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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鼠岭 正文 第二章

所属书籍: 扫鼠岭

    1

    刘思缈拧开自来水管子,哗啦啦的水流了出来,她伸出手想掬一捧,却被冰得一个激灵,寒气从指尖灌输到全身。她等了等,再一次伸出手,水还是那么彻骨的冰寒,但肌肤却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了,而这种冰寒感正是她所需要的。当水在她双手掬起的窝窝里盈满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掌心在水下焕发出一种凄清的白色,像要融化一般。她低下头,把水狠狠地扑在脸上,几个来回之后,熬了一夜的疲惫神经被刺痛得清醒了几分。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慢慢地将脸上的水蘸干,然后,从墙上挂着的一面布了裂纹的圆镜子里,看到一副瘦削、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尽管眼睛布满血丝、眉梢有些低垂、嘴唇略显青紫,但年过三十的她,眼角一丝鱼尾纹都没有,跟那些一天到晚抹着美肌霜打着美白针吃着保养品的同龄女性相比,这张一向高傲的脸蛋用一种纯天然的方式拒绝着时光的任何磨研……

    自从林香茗失去消息之后,她的内心没有一天不是痛苦的,那种痛苦就像心脏移植患者出现排异反应一样生不如死,只能用拼命工作来麻醉和忘却,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像很多战友一样突然猝死或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可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亚健康状态越来越多地出现,感冒、眩晕、胃病乃至心律失常竞相折磨着她,但根底的生命力依然像牛筋一样坚韧。她不得不继续日复一日地与各种违法犯罪做西西弗斯式的斗争。所幸近两年本市的社会治安越来越好,这让她欣慰不已,但也正是因此,发生在扫鼠岭的这起案件,让她感到格外的突兀与不安。

    刘思缈一边想着,一边把湿漉漉的面巾纸扔进了水池边的塑料筐,踮着脚走出了印刷厂逼仄而肮脏的洗手间。

    已经是上午八点钟了,一些媒体已经播发了扫鼠岭案件的简讯。她心里有数,一墙之隔的马路对面,大批的新闻记者恐怕正在涌向那个苗圃。她先到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印刷车间了解了一下有没有新的情况,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走出了印刷厂的大门。

    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天空被深秋的冷空气冻得发青,银麓山路本来就人迹罕至,此时此刻更是连狗都绕着走,地面上唯一在动的只有临街的平房房檐上一蓬蓬衰草的影子。难得有一辆黑色轩逸开了过来,停在了路边,从车里钻出一个人,那辆轩逸兴许是滴滴快车,司机眼毒,看出附近几个穿便衣的人都是公安,以为他们是在查黑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刘思缈看从轩逸上下来的人眼熟,就叫了一声:“张伟!”

    《法制时报》记者张伟大概是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蓬头垢面不说,一双小眼睛还迷迷糊糊地半睁半闭,听到有人叫他,居然原地绕了一圈才看到招呼他的人,忙不迭地跑了过来点头哈腰的:“刘处,早晨好!”

    “就你一个人?”刘思缈问。

    “啊?”张伟还没反应过来,“就我一个人啊。”

    “你们报社的跑口记者不是郭小芬吗?她怎么没来?”

    “您还不知道?她辞职了。”

    刘思缈大吃一惊!郭小芬是《法制时报》的首席记者,专门跟大案要案的,虽然在采访中没少跟自己怄气,但多年来经常合作,早已成了朋友:“她什么时候辞职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前一阵子的事儿。”张伟说,“她来本市漂了这么多年,一没买房,二没嫁人,搞得居无定所的,半年多换了好几次住处,据说还大半夜的流落街头,在公园长椅上忍过一宿,总之心情本来就不好,稿子又接连被毙了好几篇。她跟总编大吵了一架,就辞职了。”

    刘思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张伟趁她发愣的当儿,赶紧跑到马路对面那条东西向的小巷子里去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刘思缈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过马路,也进了那条小巷,远远地看着一大群记者像没头苍蝇一样聚拢在苗圃的门口,举着手机往里面拍摄,虽然铁栅栏门没有关上,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往里面迈进半步。等杜建平从苗圃里出来,他们乖乖地让开一个半圆,听杜建平盐不咸醋不酸地介绍了两句情况,然后便如蒙大赦般一哄而散。

    想想郭小芬当年死缠烂打式的采访,刘思缈一时惘然。

    回到印刷厂,她在院子里沉思了片刻,拿出手机,找到郭小芬的号码,正要摁下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出的来电人姓名是“李三多”。

    刘思缈的神情顿时一凛。

    李三多原本是市政法委副书记,去年退休的。近几年的反腐风暴特别注重对退休干部的审查,凡是在职期间有过贪污腐败等违法行为的,绝不允许再像过去那样“退休即上岸”,而是追查到底,这样揪出了不少贪官污吏。李三多的岗位是贪腐重灾区,审查也就格外严谨和认真,查来查去,发现这老小子当了十年的领导干部,竟比白开水还要清廉!很快一道红头文件发了下来,任命李三多为市综治委顾问,协同市公安局督办大案要案的刑侦工作,继续为党和人民发挥余热。按照编制,综治委是隶属于政法委的职能部门,所以老小子一面嘀咕着“返聘了还他妈的降半级”,一面拍拍屁股走马上任去了。

    现在他亲自打来电话,用脚趾都能想到来者不善。果不其然,刘思缈接通电话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案子啥时候能破?给我个准信儿!”

    跟李三多这种人打交道,不能怕、不能怂,不然他真往你嘴上套嚼子,所以刘思缈硬怼了一句:“奇怪,我是专案组组长?”

    李三多一愣,虽然打了多年交道,知道刘思缈不好惹,却没想到她不好惹到这个地步,不怼则已,一怼就正怼在梗节上——负责侦破扫鼠岭案件的第一责任人是杜建平,就算立军令状限期破案,签字的也不是刘思缈。李三多不禁笑了:“好吧,刘处,老夫真心请教,你从刑技层面估计一下案件的侦破时间,行不行?”

    “这我估计不出来!”刘思缈软硬不吃,“这个案件非常复杂,犯罪现场显示,罪犯凶狠残忍,而且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物证,目前我的侦办方向还是利用天眼系统查找嫌疑车辆,对嫌疑人相貌进行识别与分析,估计最终案件的突破口也是在这里……以目前警方投入的空前巨大的刑侦力量,那个罪犯绝无逃脱法网的可能,但您要我说他落网的具体时间,我说不出来。”

    “思缈!”李三多的口吻突然沉重起来,“涉及儿童的案子,最容易引起公众的关注,我们一定要抱着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尽早破案、尽快破案!”

