
“麻溜儿的!”马笑中掏出一把钱塞在老普手里说,“顺便买点儿零食饮料啥的,看守现场又不是坐牢,凭啥让咱兄弟苦哈哈的?”
老普推让了两下没推掉,下楼去了。
马笑中对呼延云和郭小芬说:“你们俩别当着我穿连裆裤,赶紧说你们发现了啥,我听得一脑门子问号。”
郭小芬说:“按照那张小票上的时间和商品显示,结合周立平的供述,他在案发当晚是买了这些东西,吃喝完毕后,才接到邢启圣的电话,去童佑护育院接他的。”
“那又咋了?”马笑中说,“干坏事儿之前还不让人吃顿饱饭啊?”
“他吃方便面和火腿肠都没问题,问题就出在那两罐啤酒上……且不说做这么大的案子,需要绝对集中精力、谨小慎微,不能让酒精对意识造成任何干扰,就从一个普通司机的职业习惯讲,假如知道当晚有需要开车的工作,他也不应该喝酒。”
马笑中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周立平至少在那天晚上六点左右,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晚会接到工作,所以才吃吃喝喝,准备洗洗睡了?”
“别忘了他不满十八岁就做下惊天大案,别忘了他坐过整整八年牢,很大意义上他是职业罪犯,有超人一等的冷静和理性,所以他绝对不会在明明知道当晚要在扫鼠岭杀人焚尸的情况下,还喝了两罐啤酒。”呼延云站起身来说。
“既然他喝了啤酒,为什么邢启圣找他开车的时候,他不以防查酒驾为借口拒绝呢?”郭小芬有些困惑。
“两罐啤酒,很多司机不好意思拿出来挡事儿的,何况邢启圣叫他的时候是九点,已经过了仨小时,代谢好的都吹不出来了。”马笑中转头又问呼延云,“有没有这种可能:他知道警方一旦发现他涉案,肯定会搜查房间,所以特地买了两罐啤酒,作案前他只吃了方便面和火腿肠,作案之后回到家才喝了啤酒,故意让警方往‘酒后不会作案’的方向上去想。”
“事实证明警方并没有往这个方向上去想。”呼延云皱起眉头说,“不过,每一种可能都应该排除……”
正在这时,提着一塑料兜食物的老普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好邻居便利店就在楼后面,找到那段监控录像了,我用手机拍下来了。”
监控录像显示:当晚六点多,周立平进了便利店,神情很放松地在货架边转了转,挑了方便面、火腿肠和啤酒,去柜台结了账,也许是口渴的缘故,出门前就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
“我靠!”马笑中忍不住说,“这哥们儿完全没有作案的意思啊。”
呼延云眉头紧锁,没有说话,默默地去厨房和洗手间转了一圈,出来对马笑中和郭小芬说:“走吧,这里发现不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3
出了楼门,正对面是一个小花园,围成一圈的绿植墙已经挂上了几许苍色,里面的各种花木多已凋零,枝丫稀疏得能用来剔牙,偶尔挂着的一两朵残花仿佛是蘸了墨汁的纸团。
“齐主任说看到那个长头发的漂亮女孩跟周立平说话,是不是就在这个花园里啊?”马笑中嘀咕了一句。
“对了。”呼延云被提醒了一下,“你们找齐主任了解到什么情况了?”
马笑中把跟齐主任聊天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埋怨呼延云道:“我昨天晚上临走前不是给你出了主意吗?你怎么还是单枪匹马跑到周立平家里来了,要不是我和小郭及时赶到,老普那愣头青真敢把你铐起来。”
“我听你的了,但是那人上午有事,说是中午才能赶过来,我怕耽误时间,就提前行动了。”呼延云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郭小芬说,“现在咱们去哪儿?”
马笑中道:“刚才齐主任不是说关于周立平租房子的细节,得问圆满地产的中介小罗吗?小区对面的马路上就有一家圆满地产的分店,我估计就是那家,咱们去看看吧。”
他们三个出了小区,过了马路,走进了暖黄色门脸儿的“圆满地产”,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工作人员赶紧迎上来:“您好,是租房还是买房?”
“找人。”马笑中眯着个眼睛,“谁姓罗?”
从一台电脑的后面站起来个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小个子:“您好……您是?”
马笑中亮了一下警官证:“跟我们走一趟。”
有个看起来像店长的人拦了一下:“这位警官,您找小罗有什么事?”
“你想知道?”马笑中一个狞笑,“成,那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店长吓得赶紧闪到一边儿去了。
小罗慌慌张张地绕过一排电脑桌走了出来,腿脚丁零当啷磕到了好几张椅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马笑中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小罗跟在后面,一路上不停地跟他鸡零狗碎地搭搭话,马笑中理也不理,一直把他带到周立平租住房楼下的那个花园里,一屁股坐在一张铺着报纸的石板凳上,跷起二郎腿,摇着脚丫子对小罗说:“讲吧。”
“我……我讲啥?”小罗眨巴着眼睛问。
“都到了这儿了,你要是还不知道该讲啥,那要么是你把人民警察当傻瓜,要么就是你干不了看人吃饭这套活儿,二选一,你选哪个?”
小罗讪讪地笑了笑:“您是为了周立平那案子吧,他的房子确实是我给找的,但他那案子我真是一点儿都不知情啊。”
马笑中也不说话,就那么斜着眼睛看着他。
小罗哭丧着脸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早知道当初我说什么也不给他找房子了,本来拿他当鱼饵——”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刹车,却从马笑中冷笑的嘴角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最初,他让我帮他找房子时,上来就告诉我他是个刑满释放犯,杀过人,我一听好哇,鱼饵啊这是——我们这个行当,专有这种买卖,找几个特别晦气的人当‘托儿’租房,房主都签了合同,收了定金了,才告诉他租客杀过人坐过牢什么的,一般房主宁可赔违约金也不出租了,怕惹事啊,当然违约金我们会跟当‘托儿’的租客对半劈,可是周立平这种刚从牢里出来的不懂行情,违约金我们就可以独吞,当然他付的定金我肯定还是要还给他的,我也怕他急眼了捅我一刀不是?”
