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口琴只响了一声!
在黑夜里。
猝然响起,又猝然结束,猝然得让人始料不及、肝胆俱裂。
李志勇一愣,手里的车把没握稳,加上淅淅沥沥的秋雨让道路湿滑的缘故,他一下子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所幸小腿撑住了地面,才没有跟车子一起摔倒。
他抬起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但天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黑,而是闪耀着一种晦涩的深灰色。路灯下面,无数细碎的雨丝不辨方向地飞舞着,每一丝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他再一次骑上车座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力气蹬上眼前这一段上坡的路了。这段路不算很陡,但很长,要搁往常,他宁可绕个远也不走这儿,但是今晚不行,因为在路尽头的望月园,有个人正在等他。
他索性推着车慢慢往前走,这辆黑色二六永久自行车还是上大学时买的,工作后每天上下班他都还骑着,结实而耐用。有很多人劝他,这种钢架结构的车子早就过时了,随便一辆新款的铝合金自行车都比它轻巧,可是他舍不得换,像珍重老朋友一样爱护着它。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微胖的身躯再加上“老朋友”沉重的车身,好像一只狗熊拱着巨石上山,再蠢笨也没有了。
黑色胶皮车轮碾压过湿漉漉的地面,粘上了一些彩条和亮片——相距两条街的雕塑公园最近一段时间举办多场温拿演唱会,这些大概是粉丝们散场后随手抛弃的。道路两边的那些小店:福华肥牛城、嘉事堂药店、衣来客服装店和西郊电子市场,好像给他送葬似的,随着他的每一步上行,依次熄灭了灯光。李志勇被这诡异的熄灯方式搞糊涂了,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又左右瞧了瞧,整条大街上莫说人,连一条狗都没有看到。他扬起双下巴,望月园那高台上的汉白玉月牙雕塑就在不远处了。
突然!
口琴声再一次响起,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复的音节,翻来覆去,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不知为什么,黑夜随着口琴的声音痛苦地颤抖起来,一次次痉挛,一层层阴冷,一步步瑟缩,一点点叵测……
好像是一首很熟悉的流行歌曲的前奏,但就是想不起是哪一首歌了。
然后,一切又沉寂了下来。
原地伫立了很久很久。直到确认口琴不会再一次发出声音,直到回荡在耳鼓里的那些重复的音节彻底消失,直到落雨扑簌簌地把街头巷尾的边边角角冲刷干净,直到整个世界没有一丝刚才那阵悲戚的余音存在过的痕迹,李志勇才像被解除了咒语一般,松了松麻木的小腿,推着自行车,慢慢地来到了望月园的门口。
望月园是一座很小的公园,占地不过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但由于地势的原因——恰恰位于这段上坡路的最顶端——反而成了这个地区的“地标性”建筑。整座公园是石墙环绕的一座丘陵,公园大门是一个石头拱门,朝着正北方向洞开,拱门里面,一排宽大的阶梯直通丘陵顶部,在阶梯尽头的制高点卧着一弯汉白玉月牙,月牙上雕刻着一个长着胡须的人的侧脸,寓意着“月亮公公”。只是这位月亮公公的神情实在古怪,眉毛蹙起老高,浓密的胡须章鱼触手似的张扬着,翘起的嘴角笑得十分诡异,在夜色下活像个生了白癜风的守墓老人。
李志勇把自行车支好,抬脚往台阶上走。登顶之后,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他喘着粗气扶了“月亮公公”一把,汉白玉材质挂着深秋的雨水,两样寒凉扎得他掌心一疼,他赶紧松开手,在另外一侧的袖子上摩挲着,抬眼寻找那个约好在这里等待的人。
这里是望月园的顶部,一座铺着大理石的圆形广场,正中央是半扇下潜式喷水池,不锈钢盖板在夜色里发着幽幽的蓝光,广场的南边拱起一面圆弧的花岗岩墙壁,上面嵌着玻璃钢仿铜的浮雕。李志勇穿过广场,沿着浮雕墙走了一遭,也没找到人。正当他习惯性地做出每次一犯难就揪着自己粗大的鼻头的动作时,突然发现要找的那个人正呆呆地坐在广场外面一张墨绿色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副口琴。雨水在他周身笼起一层银色的光芒。
“香茗!”李志勇一面喊着他的名字,一面向他走了过去。
2
林香茗大概在沉思着什么,听到呼唤,身体竟颤抖了一下,才抬起头,望着李志勇的两道目光既熟悉又陌生,以至于李志勇嘟囔了一句:“是我,咋的?不认识了?”
林香茗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你也不找个地方躲躲雨?”李志勇皱着眉头说,四下里看了看,才发现整个望月园居然连座亭子都没有,事先约在这里见面是自己提议的,没有考虑到下雨的因素,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雨不大。”林香茗微笑着说。
“走吧走吧,公园南边有个青塔小区,小区里面有家小馆,别看门脸儿不大,菜的味道特别好,我请你到那儿撮一顿——甭跟我说吃过了晚饭那种话,吃过了也再吃点儿,马无夜草不肥嘛!”李志勇一边说一边走下台阶,出了公园,踹起车支子,推车往青塔小区走去。
林香茗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起初都不说话,只听到自行车的链条在链轮上咯嗒咯嗒富有节奏的滑动声。这样的气氛让李志勇有点儿紧张,一不留神,脚踝骨被脚蹬子磕了一下。
“哎哟!”疼得他叫了一声。
“没事吧?”林香茗问。
“没事儿!”虽然挨了磕,但李志勇挺高兴他们之间的沉默被打破,“刚才那口琴,是你吹的?”
林香茗“嗯”了一声。
“好像是什么歌儿的前奏……”李志勇嘀咕道,似乎希望林香茗给他一个答案,但是林香茗一声不吭。
李志勇不禁看了他一眼,那张清俊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个人真是一个谜。
李志勇想起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办到一半,当受害者越来越多,案件的侦破工作却一筹莫展的时候,市公安局副局长许瑞龙给专案组组长杜建平打来电话:“我这边有个中国警官大学的大三学生,主修犯罪心理学和行为科学的,给你派过去支援一下。”
杜建平正被案件搞得焦头烂额,累得带状疱疹都复发了,对上级的指示有些不耐烦:“我这边是鸡毛掸子解毛线——要多乱有多乱,您就别往我这儿派实习生啦!”
“什么实习生!”许瑞龙不客气地纠正道,“是支援!”
“支援”到的第一天,直接上了案情分析会。林香茗给专案组全体成员的第一印象特别好,小伙子虽然眉清目秀得像个姑娘,但是十分谦逊,本来已经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但一看围绕长桌坐着的刑警们都摊开了蓝皮记事本,立刻把电脑收起,从挎包里掏出了纸笔。整个会议过程中他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对屋子里十几杆老烟枪的喷云吐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尽管他自己绝不抽烟。他认真地聆听每一个人的发言,手中的笔几乎不停顿地在纸上沙沙沙地记录着什么,但直到会议结束时他都没有说话。杜建平都快把他忘了,临到散会前才想起这儿还有个副局长派来的呢:“小林,你看你有啥想法没有?”
林香茗摇了摇头。
“别不说话啊,案情分析会就是让大家敞开了说话的!”杜建平笑道,“你是上面派来的‘支援’,就得给我们支援支援嘛。”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笑声。
“我初来乍到的,没有什么经验,这一屋子都是我的师傅,我先跟着大家多学习、多了解。”林香茗笑着说。
散会后,杜建平跟好几个刑警感叹道:“那个小林很懂事,你们多带带他。”又半开玩笑地对李志勇说:“你跟小林学学,看人家比你年轻那么多,却一点儿都不毛躁,有规矩、有眼力见儿。”
李志勇不吭声,心说“这回只怕您是看走眼了”。
十年前的李志勇二十八岁,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了六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也都吃得,在刑警队伍里属于“正当年”,按理说应该是领导重点培养的对象,却一直不太入杜建平的眼,甚至给他取了个“狗熊”的外号。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膀大腰圆,而是两个原因:一来他脸不洗头不梳,总是灰不溜丢的模样,平日里耷拉个脑袋,只知道埋头干活,不知道抬头看路;二来他脾气古怪,平时闷闷的,不大爱说话,但是一探讨起案情又死倔死倔的,一旦钻起牛角尖,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纵使杜建平这个顶头上司,他也敢当面顶撞——综合这俩特征,就连李志勇自己也不拒绝“狗熊”这个外号,反正警队里无人没有外号,比起有的男警官外号叫“大嫂”的,自己这个已经好太多了。
不过李志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办案喜欢动脑子,偶尔看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平日里有意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比如在这次案情分析会上,他就发现那个一言不发的小林看似“不毛躁、有规矩”,其实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案情分析会是指围绕某一重案,由牵头侦办的主要领导召集相关警务人员召开的会议。这种会上,不管警衔、职位、年龄,只要是与案件相关的见解,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说什么。因为刑侦工作本身就是用证据和推理对真相的还原,在案件侦破之前没有任何人掌握绝对真理,所以必须坚持言论上的自由和民主,集思广益,如果总担心“顶撞了领导会不会给我小鞋穿”,那就什么正事也别做了。因此,为了某一项证据是否可靠,为了某一个推论是否合理而发生争吵,会上闹得脸红脖子粗是常事,会后谁也不会计较……尽管如此,会议过程中,大家还是会对每个发言者的言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这种点头未必代表着赞同和支持,更多是一种尊重和习惯。
但是林香茗没有。李志勇发现,整个的会议过程中,他确实听得非常专心,但很少对发言者的发言点头——唯一的一次,竟是对自己说的一段话,而那仅仅是自己一个考虑得非常不成熟的突发奇想。
“前面,法医和刑技组的同志们已经总结过了,罪犯的犯罪模式是相同的,就是在受害人用钥匙打开防盗门和房门的一瞬间,用铁榔头出其不意地猛砸后脑,致其昏厥后,抬入房间内实施奸杀。但是大家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犯罪时间——”
杜建平打断他道:“刚才说过了啊,犯罪时间多是在晚上十点之后,对晚归的独居女子下手。”
“我说的犯罪时间,是指罪犯从出现在受害者身后到拿出凶器行凶的时间。”李志勇说着,将投影仪上的幻灯片翻到自己想演示的那几张,“大家来看,这三个犯罪现场,都发生在这种六层以下的旧式板楼里,一个在三层,两个在四层,我实地勘查过,这些板楼都是砖混结构的,楼道灯是那种敏感度非常高的感应灯,那么受害者十点左右回到家,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感应灯一定是亮着的吧?”
