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脸上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那是明明白白的嫌弃。
他并不觉得容阔如今已经忘记了当年爱的要死要活的仙鹤精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只能说明,眼前的男人薄情——
神仙的寿命那么长,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是下一个仙鹤精。
“你这是什么表情?”
容阔不能理解红鸾,他觉得红鸾提起仙鹤精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正如他之前所言,他容阔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指望他永不犯错,可能吗?
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这种事儿还不让发生了是吧?
那玉皇大帝在有王母之前也曾肖想过嫦娥仙子,现在大家可不都各过各的日子,和谐美满,相安无事?
红鸾伸出手,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轻描淡写道:“薄情。”
容阔一头问号:“怎么就薄情了?”
红鸾:“大人,小仙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并非是大人一时可以打发无聊漫长岁月的玩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容阔打断了他:“什么打发无聊漫长的岁月——好吧也算是这么回事——但是不是‘一时’,你和我是《仙班姻缘册》上班钉钉的仙侣,我不同你讲什么缘定三生,八辈子以后你也是我容阔的人,这道理你懂吗?”
红鸾:“……”
懂什么?
当初你划名字的时候,可没把这本可怜的册子当回事?
红鸾弯腰,从男人结实的臂弯下钻了出去,立刻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站稳在一个容阔伸手不能捉住的地方。
红鸾:“不懂。”
想了想又补充:“也不太想懂。”
容阔:“……”
想要骂他是个没心肝的玩意儿,但是话到了嘴边,容阔却又觉得这种摆明了的事儿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骂的——
这人是吃了忘尘丹的……但凡有一点心眼的人,会跑去吃那个东西吗?
思及此,他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双手环抱,往后一靠,摊手道:“随便你。”
红鸾原本已经准备好了暴风雨的来临——或者拔刀相向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没想到男人却是这个反应,于是也跟着一愣。
什么“随便你”?
“当初我容阔离开九重天,放言天庭古板惹人犯厌,天帝为此与我大吵一架,让我滚去地府,我欣然接受,并放言此生若无他事也不会再主动踏入南天门一步。”
容阔指了指外边,面无表情道——
“现在整个九重天上的人都知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脸,不过是为了寻你一个月下小仙。”
红鸾:“?”
容阔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如此这般,我倒是要看看如今上至九重天,下至幽冥府,除了我容阔,还有谁敢要你。”
红鸾:“????”
红鸾被他这神奇的逻辑说服了,而此时那人又往他的方向压了过来……他俯身,略微冰凉的鼻尖碰着他的鼻尖,这一次他带着略微的侵略气息,叫人喘不上气来。
红鸾震惊于他厚颜无耻、自行占山为王的发言,却又耐他无何,只能一步步向后一路被逼至墙角,唇角抖动,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没人要也无碍,我自己过便是。”
话语落下,便被男人倾身压住。
带着略微粗茧的指节刮过他的鼻梁,伴随着男人的轻笑,那冰凉触感稍纵即逝:“你受不了那份寂寞的,我比你活得久,这事儿得听我的。”
“容阔大人要找人消遣,大可不必——”
“红鸾,你到凡间,我陪你去过的。”容阔那双眸子如寒星深邃,“你不是想比较吗,那就比较一下好了……哪怕是当年抱着那仙鹤精闯了迷阁,篡改了《仙班姻缘册》,那是容阔会做的事,你看九重天上谁震惊了,谁多说了哪怕一句?你去问问,这番举动,又怎比我容阔亲自下届陪人渡劫来得惊天动地?我生于开天混沌,诞生起为神之尊,不老不病不入凡尘不受天劫疾苦,若是我想,便是天帝——”
红鸾毛骨悚然地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
男人像是早就猜到他会如此受惊吓,盯着他那双微微惊恐张大的眼看了一会儿,唇边勾起一抹笑,顺势亲吻了下怀中小仙的手掌心。
眼中眸光渐沉。
红鸾只被这样的目光看得脑胀,下意识觉得两人之间动作过于亲近与危险,于是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片刻沉默。
“为什么是我?”
“反正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容阔一只手撑在他脑袋边,“要怪就怪那个《仙班姻缘册》,不是它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
“但是现在就是不小心看了,”容阔露出个坦然又肆意的表情,“多看几眼之后发现还挺有趣,怎么了?”