“接着说。”马笑中道。
“这么用了周立平四五次吧,我就准备收手了,万一被他觉察出来我拿他当鱼饵,就不好看了。后来他再找我,我就跟他低头作揖说确实不好帮他找房,中介行的规矩,多硬的事儿也得往软里办。他很失望,但是也没责怪我,还一个劲儿地说给我添麻烦了,打算自己去找房住。有一阵子我经常在附近的社区里遇到他,穿着一身晃晃荡荡的旧衣服,走街串巷找房子,被红箍队的老头儿老太太像盯老鼠一样盯着,没事儿就叫过来连盘问带训斥,他也没什么表情,就那么听着……”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帮他找房子了?”旁边的郭小芬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欠他一个好大的人情。”
马笑中眼睛一亮:“说说看,怎么回事儿?”
小罗说:“有一次,我们公司做一个两米长的泡沫板广告牌,要得很急,上午定制的,下午去取。我骑了个电动车就去了,回来时把广告牌横在腿前边,一手扶车把,一手扶牌子往前走,有个骑车逆行的女的,不知怎么的,跟我迎面过去之后倒在地上了。别看她胖得跟个南瓜似的,小腿儿倒腾得倒挺快,追上我非说是我把她蹭倒的,附近居民对我们这些天天骑电动车串来串去的中介都很有意见,所以围观的一大堆人都挺那女的,急得我一头汗都下来了,正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说他看到那女的是扶把不稳自己摔倒的,跟我没关系……”
“周立平?”
“对,就是他。”小罗说,“他正好路过,就来给我做证。那女的还蛮横呢,说就是我的广告牌撞在她膝盖上,把她撞倒的。周立平说这不可能,一来泡沫板很软很脆,发生这类碰撞不可能没有损坏,而现在广告牌完好无损;二来广告牌一看就是刚做得的,而且做得比较急,底漆还没干透就罩了面漆,油漆不容易干,所以——他用手指头在广告牌上这么一抹,指头上一层油漆——如果真的剐蹭到人的膝盖,不可能一点儿油漆都蹭不上,可是那女人的白色裤子上连个油印儿都没有。”
郭小芬不禁“哟”了一声:“这个推理不错嘛。”
“是啊,当时那女的就说不出话来了,我出了一口大气,正想开溜呢,突然那女的盯住周立平喊了起来:‘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连环杀人犯吗?大家都来看啊,这个人就是当年在咱们西郊杀了好多人的那个坏蛋!他的话哪儿能信啊?!’我看周立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赶紧拉着他走了,后面那女的还在骂骂咧咧,好在围观群众虽然也指指点点的,但是没人敢追上来扔石头子儿。”
马笑中不禁骂了起来:“有些泼妇就是这样,你给她讲道理,她给你脱裤子,等你也脱裤子了,她他妈的提上裤子跟你讲道理!”
“说真的,不管周立平在别人眼里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坏蛋,至少那一天,在那么多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替我说句公道话时,他站出来了,事后我跟他一个劲儿道谢,他说没啥,他就是看不得有人被冤枉,我就更觉得欠他好大一个人情。”小罗指了指花园对面那栋楼房,“这栋楼的顶层有个一居,房东出国前委托我帮他出租,我呢,存了个私心,留下自己住了,于是就搬了出来,以很低的租金租给周立平了……天知道他怎么又犯下这么大的案子。”
“周立平在这里,一直是一个人住吗?”郭小芬问,“他有没有带其他人回来过,比如女朋友什么的?”
“有一段时间,我往小区里带其他看房的客户时,倒是看见有个长头发的女孩来找他,俩人就在这花园里坐着聊天,看不出是什么关系。”
“那个女孩长什么模样?”
“还行,挺漂亮的,坐台小姐嘛,相貌哪儿能差了?”
马笑中一锤子钉了过来:“你怎么知道她是坐台小姐?”
小罗支吾道:“她和另外几个女孩都在一个夜总会坐台,去年我在其他分店时,她们托我找个好多人合租的房子,我给找了个三居室,安置好以后,她们请我去吃过一次饭,我对她有点儿印象,但不知道她叫啥名字。”
“什么夜总会?你给她们找的那个合租房在哪里?”马笑中问。
“叫金夜满堂夜总会……不过你们甭去找了,那个夜总会去年年底就被封了,几个女孩又待了一段时间,赶上打击合租房,估计全都回老家去了……”
郭小芬看了呼延云一眼,呼延云望着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里有一些很坚定的东西,于是郭小芬对小罗说:“这个女孩很重要,你务必要帮我们找到她。”
“是这个话。”马笑中补了一句。
小罗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改天回那个分店一趟,我们公司不管租房买房,客户都要提供身份证复印件和联系方式并留下备案,我应该能找到当初托我租房的那个女孩,通过她再打听长发女孩的消息。”
“别‘改天’,这俩字儿我一向是当‘没戏’听的,你下午就去办,明天给我信儿。”
小罗一番点头哈腰之后,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马笑中说:“这帮中介,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
“这几年市场还算规范多了呢,我还记得我刚刚来本市的时候,光租房子的定金就被中介吞了多少次啊。”郭小芬看了一眼正在低头沉思的呼延云,“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呼延云抬起头来,朝远处扬了扬手。
郭小芬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肉墩墩的家伙跑了过来,粗肥的腰身把西便装撑出了大褂的褶子,每个鞋印都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他的脸膛很宽,鼻头很大,眼睛和嘴巴却又都非常小,别别扭扭地挤成一簇堆儿,只有眉毛离它们都非常远,似乎是对它们的奇形怪貌感到惊诧似的。
马笑中从石板凳上站了起来,迎过去握住来人的手:“老李,好久不见啦!”然后给郭小芬介绍道:“这是我的老伙计李志勇。”
昨天晚上,在马笑中的提示下,呼延云给李志勇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准备进一步深入调查扫鼠岭案件,但又缺乏警方许可的情况,问他愿不愿意作为自己的搭档,在遇到来自警方的质询时,帮自己分流一些阻力。呼延云本来以为李志勇会犹犹豫豫,自己得费上不少口舌才能请得动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志勇叹了一口气说“周立平已经被捕,我的‘无悔追踪’可以结束啦,再在名怡公关公司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帮帮你吧”,就这么同意了。
上午他照样去公司帮郑贵筹备保健品公司的会,完事儿请了假,抓紧跑了过来。
李志勇当刑警的时候,曾经跟马笑中短暂共事过一段时间,觉得这矮胖子太匪气,不怎么喜欢他,此时重逢,倒是多了几分热情。马笑中看看快到饭点儿了,开车把几个朋友拉到附近一家小饭馆里,点了几个菜,一边吃一边交流各自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并商量下一步工作怎么展开,郭小芬做记者的习惯,不管商量出什么结果,都要用手机里的记事本做记录,然后微信拉了个群,发到群里。
马笑中郭小芬一组近两天的工作:
1.找到周立平的高中班主任朱敏,了解他在西郊二中上学时的情况。
2.从朱敏老师那里打听房玫现在的情况,争取与她取得联系。
3.去市第一监狱了解周立平在狱中服刑的情况。
呼延云、李志勇一组近两天的工作:
1.去燕兆宾馆找一下会展部经理孙静华,了解她为什么给周立平介绍工作。
2.根据小罗打探到的消息,找到跟周立平有过密切过从的长发女孩。
3.去荷风大酒店E座调查一下“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的情况。
“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异议?”郭小芬问。
每个人都拿起手机看她发在群里的内容,其他人倒没说什么,李志勇却叹了口气。
“怎么了?”郭小芬问,“别叹气,有困难尽管说。”
李志勇说:“困难倒是没啥……我跟‘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不少人都认识,带着呼延去荷风大酒店E座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既然是调查,就必然要向相关人等了解情况,一旦有人怀疑了,报告给邢启贤、崔文涛和办公室主任翟铁男,我被开除倒是小事,只怕会连累到郑总……”
饭桌上的其他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马笑中开了腔,他不紧不慢地说:“老李,不瞒你说,呼延请你出山是我撺掇的,我为什么这么干?因为我权当这些年你在名怡公关公司是卧底查案,人退心不退,别说你这年纪的,多少退休多年的老警察,看到人民群众的安全与利益受到损害,拄着拐杖还往上冲呢……眼下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一个成人和三个小朋友横尸扫鼠岭,作为公安人员,你应该先把个人交情啥的搁在一边,把缉捕和惩处犯罪分子放在首位,这个你要是都做不到,那你可真是彻彻底底退出警队了。”
李志勇的脸微微有些涨红,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老马你说得对!”