同志们都在点头,目光里也都很茫然,没有听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只有林香茗眼睛一亮。
李志勇看到了,却装作没看见:“既然感应灯是打开的,那么楼道里应该非常明亮,这种情况下,当罪犯发起袭击的时候,为什么受害者连本能的抵抗动作都没有?”他拿起尸检报告,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你们看,尸检报告上写得很明白,受害者的第一个创口都位于枕部,头皮呈星芒状裂伤,周围有圆形挫伤,从周围向中心逐渐变轻,颅骨呈凹陷状骨折,并有放射性骨裂……可是三个受害者没有一个的手部、胳膊或肩膀上出现抵御伤,一个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事发太突然了,她们被惊吓到了,瞬间失去了抵抗的反应?”杜建平猜测道。
“如果是第一个受害者,这样的猜测还合理,问题在于,当第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后,我们立刻通过各个街道、小区的居委会向居民发出了警示,而且调查中得知,第二个受害者因为单身独居,还接到了居委会主任的上门提示,至于第三位受害者,就更不用说了……那么,她们怎么还一点儿警觉都没有?”李志勇再一次将幻灯片翻回犯罪现场那里,“大家再来看看案发的楼道,这种老楼的楼道台阶比较多,而且楼梯拐角处的空间不是堆着坛子罐子,就是放着自行车,藏不住什么人,罪犯就算发动突然袭击,无论是从下面一层冲上来,还是从上面一层冲下来,受害人都有一个时间档可以用来抵御,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被大家忽视了的那个‘犯罪时间’。”
有个刑警提出:“感应灯都有一个限定时间,假如罪犯是趁感应灯灭掉的时候,脱掉鞋,穿着袜子上下台阶,对受害者发起袭击呢?”
“且不说这种老楼的防盗门和房门,由于门框变形等原因,开合时都有很大的声音,足以‘唤醒’感应灯,更何况我们开门时,假如楼道突然变黑,都会习惯性地跺一下脚让灯重新亮起来,以保证钥匙能插进锁眼儿。当然,最重要的是,刑技的同志提取到的犯罪嫌疑人留在楼道里的鞋印是连贯的,不存在脱掉鞋、穿着袜子去袭击的可能。”李志勇说。
旁边的一位刑技同志补充道:“这些鞋印证明,罪犯大都是从楼门外面尾随着受害者上楼,然后实施犯罪的。另外我们观察到,罪犯上楼的足迹在快要接近受害者的时候,并没有突然变尖、变窄,也没有留痕加重、步幅变长等情况,这就说明他并非冲上去袭击受害者,而是很正常地走上楼——”
“这也就再一次表明,受害者很可能是见到了罪犯,而罪犯是让她可以安心的熟人,这样她才放松了警惕。”李志勇说。
就在这时,李志勇看到林香茗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点头,让李志勇心中感到一丝惊喜。
“晚上十点,感应灯照亮的楼道,罪犯接近受害者,受害者看到了却毫无警惕,因为是可以安心的熟人……这也许就是受害者被杀的原因,不灭口就存在着被指证的危险。”杜建平自言自语地叨咕了几句,抬头望着李志勇,“按照你的推论,侦查方向有什么改变吗?”
李志勇说:“我认为,凶手很可能跟这几个受害人都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比如亲戚、情人、老同学什么的,所以,如果从三个受害者共同的熟人进行排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所发现!”
就在这时,李志勇忽然发现林香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难道,我说错了吗?”他的心瞬时间凉了半截儿,回到座位后喝了满满一杯热茶也没有转暖,所以当杜建平在会后让他“跟小林学学”的时候,他脑海里泛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正好向他问一问,我到底错在哪里?”
3
发生在二〇〇八年九月份的“西郊连环凶杀案”以其案情的恐怖血腥、犯罪手段的残忍狡诈以及侦破的异常艰难,在中国刑侦史上留下了极其沉重的一笔。
“西郊连环凶杀案”一共四起,如果把这四起案件发生的地点在本市地图上串联起来,会发现是集聚在西北方向的一个不规则矩形,而这个不规则矩形的第一个起始点,是成隅里社区某居民楼的四层。受害者名叫杨桦,二十八岁,本市某证券交易所的职员,独居,是个身材丰满但不算太漂亮的女人。案件被发现的当天她本来应该上班,但一直没有来,同事给她打手机,手机是通的却无人接听。因为证券交易所的工作实在太忙,所以经理们想的是赶紧找人补位,而不是去寻找杨桦,加之事后有好几位同事证明“(杨桦)以前喜欢下班后逛夜店,喝多了以后就不知去哪里睡了,第二天旷工不来是常事”,所以更没有人想到她可能出了意外。在警方后来的调查中,发现杨桦之所以经常旷工而又没有被辞退的唯一原因,是她与证券交易所的孙所长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第一个发现杨桦被杀的,也正是那位肥胖得皮肤几近透明的孙所长。
当天下班后,孙所长想找杨桦幽会,但打她手机依旧没人接听,索性直接上门。就在门口掏出钥匙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防盗门是虚掩的,里面的木头门也没有上锁,竖起耳朵听了听,屋子里毫无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了他的心头,当然他不是担心杨桦出事了,而是担心会不会老婆已经发现了自己出轨,在里面设了埋伏,准备守株待兔,抓个现行,所以他没有进去,而是转身下了楼。
孙所长当然不会想到,他匆匆走出楼门的时候被杨桦的一位好友看到了。这位好友也是证券交易所的员工,担心她生病了,所以下班后买了水果牛奶什么的前来探望,正好与孙所长走了个对脸。但孙所长做贼心虚,把脑袋埋在风衣领子里,兼之小区光线阴暗,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是位同事,而杨桦的好友素来知道他和杨桦的关系,这种事儿撞破不可说破,也就没好意思跟领导打招呼,擦肩而过了。
杨桦的好友上楼后,发现两道门都没有上锁,便径直走进了屋子。黑黢黢的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开灯,她闻到一股腥臭味儿扑面而来,脑海中还浮现出了一个“买的肉怎么不放进冰箱”的怪念头,然后摸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老式板楼的狭小客厅只够放一台冰箱和一张餐桌,她叫着杨桦的名字走进主卧,主卧也没有开灯,约略能分辨出床上赤身裸体躺着一个女人。这位好友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不是杨桦和孙所长刚办完事还没穿衣服,直到她要退出主卧的时候,才察觉到那股浓重的腥臭味儿恰恰来自躺在床上的女人,顿时吓得浑身瘫软,甚至都没敢上前仔细看一看杨桦到底是死是活,就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楼外面,打电话报警。
按照一一〇电话录音的记录,她报警的第一句话是:“我朋友出事了,好像被杀了,你们赶紧过来!”
对犯罪现场的勘查表明:杨桦的遇害时间是前一天晚上的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在她的血液中检测出了大量的酒精成分,有目击者证明她当晚在家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喝了不少酒,离开的时候脚底下都不利落了。她上楼回家,在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锁的时候,突然遭到了来自斜后方的猛击!枕部的伤口表明:凶器应该是一把铁榔头,进行尸检的法医说,因为砸击力度实在太大,杨桦几乎是瞬间死亡的。这之后,凶手将杨桦抱进了室内进行了强奸抑或直接说是奸尸,完事后从容离开,只把两道房门虚掩上了。
令警方震惊的是,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能够表明他身份的证据:由于犯罪过程中他戴了手套,所以找不到他的指纹;由于第一榔头就导致受害者死亡,没有搏斗,也就没有遗留他的血液、头发、皮肤或衣服扣子;由于奸尸时戴了安全套,并在事后将安全套带离了现场,受害者体内当然也就提取不到他的精液。尤其可怖的是,杨桦尸体的下阴部位以及附近的床单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应该是用某种便携式高温喷枪焚烧的结果,警方起先推测这是凶手凌辱尸体的变态行为,可是后来当他们悟出真相的时候,不禁毛骨悚然,凶手这样做完全是理性的:他绝不让自己的阴毛被警方提取到,一根都不留!
尽管杨桦的手机、钱包、项链被凶手拿走,但负责侦办此案的区刑侦队长杜建平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只是凶手想误导警方所用的障眼法,把犯罪动机引导到劫财为主、劫色为辅的抢劫案上去,经验丰富的杜建平也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死者死于情杀——比如那个被目击到在现场出入的孙所长,就被他第一个排除了犯罪嫌疑——因为既往的无数案例表明,情杀类的犯罪现场往往呈现对死者的仇恨和“爱怜”这双重矛盾,比如捅了很多刀,但又小心地掩盖死者的隐私部位,绝不会一榔头砸死,奸尸,焚烧下阴,然后任由尸体裸露就扬长而去——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以发泄兽欲为目的的强奸杀人案。
而这样的犯罪,极少“一榔头买卖”。
杜建平在向上级请示并得到批准后,果断地下达了三道命令:第一道是成立专案组,自己亲任组长侦办这一案件;第二道是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媒体公开案件的部分信息,请求他们协助发布警讯,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安全;第三道是通知成隅里周边的五个街道、七十二个社区的各个人民武装部、安保部门,做好积极主动的防范工作,对那些单身独居的女性,居委会要做到“两个面”——见面说话、当面提醒。对于个别领导担心第二道和第三道命令会引发公众紧张时,他直接甩过去一句粗话:“都出人命了,还怕个毬!”