“……”
没怎么。
只是觉得如果您不是容阔,小仙不仅不会看您,可能还会打您呢。
红鸾摆摆手,想来是不能够再同男人这神奇的脑回路继续沟通,于是将他架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了。
“天色将晚,容阔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他声音听上去没有多少起伏,停顿了下,“省的人担心。”
“大清早的,怎么就天色将晚?他们担心?怕只是担心我怎么还不走……”
容阔的声音,在看见容阔那颇为烦恼的眼神儿后逐渐消失。
微微一哂,摸了下鼻尖,只好作罢——
罢了。
凡事急不来。
细水长流便是。
转身随手从红鸾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想着一会儿见着二郎神也好有个交代,至于他们信不信他容阔是为了这本书心急火燎的来……
那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
下了迷阁,随手将书塞进衣袖,男人拢了拢袖子便要离开。
只是渡步至院子门口,忽然心中一动,似有所感应般回过头——
果不其然看见他那月下小仙此时倚在方才他打开的那扇窗边,阴影之中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想来是在看他的。
虽然不知他为何在看他。
如此这般情景,却叫人觉得熟悉,好像在凡间,也曾经这样无数次,男人身着军装笔挺走出家宅门前,而黑发年轻人立于屋内,望着他。
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偶尔会说,路上小心,晚餐等你。
……如此一想,人间一遭并非全无收获。
思及此,心中泛起柔情千万,容阔抬起手,手心向着自己,手背冲着红鸾,懒洋洋地摆摆手:“还看甚,我回去了。”
那倚靠在窗边的黑影动了动。
容阔露出个清晰的笑容:“走了啊?”
那黑影沉默了下。
然而男人说着要走了,却是没有动。
“容阔。”
迷阁楼上传来红鸾清冷的声音。
仙雾之中,男人像是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翘了翘唇角。
“嗯?”
“我吃了忘尘丹,已经不记得在凡间为徐书烟时所经历的人事,诸多感情皆已消散……往日的事对我来说如镜花水月——我不是徐书烟,只是红鸾。”
“嗯。”
“若非我不可的原因,只是因为顾容需要徐书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迷阁院门前,男人最开始有片刻的迷茫,但是很快他又笑了——
容阔自己都不太记得,上一次笑容如此频繁是哪个万古洪荒之前的事情……
他只是立在那里,不是魔君,而是像个天底下最好脾气的男人。
“你在说什么?”他轻描淡写道,“本来这世间没有徐书烟,就不会有顾容,他就是为你而生的,徐书烟既弃人间记忆,顾容亦不复存在。”
他的回答太坦荡。
背着光,男人看不见迷阁之上,黑发小仙原本轻轻扶在窗棱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凸起,他的气息却很稳,没有一丝凌乱。
心中另外一个靴子终于是落地。
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怅然。
“红鸾,你真的忘记了那些事也好,胡诌自己吃了忘尘丹诓我气我也罢,你知道这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我想来,你便是把门拍在我的脸上,我也只是将门卸下来。”
“……”
红鸾被他的发言堵得无语。
又见阁楼下,男人抬起手冲他做了个驱赶的动作,脸上没有见恼怒或者冷淡刻薄,只是和方才两人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耐心又淡定。
“顾容阳寿尽后,我在地府等了你三年,三年间酆都城大朝六次,你未曾抬头看我一眼,也未曾敲响过我殿大门一次。”
立于院前,容阔道——
“只是红鸾,我们时间多得是。”
山不就我,我就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终有一日,青山见我应如是。
放下那意味深长的话,男人抽出袖子里那本随手拿的书,用书本拍了拍胸口,露出个风流倜傥、分外懒散的笑容:“去摆弄你的姻缘线吧。”
“……”
“明日,我来还书。”
……
男人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留下紧急追赶而来天兵天将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那男人只是一捞袖子弯下腰,摸了摸二郎神君旁边蹲着的那条毛茸茸大狗的脑袋,又拽了拽它的耳朵。
“跟天帝说一声,这九重天,瞧着是又有趣了——从今往后,本君天天找他下棋喝茶,不要太期待。”
二郎神:“……”
男人放开狗耳朵,心满意足地直起腰来。
侧头一扫,只见东方鱼肚泛白,一轮晨光正缓缓升起。
太阳神树上,神鸟发出清脆的鸣啼,扑簌着七彩羽毛羽翼从枝头飞起,夜晚被晨光熹微驱赶。
天边的一抹浮云慵懒散开又藕断丝连,恰似今生来世故人,从未有谁说过,故事到了某处便应当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