4
从西郊二中人事处那里拿到朱敏老师的联系方式,郭小芬和马笑中商量了半天怎样措辞才能不让朱老师拒绝他们的探访,谁知拨通电话之后,刚刚说明来意,朱老师就用水萝卜一样嘎嘣脆的声音说:“来吧来吧,我家离学校不远。”
在楼下买了点儿水果,拎着敲开了朱老师家的房门。朱老师将他们请进书房,倒了水,还每人削了一只梨让他们吃,郭小芬觉得让一个老太太忙来忙去的,很不好意思,而马笑中则一边望着书柜和书桌上堆得连刀片都插不进去的书山,一边吭哧吭哧地啃梨。
“坐着聊,坐着聊。”朱老师指着沙发说。她今年六十出头,虽然很瘦削,但双目有神,一头花白的短发显得十分干练。
马笑中一屁股坐下,指着摊开在桌面的一摞作业本说:“您都退休了,怎么还这儿发挥余热啊?”
“退休没事儿干,就在社区开了个补习班,给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加把劲。”朱老师看他直嘬牙花子,不禁笑了,“我猜,你过去肯定不是个爱学习的学生,对不对?”
“其实我打小就挺聪明的,就是跟课本犯克。”马笑中不嫌害臊地撇着大嘴说,“要说起来都怪我妈,她生我前儿去庙里拜过文曲星,后来琢磨可能拜错了,拜的是武曲星……”
正在喝水的郭小芬一口水喷在地上,朱老师也笑得合不拢嘴。
“话说周立平高中时学习咋样?跟我是不是一路货?”马笑中看似不经意地把话题突然拐到了正事上。
朱老师一愣,神情突然有些恍惚,仿佛是坠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很久,才慢慢地说:“周立平啊,学习成绩一般,不过他跟你可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很懦弱的孩子呢……”
马笑中和郭小芬不禁相视一惊,这是接触扫鼠岭案件以来,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形容周立平“懦弱”——而在他们看来,“懦弱”二字跟一个惨无人道的杀人犯应该是永远联系不到一起的。
朱老师站起身,走到贴墙那排由旧式组合柜改造而成的书柜面前,打开一扇柜门,拿出一本相册,掸了掸上面的尘土,慢慢地翻开,然后抽出其中一张:“你们看,这是高二那年,我带同学们去云水洞玩儿的时候拍的集体照,最上面一排最左边的那个,就是周立平。”
照片上,前几排的学生坐在台阶上,最后一排站立着,有的在别人脑袋后面比剪刀手,有的跟同伴比心,有的互相揪着耳朵龇牙咧嘴,还有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一个个或者一对对都笑逐颜开的,唯有穿着一身黑色夹克的周立平与其他同学都拉开距离,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面无表情,好像一根木头桩子。
“刚刚上高中那会儿,他就挺另类的,孤僻,不爱说话。他本来就长得不大好看,脸上痤疮比较严重,嘴唇上一撮儿小胡子又脏兮兮的,像个怪物似的,所以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但也没人敢惹他,都被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唬住了。后来校外有个流氓在放学路上劫他钱,他身上没钱,被人家打了几下,我们班里‘闹将’特别多,而且集体意识很强,觉得同学被人欺负了就得替他出头,一大帮子人逮到那个流氓,喊周立平来揍他一顿出气,等周立平来了,说其实那个流氓没打自己,就是闹着玩儿……那以后,班里所有同学都看不起他了,觉得他怂。后来我问周立平,为啥同学们让你打那个流氓你不打呢?他说‘我怕他回头再报复我’,等了等又说‘我觉得那小子当时也挺可怜的,吓得直哆嗦,就想还是算了吧’……”朱老师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看上去很凶,接触一下就觉得很懦弱,不喜欢惹是生非,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郭小芬插了一句。
“每个中学生的内心世界,归根结底都是封闭与开放结合在一起的矛盾体,既想敞开胸怀,又怕受到伤害。相比之下,周立平可能封闭得更多一些。”朱老师说,“一开始我也不了解他,后来发现他放学总是不爱离开学校,一个人在窗台上坐着,呆呆地望着渐渐昏暗下去的校园。有时候我加班批改作业,下班都晚上八九点钟了,他还在教室坐着呢,我就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他没地方可去……他被亲生父母遗弃了,收养他的姨妈待他很一般,只给他最低的生活费,就说不是虐待吧,也未必比养一条狗更好。照片上这件黑夹克,他从高一穿到高三,都洗得发白了也没换过一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都缺少温暖,容易性格扭曲……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直脾气,尤其对男孩子,就教他们要有个男孩子样儿,我就鼓励他要勇敢,告诉他好多了不起的人都是在孤独和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特别喜欢听我讲这些,慢慢地跟我聊开了……我把每个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当然学生并不一定都把我当妈妈,可是周立平肯定是对我更亲近和信任一些。”
马笑中忍不住说:“有您这么个老师,是学生的福气!”