尽管杜建平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要分秒必争地在凶手犯下下一起罪行前,筑起足够高大的防火墙,但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就在杨桦遇害后的第三天,第二起案件发生了。案发地点位于春柳街道一座偏僻的居民楼里,受害者姓吴,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在听完雕塑公园的温拿演唱会之后,晚归时遭到榔头敲击后脑,也许是当时没有死,所以凶手在把她拖进屋里强奸之后,用榔头在她的脸上又狠狠砸了几下,砸得血肉模糊、脑浆四溢。
当然,凶手依旧没有留下指纹、血迹、毛发等任何有可能提供个人信息的线索,小吴的下体也同样遭到了焚烧。
面对小吴的惨死,刑警们感到心头异常沉重,虽然长年累月面对各类犯罪,有时站在尸体和血泊前难免麻木,但凶手的残暴和几近挑衅的犯罪现场处理方式,还是激怒了每一位参与办案的警察,无论刑侦还是刑技人员,都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寻找遗留在犯罪现场的微量证据、逐一排查可疑人员、对每条线索深挖细捋、用大数据分析罪犯的个人特征,市局也给专案组加派了人手。而凶手似乎意识到了围捕他的大网正在慢慢收紧,突然蛰伏了起来,整整一个月,没有新的案件发生。
当时,杜建平给李志勇的任务,是和春柳派出所的户籍警高小燕一起调查两位受害者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高小燕参加工作不久,是个短发、瘦小、相貌普通的伶俐女孩,笑起来的声音像一串风铃在响。她跟李志勇的搭档倒也相宜,一个见谁都自来熟,嘻嘻哈哈地就能打探出一堆“内幕”;另一个沉默寡言,但记录认真,善于思考和分析。忙了近一个月,虽然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踩到,但他们成了特别好的朋友。
“我说!”有一天傍晚,高小燕跟李志勇在路边摊吃拉面的时候,突然开了腔,“您把脸洗一洗,胡子刮一刮,衣服换身干净的,难道会死吗?还有您那一脑袋长毛,既不剃,也不洗,母鸡下蛋都不找您这么乱的窝!”
李志勇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就是太忙……”
“少来!谁不忙?”高小燕嗤之以鼻,“您那不是太忙,是太懒!就您这样的,哪个姑娘要是看上您,才倒了八辈子霉!”
李志勇摸了摸厚厚的鼻尖:“所以嘛,我也从来没指望有谁看上我……”
“德行!”高小燕把筷子往面碗里一杵,“赶明儿把自己拾掇利落了再跟我出去啊,不然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都一起混了快一个月了,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提醒自己注意形象问题?李志勇有点儿发蒙,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吃完饭,自然是各回各家。李志勇都走到家门口了,刚要上楼,脑袋里缺的那根筋总算找补了一下,转身到了社区理发店,坐下就对理发的小哥说:“给我剃短点儿。”
小哥只看了一眼他的头发,都没敢拿指头捻,面露难色:“您这个……还是先洗一洗吧。”
“成!”李志勇同意了,等洗完了,重新坐在理发镜前的椅子上。小哥一边给他剪头发,一边劝他留个寸头,“不爱脏,洗起来也方便”。李志勇同意了,于是一番刀剪与头发齐飞之后,镜子里的李志勇活像是第一次上丈母娘家串门的傻姑爷。他乐呵呵地想:“看明天高小燕还能说我啥?”
但是,高小燕再也不会对他的仪容做任何指指点点了,她成了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其实高小燕本来完全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假如她跟李志勇分别后直接回家,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据同事回忆,当晚八点多,她突然回到派出所,别人问她这么晚来做什么,她说最近一直忙着配合专案组查案,好几份刑满释放者的档案都没有来得及处理,所以特地来加个班。等到她加完班离开所里的时候,在传达室签离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十分。
高小燕家住得并不算远,所以接下来她生命倒计时的轨迹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她离开派出所之后,骑着自行车,顶多十分钟就来到自家楼下,上楼开门时,后脑遭凶手用铁榔头的猛击,顿时陷入昏迷,但这个勇敢而坚强的女孩在被凶手拖入室内时,突然醒了过来,与他展开了搏斗,随即被杀死。而她的搏斗只打碎了一个放在客厅高低柜上的玻璃鱼缸,看上去对警方的侦破工作没有任何意义……
在高小燕的追悼会上,李志勇号啕大哭,其他的警察也黯然泪下。对于警察而言,所有为了维护人民幸福和社会安定而出生入死的人都是战友,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姐妹,甚至亲人的去世都不如战友的牺牲更加令他们悲痛。而高小燕的死,则让整个侦破工作蒙上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尴尬色彩,包括杜建平在内的所有专案组成员都垂头丧气,连追悼会上喊出的“为战友报仇”这一句话都有气无力。没错,警方与犯罪分子的追逐与反追逐固然可以用捕猎比拟,但这一次算怎么回事呢?连豺狼的影子还没找到,就牺牲了猎人,而猎人的牺牲竟不是因为追踪到了豺狼的踪迹,而是被豺狼当成了猎物……
所以,追悼会之后,一位刑警的话被深秋的寒风吹送到了每一个吊唁者的耳畔,这句话被认为粗俗野蛮又寓意深远,虽然搞不清他所指的究竟是那几个花开谢早、香消玉殒的女孩,还是指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刑侦工作,抑或是指李志勇和高小燕这对青年男女有始无终的微妙感情,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他妈的,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4
林香茗用手电筒照着,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才伸出手,摸了一下灯泡的表面,捻了捻指尖,然后从那张破凳子上跳了下来。
李志勇站起身,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你在找什么?”
“看一下最近有没有人拧过这个灯泡。”林香茗说,“你那个受害者为什么在受袭之前没有任何警惕的推理,我是赞同的,只是觉得还不够严谨,假如凶手在案发前查到了受害者的所住楼层甚至房间,然后将该楼层的灯泡拧松,躲在暗处,等待受害者夜归后发起突袭,那么受害者也确实会猝不及防。凶手作案完毕后如果再将灯泡拧紧,那么当警方勘查这里时,就会误认为灯光感应一直是有效果的,忽略了凶手可能在楼道的藏身地点留下痕迹或在灯泡上留下指纹——不过,看起来他没有拧过这个灯泡,也就是说,你推理的结论依然有效,那个凶手确实是能让小吴和高小燕完全放松戒备的人。”
参加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之后,虽然杜建平让专案组的警官们“带带”林香茗,但林香茗却特立独行,悄没声儿地把三起案件的犯罪现场及其周边都仔仔细细勘查了一番,然后彻夜不休地将每一起案件的现场勘查报告、法医尸检报告、证人笔录和相关照片看了又看,接着重新走访了一遍犯罪现场,这一次他遇到了胡子拉碴地呆坐在高小燕家门口的李志勇,却理也不理他,径直从楼道里搬了张破凳子,蹬上去摸灯泡。
听了林香茗的话,李志勇几近麻木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一点儿,但是内心的痛楚依然折磨得他浑身无力:“都怪我,那天晚上,我要是能送她回家,她也不至于……”
林香茗本来已经准备下楼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望着李志勇问:“高小燕是你杀的?”
李志勇蒙了:“不是啊……”
“那就办正事。”林香茗说。
不知怎么,李志勇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量,或者说林香茗本身具备的强大磁场,吸引着自己不得不跟着他往楼下走……这个年轻的警校学生俊美而忧郁,周身好像风暴前夜的月亮一般,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而朦胧的月晕,李志勇坚信他有着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能够在黑暗中看透一切,参悟一切,了解一切被掩盖、被遮蔽或者被埋葬的东西,而且越是黑暗,越是透彻……他也许无力改变它们,却能让一切事后才幡然醒悟的人洞见苦厄的根源。很多人修炼一生都换不来一次对命运的未卜先知,而林香茗则旁无挂碍,与生俱来。
“对了,上次的案情分析会上,你好像对我最后建议的侦查方向不是很赞同?”李志勇故意很大声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他相信自己真的错了,只是想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才说:“高小燕和你一起调查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前面两位受害者的人际关系网,尤其是有没有交集,假如高小燕和她们有共同的亲友或熟识的对象,以她心直口快的性格,怎么会一个字都不跟你说?”
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李志勇恍然大悟!
更加令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那是在第二天的又一次案情分析会上。会议的主题是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和线索,完成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犯罪个性剖绘)。按理说,这是林香茗的专业,但杜建平只拿他当成“实习生”,照样让他旁听,另外安排专案组一位名叫柴永进的老刑警做剖绘。
柴永进是个嘴里零碎特别多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啪啦啪啦翻着几页写有心理画像内容的纸,说一会儿停一会儿,叨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话说完。他认为,犯罪嫌疑人应该具备如下特征: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体健壮魁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或斗殴接受过劳教,所以有比较强的反侦查能力。柴永进特别得意的一点,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强调:犯罪嫌疑人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长期住在地下室,所以在可疑人群的调查基础上还应该继续扩大范围,“比如对西郊南边的几个城中村加大暗访和监控力度,如果需要,把住在那里的人群都摸排一遍”。
围着会议室的长桌坐了一溜儿的刑警们边点头边记录,等他说完了,杜建平布置了几个任务:一是请少管所、看守所和市监狱等相关兄弟部门配合,提供这两年释放的年轻性暴力罪犯的资料,逐一过筛子;二是派包括李志勇在内的部分警力去西郊南边的城中村展开摸排。都布置完了,他循例问了林香茗一句:“小林你还有啥意见没有?没有的话咱们就——”
“散会”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见林香茗问:“柴警官,能否说一下你刚才所做的犯罪画像的依据是什么?”