    听到“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这句话,刘思缈就像所有对自己的职业抱有神圣感和崇高感的警察一样,变得认真和庄重:“李书记(她叫的还是李三多的旧职),刑事案件的侦破,以案发后二十四个小时为黄金期,我保证在今天十点前把犯罪嫌疑人铐在刑侦处的暖气管子上!”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好啦,你忙吧!”李三多挂断了电话。

    刘思缈望着手机屏幕返回的上一页面,那是郭小芬的联系电话,不禁苦笑了一下,把手机收回了衣兜,心中暗想——

    刚刚在电话里对李三多的承诺,我真的能做到吗?

    2

    令警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案件的破获比他们预想得要容易得多,而且正如刘思缈所料,是利用天眼系统查找嫌疑车辆并对嫌疑人相貌进行识别与分析,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更准确地说,是根据刘思缈的布置,警方在两条线路上展开了追踪,并最终殊途同归。

    今天早晨的案情分析会结束之后,刘思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认为制造这起案件的凶手处处都表现出极强的反侦查能力,而这种能力绝不是仅仅通过多次作案就能获得的。贼行讲话“得手一年,不如失手半天”,说的就是失手被擒对一个罪犯“成长”的重要性,只有面对警方的审讯乃至坐牢,才能真正学习到怎样逃避警方的缉捕,就像虎口余生的兔子更善于躲避天敌——换言之,扫鼠岭案件的作案者,应该是一个被捕过并在警方留有案底的人。想到这一点并不难,难得的是刘思缈立刻将之与林凤冲的工作联系了起来:电子信息收集组通过架设在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上的监控装置,确认了从昨晚六点到十点半之间,一共有二百一十七辆车曾经从银麓北街由北向南开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其中一百九十四辆车的去向和所属有待核实,这本来是一个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但刘思缈认为,尽管本市广泛采用的中兴智能监控系统拍到的视频清晰度不够高,但对每个司机的面部大致轮廓是能勾勒清楚的,如果将这一百九十四辆车的司机照片输入公安部数据库,与数据库中存储的罪犯照片进行比对,虽然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得出结果,但肯定要比根据车牌号逐个找司机了解昨晚动向要高效得多,因此她立刻布置林凤冲去做这件事。

    还有一条线,也是刘思缈发现的。那还是她跟在张伟后面来到苗圃门口,看媒体记者们采访杜建平时,随便往苗圃里面瞟了一眼,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具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也搞不清楚,直到跟李三多通完电话,她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跑到苗圃门口,恰好楚天瑛正在那里,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刘思缈一指苗圃说:“从门口这里,是看不到隧道风亭的。”

    楚天瑛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确实,位于苗圃西南角的隧道风亭,于苗圃门口而言是一个视觉上的死角……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

    但刘思缈下面一句话,却让他神情一悚:“你马上去查一下昨晚打一一〇报警者的身份!”

    从消防队发现隧道风亭下面的尸体到现在,警方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这些工作主要是围绕犯罪现场勘查、入户走访和电子信息的采集而进行的,也正是由于神经紧绷和忙碌不停,警方忽视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到底那个打一一〇报警的人是谁?即便是有些心细的人想到了,也会潜意识中认为那也许是一个夜晚路过小巷,从苗圃门口看到隧道风亭着火了的过路客。但刘思缈的发现彻底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有另外两种可能,一种是某个人进苗圃“方便”时发现了火情,但昨晚月黑风高,偏僻小巷已经足以背人,实在想不出非要进这个阴气森森的苗圃里“方便”的必要;另外一种是住在岭上的人居高临下发现了火情,继而报警,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不大,因为扫鼠岭位于苗圃的西南方向,而那个隧道风亭的开口是朝东的。当然,不排除有些热心居民发现隧道风亭口浓烟滚滚,就下到苗圃来查看究竟,继而报警。可是警方在随即展开的入户走访中并没有发现这位活雷锋。

    楚天瑛赶紧联系一一〇报警台,很快找到了刚刚下夜班的那位接线员,接线员极其认真负责,立刻回到接警中心,找到那个报警者的报警录音和电话号码,发给楚天瑛。

    听完言简意赅的报警录音,楚天瑛清醒地意识到接线员理解错了,报警者绝不是错把一一〇当成了一一九的误拨——他很清楚这是一起何种性质、需要哪个部门处理的事件。

    楚天瑛认为,既然这位报警者极有可能与案件存在着密切的关联——甚至他就是凶手本人也未可知,那么,他报警所用的手机号码八成是个查不出来源的太空号,谁知一查之下,竟是个实名登记的号码。机主名叫邢启圣,男,今年五十五岁,家住A省,目前在本市“童佑护育院”任院长,资料显示:这是一家名为“爱心慈善基金会”管理的残障儿童救济机构。

    当楚天瑛把这个信息报告给刘思缈的时候,刘思缈立刻想到了蕾蓉的那个判断——

    “我建议你调查一下本市的孤儿院、残障儿救济中心等慈善机构……”

    案件上线了!

    刘思缈的内心十分激动,直接向杜建平做了汇报。听到“爱心慈善基金会”这七个字,杜建平的眉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怆痛。刘思缈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些本不应该忽略的事情,她的心里有些抱歉,脸上却十分平静,毕竟工作就是工作。杜建平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番准备之后,刘思缈用安装了追踪系统的手机拨打了邢启圣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他的手机已经关机。

    杜建平把老部下柴永进找来说:“你带上几个得力的人,马上去那个‘童佑护育院’一趟,搞清楚邢启圣现在人在哪里,我估计他已经逃之夭夭,那就拿到他的体貌特征等详细资料,对他在本市的临时住址彻底搜查。另外,你把护育院的工作人员全都召集到一起,昨天晚上人在哪里、做了什么,每个人都要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拉屎都要说出分成几段来!”

    柴永进刚刚转身要走,刘思缈补了一句:“带上一个已经当妈的女警,把护育院里的孩子们保护起来!”

    三十分钟后,柴永进打来电话汇报说,他已经带人查封了童佑护育院,按照人力部门提供的员工通讯录逐一核实,除了邢启圣和一个副院长之外,连门卫一共八位工作人员全都在岗,护育院里现有残障儿童十二名,大多是来自A省的患有先心病、脑瘫等疾病的孩子,已经得到警方的保护。

    “邢启圣现在人在哪里?”杜建平最关心的是这个。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柴永进说,“不过,据保洁阿姨反映,说昨晚十点多还听见院长办公室里有动静,门卫也说院长是十点半离开护育院的。”

    如果邢启圣十点半才离开,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十点半跑到扫鼠岭报警去。当然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同伙放火之后打电话给他,让他报警——虽然搞不清这么弯弯绕的意义何在。警方从电信部门调出了邢启圣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他的手机在昨晚十点半左右并没有接到任何打进来的电话,打出的电话倒是有两个,一个是一一〇,还有一个竟是打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而且还接通了!但护育院的门卫和保洁阿姨都信誓旦旦地说,昨天晚上护育院并没有来访的客人,十点以后除了院长本人之外,也没有任何人进出过他的办公室。那么邢启圣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手机打给自己的办公室?接电话的那个人又是谁?