朱老师笑着说:“其实想走进学生的内心,有个秘诀,那就是看他们的作文。越是不爱说话的孩子,越容易在作文里流露心声。周立平没什么文采,写作文不喜欢描写、比喻,但是视角很奇怪,我还记得有一年春游,我带同学们去公园赏花,回来布置作文,别人都写花多么漂亮,文艺点儿的也有写黛玉葬花的,只有周立平写的是夜里的花园。”
“夜里的花园?”马笑中没明白,“他后来又半夜到花园里串游了一趟?”
“没有,他就是想象夜里花园的景象,风、阴冷、伸手不见五指什么的,他说花最好看的不是绽放,而是凋零,但花朵凋零大都在夜晚,偏偏又让人看不到,这种‘黑暗中绝不自怜的决绝’才是真正的美……”
“有点儿意思……”马笑中嘀咕道。
“有意思?我看了之后可吓得要命,怕他自杀,青春期的孩子都拿生命当干脆面,以为捏得越碎吃起来越香呢。”朱老师苦笑道,“后来我慢慢放了心,因为周立平开始健身了。哑铃、双杠、打沙袋什么的。课间休息,外面下着雨,别的同学都在屋里待着,他一个人光着脊梁围着操场跑圈儿,回来淋感冒了,被大家笑话,他也不说什么,闷着头擤鼻涕……这么跑了一年,别说顶着雨了,顶着雪跑他都不再感冒了。”
“确实挺另类的。”郭小芬说,“听说,他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被学校处分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件事啊,就是一个误会。”朱老师说,“有一回上课,有个跟周立平同一排、但隔着一位女生的男同学跟他借笔记抄,等抄完要还给他时,正好那个女生站起来回答完老师的提问要坐下,借笔记的男同学犯坏,故意把笔记本扔在女生的椅子上,周立平去拿,女生往下一坐,屁股正好坐在周立平的手上……那女生是校领导的孩子,平时就跋扈,这下没完没了,最后给了周立平一个记过处分才算完事。”
“可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办过程中,这个处分可是证明警方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实有效的重要依据啊!”郭小芬瞪圆了眼睛,“难道当初给他处分的时候,他没有替自己辩解吗?”
“他分辩了两句,看没有用,就不再言语了。”朱老师说,“也许是心里积的苦、受的委屈太多了,周立平对给他的处罚什么的,表现得很麻木。我记得那个处分决定,是教导主任在大操场上拿着麦克风,对全校同学宣布的,众目睽睽之下,周立平完全没有表情。那个借他笔记又坑了他的同学,后来一直很怕遭到报复,但周立平完全没有,只是,他从此更少跟班里的同学说话了。”
“这样一个人……”郭小芬一声轻叹,“在班里,有喜欢他的女孩子吗?”
朱老师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房玫算不算……”
“房玫?就是那个后来差点被他奸杀的女同学?”
“对,就是她。”朱老师说着指了指那张集体照上的一个女生:她坐在台阶上,很瘦,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手紧紧地抓着红色旅行包的挎带,好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这孩子挺可怜的,父母离婚,她跟着爸爸过,胆子特别小,说话办事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被人欺负了,哭都不敢哭出声。高二的时候周立平跟她同桌,两个人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慢慢地好了起来,高三学习紧张,俩人还一起相互补课,有些调皮的同学满世界嚷嚷说他俩是一对儿,房玫怕得不行,跟周立平有些疏远,但没过多久又经常在一起了。我记得房玫很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她……说是借,跟白送也差不多。”
郭小芬突然问:“朱老师,您还记不记得周立平自己喜欢看什么书?”
朱老师想了想:“武侠小说他看了不少……跟别的同学比,他可能更偏爱侦探小说,福尔摩斯什么的。我还记得,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学校对学生进行摸底调查,看看他们的高考志愿,周立平表示要上警校,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看多了侦探小说,他摇摇头说:穿上警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听说一个杀人狂的高考志愿竟是当警察,马笑中和郭小芬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议,同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周立平报考警校的理由,竟是为了不受欺负。
朱老师叹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两个月,他就犯下那么大的案子。警察来找我了解周立平的在校情况时,我还坚决地表示周立平绝不可能是凶手呢。谁知他出来之后,又在扫鼠岭……可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的学生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郭小芬试探地问道:“我了解过那个案子,凶犯大多数作案时间都选择在晚上十点左右,您还记得那些日子周立平有什么反常吗?他不是经常在教室待到很晚吗?您能不能回忆起来,比如某个案件发生的时候,周立平可能并没有离开学校……”
“这个啊,当年警察来学校调查的时候,我就回答过,那几个案子发生的时间,我不知道周立平在做什么,高三学习任务紧,当班主任的就盯着成绩,其他真的无暇顾及……周立平的学习成绩一般,属于学校‘放弃’的目标,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当时温拿乐队来本市开演唱会,他做过几天黄牛,倒腾演出票什么的,因为没有把抽成及时交给黄牛头子,还挨了一顿暴打。我去派出所领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我很生气,回来的路上问他‘就你这样还想考上警校吗’,他半天没言声,后来才慢吞吞地说,他知道自己的成绩,考不上警校了……”
“这种事儿,派出所通知领人的首选对象不应该是家属吗?他那个姨妈怎么没来?”马笑中有些不大懂。
朱老师苦笑道:“他那个姨妈,我给周立平当了三年班主任,只见过一次,家长会从来都不来,依我看周立平跟孤儿压根儿就没什么两样,被黄牛殴打那次,周立平直接给民警的就是我的手机号。后来我给他姨妈打电话想沟通一下这件事,他姨妈老不耐烦地说她不想管,高考完,打算把那间地下室出租出去,跟周立平就没什么关系了,然后唠唠叨叨自己在周立平身上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听起来就跟碰瓷儿的大妈说自己的伤情似的。”
郭小芬想了想,继续问道:“出狱之后,他来找过您吗?”