口吻像以往一样地温和,又跟以往不一样地严肃。
已经合上笔记本的李志勇不禁抬起头来,望着林香茗。
包括杜建平在内,一屋子的刑警都愣住了,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儒雅的青年还有另一张面孔。
柴永进不由自主地把刚刚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了看杜建平。杜建平的目光有点躲闪,让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认真回答林香茗的问题,于是他挺了挺腰说:“那个,是这样,我们用高压静电吸附仪,在受害者的房间和楼道内,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足迹。那个,你要知道,只要划定压痕的面积并找出重压点,然后呢,测量前掌球形压痕的纵向长度或后跟压痕的最大纵向直径,将所测长度的厘米数乘以五,就可以得出年龄近似数——”
“这个是可以伪装的,何况现代人的体能年龄和实际年龄差距很大,二十岁的人五十岁的体能和五十岁的人二十岁的体能,都不罕见。”林香茗道,“你认为犯罪嫌疑人不到二十岁,而这个年龄的人,心智发育的成熟度很有限。以往的案例证明,就是再有经验的杀人犯,在不到二十岁时作案都会出现紧张、慌乱等行为特征,但在三个犯罪现场搜集到的种种证据表明,罪犯的手段相当老练,心智十分成熟。特别是在接近受害者时,他的步幅没有出现丝毫变短、变窄等‘犯罪临界特征’,始终保持稳定……所以我不认为把他的年龄限定在二十岁以下是明智的。”
柴永进顿时傻了眼。
林香茗伸出右手,手掌斜着向上,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柴永进明显紧张起来,从兜里掏出包玉溪,把一根烟抽出来又塞回去,机械地反复做这一个动作:“关于他的身材,那个,是这样,他的行凶手段是拿着榔头猛砸人后脑,一般来说,这样的暴力犯罪者总不至于是个瘦子吧……”
“柴警官,行为科学中有一条剖绘连环杀人犯体态特征的重要公式,简称‘AB互证公式’:A.案件猝发时间与罪犯体态成正比;B.在A公式成立的基础上,罪犯体态与受害者体态成正比。也就是说,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从罪犯发起攻击到击倒受害者的时间越短,罪犯的体态越瘦小;反之如果存在时间比较长的缠斗,则罪犯的体态比较健壮,在此基础上,受害者的体态越瘦小,罪犯的体态越瘦小,受害者的体态如果比较健壮,那么罪犯的体态一定也更加健壮一些。”
李志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忍不住说道:“案件猝发时间短,说明罪犯采取的是偷袭行为,也就证明罪犯对自己的体力和体能估测偏低,怕一下子干不倒受害者,所以必须从背后下手或突然袭击。”
林香茗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电影里演的相反,很少有受害者一下子就被野蛮凶暴的罪犯制服的,出于求生的本能,哪怕面对着像泰森那样的强奸犯,女性也会奋起反抗。我们目前要抓捕的凶手无论对付何种身材的女性,都一律采取背后的突袭,力求一击得中,不给对手任何反抗的机会,恰恰说明他并不十分强壮。”
柴永进彻底泄了气,半天说不出话来,杜建平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老柴你继续说,小林这也是帮你完善工作嘛!”
“我吧,也是觉得这个罪犯确实很老练,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才推想他可能折过,受过劳教。”柴永进嘀咕了几句之后,突然又提高了声音,“不过我敢说,我认为犯罪嫌疑人是个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长期住在地下室,那可是板上钉钉的。”
林香茗看着他,不说话。
“刑事鉴识报告,想必林警官已经看过了,在犯罪现场提取到的嫌疑人足迹,证明他穿的是一双非常廉价又破旧的‘扬帆’牌球鞋,在足迹的间隙,多次且多处地检测到了微量的霉菌,这种霉菌主要存在于地下室或半地下室内。”柴永进说,“与此同时,他作案的地点虽然集中在西郊,但比较分散,尤其是第二起凶案发生的那天夜里,联防队曾经撞见过他,在追捕的过程中,他因为不熟悉路况,所以没有选择比较直接的、附近居民都熟悉的逃跑路径,而是绕了个大远,险些被堵在一条死胡同里,这些都说明他并不是本地人,再联系到那些霉菌,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就是俗话说的‘盲流’。”
柴永进所说的事情,发生在第二起凶案的那天夜里。一支联防队在巡逻中,在距离小吴家大约五百米的一处街角,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因为光线太暗,加之他把衣领竖得很高,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叫他停下检查时,他拔腿就跑,联防队员们愣了一下才追,一下子拉开了距离,这个人有些慌不择路,在一个只要直冲过去就可以进入绿植茂密的街心公园从而彻底摆脱追击者的路口,他反而往右转,钻进了一条胡同,七拐八拐跑脱了……事后,刑技人员将其足迹和鞋印中的霉菌进行了同一认定,证明此人正是那个连环杀手。这场追捕的失败令杜建平痛心疾首,没有什么比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更让人懊恼的了,为此他把春柳街道年近五旬的治安办主任房志峰叫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房志峰吊着一张苦瓜脸,说要辞去这个没日没夜没着没落的倒霉差事,杜建平只好又安抚了他一通,才算没让已经泄气的联防队彻底散了黄儿……
听完柴永进的话,再想想追捕连环杀手失败的情景,会议室里的人都觉得他的这一分析无懈可击,于是把目光纷纷投向林香茗,仿佛在说:“这回你总没话说了吧?”不想林香茗站了起来,翻了几页幻灯片,白色投影屏上出现了一大块椭圆形的绿地。
“这里,柴警官你认识吗?”林香茗问。
柴永进只看了一眼就说:“认得啊,这不就是街心公园前面的那块草坪吗?”
李志勇猛地把头一抬!
林香茗望着柴永进,慢慢地说:“柴警官,你亲自到这里查看过吗?”
老柴眨巴了半天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在座的,有谁在第二起凶案发生后,勘查过凶犯从联防队手中逃脱的路径?”
小吴遇害后,专案组围绕着犯罪现场展开过非常详细的勘查工作。对于凶犯甩脱联防队的逃命之路,也沿着走访过一遍,但后来专案组一致认定,凶犯在逃跑时的路径选择是随机的——说白了就是“瞎跑”。缺乏进一步勘查的价值,也就没再耗费人力和精力,至于幻灯片上的那块绿地,警官们多半是走过路过没有看过……
面对着会议室里的一片面面相觑,林香茗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就在这时,李志勇举起手来。
林香茗笑了:“好吧,那么就请李警官告诉柴警官,这块椭圆形的绿地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草坪。”李志勇说,“那只是一片铺着绿色纱网的椭圆形空地。”
最近,本市正在制作一系列形象宣传片,为此,必须把几年来到处都在破土盖楼、形同一片超级大工地的城市装扮得漂亮起来,至少在航拍中要显得多一些绿意,不能哪哪儿看着都像斑秃似的。但那时无土草坪的培育还没有推广开来,塑料草皮的价格又比较昂贵,于是环卫部门在所有裸露黄土超过一百平米的地方都铺上绿色纱网,航拍时看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会议室里骚动起来,刑警们低声议论着,嗡嗡了半天,眉头上的锁却依旧没有打开。杜建平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问林香茗:“小林,我没太听懂,这是不是真草坪,跟咱们的案子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林香茗沉稳地说,“我已经实地考察过了,这种绿色纱网的网眼宽度多在四到六厘米之间,恰好是一双普通球鞋或皮鞋鞋尖的宽度。所以,凶手没有跑进街心公园,绝不是因为不知道那里是良好的隐身之所,而是他不想在横穿那片绿色纱网时,鞋尖被网眼套住而绊倒——他哪里是什么‘不熟悉本地路况’,实在是对本地路况熟悉已极。因此即便在惊慌失措的逃跑过程中也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就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这一片儿的本地人。”
“也许——”柴永进咬着后槽牙说,“也许是当时他看见了地上铺的是绿色纱网而不是草坪呢?”