    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有诸多的不可解之谜,另外一种可能性陡然变大,那就是邢启圣把手机借给了凶手,凶手放火之后用他的手机报警,然后再用手机将在办公室等信儿的他叫出来,一起逃亡。

    杜建平正在皱着眉头思忖,身边的刘思缈对着开了免提的手机问:“老柴,你有没有查一查护育院最近几天有无失踪的孩子?”

    “刘处。”柴永进说,“我到了之后,除了查问邢启圣的去向,就是了解有无孩子失踪,但是,说出来简直没人信,整个护育院竟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到底这里有多少孩子……”

    “怎么可能?”刘思缈吃了一惊,“不就十几个孩子吗?手指头掰两轮都能数得清啊!”

    “是这个理儿不假,但护育院里的工作人员,怎么说呢……一水儿的糊涂虫。门卫是一牙都掉了的老头儿;保洁阿姨那嘴里跟塞了半斤棉花似的,呜噜呜噜什么都说不清;一个财务兼人力的女的坐在办公室里打王者荣耀,一问三不知;院长秘书更是一个花瓶,说一句话能补三次妆;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噗噜噗噜就知道喝粥;剩下三个保育员,都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老妈子,个顶个满脸横肉,问什么都说‘你问领导去’……”

    “难道孩子们来来去去的,都没有个登记吗?”杜建平也惊诧不已。

    “没有,真的没有……”柴永进说,“那秘书说,这些孩子都是受‘爱心慈善基金会’资助,从A省的偏远地区来本市一家指定医院治病的,以孤儿居多。每次总部会派人把孩子们送过来,治病期间就在护育院里住,完事儿就回去,起先还有个登记,时间一长,院长觉得反正总部那边也有登记,就松懈了……”

    “这他妈是可以松懈的事儿吗?!”杜建平忍不住骂了出来,“那就调护育院的监控视频——”

    “没有监控视频……”

    “不可能!”杜建平真的火儿了,一双豹眼瞪得溜圆,“本市所有的幼儿园、游乐场以及儿童教育机构全部要安装监控视频,而且直接跟各个派出所联网,这是市里面下了红头文件的!”

    “我现在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柴永进说。

    杜建平叫来一位警官说,“你亲自去一趟护育院的属地派出所,调查了解情况,如果发现他们胆敢玩忽职守,没有落实市里的指示,没有督促和检查童佑护育院安装监控视频,派出所所长和相关民警就地免职,等待查办!”

    “这恐怕不合程序吧……”刘思缈轻声说,“派出所所长的免职命令要由市局领导下达,并获得区分局班子集体通过,今时不同往日,凡事都要讲规矩、讲程序,不然就是犯了组织纪律上的错误。”说完她对那位警官说:“你去一趟派出所,如果发现问题,先上报再决定怎样处理。”

    杜建平看了刘思缈一眼,不作声了。

    柴永进继续在电话里汇报道:“邢启圣租了离护育院不远的一套三居室住,我已经派出两名警员前去搜查。另外,我从秘书手里要了一张邢启圣的生活照,微信发到了两位领导的手机上。”

    刘思缈打开微信一看,果然新收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发有点儿自来卷,短胳膊短腿,身穿白色运动服,正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做出挥杆的动作,一张柿子形的大脸盘子气色红润,眼睛和鼻子像被门挤了一样捻成一撮儿,肥厚的嘴唇咧开老大,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没有几根的头发居然还梳了个油腻腻的偏分,望着手机镜头的眼神和笑容都有些猥琐。

    刘思缈把手机递给杜建平:“你看这个人的体型,是不是有点儿像编号C的尸体?”

    杜建平只看了一眼就说:“像!”

    “老柴,你给派去搜查邢启圣住所的警员说一下,注意提取头发、指甲、血迹等可以用来做DNA比对的有价值检材。”刘思缈说,“另外,你了解一下护育院的孩子们前天晚饭吃的是什么,以及昨晚邢启圣的晚饭吃了哪些东西,蕾蓉对四位死者胃内容物的分析结果很快会出来,我要进行比对。”

    挂断电话后,杜建平自言自语道:“如果死者是邢启圣,那么这个案子就更古怪了……”

    刘思缈也觉得一大堆谜团像夏日丛林中的蚊蚋一样扑面而来:假如编号C的死者真的是邢启圣,昨晚十点半还在童佑护育院院长办公室的人又是谁?尸检结果表明邢启圣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一一〇接到报警电话的前后,假如报警者是邢启圣本人,他为什么不说自己遇到危险而是报火警,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假如报警者是凶手,他跟邢启圣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将他杀害并抛下隧道风亭?

    本来就一夜没睡,这会儿想问题想得脑仁儿疼,刘思缈用拳头轻轻地磕打了几下后脑勺,又咯吱咯吱地挤着睛明穴。

    杜建平见了道:“不行你去车里打个盹儿,有事儿我再叫你。”

    刘思缈摇了摇头:“现在睡也睡不着,熬过这股困劲儿就没事了……”睁开眼睛的一刻,她发现杜建平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

    杜建平慢慢地说:“没什么,我突然觉得你比以前好像成熟了许多。刚进市局那会儿,你就是个很高傲的小女孩,这两年不见,你考虑问题周全起来了……”

    “您的意思其实是说我也开始变得圆滑、世故了吧。”刘思缈站在布满污垢的玻璃窗前,望着印厂院子里那棵在一夜寒风中落光了树叶、只剩光秃秃枝丫的老杨树说。

    杜建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正好市地铁总公司的一位领导专程过来了解情况,他赶紧出去接待了一下,回到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印厂车间时,一系列最新情况都反馈了上来:首先是搜查邢启圣住宅的那一组警员,根据查看物业监控视频和入室搜索的结果,都证明昨天晚上邢启圣没有回家,而且他的住所内,无论衣物、旅行箱、保险柜内的证件、现金和银行卡都保存完好,没有任何显示他有逃亡或做了逃亡准备的迹象,在洗手间的梳子和枕头上提取到了头发,已经送到刑事技术处与编号C死者的DNA进行比对;其次是柴永进报告说,他们盘问了两个保育员半天,才知道孩子们每天吃的三顿饭是从附近一家饭店订的,但她们都回忆不起来前天晚上孩子们具体吃的是什么,只含含糊糊地说“很丰盛”,与外出的护育院副院长已经取得联系,她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最后是楚天瑛与位于A省的“爱心慈善基金会”联系过了,让他们马上提供最近一批送本市治病的孩子们的名单,对方推三阻四地打官腔,一会儿说名单不能对外公开,一会儿说要请求上级批准,由于案件需要保密,楚天瑛不能跟他们把案件的严重性讲得太具体,连哄带吓,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

    “甭跟他们废话!”杜建平板起脸来说,“给A省公安厅发协查通报!”

