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病房寂静,护士站里偶尔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徐燕时人松松地靠着墙,盯着护士站出神地看了会儿,听见向园这句施天佑,倏然转过头,眼里似乎有什么在慢慢熄灭,最后他慢慢回过神,哂笑着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深吸了口气,一脸讥嘲:“我不信你不明白。”
走廊的灯昏弱,只亮了一盏,一圈圈闪着光晕,晃人心神,让人迷乱。
“但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向园盯着那盏灯,心里百转千回,血液脉络里,像是有几百只蚂蚁爬过,狠了狠心说,“还记得我说的如愿以偿吗?过了那个点,我就不会再回头了。”
是啊,九点的蛋糕就不再是蛋糕了。
那么,二十八岁的徐燕时也不再是她心心念念要得到的男人了。
她并没有事事如愿以偿,所以她早已学会了克制欲望。
“你会找到更好的。”向园由衷地祝福他。说完,她回到病房,留他一人在长椅上坐着。
凌晨四点。
她手机骤亮,无声地弹出一条微信。
xys:帮你订了七点的早餐,走了。
她没回,失眠到天亮。
七点,晨光微熹,清晨的天薄透。
向园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早餐,一边给许鸢发微信。
许鸢:你昨晚找我干嘛?
向园:我住院了。
许鸢:怎么回事?要不要我通知你老爷子。
向园:别,小伤。
许鸢:真没事?
向园:没事,不过昨晚……
许鸢:有屁快放,我赶着交新闻稿。
向园:徐燕时跟我表白了。
许鸢:……………………
许鸢:我就知道这丫对你有心思。恭喜恭喜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向园:我拒绝了。
许鸢:你疯了?男默女泪啊,徐神应该是第一次被人拒绝吧?想不到啊想不到,以前拒绝女生毫不手软,现如今栽到你这小妮子手上了,有出息啊,向小园,你给咱们六中的广大女同胞们争脸了。不过矫情一下就算了,别太过分了,徐神可真是为了你走下神坛了,我要是告诉钟灵她们,徐燕时跟你表白还被你给拒绝了,估计钟灵能气死,想到这个场景我就觉得好兴奋,天哪,我去问问班长什么时候开同学会!!!让他把全部人都叫上,一个都不许少!!
向园:魔鬼吗你?这事儿你不许告诉别人。泄露一个字,我就把你那工作室夷为平地。
许鸢:好吧……不会是因为封俊拒绝他的吧?
向园:想多了你。别说他只是封俊的朋友,就算是封俊的爸爸我也不会在意的。
许鸢:够野啊。
向园:但他在我心里的位置跟其他人不一样,但是如果注定没结果的事情,就不如不要开始了吧。当一辈子朋友也挺好的。其实在北京同学聚会那几天我还是有点蠢蠢欲动的,想要试一试。我问他看不看得出来我看他的眼神,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是他说了一句话。
许鸢问:什么话?
向园:他说“都这个年纪了,喜欢还有什么用”。我当时就觉得他应该是我不能碰的,他太干净,也太认真了。万一真的把他害了。
许鸢:行吧,你个不婚主义还是别祸害人家了,而且你俩背景差太多。不跟你说了,我去交稿了。
——
这么一折腾,向园就没什么心思去北京参加婚礼了,她现在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来回这么飞,恐怕也吃不消了,于是出院后给易石发了一条微信请了假。易石倒是很痛快就同意了,还劝她养好身体。
向园跟易石能在分手后成为朋友,大概也是易石的心态跟她差不多,对彼此欣赏大过男女之间的荷尔蒙。
发完微信后,向园顿觉一身轻松,心情愉快地回公司。
不过这边的氛围就没那么轻松了,甚至还有点紧张,李驰的事情没尘埃落定,大家都有点无心工作,装模作样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全往技术部那边偷瞄。
技术部门口,站着两个警察正在跟施天佑他们低声盘问李驰平日里的工作表现。
技术部一众人支支吾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警察都有点不耐烦了,正了正警帽,义正词严地教训:“你们逗我玩?工作表现,我问的是工作上的表现,这种上厕所不洗手、上完不冲马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告诉我了,跟你们老板投诉去。”
施天佑还挺委屈地,巴巴地看着那英挺的警察小哥哥:“我们……也就了解这些了啊。”
警察气得不行,掐腰看着面前比他还高的施天佑,“嘿”了声,这傻小子怎么泯顽不灵呢,“你的同事,你不了解?”
向园站在电梯口,看着施天佑那为难的模样,想也知道为什么。
与她一同从电梯里出来的两个女同事,瞧见这场景,也窃窃私语起来——
“施天佑他们不敢说,也正常啦,李驰这性子,谁敢在警察面前告他状。上次我记得谁去李总面前告了下李驰上班偷溜出去健身的事儿,李驰就冲过去要打他,你说那阵仗,谁敢。再说,这事儿还没尘埃落定,万一以后要是还留在公司,那李驰还不报复他?”