“一开始没有,我知道他出来了,等着他来看我,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吧,那我就去找他去,到了居委会打听到他住哪里,爬上楼一敲门,他不在家……等我回到自己家,晚上他来看我了,个头儿比八年前长高了,黑瘦黑瘦的,但显得更壮实了,表情也更冷漠了,结果倒是我先掉了眼泪,我就忍不住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做那么坏的事,害那么多的人。他一看我哭了,脸上抽搐着,眼眶子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老师我不是坏人,那些人并不都是我杀的’,我说你讲的还是人话吗,你杀一个人也不对啊!”讲到这里,朱老师摘下眼镜,使劲地擦拭着眼角。
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一些尘埃像被撩起的往事,在半空中飘荡。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需要不需要什么帮助,他说不需要……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也许是觉得辜负了我的期望吧,可我总还是惦记着他,想起他就难受得不行……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教出的学生有特别优秀的,大多数都是平平凡凡一辈子,挺好,只有这个学生,只有这么一个,让我想起来就又恨又心疼。”说着说着,朱老师泪珠子又滚落下来,“今年八月底他们那一届同学聚会,庆祝毕业十周年,喊我去,我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周立平,害得班长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跟我说,同学们都不希望周立平参加,因为他给学校、给班级、给所有的同学抹了黑……”
郭小芬问:“您跟房玫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情况咋样?”
“咋没联系呢?她爸爸死后,学校派出好几个老师照顾她,包括我在内,轮流给她补课,最后她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现在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当上HR了。今年春天结的婚,婚礼在四季酒店办的,我还去参加了。”
“那么,周立平出狱后没有找过房玫吗?”
听到这个问题,朱老师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含混地说:“没有……我不大清楚。”
郭小芬和马笑中不约而同地感到,也许朱老师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很明显,从她这里是打不开这道口子的。
临别时,朱老师把他们送出门,在昏暗的楼道里,她突然问马笑中:“马警官,这一次是不是周立平难逃一死了?”
“如果扫鼠岭案件真的是他做的话……”马笑中停了一停问道,“您还会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朱老师没有回答,绝望的神情好像一位拿到儿子病危通知书的母亲。
5
就在马笑中和郭小芬敲开朱老师家门的时候,呼延云和李志勇来到了燕兆宾馆,准备找会展部经理孙静华打探她帮助周立平找工作的原因。
燕兆宾馆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座苏式建筑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以前只承接官方的会议和活动,后来出于搞活经济的需要,也对那些财力雄厚的私营或外资企业打开了大门,在这里开完会后印到宣传册上,往往显得更有“权威感”,所以特别受到那些保健品贩子和养老保险推销商的青睐……走进院落的大门,沿着散碎落叶的林荫小道向前,很远就能看见高耸的尖顶、灰色的楼体和宽大而古板的窗户。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泽最煎熬的时节,绿到苍绿、红到苍红,半绿半红的笼着一层灰,细细看时,阳台上那些纹理不清的砖雕间竟还挂着残破的蜘蛛网,一切都仿佛把时间浇筑在了水泥之中,僵化、保守、固执而又带着那么一点儿自嘲,以至于从门厅入口处的高大塔柱下走过时,竟有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的感觉。
很可惜,会展部的一个工作人员直截了当地对呼延云和李志勇说:“孙经理今天不在,外出办事去了。”
两人的脸上露出白跑一趟的失望神色,那位工作人员说:“你们找她什么事?是要预约会展大厅吗?”说着从办公桌上的浅蓝色文件屉上拿出一个登记本来。李志勇赶紧说:“我们不是预约会展大厅的。”
工作人员面色一沉:“那你们找孙经理干吗?”
李志勇拉了拉呼延云的袖子,两个人赶紧溜出了会展部的办公室。
“怎么预约会展大厅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呼延云嘀咕道,“就连小学生在补习班上课,都是用电脑预约了啊……”
他们只好改变计划,先去荷风大酒店E座调查“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的情况。路上,李志勇一边开车一边叮嘱呼延云:“我跟那里的人说熟也不算太熟,毕竟人家是我们的‘上级单位’,个顶个都觉得我们的饭碗是他们赐的,一向对我们拿腔作调的。你去了别瞎说话,露馅儿可就麻烦了。”
荷风大酒店跟燕兆宾馆完全不是一个气质,假如把后者比喻成一位牢骚满腹的遗老,前者就是藏在深闺却又风情万种的熟妇,虽然外面的高墙是用西山特产的虎皮石砌成,看上去威风凛凛,但走进一看,除了大酒店金碧辉煌的主体高楼之外,枕荷花池而憩、倚假山石而栖、卧万花丛而眠的,却是一座座建筑风格各异、至多不过四五层的小洋楼,好像把青岛八大关的别墅拓宽加高之后,重新散落到庭院的各种景致之中。
相较之下,E座隐藏得最深。先要穿过白色的月洞门,然后走过一段迤逦折转、披挂藤萝的长廊,才见到一座白色的小楼,门口的保安见到李志勇,点了点头就放他们进去了。从楼门口到楼道深处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走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楼里也静悄悄的,仿佛被坚实的墙壁、深棕色的木门和黯然的壁灯搞乱了时差似的。
在电梯口,他们撞上了一个脑袋很大、身体细弱的男人,长得很像颗豆芽菜,而令呼延云忍俊不禁的是,李志勇这样介绍道:“这位姓窦,是咱们这儿的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内部——具体说就是这座楼里的各种事务。”姓氏和身材如此相宜,却也难得。
窦主任看上去身体不大好,愁眉苦脸的,不停地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擤鼻涕:“志勇,你今天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周立平的事儿!”按照事先策划好的,李志勇笑着说,“他在扫鼠岭犯了那么大的案子,公安局一天恨不得来我们名怡公司八趟,搞得郑总头大三圈,生怕有什么事情说漏了被警察抓住小辫子,所以派我和这位新来公司的小张(他指了指呼延云)一起,问一问这两天警方有没有来这边调查什么新的问题,咱们这边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好统一口径。”
窦主任想了想:“案子刚出来那几天,警察倒是来得比较勤,都是老翟接待的,我也没怎么管,后来邢副会长给上面打了招呼,所以这两天警察就来得少了……”
“打啥招呼了?”李志勇问。
“还能打啥招呼?”窦主任擤着鼻涕,“打招呼就是打招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还是邢副会长厉害。”李志勇笑道,“对了,陶会长回来了没?”
“没有,应该还在法国吧,没联系上……”窦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志勇,你这两天看见张春阳没有?”