    不过,最让杜建平没想到的,是派去童佑护育院属地派出所的警官报告说,童佑护育院的性质十分模糊,既不是幼儿园也不是福利院,既不属于政府主办的事业单位,也不属于民办盈利或非营利性机构,所以根本就没有在本市教委、民政部门任何一家单位登记注册,“说难听点儿就是一个黑民宿”,别说监控视频了,连消防安全合格证都没办过。为此派出所的民警曾经多次上门,督促他们履行相关审批手续,但这个护育院具有一定背景,又有慈善福利性质,经常组织一些社会团体来参观慰问,院长邢启圣“是一个比玻璃球还滑的家伙”,警方也不能贸然取缔,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听完这些情况,一向办起案来虎虎生风的杜建平,感到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毛线团里,手脚根本不得施展不说,而且越想挣扎着摆脱困局,反而被缠绕得越紧。他用粗糙的手掌在同样粗糙的红脸膛上搓来搓去,本来就发红的眼珠子越搓火越旺。

    “老柴不行!”刘思缈断言道,“他的办案风格太传统,太保守,这个童佑护育院上上下下都被邢启圣训练成了混不吝的牛皮糖,得找个更狠更混的角色过去,才能打开局面。”

    杜建平一愣,接着点了点头:“把马笑中派过去!”

    马笑中是望月园派出所的所长,全市有了名的能员,逮住蛤蟆能挤出脑白金的角色,一想到他参与这个案件的侦破,杜建平有从冰窟窿里露出了半个脑袋的感觉,可是还没容他透口气,案发以来最沉重的一记铁拳即将砸到他的脸上。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林凤冲突然站在了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个iPad,屏幕朝里,“我们把中兴智能监控系统拍摄到的一百九十四辆汽车通过的视频,进行了画面截取和放大,然后将司机照片输入部里的数据库进行比对,现在,比对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好像刚刚走下手术台的主刀医生要对病人家属宣布手术失败似的。

    杜建平和刘思缈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问:“找到嫌疑人了吗?”

    “找到了……”林凤冲说着,把iPad翻了过来——

    “啊?!”杜建平震惊得叫出声来,刘思缈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尽管那张宽脸上的痤疮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坑洼,尽管嘴唇上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已经剃掉,但手握方向盘的人那双三角眼里放射出的光芒,在十年之后依然阴冷和残忍,甚至更加惨毒可怖——

    没错,此人正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周立平!

    3

    下午三点半左右,两辆装有镀膜玻璃车窗的别克GL8缓缓地停在了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D座的门口。

    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是西郊近年来为了招商引资特别兴建的一个房地产项目。园区面积很大,入口处能并排停下四辆大巴车,整体格局是以一个俗不可耐的罗马柱环形喷泉广场为中心,围绕的一圈灰白色的半圆形建筑。从天空俯视的话,活像是一大堆恐龙蛋正放在九宫格里煮。设计者将整个园区全都铺上草坪,插上矮矮的小树苗,间杂以不规则的石板路,这儿添一条小溪,那儿安一座假山,山顶上再装上几个太阳能电池板,借此突出科技、时尚和环保的主题。只可惜,近两年很多企业纷纷倒闭和搬走,导致园区异常清冷和萧瑟,偶尔有个过路者一声咳嗽,竟弄出好几个回音来。

    “D座除了这个西门,还有一个东门,另外南边有一个用来运输清洁废料的小门,但一般只有保洁员会用来进出。”园区办公室主任,一个有点儿斗鸡眼的小个子坐在GL8车里给杜建平介绍道,“名怡公关公司就在一层把北头的办公区,用不用我先进去打探一下你们要找的人在不在?”

    杜建平看了看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想起刚才把他从办公室叫出来时,他惊恐万状的模样,估计这小子不是与人通奸就是私吞公款,心里藏着的鬼能演半部《聊斋》,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

    在发现昨晚十点左右,周立平曾经开着一辆黑色斯派轿车由南往北驶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以后,警方立刻调出了那辆车的相关资料,车辆的所属单位是名怡公关公司。浏览该公司的官网,发现这家公司的老板姓郑,曾经在某公益类报纸担任广告部主任,辞职后开办了这家公司。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承办官方或民间的各类慈善组织在本市组织的募捐、晚会等公益活动,而工商税务部门提交的报表证明,“爱心慈善基金会”是这家公司最大的金主。

    尚不知道周立平在这家公司到底担任什么职位、具体做什么工作,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也不好胡乱打听。时间紧迫,杜建平当即决定马上对周立平实施抓捕:“只要把人逮住,石头我们也能审出条缝儿来!”

    这句话纯粹是为了给部下打气。扪心自问,杜建平知道自己面对的绝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是的,抓住周立平也许不难,但打败他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个疑似“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的家伙,凭借被捕后的一言不发和警方的证据不足,加上林香茗出面干预,最终法院只认定他犯下了杀死房志峰这一宗罪状,加上他未满十八岁,只被判刑十年……当时很多刑警就愤愤不平,比如李志勇,一年以后喝多了酒还红着眼睛跟自己吼:“你信不信周立平坐不满十年牢就会被放出来?你信不信他出来还会杀更多的人?!”那一声声责问言犹在耳。

    现在扫鼠岭上发生的惨剧,足以证明李志勇的责问绝不是杞人忧天。

    到底该怪谁呢?

    杜建平下意识地看了刘思缈一眼。

    刘思缈装成没看见。

    很短的时间里,市第一监狱、周立平住地的派出所、街道、帮教机构都把相关情况汇报上来:周立平在两年前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而提前获释后,既没有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没有打扰曾经收养过他的姨妈,而是另外找了个便宜的房子租了下来。起初他租房子很不顺,合同签了,定金交了,房东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他是个坐过牢的杀人犯,立刻毁约。几次之后,连房产中介公司的业务员都不好意思了,帮他租了套小一居,房东长年在美国居住,很少回来,一切委托中介公司代理,也就少了很多麻烦。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周立平按时向住地派出所报到,民警们都恨他不死,就算是公事公办也没让他好过过,但他面对任何冷嘲热讽和白眼斥责,永远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按照别人的支使一次次穿梭在各个基层政府部门之间,登记,签字,盖章,最终重新办了户口和身份证,并在帮教机构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交通协管员的工作。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每天早晚戴着顶小红帽,穿着橙黄两色的马甲,手里举着面红旗,站在红绿灯下指挥交通,渴了就到附近公厕喝口自来水,饿了就在百姓餐亭买个馒头啃……也许是因为这头野兽看起来真的变驯服了,派出所和街道渐渐减轻了防备之心,甚至在不久之后发生的“寻枪事件”中,街道主任还出来帮他说了几句话:“那小伙子我看应该是改造好了。”

    这一切,杜建平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因此他既痛恨那些基层干部,痛恨他们怎么能相信一只嗜血的虎变成了温顺的猫,也痛恨自己,那次“寻枪事件”中,如果自己相信李志勇的话,对周立平穷究不舍,直至绳之以法,就不会酿成今天扫鼠岭上的惨剧,还白白地折损了一位战友……

    抓捕周立平的小组分成两个:A组由林凤冲带队,前往周立平的家中,楚天瑛也跟他一起去,这样无论能否在家中抓到周立平,都可以立刻对他的住处展开搜索和勘查;B组则由杜建平亲自带队,到名怡公关公司去,因为根据对周立平手机的追踪定位,那部手机目前在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一带。

    来到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之后,警方找到园区办公室主任,详细了解了D座的内部结构、进出路径以及名怡公关公司的具体方位。杜建平对车里的刑警们说:“大家知道,这个周立平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十年前就曾经杀害了多名群众——其中包括一位女警,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让他把牢底坐穿。这一回他还能不能继续这么好运,就看你们的了!”