“技术部这帮男的说实话,除了他们老大,剩下的,胆子都挺小的。”
“高冷呢?”
“被陈经理带回去呢,一天都没见人影呢。”
“不过李驰也是活该,一天天的还以为自己是富家少爷呢,脾气那么大,上次跟他们要个数据,催得急了点,他直接吼了句滚,我都吓死了。”
……
这种案子警察也不想浪费时间,更不可能把所有人请回局子里一个个调查,一般也都是私下询问几个同事,再找找证据,如果没证据证明,这案子也就当作情侣间的家务事给结了。所以公司里的人更不可能会贸然出头,警察一脸无奈地挥手,“来,换个人出来。”
施天佑解禁,转身准备去叫张骏。向园从电梯这边过去,把人喊住,“等下。”
施天佑啊了声,回过头,却见向园脑袋上包着个纱布,慢慢走过去,在站定面前款款站定,斯文礼貌地伸出手:“您好,我是他们的副组长向园,李驰的情况,我来说吧。”
警察看着面前这个漂亮冷静的女人,点点头,“可以。”
向园把人带到会议室,让施天佑倒了两杯水,自己则把门锁上,有条不紊地拉开警察对面的椅子坐下,“想问什么,您问吧。”
向园不是第一次被警察问话,她很小的时候,爸爸死那天,家里来过很多警察,家里人轮番都被问过话。她那时不过七八岁,亲眼看见自己父亲的尸体躺在冰冷的血水里,胸口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刀尖刺穿胸膛,染着赤红的鲜血,还在汨汨往下流淌。
男人睁着血红的眼睛,如蜘蛛网般的血丝布满眼球,死钉钉地看着她……
那种从脚底瞬间窜起的寒意,穿过她冰冷的手脚直至大脑。
她当时吓得整个人直打寒颤,空气中弥漫的腐烂腥味,压着她喉咙,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做梦都是父亲那张血流满面的脸,警察却一直问她,你最后一次见你爸爸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以致她后来看见警察都有点害怕。
今天这样的问话,是第二次。
她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从脚底泛起的寒意,直至她后脊背,额头上开始冒了些冷汗。
两位警察看她这样,互视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你脑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向园强装镇定,摇头,“关于李驰的情况……”
然而此时,会议室大门,忽然被人打开,昨晚那个在她病房外守了半夜的男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门口,似乎回家换了身衣服,简单的棒球服跟运动裤,脚上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模样比昨晚那个颓然无力的男人清爽利落了些,也很英气。
大概是刚补过觉,总透着一些,刚睡醒的惺忪性感。
向园怔怔看着。
徐燕时没看她,目光清淡、正经地看向一旁的两位警察,礼貌地点头:“打扰了。”
……
于是两人就一并坐下来。
徐燕时拉开她一旁的椅子坐下来,人懒洋洋地往后一靠,两腿大敞着,看着面前的警察自我介绍:“我是李驰的组长,也是她的组长。”
男人一坐下来,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扑面而来,向园确定了,是回去洗澡了。
似乎还闻到了一点男性香水味?她记得他以前好像不太喷的,身上大多都是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很淡。
徐燕时一坐下来,两只胳膊往椅子上一搭,棒球服蹭到她的,那瞬间,像是注入了一股热气,将她脚底的寒气全都驱散了。
警察记得他,昨天还跟他一起查监控,点了点头,拿笔在纸上记录两人的名字,随口问:“那你们俩谁先说?”
徐燕时都没看向园,放下搭成塔状的手指,抬头直接说:“我来说吧,她刚来,不熟悉。”
——
门外施天佑跟张骏一人手里端着杯水,趴着耳朵在门口听,不过这个会议室隔音效果不错,徐燕时说话声音不重不轻,他讲话从来不疾不徐、轻描淡写就把事情捋顺了用最客观的语气陈述了一遍,施天佑听了个隐隐约约,大致是说这两年李驰在工作上犯过的一些错误,也客观地分析了一下李驰这个人生活作风的事情。
张骏跟兔子似的竖着耳朵,小声地咦了声,“怎么都是老大在说。”
施天佑:“你向组长已经被老大安排得明明白白了,老大不可能让她说的,要是被李驰知道,万一报复向组长怎么办?要是老大,估计李驰还忌惮点。”
张骏叹了口气:“咱们是不是太懦弱了?”
施天佑斜他一眼,凉凉地看着他说:“那你去说?我反正打不过李驰。”
张骏缩了缩脖子:“我也打不过。”
两人正说着,里头传来凳子“咯吱咯吱”挪动的声响,警察小哥哥洪亮的声音传来:“谢谢你们配合了,我有消息再联络你们。”
似乎听见向园问:“那李驰的事情?”