李志勇摇了摇头:“没瞅见——陶会长没带他一起去法国?”
“没有,他也配?!”
“咋了?他跟陶会长又闹别扭了?”
“他敢!”窦主任一瞪眼,可能是瞪眼的力气太大,抻得鼻子发酸,掏出卫生纸来又是一顿好擤,“那小子就是一吃软饭的,会长拿他当个玩具,他自己还真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看会长结婚后,他保不齐得披个麻袋片子到地铁上卖唱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有些话说出了格,赶紧遮掩道,“我还有点儿事,先出去一趟,今天陶老要来,邢副会长和崔院长都去机场迎接了,我得安排一下食宿什么的。”说着忙不迭地走掉了。
“这么说陶秉来了?”李志勇自言自语道,他见呼延云不大了解这里面的人事关系,便低声说,“陶秉退休前是A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爱心慈善基金会’就是他创办的,会长陶灼夭是他的女儿。陶灼夭滞留法国不归,她爹倒急匆匆地赶来本市,看来父女俩都明白这回的事儿不小。”
“窦主任不是说给上面‘打了招呼’吗,他们还担心什么?”
李志勇讳莫如深地一笑:“走,咱们上三楼找老廖去,那个人还能说上几句正经话。”
走进电梯,呼延云问:“张春阳是什么人啊?”
“过去是个健身教练,后来跟陶灼夭好上了。那小子长得不错,但很阴损,心黑手辣,鬼点子和坏主意特别多,他跟邢启圣走得比较近。”
电梯在三楼停下,打开,他们一起去往老廖的办公室。老廖也是办公室副主任,大高个儿,以前是军人,复员转业来到基金会工作。李志勇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打纸牌,见到李志勇很高兴,让他和呼延云落座,又倒水又递烟。
李志勇把刚才跟窦主任说明的来意又重复了一遍,老廖笑呵呵地说:“这几天警察来得确实少了,咱这是特殊机构,各种关系硬得很,不怕啥!”
“可是,毕竟受害者和行凶者都是咱们基金会下属单位的人啊。”呼延云望着他说,“舆论压力还是有点儿大,所以郑总才特别发愁呢。”
老廖又笑了:“郑总的公司就是帮咱们对付舆论的嘛,再说了,舆论那就是个空包弹,听着挺响,屁用没有——你们郑总就是胆子太小!”
“话说回来——”李志勇摆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听说扫鼠岭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你在这楼里值夜班,到底你都看见啥了?”
“值啥夜班啊,就是跟这办公室里待着,刷刷微信,打打电脑,谁也不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什么……不过,快八点吧,我到主楼的小卖部去买啤酒,看见邢启圣坐在大堂酒吧那儿吃东西来着。”
呼延云还没开口,李志勇抢先一步发问了:“就他一个人?都吃了什么?”
“就他一个人,离得太远,他又坐得挺靠里的,没看清他吃什么。”
“那天你看见周立平了吗?”
“没有。”
“警队里的哥们儿跟我说,那天晚上,陶会长九点半左右突然订票去巴黎,她那天在这楼里住吗?”
老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大准,一般来说,陶会长晚上肯定要回四层她的私人套房里住的,但也保不齐她去别的酒店了,这个具体得问一下客房部负责给陶会长打扫房间的小胡。”
“我看楼下有保安站岗啊。”呼延云说,“晚上除了您值班,这楼门口没有保安吗?”
老廖眯起眼睛:“老弟,你是不是关心得有点儿多了?”
李志勇连忙打圆场:“小张是新来我们公司的,不大懂事儿,他也是好心,想全面了解情况,现在风声不大对,有些人可能想把事儿往陶会长那边引,所以要弄清楚陶会长出事当晚的动向,万一污水泼到她身上,我们才能帮她撇清。”
老廖一愣,看了一眼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压低了声音说:“邢启贤、崔文涛和老窦?”
“你心里有数就行。”李志勇不清不楚地回答了一句。
“妈的,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老廖气愤地骂道,“自打陶老退休那天开始,邢启贤就想把灼夭挤出基金会,自己当会长,这次他哥哥一死,他这个受害人家属更可以漫天开价了。我说老翟怎么最近老阴沉着个脸呢,保不齐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让老窦顶替老翟当办公室主任。”
这里面的人事纠纷,呼延云完全不懂,只好闭口不言。老廖又骂了几句才说:“咱们这楼有个后门,直通步行梯,当然离电梯间也很近,只是钥匙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另外,由于咱们这儿一楼到三楼是办公区,而四楼是陶会长的住宿区,所以步行梯到四楼楼梯口有一扇防盗门,电梯一般人只能坐到三楼,要凭卡才能升到四楼,防盗门的钥匙和卡也都是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
“廖主任。”呼延云突然说,“您能否带我们去四楼看一下陶会长的房间?”
老廖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要是被陶会长知道了——”
呼延云盯住他的双眼:“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也许老窦已经趁您不知道,带人上去过了,保不齐还在里面放上点儿什么能证明陶会长和扫鼠岭案件相关的东西……”
老廖张着嘴巴半天没说话,突然站起身说:“走,我带你们上一趟四楼!”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四层装修的奢华程度还是让呼延云吃了一惊:且不说玫瑰浮雕壁纸装饰得宛如仙路的楼道,也不说象牙白欧式书柜打造的一体式书房,亦不说陈设着乌金木真皮沙发的私人影院,仅仅那个衣帽间就比呼延云家的客厅还大,而隔壁单独一间鞋房里的各种名牌女鞋,在开放式橡木鞋柜上一直整齐地堆砌到天花板,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正中间那个布艺试鞋墩,四只黑描银的支脚好像四条裹着黑丝的小腿,实在是曼妙和性感极了。
呼延云问老廖道:“陶会长的卧室在哪里?”