林香茗转过身,看着投影屏上的那张照片,叹了口气:“这张白天拍摄的照片,你都没分辨出是假的草坪,何况他是在深夜呢……”
案情分析会结束之后,李志勇跟林香茗一起下了楼,站在刑警队简朴的院子里,透过一棵大槐树枝叶凋零、枯瘦嶙峋的树冠,他们看到了深秋那仿佛挂着霜一般萧瑟瑟、灰蒙蒙的夜空。
“你今天是只破不立啊。”李志勇说,“老柴的结论,你都给驳倒了,但是你却没有提出新的结论。”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案情过于复杂,矛盾点和疑点都太多,我还无法对犯罪嫌疑人做出精准的剖绘。”
不知是怕冷还是烦躁,李志勇把手揣进裤兜,原地跺了几下脚,干枯的落叶被踩碎,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案子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万一凶手就此收手,跟熊一样冬眠起来,是不是我们就再也逮不到他了……总不能让高小燕白白牺牲了吧。”
“从来没有一个警察会白白牺牲的。”林香茗说,“从来没有。”
5
林香茗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神奇的预言,谁也没想到,恰恰是高小燕的牺牲,为整个案件打开了重大的突破口。
中国警官大学每年都会派遣一些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到各个派出所、分局、刑警队“协助工作”。与实习不一样的是,这种“协助工作”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傅带徒弟,而是一种平等的互补。工作多年的警察把宝贵的实战经验传授给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警校生,而警校生则凭借对世界先进刑侦技术的了解和掌握,帮助奋战在一线的公安人员实现警务工作的“专业化、精细化、数据化和信息化”。
其中有个女生,是林香茗同校不同系的同学,她听说林香茗在忙“西郊连环凶杀案”,便主动提出到区分局的刑事技术处协助工作,得到了校方的批准。因为这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初到分局的第一天便引起轰动,结婚没结婚的小伙子都装成无意间从刑事技术处门口经过,只为了看她一眼,但这也使得大家产生了一个误会,那就是这个名叫刘思缈的女孩,很有可能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结果证明他们大错特错。
多年以后成为中国刑事鉴识科学学术带头人的刘思缈,从大学时代起就表现出在专业领域的一丝不苟和卓尔不群,而她对“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介入,很快就被证明是射向铁一样黑幕的第一束光。
罪犯实施犯罪的整个过程,不是单一的、静态的、固化的行为,而是复杂的、动态的、不稳定的一个链条状体系。以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为例,必然存在着破门而入、与受害者搏斗并杀害之、搜寻财物、破坏可能暴露个人信息的物证后离开等一系列行为。在这个过程中,最有价值的物证,大多是受害者与罪犯在搏斗时留下的,尤其是那些有经验的罪犯,他们在实施犯罪前早已经戴上了手套,踹开门的那一脚只会留下鞋印,翻箱倒柜中不会留下指纹,所以,唯有在受害者的手指缝和指甲缝里,才有可能找到罪犯的头发、血液等DNA信息。
很可惜,“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三个受害者几乎都是被凶手从背后一榔头撂倒,失去反抗能力,被奸污和杀害的,只有高小燕曾经有极其短暂的清醒,在与凶手的搏斗中打碎过一个鱼缸,因此在大部分刑侦和刑技人员看来,在这个案件中,受害者与罪犯的“互动”同样为零。
刘思缈却不这么认为。
刑事鉴识工作跟世上千千万万工作一样,也是“细节决定成败”,刑技人员对某个不起眼的证据的忽视,很可能导致罪犯逍遥法外,所以刘思缈对犯罪现场勘查和物证的鉴识,细致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比如在介入“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破工作之后,她就坚决要求把那个打得粉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因为这是受害者与凶手存在互动的唯一物证”。
玻璃碎片同纤维物质一样,是犯罪现场中最常见的微量证据之一。由于玻璃碎片上很可能附有手印、血迹、纤维等痕迹或物质,所以提取时要分外小心,不能像很多国产剧演的那样,拿笤帚往簸箕里一撮“带回实验室”,那是胡闹。对大块玻璃碎片应当戴上医用橡胶手套后以接触玻璃断裂面的方式直接拿取,而对像打碎的鱼缸这种体积较小的玻璃碎片或碎渣,则应当使用非金属镊子直接夹取。负责勘查高小燕遇害现场的刑技人员确实严格履行了上述证物提取原则,并且在其后的检验中,没有从玻璃碎片上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指纹或血迹。这时刘思缈突然提出要还原鱼缸,让大家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有人甚至当着她的面讽刺道:“一张没有字的碎纸,难道拼起来还能有字不成?”刘思缈权当没听见,在实验室里熬了一天一夜,出来时捧着个用透明胶条纵横交错粘贴的、基本复原的长方形玻璃鱼缸。
“你还真给复原了?”分局一位老刑技有些惊奇,“怎么样,发现这鱼缸上有什么新的证据了吗?”
刘思缈摇了摇头。
老刑技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白耽误工夫。”
“那倒也未必。”刘思缈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红色塑料托盘。
老刑技走过去,弯下腰一看,里面有两枚非常小的玻璃,无色透明,跟鱼缸的碎玻璃的唯一区别是——有轻微到不仔细看就根本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是……”老刑技直起腰,一脸困惑地望着刘思缈。
刘思缈冷冷地说:“这两块玻璃虽然掺杂在那一地被打碎的玻璃里,但它们并不属于那个鱼缸。”
刘思缈的发现,让专案组既兴奋又困惑。兴奋的是经过进一步的鉴定,那两块存在弧度的玻璃应该是眼镜的碎片,而高小燕不戴眼镜,独居的她,家中也没有任何眼镜,也就是说这两枚碎片是凶手在搏斗中被打落眼镜造成的;困惑的是认定了这一点又能怎么样,除了在凶手的特征中加上“近视”二字,还有什么其他对破案有所裨益的吗?
就在这个时候,对案件的侦破取得决定性作用的又一个人物出现了。
得知刘思缈在复原的玻璃鱼缸之外发现了两片眼镜的碎片之后,最激动的要属李志勇了,可是跟其他刑警一样,兴奋劲儿一过,他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一发现对破案到底有啥用。他去问林香茗,林香茗思忖片刻说:“我也还没想清楚……”正在这时,衣袋里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林香茗掏出黑色摩托罗拉V3手机,只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来电人名字,嘴角就绽开了微笑,接听之后说了几个“好的”,然后对李志勇说:“走吧,跟我去见一位朋友,也许他能给我们一些提示。”
已是傍晚,华灯初上。他俩骑着自行车一直往西,布满落叶的道路上散发着奇怪的松木香气。过了西萃路口的过街天桥,他们推车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小街的左边是市医科大学国际学院,进进出出的多是南亚国家的面孔,右边则是一排由味多美、音像店、池记串吧和老谷烧烤串联起来的店面,其间还点缀着几家卖野菜包子、麻辣烫和驴肉火烧的小馆,一律飘着腾云驾雾似的热气,将小街上的路灯灯光蒸得仿佛在融化。音像店门口的大功率音箱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但烧烤店的鼎沸声则把摇滚乐声都盖住了。北边顶头是一所小学,几个刚刚上完补习班的小学生正三五成群地往外走着,守候在校门外面卖糖葫芦和文具的小贩看见了,赶紧吆喝了几声,声音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硬邦邦的。
林香茗和李志勇把自行车停在老谷烧烤店的门口,穿着黑色镶黄边工作服的伙计忙着推开门,往里面招呼他们。他们走进去,笑声、吵嚷声、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招呼服务员的喊声,搅在一起好像开了锅的粥。服务员在黄色的木头桌椅间穿梭着,把装在铁盘子里的各色烤串儿端给食客,店里面烟雾弥漫、混混沌沌的,每个人的面孔都带着重影。林香茗径直往前走,在一处已经坐着一个人的位置上落了座,招呼李志勇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给他介绍占座的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小伙子:“这位是呼延云,我的好朋友。”
时年二十岁的呼延云,虽然跟林香茗同龄,但看上去远远没有林香茗的沉稳与成熟,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翘,更像个目空一切、稚气未脱的菜孩子,只是一双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能洞穿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似的。
李志勇被他盯了一眼,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向他抱拳拱了两拱。
林香茗又介绍了一下李志勇,呼延云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给林香茗倒了一杯热水,塞在他手里说:“天冷,你先喝点热水。”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五六十页的印刷品,有《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大,开始巴拉巴拉地介绍自己在大学里跟几个同学办的杂志,“这是样刊,新鲜出炉,先拿来给你看!”他高兴地对林香茗说,然后一面哗啦哗啦地翻篇,一面从发刊词、编辑方针、征稿启事到栏目设置,逐一给林香茗仔细介绍,虽然一脑袋的头发乱得像刚刚睡醒似的,满嘴却都是宏伟蓝图,说得眉飞色舞……呼延云给李志勇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顶:傲慢、狂妄、不切实际,以至于十年之后两个人再次见面时,李志勇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依然是他中二的模样,但是此时此刻,李志勇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林香茗的朋友,总不能当面给予难堪,只能暗暗冷笑,心里埋怨林香茗为什么给自己介绍这么一个家伙,也不知道他能“提示”什么。
林香茗倒是气定神闲,一边笑着给李志勇倒了杯水,一边把酒菜点了,一边听着呼延云唾沫星子横飞,什么都没耽误。直到呼延云说完了,林香茗才轻轻地叮嘱了几句:“一开始别铺得太大、冲得太猛、想得太简单。”呼延云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啤酒,咕噜咕噜咽下肚子说:“你放心,我并不想给谁灌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副犬儒主义的德行。”林香茗点了点头:“有人狂欢,有人守夜,各司其职就好。”
在李志勇看来,这俩人各说各的,压根儿就没合辙,但居然并未因话不投机而各生烦厌,也是一奇。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就转到“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林香茗把刘思缈发现眼镜碎片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虽然店里面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但林香茗并未提高声音,呼延云也没有为噪声皱眉,听得很认真。李志勇只当他跟所有大学生一样喜欢听刑侦故事,听到林香茗讲起一些警方内部掌握的机密时,还想拦一拦,又忍住了,低着头一边吃毛豆一边喝啤酒。
林香茗讲完了,正好烤串儿和炒菜都端了上来,呼延云抓起一串烤小黄鱼就开始啃,林香茗盛了三碗蛋炒饭,在他俩面前各放了一碗,然后自己端了一碗,用白瓷勺子舀着慢慢地吃。
面对面坐着,但李志勇看得出,呼延云的嘴巴虽然嚼个不停,目光却很沉静,好像坐在和式茶室内与人对弈的围棋手,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只是手指捻动的不是黑白子而是竹签子。在接连吃了两串烤小黄鱼之后,他从桌上的塑料纸巾包里抽出两张擦了擦嘴,对林香茗说:“这个凶手应该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
李志勇吃了一惊,还没等林香茗说话,已经叫出声来:“啊?你怎么知道的?”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对林香茗说:“假设打碎鱼缸和眼镜,都是高小燕和凶手搏斗造成的,那么刘思缈从那一地碎玻璃片中复原的应该就不只是一个鱼缸,还应该有至少一片完整的眼镜片,但是没有,这说明什么?”