“目前还没定论,我们会再找你们领导了解情况的,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警察安慰了一句,“李驰跟那位女同事的事情我们会保密的,厕所摄像头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是连环作案,我们之前就抓到了,一个下水管道的维修工,你们发现的那个摄像头已经作废了。至于李驰偷拍的事情,你们有线索可以再提供给我们,而且,那位姓应的女同志,前后口供有点不一致,这个案子还有疑点,后续还要配合你们调查。”
向园点点头。
警察走后,会议室只留下他们两人,自昨晚那尴尬的表白后,第一次单独共处,徐燕时松松垮垮地靠在椅子上,自顾自地打开他会议桌上的笔电,目光笔直盯着电脑屏幕的开机界面,仿佛当她不存在。只留了个清爽干净的侧脸给她。
向园尴尬地杵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隐约还是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
徐燕时开了个电脑,只是发了封邮件,向园眼尖,看到是一封出差说明,她下意识问了句,“你要出差?”
徐燕时嗯了声,过了几秒,向园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听他合上电脑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去上海,一周。”
好吧……
又没话了,向园不着边际地想着,手指尖被她攥得发白,有点不甘心地说了句:“那我出去了。”
徐燕时忽然叫住她,把电脑往前一推,终于转头看着她,“你真让李驰去后勤部?”
“嗯。”向园点头。
他眼神忽而变得深沉,有些讥诮地看着她,“因为他过去两年犯的错误,还是因为他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向园本来以为李驰的性格可能是家道中落造成的,而且,根据过去两个月的表现看,李驰确实已经不适合留在技术部了,迟到早退,甚至还因为他的疏忽,连韦德那么大的单子,都出了纰漏。
公司念在他最近手头比较紧,家庭情况复杂,让他好好反思。
“我只是觉得他暂时不适合留在这个部门,只要他心术正,愿意努力,看他表现,回来也不是问题,徐燕时,我不是对他有偏见……”
“我明白,”被他轻飘飘打断,有点无奈地笑了下,“我又没说什么,也没有逼你做什么决定。”
向园一愣。
徐燕时人站起来,靠着桌沿,去看门口贴墙站着的向园:“这件事得报总部,而且还得找李驰的历年员工评价表,要写一大摞的人事调任申请书,最重要的一点,李驰跟咱们公司副总是亲戚关系。要调他,不是那么容易。”
向园下意识以为是李永标,毕竟都姓李,结果仔细一听,是副总,“黎总?”
徐燕时点头。
黎沁是维林西安分公司的副总,三十出头,不过她属于李永标背后的女人,不太管事。
这是向园见过唯一一个总经理比副总还忙成狗的公司。
“不然,你以为呢?”
向园觉得不对啊,“当初高冷跟我说,李驰犯错误是你保下来的?”
“我只是卖了个人情,”徐燕时低头自嘲一笑,“就算我不保,黎沁也会保他,我为什么不卖个人情给黎沁。时间长了,你就会懂,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你都无可奈何,那就不如顺水推舟。”
向园完完全全怔住,这是她全然没有想到的,甚至有点头皮发麻,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她有点不认识了。她本以为,徐燕时一直保持着那种水至清则无鱼的清高。
“你……”
徐燕时讥嘲地笑了下:“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坏的?”
“没有……”向园一时说不上话来,喉咙发堵,只觉得心疼,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让他选择妥协呢,愣了半天,艰涩的开口,“黎沁是不是答应你什么了?”
那次总部有个a类名额,分到西安这边只有一个名额,陈珊提前拿到消息,让他去跟黎沁争取,因为只有在转a的前提下,才能去总部的研发室,他那时像条丧家犬一样窝在这边两年都没机会转,不是这边一个关系户,就是这边一个钉子户。
他有点被消磨了耐心,心也还是浮躁了,就那阵子,李驰把一个大客户订单给丢了,还把人家的老总给得罪了一个彻底,黎沁就拿这事儿跟他交换,毕竟徐燕时是李驰的直属上司,他出面保,比黎沁自己出面保要稍微面子上过得去。黎沁也怕老卖自己的面子。
“最后怎么没转?”听到这,向园忽然问。
“因为那年上海分公司的关系户名额不够,把西安这边取消了。”
向园听的脑门一阵冷汗,天哪,这层层腐败的,难怪老爷子一年比一年瘦,公司都腐败成这样了。
“关系户很多吗?”
“你可以拉下公司名单,不是姓李,就是姓陈,还有几个姓应,和赵的。都是关系大网。”
向园也是到后来发现,连公司保安都他妈姓陈。
他笑笑,不过那笑里,似乎多了些洒脱和随意,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所以,这件事,你别跑去跟李总说要把人调走,李总这人门儿清,跟黎沁一个鼻孔出气,你话刚说完,后脚李驰就知道了。我这周不在公司,回来你要是被人灭口了……”
“就替你多烧两柱香吧,”他半开玩笑地,又有点遗憾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向园却牢牢盯着他,“如果我有办法让你去总部,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