    一位膀大腰圆的刑警冷笑一声:“老板你放心,这回我们不仅要抓住那个狗杂种,还要把他剁碎了打包快递给阎王爷。”

    “是这个话!”杜建平点点头,“不过要注意,在抓捕行动中要尽可能避免开枪,争取将周立平生擒活捉,不然直接给他个痛快就太便宜他了。考虑到此人极度危险,身上可能携带武器,所以遇到对方开枪拒捕,万不得已时可以开枪,只是要避免打到其要害,还要注意群众安全。”

    这时林凤冲打来电话,说在周立平的住处并没有发现他,这样一来,几乎可以肯定周立平就在D座里面了。

    刑警们一个个虎目圆睁,等候着杜建平下达进攻的命令,但临战一刻,杜建平却心头沉重起来。一个穷凶极恶的未成年杀人犯,坐牢八年,足以让他在犯罪技巧、犯罪心理甚至体能上都得到显著的“提升”,一旦拒捕,手下的兄弟们就面临着死伤的危险,而无辜群众更是难免遭殃……最好的办法是派一个人先进到名怡公司里打探清楚周立平的工位、状态,甚至提前把名怡公司乃至整个D座的员工都疏散,但这一车刑警都是多年抓捕重案犯的老捕头,脸上都挂着相,莫说经验丰富的周立平,就是普通人见了都绕着走,而周立平刚刚作案,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有所觉察,对疏散群众这种事儿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实在不行……只好猛闯硬撞了。

    正在杜建平把心一横,准备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拍GL8的车门。

    这把车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杜建平扭头朝着窗户外面一看,又惊又喜,呼啦一下拉开车门,站在门口的正是老部下李志勇!

    两年不见,李志勇变得更胖了一些,小鼻子小眼看上去还是那么倔强中透着一股子憨劲儿,头发梳理得整齐了一些,胡须也都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的黑色西便装虽然有些皱皱巴巴的,但比起当刑警那会儿不知利落了多少倍。见到老领导以及车里的几位旧同事,李志勇特别高兴,跟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怎么在这儿啊?”杜建平问。

    “我还想问您怎么在这儿呢!”李志勇说,“别的不认得,这两辆GL8可是咱们刑警队的老伙计了——有案子?”

    杜建平“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李志勇知道规矩,警方要办案的时候,对“外人”是一滴水都不能往外露的。

    他突然说了一句:“你们是来抓周立平的?”

    杜建平看了他一眼:“你咋知道的?”

    “这是什么地界儿?高科技孵化园。”李志勇说,“要说出个经济犯、诈骗犯啥的,我信,可那也用不着咱们刑警大队龙虎豹的出动这么多人,既然要抓的是刑事罪犯,这阵势还得是犯了大案的,整个园区我能想到的就是周立平了。”

    “老刑警果然眼毒。”杜建平一笑,又追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周立平在这园区里?”

    李志勇说:“我和他都在D座的名怡公司上班。”

    猫和老鼠居然在一个洞里,而且那只猫还曾经被那只老鼠生生地剥下了猫皮——所有人听了都目瞪口呆!

    虽然一时半会儿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杜建平知道,自己一直盼望的那个对名怡公司知根知底的人就在眼前了:“周立平在公司里吗?”

    “在!”李志勇也严肃起来,“我这是提前下班。出来时,他还在工位上。”

    杜建平点点头:“能不能配合一下我们的抓捕行动?”

    “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李志勇说,“我回办公平台一趟,您派弟兄们守住东西两个门,等我打您的手机报告情况再行动。”

    “好样的!”杜建平高兴得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臂膀。

    “哎哟!”李志勇疼得叫了一声。

    “咋了?”杜建平一愣,“我这没使多大劲儿啊?”

    “没事儿,昨天公司搬家具扭到了。”李志勇说完,转身向D座走去。

    等李志勇进了D座,杜建平立刻跳下了车,两辆GL8里的刑警们也都涌了出来,他们一个个身穿棕色或黑色的皮夹克,神色严肃而警觉。杜建平把手一挥,刑警们像捕猎的狼群一样,弯着腰迅速冲向D座,一队把住了西门,一队从南边绕向东门,然后在门口齐刷刷刹住了脚步,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就在这时,杜建平的手机响了,接通后,里面传来了李志勇有些焦急的声音:“周立平跑了!”

    杜建平的脑袋“嗡”一下子,立刻从腰间拔出手枪,撞开玻璃门冲进D座,身后的刑警也跟着他涌进了一层大厅,手里都举着子弹上膛的手枪,擦得锃亮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倒映出了他们纷乱的倒影。

    他们径直冲进了名怡公司的大门。装饰着鹅黄色背板的前台后面,坐着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姑娘,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还没喊出声,就见同一个公司的李志勇从里面跑了出来,跟这群杀气腾腾的不速之客接上了头。

    “你不是说他刚刚还在吗?”杜建平问。

    “对啊,我出来时瞟见他坐在工位上看电脑呢。”

    “那怎么这么快就跑了?他的公文包什么的还在工位上吗?”

    “他一个司机,上下班从来都是空着手的……”

    “东门东门,你们有没有看见周立平出来?!”杜建平对着警用通话器喊道。

    “没有看到!没有看到!”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李志勇在车门口跟他们打招呼时,被周立平隔窗看到了,所以逃跑了……杜建平硕大的脑门儿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如果就这样放跑了这个重大的犯罪嫌疑人,再想活捉他可就难了。杜建平一跺脚,转身往门外走,与一个正在慢悠悠往门里走的人撞了个满怀。

    杜建平定睛一看:居然是周立平!