“说明凶手在清理现场时,曾经非常认真地寻找和捡起打碎的眼镜片。”林香茗说。
“对!所以我更倾向于:凶手的眼镜确实是被高小燕在搏斗中打掉的,而鱼缸则是凶手后来故意打碎的。”呼延云说,“凶手本来想把地上所有眼镜碎片都捡起并带走,但是由于眼镜坏了,他看不清地面,不确定自己能找齐并拾走所有的碎片,为了掩饰一棵树木,他只好种下一片森林,于是才打碎了那个鱼缸,让残存的眼镜碎片混在鱼缸的玻璃碎片里,这样警方就会忽视眼镜碎片的存在。”
李志勇不禁一拍桌子:“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林香茗也点了点头:“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眼镜碎片很可能会暴露他的个人信息吧?”李志勇忍不住插了一句。
呼延云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我马上让刘思缈把那两块眼镜碎片再仔细测量和检查。”林香茗刚刚拿出手机,呼延云拦住了他:“香茗,不用,有更容易找到凶手的方法。我不是说了么,他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
“对啊,你还没解释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呢。”李志勇说。
呼延云道:“凶手采取的这个掩饰物证的方法,出自日本一部著名的推理漫画,但在国内相对小众,所以你们警方肯定很少有人知道。既然他能模仿小众漫画的做法,那么说他是推理迷甚至推理小说爱好者,也不算是什么荒诞不经的猜测吧。”
“这样啊!”李志勇恍然大悟,“可是你说,有更容易找到他的方法……”
呼延云露出“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懂”的神情,拿起一串烤小黄鱼说:“从凶手的穿着和生活大环境看,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不会网购台版漫画,西郊又极少实体书店……让当当网和卓越网协助警方调查,看看有多少住在西郊的人网购过那套漫画,然后一一排查……”
6
林香茗走到喧闹的烧烤店外面,连续拨打了几个电话,请专案组马上联系当当网和卓越网的总部,调出网购那部日本推理漫画的订单和订户名称……等都布置完了,一回头,发现呼延云扶着李志勇走了出来。
刚才听完呼延云的推理,李志勇预感到真凶即将落网,非但没有精神抖擞地奔赴一线去擒凶,反而浑身无力,陷入了某种瘫软状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后来干脆对瓶吹。林香茗走出来打电话的工夫,他喝空了五个酒瓶,呼延云看出他心里痛苦,也不拦阻,结果就喝多了,双眼发直不说,走起路来两条腿都打绊儿,一出饭馆大门,蹲在路边就哇哇哇地吐了起来。林香茗赶紧过去拍他的后背,并让门口招待客人的小伙计去接一杯热水来。
“也不知道因为啥就喝成这样……”呼延云怕林香茗责备自己,嘟囔道。
“他的搭档牺牲了。”林香茗低声说,“就在这个案件的侦破过程中。”
李志勇吐得差不多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林香茗用纸巾给他擦了擦嘴,又把热水端给他。他接过纸杯,手哆哆嗦嗦的,还没端到嘴边就先洒了一点儿。林香茗伸出手帮他扶住纸杯,等于是喂他喝了下去。
喝完了热水,李志勇耷拉着脑袋,两条胳膊撑在地上,一声不吭,很久很久,嘴里开始叨咕着什么。林香茗听不清,凑近了才听出,他说的是:“她总算没白死,总算没白死……”
林香茗觉得地面太冷,怕他坐的时间长了生病,想搀扶他起来,可是他不但不想动,还搡了林香茗几把。呼延云拦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停到李志勇身前,林香茗不容分说把他连抱带扯地推上后排,自己也坐到他身边。
呼延云坐到前排副驾的位置,问了一下李志勇家住在哪里。李志勇含含混混地说了个地名,司机回头看了一眼说:“别吐我车上啊!”林香茗立刻说了一句:“开车!”口吻严厉,吓得司机赶紧把车开动了起来。
世界安静下来。
从移动的车窗往外望去,城市的上空宛如一条正在缓缓流动的黑色河流,深秋的寒冷正在让这条河流慢慢凝固、结冰,那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枝丫、电线和路灯,像被遗弃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划过视线,它们被冻结在河道的中心,彷徨无依,没有明天。
也许是害怕车厢里的清寂,出租车司机打开了音响,一首老歌幽幽响起,是钟镇涛用沙哑的嗓子在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远处,居民楼一盏忽然熄灭的灯火,犹如卧而不眠的眼睛,显得孤独、忧伤而惆怅。就在这时,窝在后排座椅角落里的李志勇突然嘟囔起来,一开始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渐渐才听出那是一长串呓语:“累了,累了,想亲手抓他,又没劲了……忙死忙活的,也不知图个什么……脸洗了、头剃了、胡子刮了,我拾掇利落了,我不给你丢人……”到最后还跟着音响里的歌唱了一句:“各种空虚,冷冷冷,吹起吹起风里梦……”
全程,呼延云没有回头,林香茗也没有说一句话。
李志勇的家在一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楼里。他父亲去世得早,家中只有一位五十多岁就已经头发花白的母亲,见林香茗和呼延云把酩酊大醉的儿子送回来,千恩万谢的,先把李志勇安顿在床上,然后关上他那屋的门,去厨房倒了两杯水给他俩喝。呼延云说不渴,林香茗接过玻璃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摆在组合柜上面的几个相框,狭小的客厅里灯光昏暗,看了很久,忽然指着一个相框问道:“叔叔曾经做过警察吗?”
相框里的相片上,一个穿着橄榄色八三式警服的粗壮男人,正抱着一个戴着红领巾的胖小子胳肢,爷儿俩都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爷儿俩都是当警察的命。”老太太叹了口气,“老的心不省,小的不省心。”
“叔叔是怎么走的?”林香茗问得很直白。
“九六年严打,全市警察总动员,忙活了三个多月,刚刚完事,西郊又接连发生了几起拐孩子的案子。本来他爸应该轮休,可是他那人逞强啊,一劝他就跟我发火,横眉竖眼地让我少管他的事,就跟我是他要抓的坏人似的。他没日没夜地调查,水不喝饭不吃的,好不容易把坏人逮住了,审讯时动了气,心脏病突发,送医院耽搁了……这都是命。”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志勇每天出门啊,我都提心吊胆的,他一晚回来我就各种胡思乱想,得亏你们今晚把他送回来,要不然我——”
话还没说完,林香茗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刚一接听,就神色凝重,挂上电话还没开口,老太太就说:“有案子了吧,赶紧忙你们的去吧,注意安全。”
林香茗向她告别,跟呼延云一起向门外走去。
出了楼门,林香茗对呼延云说:“你先回学校吧,我得接着忙了。”
“抓住罪犯了?”呼延云有些惊讶,“这么快?”
林香茗摇了摇头:“不是,那个连环杀人犯又作案了。”
呼延云自告奋勇:“用不用我跟你跑一趟?”
“你这话搁在侦探小说里讲讲还行,还得是外国侦探小说。”林香茗笑了一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再一次叮咛道,“你们那个杂志,一开始别铺得太大、冲得太猛、想得太简单……”
“哎呀行啦,你比我妈还唠叨!”呼延云推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你破山中贼,我破心中贼,容易的事儿都交给你了,还啰唆什么!”
7
春柳街道治安办主任房志峰的牺牲,不仅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画上了句号,还让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狂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之下。
房志峰今年四十八岁,原系市属水泥公司一名治安保卫干事,因为患肝炎而提前办了病退,恰好春柳街道响应上级号召,实现基层干部的年轻化和专业化,于是原来的治安办老主任主动退休,并推荐房志峰接班。
房志峰患病多年,身体消瘦,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在上岗治安办主任一职后却尽心尽力,不仅建立了一支训练有素的联防队,根据社区具体情况制定了治安巡逻的路线图与时间表,还请来中国警官大学的老师们为居民开展普法和安全防范教育,极大地改观了社区的治安状况,得到区政府的表扬。如果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二起发生在了春柳街道,区里本来准备授予他“社区先进工作者”称号的。
这起案件给了他巨大的压力,抛开那次疑凶逃脱了联防队员的追击,结果挨了杜建平一顿臭骂之外,有些居民也话里话外讽刺他为社区治安操心费力做出的一切都是“纸糊工程”,这让他不免心灰意冷,好几次跟街道领导提出辞职:“我这忙前跑后的半年多,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回家给闺女做饭呢!”
房志峰很早就跟老婆离了婚,独自抚养闺女房玫长大。房玫今年十七岁,上高中。也许是小时候被父母的争吵吓到了,这个看上去病恹恹的女孩寡言少语,从头到脚总是蒙着一层灰色,好像生活在阴影里,让房志峰很是忧烦。
经不住他反复申请,街道领导同意等案子一破就放他回家,“这阵子好歹再盯一盯”。房志峰老大不情愿地嘀咕着:“最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家呢……我这治安办主任当的,可别大家没管好,小家也丢了。”
直到案发后,人们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何等的不祥。
大约就在李志勇坐在老谷烧烤店的门口呕吐不止的时候,一一〇接到一个老太太慌里慌张的报警电话,说邻居家出了人命,男主人被杀死,他的女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肯开门……鉴于西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连环凶杀案,市局专门开通了一条内部专线,任何怀疑与此案有关的突发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专案组。专案组一干人等正围坐在区刑警队专门辟出的办公室里,一边吃着丽华快餐,一边分配去当当网和卓越网的总部调查可疑订单的任务,听到一一〇转过来的消息和案发地址,柴永进夹着一块红烧带鱼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那不是老房家吗?”杜建平还有点儿糊涂:“哪个老房?”老柴回了一句:“还有哪个老房?”