老廖带着他和李志勇来到了楼道把头的一个套间,这个套间通往楼道只有一扇门,进去先是一个会客厅,摆着沙发、电视、办公桌什么的,里面是一间卧室,一个深褐色的推拉门将其与会客厅隔断,那个推拉门的门板是实木的,相当厚实,想必有很好的隔音效果,而呼延云发现,卧室的玻璃窗也是双层的……从卧室内粉红色的壁纸、天花板上的整面圆镜和几幅极具挑逗性的裸女油画来看,设置这些隔音效果显然不是为了专心学习。
就在这时,刚刚打了一个电话的老廖走上前说:“我让客房部的小胡马上过来,还真得让她看看,灼夭去巴黎后,这屋子有什么变动没有。”
呼延云伏在窗口往楼下望去,正是E座的后院,这后院与楼的后门相连,院子很是僻静,停着几辆车。他收回视线,在套间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所有的垃圾桶都是空的,洗手间的牙刷牙缸摆放整齐,驼色地毯显然用吸尘器清洁过,没有一粒碎屑,新铺的床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儿,电视遥控器笔直地躺在茶几上,他还特地查看了办公桌上的便签本,似乎只是个摆设,雪白的纸张上并没有写过字的痕迹。
“小张。”老廖皱起眉头问,“你该不会是个警察吧。”
呼延云极有自信地说:“你放心,我百分之百不是!”
李志勇用胳膊杵了老廖一把:“咋地,看不起我?真要勘查现场,我这个原来当警察的还要找人替一把?”
老廖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看小张挺专业的嘛!”
“不瞒你说,小张确实上过警校,学的是物证检验,所以他看一看,便能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不利于陶会长的东西。”李志勇说。
老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身穿浅灰色保洁员制服,脸有点儿长的女人走了进来,老廖介绍道:“这位就是负责给陶会长居住的整个四层打扫的小胡,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儿你们可以问她。”
呼延云问老廖:“您不是说步行梯四楼楼口的防盗门钥匙和电梯卡只有四个人有么?小胡是怎么上来的?”
“哎呀,你还挺敏锐的。”老廖拍了拍后脑勺,“忘了告诉你,客房部还有一套钥匙和卡,小胡个人佩戴在身上,方便她上来打扫。”
呼延云点了点头,转身问小胡:“这个套间,你最后一次打扫是什么时候?”
小胡想了想说:“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
“都打扫哪些地方了?”
“还不都是那些老地方。”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儿。”
“就这屋子呗,还能怎么具体……”
呼延云看出这个小胡也许自恃是陶灼夭的“私人保洁员”,所以有些骄横,正在琢磨怎么办才好,旁边的李志勇把西服扣子一解,一向憨憨的脸孔突然变得严厉:“小胡,我知道你能来这屋子打扫卫生,多半是因为跟陶会长攀个远房亲戚之类的,但是现在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有人想趁陶会长出国,在背后开她的黑枪!我们找你了解情况,就是为了给她挡枪,你别不知好歹,你琢磨琢磨,她要是倒了,别说这E座的四层了,E座的楼门你还能不能进?”
小胡顿时浮现出惊惶的神色:“我……你们想问啥尽管问吧。”
“很好。”呼延云问她,“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你来打扫这间屋子的时候,这间屋子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晚上陶会长住过没有?”
“住过。”
“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的?”
“两个人住的……”
“可是陶会长不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就坐上飞机出国了吗……”呼延云说,“你清扫的时候,还记得牙膏和牙刷是什么样子吗?”
“牙膏和牙刷?”小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当晚有没有使用过?”
小胡想了想:“好像没有用过。”
“能否确认?”
小胡又一思忖,点了点头:“肯定没有用过。”
“好的。”呼延云说,“你再想想,你清扫衣帽间和鞋房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比平时乱一些?”
“确实有点儿乱。”小胡说,“陶姐喜欢干净,从前挑衣服和鞋子,挑完把不穿的都归置好,但那天晚上似乎翻了个乱七八糟就没再管……”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盯住小胡的眼睛问:“小胡,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跟陶会长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敏感”了,老廖想拦,反倒被李志勇拦住了。
小胡摇了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呢?以陶会长的身份和地位,总不至于在大街上找个人就往这儿领吧?”呼延云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胡说,“以前张春阳总来,最近一阵子陶姐不是准备跟那个姜磊结婚了吗,偶尔也把他往这儿带,张春阳就来得少了,而且过去我早晨收拾屋子,总能在卧室或洗手间的垃圾筐里发现卫生纸裹着的那个……套子,但那天早晨我收拾的时候,只看到床铺特别的乱,却没有看到用过的套子……”
“难道那天晚上跟陶会长滚床单的是个女人?”李志勇眨巴着小眼睛问。
“不会!”老廖马上说,“没听说灼夭新添了这嗜好,保不齐用完了就直接扔马桶里冲了。”
“姜磊是什么人?”呼延云问。
老廖说了个国企的名字:“姜磊是董事长的独生子,原来一直在国外,半年前回国之后,就跟灼夭好上的,这不最近准备谈婚论嫁了……小张你这快赶上查户口了,还有什么问题没?没有咱就抓紧撤吧。”
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将要出屋的时候,呼延云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那间卧室,又重新折回,抬着头在四壁上寻找着什么,很久都一无所获,可是他不甘心,还是找着。李志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忽然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拢着哐哐哐地敲着脑壳,似乎是敲通了什么,走出卧室,站在会客厅,哗啦啦地把那扇深褐色的实木推拉门关上了。
会客厅里的光线陡然暗淡了几分,呼延云搬着一把凳子,放在推拉门前,跳了上去,仔细地查找着——
找到了!
犹如荧光表的表盘,半明半暗时看不分明的,却会在一切光线被彻底遮蔽后真相大白!
呼延云望着那个只有在推拉门彻底打开后,才会在两个重叠的门框上方洞现的、食指指肚那么大的透孔,微微一笑。
6
“那个洞孔,是不是谁挖来偷窥用的?”跟呼延云走出E座后,李志勇忍不住问道。
“差不多,不过并不是。”呼延云说得有些含糊。
李志勇知道他们这号人不到彻底搞清楚真相,从来说话都是这么个囫囵样儿:“现在咱们去哪儿?”
“老廖不是说那天晚上看见邢启圣在主楼的大堂酒吧吃东西吗?咱们去调查一下,最好能调出当晚的视频来。”
“成,这事儿交给我。”李志勇说。
荷风大酒店的物业主要分成两种:一种是类似E座那样的小楼或别墅,主要提供给长期包房的客人;另外一种就是给短租的散客提供的客房,集中在主楼。呼延云和李志勇走进主楼的时候,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大堂里没有什么人,袅袅的轻音乐回荡在耳际,像游泳池的水面一样有着柔靡的浮力,令人昏昏欲睡。
李志勇走到位于大堂西侧的酒吧,径直走到经理面前,一扬下巴:“你是负责的?”