    杜建平一把抓住周立平的胳膊,咔嚓一个反拧,右脚再伸出一绊,周立平烂泥一样“啪”地摔在地上,一群刑警扑了上来,摁脑袋的摁脑袋,掐脖子的掐脖子,戴手铐的戴手铐,周立平起先还“哎哟哎哟”地喊疼,后来也许是脖子被卡的缘故,嗓子眼儿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呜呜声,像狗似的。

    前台的姑娘惊恐万状地啊啊大叫着,名怡公司的员工纷纷从前台与办公区的隔断后面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看。

    “老板。”一个刑警望着杜建平,摇了摇头,意思是在周立平的身上没有搜到任何武器。

    杜建平蹲下身,薅起周立平的头发问:“姓名?”

    “周立平。”

    “知道你犯什么事儿了吗?”

    “不知道。”

    “行!换个地方让你知道知道!”

    几个刑警像拎小鸡子一样把他拎起来,几乎是足不沾地地架到D座外面去了。

    从始至终,楼道里其他的办公区都静悄悄的,连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好像一具具静候来访的水晶棺材。

    4

    周立平被捕的消息传到临时指挥部,印厂车间里欢声雷动!忙碌了一夜的刑警们虽然一个个眼圈发黑,但此时此刻脸上都绽开了笑容,有的靠在墙上,掏出烟来嘬瘪了腮帮子地吞云吐雾,有的给媳妇打电话,低声下气地为昨晚没回家道歉,有的原地做着扩胸、扭肩和转头的运动,顿时全身上下咔吧作响,还有的从那台木架子车上解开塑料袋的扣,拎出一根已经变得又冷又硬的油条,费劲地嚼着,狼吞虎咽。

    由于是重特大刑事案件,接下来的审讯工作将在市局刑侦处预审科进行。有刑警走到刘思缈面前请示:“刘处,这边儿是不是可以收拾一下了?”意思是要不要做撤销临时指挥部并撤离的准备?刘思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刑警很识相,赶紧闪到一旁去了。

    案子就这么破了?刘思缈有点儿没想到。杀了四个人,放火焚尸,作案者还是一个具有丰富反侦查经验的“老手”,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网了……想想唐小糖在隧道风亭下惊心动魄的尸检,想想隔一条马路的苗圃里同袍们彻夜繁忙的身影,想想清晨在这间屋子里召开案情分析会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的场景,特别是想到那片被狂风吹过围墙的白色塑料布,她顿时产生了恍如一梦的感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接通时里面传来了李三多兴奋的声音:“思缈,好样的!”

    “同志们的功劳。”

    “甭谦虚了,我已经知道了,能这么快抓到人,主要归功于你正确的办案思路……接下来就是预审科那边的事情了,你赶紧回家休息一下吧!”

    汤是热的,只是汤底掺着一根头发丝儿,别人看不到,刘思缈却察觉得一清二楚。

    “您有话直说,是不是不让我碰这个案子了?”

    “你看看你,心眼儿比林黛玉还窄。”李三多笑嘻嘻地说,“许局长跟我商量过了,让你休息一下是怕你累病了,市局刑技处一大摊工作你让我们找谁替补?再说了,地铁换乘站,各管各的线,哪儿兴像宋丹丹那样逮着一只羊从头薅到脚的?”

    撒谎!刘思缈明白,李三多的话里半真半假,抓捕到了重大犯罪嫌疑人,确实标志着案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不要说刑技了,就是刑侦也要让位于审讯,但绝不意味着刑侦刑技就此可以大撒把。且不说还存在着真凶另有其人的可能,就算是周立平真的是杀人犯,那么接下来侦查终结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直至法院审判等一系列司法程序,每个环节都需要刑事技术处出具各种物证的鉴定报告,虽然这些工作绝大多数不需要自己亲自来做,但刻意强调让自己“休息一下”,还是能听出弦外之音。

    如果搁在过去,以刘思缈的脾气,她一定会跟李三多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究个明白,但最近这一年来,她时时产生一种倦怠的感觉……因此,一向对事业、对生活都那么一丝不苟的她,竟越来越多地产生“差不多就行了”“难得糊涂”之类的想法,而这种想法的大量产生也让她日益烦躁和矛盾,她不想妥协,但又不得不妥协。

    “好吧。”她说。

    李三多挂上了电话,刘思缈猜他一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举目四望,印厂车间里刚才还露出放松之色的警员们,似乎都在一瞬间忙碌起来,半合的笔记本电脑重新打开敲击着乱字符,铅笔在模拟画像本子上刷刷地摩挲出不规则的线条,已经拆到一半的犯罪现场重建EPS发泡模板拼回去又拆下来,低着头像松鼠一样反复点数着那些一眼即明的犯罪现场勘查检材,看似聚在一起商讨着案情其实在说跟案情毫不相干的废话……刘思缈明白,这一定是他们知道了自己被命令离开扫鼠岭案件的专案组,所以只能这样假装埋头工作,不让自己注意到他们眼中的困惑与尴尬。

    心领了。

    刘思缈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如果现在回家,或许还能赶上瓦冈诺娃俄罗斯芭蕾舞学校的线上舞蹈课。

    可是……现在专案组的几个主要领导都不在,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合适吗?至少,应该跟杜建平打一声招呼吧。

    正在这时,印厂车间的墙角突然传来一声吼:“什么?怎么能发生这种事?!”

    刘思缈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位负责协调专案组与案情相关属地派出所关系的警官在发飙:“这也太不像话了,姓马的疯了?”

    刘思缈走了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那警官好像没听见,还在对着手机大发雷霆:“你马上派人带那个厨师去验伤,另外,把马笑中看起来!什么?你办不到?你干什么吃的你办不到——”

    “我问:出了什么事?!”刘思缈的口吻瞬间变得凌厉。

    那警官再不敢装聋作哑,挤出个笑脸,指着手机说:“刘处,马笑中闯了个大祸……”

    刘思缈一把抢过他的手机,问电话那一端的警员:“我是刘思缈,你们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得到杜建平的调令后,马笑中带着一个名叫丰奇的手下迅速赶到童佑护育院,接替了柴永进的工作。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那几个横眉立目地守在前后门口的便衣警员撤走,然后将护育院的员工们叫到一层大厅里,让他们坐在门口那张草绿色人造革面的软包长椅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跟他们拉家常:护育院工资高不高啊?居住条件怎么样啊?孩子们好不好带啊?聊得那叫一个热乎,搁进去冻饺子三分钟就能出锅。员工们本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战战兢兢的,现在见到这么个长得奇丑无比、有点儿二了吧唧的矮胖子东拉西扯,顿时放松了下来。马笑中对那个名叫池凤丽的院长秘书尤其青睐有加,一口一个“妹妹”叫得好不亲热。池凤丽本就是个混欢场的,这会儿见这矮胖子跟前面那些一身正气的刑警摆明了两条道儿,更像是看场子的大哥,自然花随水柳迎风,一边跷着二郎腿,不停地用小手指摩挲着打底裤上一个似有若无的窟窿,一边以手掩口跟马笑中打情骂俏,旁边的丰奇清了好几下嗓子提醒马笑中注意身份,矮胖子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和池凤丽调笑不休。