杜建平的脑袋“嗡”的一声,把盒饭往桌子上一扔,跳起来就往楼下跑,几个年轻的刑警跟在后面,差点儿撵不上他。
现场勘查及法医检验结果如下:案发地点位于春柳街道第四社区三号楼四门三〇二房间。死者系户主房志峰,死亡现场位于客厅电视柜前方,尸体头北脚南,呈俯卧状,身上的衣服有几处撕裂,在一枚扯掉的纽扣上提取到清晰的指纹,还在地板上提取到与房志峰的鞋印交错、混杂的球鞋鞋印。客厅的沙发、餐桌和椅子或者被挪动,或者被掀倒,大量的餐具和玻璃器皿被打碎,显示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死者颅骨多处弧形阶梯塌陷骨折和圆形塌陷碎裂,显然是钝器砸击的结果,比对创口之后,与西郊连环凶杀案前面几起案件所用凶器疑似同一把榔头,但在犯罪现场及其附近没有发现凶器。犯罪现场的门锁没有被撬压的痕迹,窗户也都由内侧关闭,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警方赶到时,房志峰的女儿房玫依然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怎么都不肯开门,警方只得破门而入。室内只有房玫一人,她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满脸泪水地畏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经过检查,她的左肩被榔头砸伤。警方连续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沉默不语,鉴于有可能是出现创伤后应激反应,警方没有再细问,先用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据报案的老太太介绍,当晚九点半左右,她正在家里看电视剧《大宅门》,突然听见对门的房间里传出吼叫和撕打的声音,还有家具被踢倒和器皿被打碎的巨响。她感到很纳闷儿,因为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那屋子里住的是街道治安办主任房志峰和女儿,父女俩一向都不吵不闹的……很快一切都安静下来。老太太打开房门,隔着防盗门看了半天,发现房家的两道门都虚掩着,没有关严,屋里面虽然开着灯,却星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叫了几声“老房”,没人应,又叫了几声“小玫”,也没人应,不禁害怕起来,死活把正在打电脑游戏的儿子从椅子上拽起来,“你给我去对面看看”,这才发现了凶案。
另外两个重要的情况是警方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很快掌握的。
一个是当晚区里专门召集各个街道的治安办主任召开了紧急会议,提出积极配合警方,从舆论宣传、发动群众、加强联防、入户巡访四个方面入手,加大对“西郊连环杀人犯”的震慑力度,让他“收手逃不掉,伸手必被捉”。散会时间是在九点,而从区政府到春柳街道房志峰家,骑车需要三十分钟。
另外一个,是一位在春柳街道第四社区室外健身场上骑健骑机的老头儿提供的,他说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看到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从三号楼四门里面跑出来,宽脸方下巴,三角眼,很凶的模样,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如果再看到他,能够认出来”。
综合上述情况,警方对房志峰遇害案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当晚“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罪犯闯入房志峰的家中,对独自在家的房玫发起袭击并试图实施性侵时,恰好房志峰下班回家,与罪犯展开了殊死搏斗,不幸遇害。而父亲用生命换取了时间,房玫趁机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罪犯害怕打斗的声音引起群众报警,于是匆匆逃离了犯罪现场。
不过杜建平也觉察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一次罪犯的犯罪模式与前面几起案件明显不同,他没有在目标人物开门的瞬间从后面“一击致命”,而是登堂入室之后再展开袭击。更加重要的是,防盗门和室内门窗均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足以说明,这一次是房玫主动“开门揖盗”。
“房玫很可能和罪犯认识。”杜建平得出结论,马上派出柴永进等人赶往医院,“不管房玫身体情况如何,一定要让她立刻说出实情!每拖延一秒都是留给罪犯更多的逃亡时间!”
但是还没等到柴永进动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专案组提前锁定了真凶。
在接到警方的协查通知之后,当当网和卓越网的相关部门积极配合,调出了西郊所有购买过那套日本推理漫画的订单,说来这套漫画也真是小众得可以,整整一年的时间只在西郊售出过三套:一套是区图书馆买的;一套是个蛮知名的国内漫画家买的,这位漫画家是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女孩;还有一套的买家,订单上显示是一个名叫周立平的人,而此人的家庭住址,恰恰位于和春柳街道一街之隔的冬青街道。
专案组与街道派出所联系之后,了解到更加让他们振奋不已的情况:周立平今年十七岁,跟房玫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他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然后各自组成了家庭,谁也不愿意管他。最后是姨妈收养了他,却又不与姨妈一家人同住,而是住在同一座楼的半地下室里。此人性格孤僻而古怪,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而遭到学校记过处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街道派出所调出的证件照显示,他的相貌恰恰符合“宽脸方下巴,三角眼,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的特征!
杜建平带着一队刑警,一脚踢开周立平所住半地下室的房门时,发现屋子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一瞬间他们以为周立平已经畏罪潜逃了,也正是因此,当手电筒的黄色光斑照到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时,所有刑警都不禁毛骨悚然,周立平像僵尸一样盖着被子直挺挺地睡在床上,纹丝不动——从警几十年,杜建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可怕的角色,就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被人大半夜的砸门也会胆战心惊,而此人犯下累累罪行之后,竟能高枕安眠,视警察的抓捕如无物!
所以,当柴永进等人奋勇地扑将上去,又吼又骂、连撕带扯地把周立平拽下床,上了背铐的时候,杜建平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周立平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连胳膊被反拧时的疼痛也一声不吭,只是皱了皱眉头而已。
杜建平找到门边墙上的电灯开关,“咔嗒”一声摁开,头顶上的白炽灯嗡嗡了两声之后,“砰”的一下照亮了这间屋子。屋子很小,十一二平米的样子,哪儿哪儿都脏兮兮的:单人床下面扔着大拇趾处破了个洞的袜子,绿色米字格简易衣柜拉链大开,里面的衣服堆得像满到溢出的垃圾筐,一台灰色电脑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的联想五八六电脑,键盘和鼠标的边边缝缝都是灰泥,各种光盘交叉着摞在旁边,除了《三国群英传》和《文明Ⅱ》就是各种日本AV女星的爱情动作片……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青春期男孩特有的呛人臭气,而暖气片周围那大片被熏黑的墙壁,仿佛是把这股臭气具象化一般令人作呕。在北墙的墙头开着一排玻璃窗,透过污秽不堪的玻璃可以看到像监狱铁栏一样的排水箅子,窗台上摆了一排鞋子,鞋底的霉菌厚到几乎将鞋子和窗台黏连成墨绿色的一坨……
“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儿吗?凶器藏在哪儿了?还有没有同伙?”面对警方这一连串暴风骤雨似的讯问,周立平缄口不言,穿着背心裤头坐在地上,一副任人摆弄的模样,布满痤疮的宽脸上神情漠然,冰冷的目光仿佛要将每一个问题速冻并永不解冻。
对周立平房间的搜索,既有遗憾,也有收获。遗憾的是没有找到那把要了四条人命的榔头这一关键证物;收获的是在床底下找到一双球鞋,用肉眼就可以看出,鞋底的花纹和磨损情况与罪犯在房志峰家地板上留下的鞋印完全一致,甚至还嵌着几颗玻璃碴儿!更加重要的是,鉴定人员抓住周立平的手摁下的指纹被马上送到分局刑事技术鉴定中心,电脑比对后得出结论:与房志峰衣服上那枚扯掉的纽扣上提取到的指纹系同一人所留!
当柴永进赶到医院,把这些情况讲给房玫,并鼓励她“不要害怕报复,说实话”的时候,房玫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捂住脸哭了很久很久,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然后才承认,周立平跟自己是同班同学,平时喜欢交换看一些漫画。案发当晚,周立平来家里要回他借给她的一套日本推理漫画时,突然用榔头砸向她的后脑,被她闪开了,砸中了她的肩膀,疼得她差点昏死过去。周立平穷凶极恶地扑上来要强奸她,正好父亲从外面回来,一边跟周立平打斗,一边叫她回里屋锁上门。她冲进里屋反锁房门之后,吓得不敢动弹,直到客厅里没有声音了,她还是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宛如一个蜷在难产而死的母亲子宫里的活胎。
案子破了!
为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夜以继日奋战了近两个月的刑警们激动得抱在一起,有的人甚至喜极而泣。李志勇酒醒后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没有像其他警察那样欢呼雀跃,也没有因为未能亲手捉到周立平而沮丧难过,只是站在刑警队办公楼的走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傍晚的时候,有个去食堂打菜回来的同事看到走廊上空荡荡的,不见了他的身影,地上有一堆用脚撮成坟茔状的烟头……
8
说不出雨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在走进小餐馆之前,李志勇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灯泡,淡黄色的灯光照射着一些纷乱的雨丝,在不辨方向地乱舞,令他惊讶的是它们如此纤细而透彻,仿佛每一根都有着自己的生命甚至命运,所以才这般敏感而又不安。
这座开设在青塔小区里的小餐馆,门面和里头都不大,总共只能摆放四张桌子。打着哈欠的老板娘认识李志勇,先问他们想吃点儿什么,又嘟囔了一句:“后厨里也没有什么了,你们要是没啥忌口,我就捡几样给你们随便做做吧!”说完掀开柜台旁边的一条蓝色布帘,走进了厨房。
李志勇端起桌上的一个豁了嘴的白瓷茶壶,给林香茗倒了一杯热水:“明天就回学校?”
“嗯。”林香茗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志勇突然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林香茗身上始终存在的那种有距离的温度,让人感到亲切却不亲热,也许他跟呼延云在一起是个例外?反正共事这半个多月以来,李志勇跟他越来越熟悉的同时,也越来越陌生,陌生到每次说话都要反复掂量才敢开口。
也许是意识到餐馆里如此静寂的根源了,林香茗把一次性筷子掰开,一边划擦着上面的木刺一边问:“听说,整个专案组都上了立功授奖的名单,只有你从名单里被撤下了?”
“是啊,因为我把周立平打得太重了,按照纪律本来是要给我开除出警队的,老杜跟上面说了情,给我个功过相抵完事。”李志勇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摸了半天打火机没摸着,“可是我不后悔,我就是要打他,往死里打!”
林香茗淡淡地问:“为了逼他说出凶器在哪里?”