经理一看他那气质和做派,以为他是公门里的人,赶紧说:“您好,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
李志勇说了个时间,就是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有人报案,说当晚八点左右在你们这儿吃饭时丢了一块价值五十多万元的劳力士,你把监控视频调出来我看看。”
经理立刻将他们带到位于主楼地下一层的安保部,调出了当晚大堂酒吧的监控视频,可以看出,那天在酒吧吃饭的客人不少,端着盘子的侍应生们在穿梭不停。
“哪个是邢启圣?”呼延云低声问李志勇。
李志勇找了一下,指了指把边靠里的一个座位,视频局部放大后可以看出:一个满面油光、谢顶严重的矮胖男人正在用叉子把一大块烟熏三文鱼往嘴里塞,他视线很警觉地望着大堂,似乎是不大想让人发现他,不时地看看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给他打电话。用快进的方式放了一遍,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八点十分左右,他接到一个电话,从接听的速度来看,这个电话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接完之后,他匆匆结账走人了。
酒吧经理忍不住说:“怎么你们要查看的也是这个人啊?”
“少管闲事!”李志勇瞪了他一眼,然后伏在呼延云耳边说:“案发之后,警方肯定也调出过这段视频。”言外之意是没有看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呼延云没理他,对那位经理说:“这个人当晚用餐的小票,你们的收银机里应该还有记录吧,能否调出来给我看一下?”
经理没办法,只好又带他们回到大堂酒吧,调出了当晚邢启圣结账时的小票,上面写着他喝了一碗奶油蘑菇汤,吃了一份澳洲小牛肉沙拉、煎鹅肝和烟熏三文鱼,主食吃的是松露烩饭——这和法医解剖尸体后分析他的胃容物结论是一样的。
“这家伙还真是个饭桶。”李志勇嘟囔了一句,发现呼延云神色凝重,不禁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这脸还跟挂了铅似的?”
呼延云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没有,才越发古怪呢。”
说完他就往外面走去,李志勇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绕过主楼正前方的汉白玉莲花群雕,正要走出荷风大酒店的大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李志勇的名字,定睛一看竟是柴永进。
李志勇和柴永进有日子没见了,上前跟他握手寒暄,柴永进却用眼角不停地瞟着呼延云,突然问道:“勇子,你跑这儿干吗来了?”
李志勇笑道:“名怡公关公司不是一直挂靠着爱心慈善基金会嘛,扫鼠岭出了案子以后,我们领导焦头烂额,让我三天两头过来一趟跟上级单位汇报情况——”
柴永进打断了他:“汇报情况?汇报情况你带着呼延云做什么?”
李志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柴永进的话锋却越发的不客气:“勇子,刑侦工作不能由非公安人员介入,这个规矩,你知道的,你是老兄弟,又当过刑警,是吧,你要是想了解这桩案子,我可以在不违反组织纪律的前提下给你讲讲,但是其他人要是想玩儿侦探游戏,最好还是去密室逃脱游戏屋去!”
接着他把脸转向呼延云,冷冷地说:“呼延先生,要不是十年前你那位好友力保周立平,现如今扫鼠岭也不会躺下那么多具尸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周立平的手上要是沾满血污,林香茗就是给他递刀的。我要是你,就乖乖回家反省交友不慎,别出来招摇现眼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写小说的都不提‘四大推理社团’了,您还充的哪门子名侦探柯南啊?!”
李志勇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酱紫色,呼延云却毫不生气,望着柴永进,慢慢地说:“老柴,我不否认刑侦工作需要专业化和精英化,但随着互联网普及和智能技术的发展,人类必将步入一个信息获取更加便利、专业界限更加模糊、犯罪模式更加多样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社会工种不断细分,犯罪动机日益复杂,公安人员在办案过程中也需要更加广谱、多元的支援,这些支援有些来自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也有些像我这样的,可以从一些独特的角度提供特殊的思维方式,帮助公安人员及时认清办案过程中的盲点、校正刑侦工作中的误区——近年来,上级领导多次要求公安工作必须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你为什么不能把接纳和包容编外人士提供的线索和建议,也理解成一种践行群众路线的方式呢?”
一番话说得柴永进目瞪口呆,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好,呼延先生说得好,说得我哑口无言!那么现在我手上就有一件头疼的事儿,需要您从独特的角度提供点儿特殊的思维方式,您看您这个热心群众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李志勇赶紧对着呼延云挤眼睛,意思是千万别接柴永进的茬儿,呼延云只当没看见,点了点头。
“那好,我就直说了。”柴永进道,“大概你也听说了,案发当天,周立平是驾驶着一辆黑色斯派上的扫鼠岭,按照他所说,他半路下了车,让邢启圣自己一个人开车上岭去了……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警方把扫鼠岭地区以及周立平一切可能藏车的地点地毯式地排查了个溜够,就是没有找到那辆车,这辆车是重要的物证,里面很可能依然保存着什么犯罪信息,所以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帮我把它找回来好不好。一天,只要你能把车找回来,我给上级打报告,申请聘任你为扫鼠岭案件的协查顾问,你看怎么样?”
李志勇急了:“老柴,你们那么多人搜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那辆车,现在让呼延一天就找出来,这不是难为人么——”
“这事儿你别管!”柴永进粗暴地打断了他,“呼延先生想给我们支援,我不赶紧递个牛皮过去,他拿什么吹啊?怎么样,呼延先生,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给个痛快话儿!”
呼延云一头雾水:“那辆车不是在你们手里吗?我帮你们找什么?”
“废话!”柴永进没好气儿说,“要是在我们手里,我还让你找个狗屁?!”
呼延云有点儿着急,举起手来,做了个把玩具火车的轨道拼接在一起的姿势:“那个,可能是咱俩说话没说到一条道儿上去……我的意思是,我看过扫鼠岭的地图,通往那个苗圃的小巷很窄,案发当晚,警车、消防车、救护车赶到扫鼠岭之前,为了便于它们停车,交通队肯定拖走了小巷里的违章停车吧……”
仿佛雷击一般,柴永进的脸僵住了。
李志勇狠狠一拍巴掌:“老柴,你赶紧的,打个电话,让交通队查一下这几天有没有无人认领的违章停车啊。”
柴永进的脸部抽搐着,浮现出一种欲哭无泪的表情:“这个,这个……”
呼延云拉着李志勇就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话:“老柴,你赶紧让人封了E座,把案发当晚的监控视频调出来保存好,里面可能有非常重要的发现。”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很远,柴永进还在原地杵着,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