    打扰了马笑中雅兴的是一个电话,专案组打来的,通报一下案情侦破工作的最新进展:已经锁定重大犯罪嫌疑人周立平,现在刑警们正兵分两路,一路去他家,一路去他所在单位实施抓捕。

    听到“周立平”这个名字,马笑中一愣,可还没容得他细想,护育院的大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短发,上身穿一件驼色翻领皮外套,里面是将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的白色一字领羊毛衫,下身是一条九分流苏牛仔裤。她那颧骨奇高的脸上,刷了大白似的涂着厚厚一层粉,也许是刻意掩饰发黑的眼圈,所以眼底周围涂得比其他地方要更白一些,两瓣外凸的嘴唇抹着肥厚的唇膏,好像白瓷餐盘的中间搁了一块刚挖出来的鸡心。

    她一进大厅,坐在软包长椅上的那些员工,都站了起来叫“崔总”。

    马笑中知道这就是童佑护育院的副总崔玉翠,颠颠儿地站起身,笑嘻嘻地上前伸出手:“崔总您好,我是咱们这片儿的民警,姓马,您跟我叫老马就行。”

    气场上就先输了一筹,崔玉翠伸出手搁在他掌心里,又马上抽回,眼神警惕:“紧巴巴地把我叫回来,什么事?”

    “瞧您说的,能有什么事儿?能有什么事儿?”马笑中一副对不住的模样,“这不,昨天半夜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撞死了人,肇事车辆逃逸。您也知道,快到年底了,各行各业都为了年终业绩攒任务量呢,交警队赶紧调查,怀疑肇事车辆是邢院长开的那辆车,所以就王朝马汉的一股脑儿来查,结果刚才得到信儿,肇事车辆找到了,跟邢院长那车毛线关系没有,想剁手剁脚丫子上了,把我派来扫扫尾,一会儿没啥事儿,我跟我这小老弟就撤了。”

    坐在软包长椅上的员工们听得一头雾水,刚才警方调查时盘问了很多问题,确实大都集中在邢启圣的去向上,但是也问了很多涉及护育院管理方面的问题,所以一时之间搞不清这矮胖子说得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崔玉翠也被他搞糊涂了。不过她是扔进锅里能榨十斤油的老江湖,最会的一套本事就是见人扮人相、见鬼说鬼话,毕竟对方是个官家人,话里话外又很给面儿,自然不好再摆个冷面孔,于是换了一副笑模样,亲自给马笑中点了根儿烟,俩人真真假假地客套着攀谈了起来。马笑中提了几个问题,大都涉及邢启圣的个人生活习惯,不触及案件核心,属于绕着井沿儿跳舞,崔玉翠见招拆招,既不踩脚也不踩线,只在提及邢启圣的感情生活时随口来了一句:“他就喜欢个嫩的,越嫩越好。”突然意识到好像说错了什么,偷眼看马笑中,见矮胖子正色眯眯地盯着池凤丽打底裤上那个窟窿,赶紧把话题岔开了。

    就在这时,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饭来啦!”

    马笑中抬眼看去,一个穿着军绿夹克外套、里面露出白色厨师服的粗胖男人从护育院的后门走进了楼里,他的面庞红润,绿豆眼,肥嘟嘟的肚子鼓得像怀孕了似的,手中提着几个超级大的塑料袋,一走路哗啦哗啦直响。

    “这位是?”马笑中指着来人问崔玉翠。

    “咱们护育院没有食堂,就跟附近一家饭店签了个长期供饭的合同,这位就是负责做饭和送饭的包师傅。”崔玉翠说,“您要是没别的事儿,干脆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摆明了是慢走不送的客套话,马笑中却没听出来似的,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我这中午饭还没吃呢,现在正好一锅烩了。”说着起身从包师傅手里接过塑料袋,把一个个白色餐盒端出来搁在大厅里的一张长桌上,挨个儿打开来:馋嘴蛙、软炸里脊、黑椒牛柳、清蒸鳜鱼……许是饭菜刚出锅的缘故,烫得他直搓手指头。其中有一个圆形餐盒里的冒菜让他哈喇子淌了半尺长:红通通的辣汤中间,填满了大虾、滑牛肉、毛肚、蟹肉棒、金针菇、血旺……他掰了一双筷子,夹了块巴沙鱼塞进大嘴巴里,一边嗦啰着舌头一边忍不住喊:“好吃,真他妈好吃!”

    包师傅没见过这矮胖子,见他吃相鄙俗,不禁从鼻孔里往外不屑地一哼,然后提着一个小一点儿的塑料袋往楼道里面走。

    “哎哎哎!”马笑中一边吃一边招呼他,“别走啊,那塑料袋里是啥好吃的?给我瞅瞅。”

    “有啥好看的!”姓包的不耐烦地说,“给小孩吃的。”

    崔玉翠赶紧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对马笑中说:“老马,那袋子里是给孩子们吃的,一把年纪了咱总不能吃儿童餐吧……老包,这位民警同志跟你开玩笑呢,你快点儿把饭给孩子们送去!”

    姓包的一听是民警,神色顿时慌乱起来,拔步就往楼道里走。

    马笑中端着冒菜,两步就截到他面前,笑呵呵道:“你这人忒不痛快,让你打开你就打开,老马这辈子还没见过儿童餐啥样呢,让咱开开眼嘛!”

    姓包的看着崔玉翠,崔玉翠又要插到他俩中间打圆场,站在一旁的丰奇斜里跨出一步,拦住了她。

    姓包的没办法,把塑料袋放在地上,蹲下,慢慢解开塑料袋的扣,拿出一个餐盒,好半天才抠开盖子。

    呈现在马笑中面前的是满满一盒很难说是饭菜的糊状物,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大约就是把客人吃剩下的各种菜倒在一盆同样是吃剩下的疙瘩汤里,跟泔水没有任何区别,表面上竟还清晰可见地浮着半截烟头……

    丰奇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

    正当他用手指甲狠狠抠着掌心暗暗告诫自己“作为一名警察绝不能滥用暴力”的时候,旁边的马笑中吼了一声,将手里那盆冒菜“呼”地拍到姓包的脸上,滚烫的红汤顿时在他脸上燎起无数个水泡,疼得他“嗷嗷”惨叫着弯下腰,双手还没捂到脸上,马笑中腾地抬起膝盖,狠狠撞在他的鼻梁正中间,可以清晰地听到鼻梁骨“咔嚓嚓”粉碎性骨折的声音!姓包的顿时倒在地上昏死过去,满脸红的紫的不知是血是汤,已经完全分不出五官,竟跟他给孩子们吃的那一盒盒泔水差不多的模样!