“那都是借口,我他妈就是想打他!”李志勇一边说一边把一次性筷子狠狠一撅,撅断了才想到这个应该是用掰的,愤愤地往桌子上一扔,“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不该打吗?!”说这句话时,他挑衅地瞪着林香茗,但在林香茗沉静如水的神情面前,又渐渐收敛了凶恶的目光,转过头去。他望着玻璃窗上映射出的蓬头垢面却又目眦欲裂的自己,良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大片无形的白色,掩盖住了那张野兽一般狂躁的面孔。
隔着蓝色布帘的厨房里响起一阵炒菜的锅铲碰撞声。李志勇喝了一口热水,声音低沉地问林香茗:“听说你给上级打了报告,坚持认为周立平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有这么回事吗?”
林香茗点了点头:“有。”
“为什么?凭什么?”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再一次蹿了起来,“就因为没有找到那把榔头,你就要让一个背负四条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别看他是未成年人,四条人命够他关一辈子的!”
“也许你没有看我的报告。”林香茗平静地说,“我没有否定他杀死了房志峰,但另外三位死者:杨桦、小吴和高小燕,我认为并不是他杀死的。理由有很多,除了没有找到凶器之外,最重要的是在房玫受袭事件中,作案者的犯罪手段和行为模式都与前面几起案件呈现了本质上的不同——”
“我怎么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李志勇气冲冲地打断了他道,“不就是这回并非从楼道里突袭,而是敲开门进屋之后再砸头!”
“就你说的这一点,已经是巨大的差异了。根据你在案情分析会上做出的推理,前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与凶手认识,但不算太熟,只能让受害者放松警惕,却还远远达不到开门请进、登堂入室的地步——这也恰恰是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设定的前提条件。如果你了解行为科学和犯罪心理学,就会明白,连环杀人凶手对受害者的甄选遵循着极为严格的标准,这不是因为吃惯了咸豆腐脑儿就吃不下甜豆花儿,而是基于自保和隐蔽的需要。有一点可以证明,前两起案件,为什么你和高小燕调查走访了那么长时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与两位受害者都有关联的嫌疑人,就是因为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是以自己和受害者在警方的调查中建立不起任何纽带关系为绝对前提的,这是他的隐身衣和防护伞,一个窟窿都破不起的,否则他就要暴露、就要被捕。而房玫对于周立平而言呢,同班同学、互相借书,当晚周立平去房玫家之前还打了她家的座机问她在不在,进屋后‘行凶’时不戴手套,逃走时也不做任何掩饰和化装,就算没有呼延云的推理,警方在随后的排查中也会轻而易举地锁定他,这哪里像是一个已经连续杀害三人的凶手所为!何况在他被捕后,警方也没有发现他与前面三位受害者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和联系。”
“据我所知,对于连环杀人犯而言,当警方或外界环境给予过大的压力时,是有可能导致他的行为出现像基因突变那样的改变的。”李志勇不服气地说,“周立平被捕前,警方、治安联防以及群众已经织好了一张搜捕他的天罗地网,向他不断收拢,他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对略熟悉的人发起突袭,因为那些人都提高了警惕,但是兽欲又没法满足,所以他只能向对他完全没有防备的熟人下手了,反正他最后也可以杀死受害者,不怕暴露——”
突然,他怔住了。
他意识到了这句话中的巨大漏洞。
“是啊!”林香茗幽幽地说,“问题就在于,既然已经杀死了房志峰,周立平为什么没有一脚踹开那扇薄薄的房门,杀房玫灭口呢?”
李志勇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盘蒜蓉莜麦菜和两碗米饭,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转身回厨房去了。两个人探出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李志勇先开了腔:“你刚刚提到了呼延云的推理,难道不恰恰因为刘思缈在还原碎玻璃鱼缸时发现了眼镜碎片,而呼延云根据眼镜碎片做出了推理,我们才在案发后迅速抓住了周立平吗?虽然那个人渣在被捕后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据他的同学说,小燕被害后的第二天,那个人渣确实没戴眼镜,由于上课时看不清板书,还找同学借笔记来抄,同学问他眼镜去哪儿了,他说是打碎了。这个推理在你那里难道也一文不值?”
“我不否认推理是一种基于科学与逻辑的真相还原,但这个还原必须依靠证据的证实,否则就算再精彩也只是真相的最大可能——99%地接近真相也不等于真相。”林香茗说,“呼延云确实推理出了真凶可能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推理漫画,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这个证据是不充分的,对于与凶手做同一认定而言,只有或然性却没有必然性。不错,通过呼延云的推理我们抓住了周立平,但是接下来需要证据的‘逆推’时结果又如何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他与前面三起案件有关联的证据,能够找到的证据都是‘疑似关联’:周立平的鞋号与步态与疑凶所留足迹高度相仿,却没有找到同一双鞋;创口疑似同一凶器造成,却没有找到那把榔头;第二起凶案发生当夜追击过疑凶的联防队员们觉得李志勇的体型很像那个被追击者,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这么多‘疑似’还不够吗?”
“不够!”林香茗温和但又斩钉截铁地说,“古往今来的所有冤假错案,都是因为把‘疑似’当成了‘事实’。”
李志勇的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把筷子往饭碗上一拍,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因为老柴的心理画像做对了,面子上挂不住,才这么一个劲儿给周立平洗白!”
事实上,专案组乃至整个警队内部都是这么认为的。按照柴永进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凶应该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体健壮魁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或斗殴接受过劳教、长期居住在地下室、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除了“流动人员”这一点之外,其余和周立平的特征一模一样。“简直神了”!回想起林香茗对这一心理画像的质疑和反对,就连杜建平也忍不住拍着柴永进的肩膀说:“说到底,破案还得靠咱们这些真刀真枪干过的老家伙,满嘴洋词儿的娃娃们还是嫩了些,书看得多,事经得少,就是不牢靠。”而得知林香茗给上级打报告不同意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后,很多刑警都未免齿冷,当面和背后都有冷嘲热讽的难听话,林香茗从专案组离开时,竟没有人说送他一送。还是李志勇站在窗台上看着他走出布满枯枝落叶的院子、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才专门打了个电话约他今晚一聚的。
听了李志勇刚刚说出的话,林香茗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只是双眸中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李志勇有些后悔,虽然相处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但他已经对林香茗建立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既佩服他年纪轻轻就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成熟和内敛,深深为他超凡脱俗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又隐隐约约地对他有些畏惧,看不透他深藏不露的城府,猜不透他鬼神莫测的心机……也许还夹杂着些许对他的妒忌吧——不仅因为他是中国警官大学的高才生,更因为他对人心的洞察和世事的洞明远远超过年龄大他许多的自己……李志勇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伤害不了林香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之间远远算不上友情的情谊,这种情谊本来就将随着工作关系的结束而结束,现在因为这一句嘲讽,恐怕是要提前猝死了。于是,五味杂陈的情绪和内疚,化成了一声粗鲁的吆喝——“老板娘,来几瓶啤酒!”
不知不觉又喝多了。
从小饭馆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只剩下冰冷的水气在半空中浮动。林香茗推着自行车,李志勇扶着车座,踉踉跄跄地跟在旁边……一阵寒风吹过,街边光秃秃的树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近似哭声的呼哨,几片最后的落叶就在旋转中化为了齑粉,街角一处覆盖在烤白薯用的化工桶上的黑色油毡扑棱棱地吐着舌头,仿佛在笑,却笑得格外狰狞。
两个人这么一路走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突然,路边一个纱帘半掩、点着红色灯泡的“休闲按摩坊”响起了一阵劣质推拉门被硬生生拽开的吱呀声,接着一个穿着紧身衣和黑色丝袜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发出妖娆的声音:“两位帅哥,进来做个按摩不?”
“滚!”李志勇张嘴就骂。
“我×你妈!”那女人立时翻脸,正要说出更难听的,林香茗把市局给他的临时工作证一亮,吓得那女人面如死灰,一边点头哈腰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倒退回店里,哗啦一声关上门,拉帘熄灯,一声不吭。紧接着,这条小街上的其他几家按摩店也都像着了风的蜡烛一样齐刷刷灭了灯。
街道瞬间陷入了废墟一样的死寂。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绕回到了他们见面的地方——望月园的门口。
抬头看着高台上那尊诡异莫名的汉白玉雕塑“月亮公公”,不知怎么的,李志勇突然发了脾气。
“我不懂,我他妈就是不懂,咱们当警察的,不就是为了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吗?可你为什么非要护着周立平不可呢?!”
“众生皆苦,罪恶容易定性,人却不容易定性。”林香茗平静地说,“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何况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并不是看起来最坏的那些人。”
“那是什么?”
林香茗想了想,慢慢地说:“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的想法。”
李志勇的眼睛一下瞪得血红:“难道我们努力的目标,不就是创造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吗?”
林香茗注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真的是一个好时代吗?”
一句话,宛如当头泼了盆冰水,激得李志勇心里一哆嗦:林香茗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觉得林香茗的话荒谬极了、可笑极了,却又有着某种一针见血的尖锐,就像今晚见面前那突如其来的口琴声一般,足以让他在每个夜深难寐的时分辗转反侧、百思不解……
正在他想向林香茗问个明白时,林香茗却伸出手来与他告别了:“太晚了,早点儿回家歇着吧,不然你妈妈又要担心你了,将来我们还有的是一起工作和见面的机会呢。”
李志勇突然就难过起来,伸出一只手,使劲跟林香茗握了握,突然又心有不甘地问:“香茗……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可你就是不想说出来呢?”
林香茗愣了一愣,凝神思忖了片刻,突然望着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问李志勇:“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一步就迈上十五级台阶呢?”
李志勇望着那一长条罗列向上的台阶,刚刚下过雨,在蘑菇伞状的公园地灯的照射下,每条台阶都因为坑坑洼洼的积水而闪烁着不规则的光芒。
想了很久很久,他都想不出答案,只好摇了摇头,林香茗却只是一笑,转身离去。
望着林香茗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李志勇感到无论对林香茗、对周立平、对“西郊连环凶杀案”、对眼前这十五级台阶,心中都是一片迷惘,这种迷惘是如此强烈,一如他十年之后站在扫鼠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