    护育院那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司机刚喊了一声“警察怎么打人啊?”就被马笑中一脚踹倒在地上,劈头盖脸地扇了几巴掌,像受到攻击的犰狳一样缩成一团不敢再言语,其他的员工见这个原本和蔼可亲的矮胖子突然面目狰狞、狂性大发,一个个都吓傻了。到底是崔玉翠见过世面,拿出手机就要拍照,被丰奇一把夺了过去。她本就是一个泼妇,这会儿扑上来就跟丰奇撕扯,马笑中一句“丰奇你腰里那手铐子是过家家用的啊”,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抻出手铐,将崔玉翠的胳膊反拧过来铐上,掐着脖子摁在地上,崔玉翠蹬着腿儿尖叫了一会儿,见啥用没有,才不挣扎了,嘴里兀自用脏话骂个不休。

    “你们!”马笑中对那些发了瘟的鸡一样瑟瑟发抖的护育院员工说,“面朝墙都给老子蹲下,不许说话!”

    听到外面地动山摇的,原本在办公室里翻检材料、在教室里看护孩子们的警察都纷纷走了出来,见是马所长大发淫威,赶紧装成没看见,各忙各的去了,丰奇叫了两个人,把姓包的送到附近医院去,然后愁眉苦脸地过来跟马笑中说:“所长,这回您娄子可捅大了……”

    马笑中一边揉搓着打人打疼了的指骨,一边说:“你去给专案组打个电话,把这事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汇报一下。”

    “您还嫌事儿不够大?”丰奇瞪圆了眼睛,看了看面朝墙蹲成一排的护育院员工,把马笑中拉到远处低声说,“这要让上面知道,非把您给撤职查办不可,现在咱们得想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马笑中龇牙一乐:“听我的,打电话给专案组,只许添油加醋,不许往小了说。”

    丰奇跟着他在派出所工作了好几年,深知这位所长大人放个屁都不带逆风的,论及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普天之下几乎没人能比,眼下虽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按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儿,于是打电话给专案组汇报完了情况,一抬头,突然不见了他的踪影。

    这人去哪儿了?

    丰奇四下里寻找,才发现马笑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正隔着门缝往里面看。

    丰奇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一个女警察正在微笑着给孩子们念一本名叫《来信了》的绘本,那些肢体或智力存在疾病的孩子们围坐在她的身边,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手中的绘本,听得非常专心,他们的目光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有个脑袋很大、脖子软软的小女孩依偎在女警察的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怕她离开似的,黄昏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身上,让人感到迷离而辛酸。

    “所长,”丰奇轻声说,“刘思缈处长接的电话,让您马上停职,等待上级的调查和处理,会派红山路派出所的所长孙康来接替您的工作。”

    “糠大萝卜?”马笑中一听点了点头,“自家兄弟。等他来了,你记得跟他说:那个院长邢启圣,不仅仅是受害者。”

    丰奇有点儿没听明白:“不是说他就是扫鼠岭上的四个死者之一么?”

    “崔玉翠说邢启圣‘就喜欢个嫩的’时,没有看池凤丽,而池凤丽也神色平静,并没有心虚或生气,说明崔玉翠说的‘嫩’不是指她。”

    “嗨,我还当您那会儿看池凤丽是为了——”丰奇突然明白了马笑中话里的意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看了看教室里面的孩子们,“您是说——”

    马笑中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塞在他手里:“出门往北第二个红绿灯,有家西贝莜面村,你去买十二份儿童餐,顺便再买些铁板粉丝包菜、小锅牛肉、胡麻油炒鸡蛋什么适合孩子吃的,不要放辣椒……也问问这里值班的同事们想吃什么,一起买了带回来。”

    丰奇十分吃惊,他知道马笑中一向粗中有细,却没想到他细到这个地步,在来的路上就考虑到了孩子们的晚饭。

    他拿着钱往外走,走到楼道口,回过头,见马笑中还站在原地,神色阴郁,望向教室的目光十分凝重,完全不像那个一向玩世不恭的他……

    丰奇提着一大兜子饭菜回到童佑护育院的时候,马笑中已经走了,代替他的是红山路派出所所长孙康,一个眉眼粗犷、大手大脚的家伙,他跟丰奇一起来到孩子们所在的那间屋子里,女警察讲故事已经讲得口干舌燥,见他俩来了,像见了救星一样,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现在咱们先去洗手,然后吃饭好不好?”

    孩子们望着摊开在桌子上的一盒盒香喷喷的饭菜,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去洗手。

    女警察明白了,平时孩子们就算吃泔水,也会遭到那几个保育员的打骂责罚,而且,根本没有人照顾他们养成饭前洗手的习惯,于是自己到洗手间打了盆水,用肥皂挨个儿给他们把小手洗干净,然后让他们去拿餐具。

    孩子们涌到暖气片旁边的一个布满裂纹的包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了他们的“餐具”,大孩子一个个地拆开,分给小孩子。

    女警察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餐具”,只是一个个用过的方便面盒和面叉子,也许是每次吃完饭只简单用水冲了一下而没有洗的缘故,每个饭盒的底部都肮脏不堪,不是结了嘎巴,就是一圈绿毛——只有一个不锈钢饭盆例外,稍许干净些。

    孙康拿起一个方便面盒看了看,气得狠狠骂了一句脏话,看孩子们有些害怕,又赶紧蹲下来跟他们解释:“叔叔是骂坏人,不是说你们。”女警察对他说:“我到旁边找个超市或便利店什么的,买些餐具来,好一点儿的,不容易打坏的,木头的或搪瓷的。”

    女警察刚往门口走了两步,那个脑袋很大、脖子软软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哭了,扑过来揪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走,接着几乎所有的孩子们都哭了,屋子里一片哭声。

    女警察蹲下身,抱着那个小女孩温柔地哄着,渐渐地,她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孙康把丰奇拽到屋子外面:“这什么情况?!”

    丰奇把马笑中打人的前后经过给他讲了一遍,然后说:“马所长让我告诉您:那个名叫邢启圣的护育院院长,不仅仅是受害者。”

    孙康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什么,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带来的一个下属叫来说:“你让所里派辆车来,把蹲在门厅里的那帮傻……那帮人渣全都给我拘到所里去!多分几间屋子,派专人盯着,整夜盯,不许他们串供,这草台班子上星光大道,不定后面憋着什么大戏呢!”

    女警察忽然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孙所长,您进来一下。”

    孙康走了进去,孩子们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正在安安静静地等着吃饭。

    “啥事儿?”孙康问。

    女警察指了指桌子上一排已经摊开的“餐盒”。

    孙康没懂,皱着眉头说:“赶紧扔了吧,看着就恶心,孩子们要是没事儿,你就去买餐具,这儿我盯着——”

    “不是,孙所长。”女警察说,“我数了一下,这里一共有十二个孩子,但餐盒却有十五个。”

    “那又怎么了?”孙康只嘟囔了一句,就猛地瞪圆了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多出的那三个餐盒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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