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书烟算是从阎王爷的手中将人强抢了回来。
只是若是阎王殿说掀就掀,天地岂不是乱了章法——虽为神器,墨子线也不过在八大神器里排个尾流,若是有那等判生死,通阴阳的本事,徐书烟怕不是早就把裁缝店开成全国连锁,开到皇城脚下,富到流油。
顾容的生命体征稳定了下来,徐书烟其实不是很清楚洋大夫说的“生命体征”是个什么东西,但是总归,意思大概就是他暂时不用死了——
只是也活不了。
在如今的科学界,这样的情况居然还有个专门的医学用词,叫“植物人”。
“还‘植物人’,给你浇点水,你能睁开眼再说几句话把我气死不?”
趴在病床边的黑发年轻人伸手点了点男人的鼻尖——
“外头兵荒马乱,倭贼就要攻入城里,白初敛在外面拼死拼活的……你躺在这,你好意思吗?”
说到这,他话语一顿,又自顾自轻声嗤笑一声。
“忘记了,你向来是脸皮厚,恐怕是好意思得很。”
一段话讲完,顾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若是换了平日,这男人当然不会允许任何人骑在自己脖子上撒欢,恐怕那犹如数九寒天的刀子眼已经要将徐书烟碎尸万段,将他折磨得哭爹喊娘。
而此时此刻病房里安静的可怕。
让人产生了一种被无形的书扼住喉咙的错觉。
小唐副官跑到庙里烧香去了,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的长官差点儿死了又活了,光是这样他已经很感激……烧了香,他就要给北方拍电报,顾容倒下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几天的。
徐书烟思绪飘得有些远,但是挡不住每当他的双眼看向死气沉沉的顾容时,整个人都黯淡下来——
就像是胸口上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没有办法好好呼吸,恨不得当初被石头砸到死去的是自己。
他不喜欢欠人情。
尤其是欠顾容的人情。
你看,当初骗了顾容之后他就用一条腿还了债,原本以为两人再无瓜葛才勉强快活了些……如今却又要牵扯不清了。
这是怎样的一段孽缘——他还病急乱投医中亲手用墨子线将他们两捆在了一起,明明没有前世今生的说法,这墨子线好像还起了作用?
徐书烟正困惑不解中,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以为是拍完了电报准备和他一块儿抱着哭的小唐副官,于是黑发年轻人头也未抬蔫蔫地用嘶哑嗓音叫了声“进”,门在他身后被人推开了。
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却站在门边没有说话。
徐书烟等了一会儿,才发觉气氛好像不太对,结果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青年——
那是一名年轻富贵的少爷。
光看他领子上的那层伴随着一丝丝风动就柔软散开的貂毛领子,取得也是白狐腹部里三层最柔软最干净的那一点点白毛制成……也许他这一身衣裳可以换徐书烟一间铺子也说不定。
此人英俊是极其英俊的,只是唇过红,面色过白,一眼看上去很容易让人想起棺材铺里总摆着的纸人,阴气沉沉的。
——总的来说,整体叫人感觉不是那么愉快。
青年身后立着个长得很是体面的管家样的中年人。
此时此刻,当他回首轻轻颔首,那中年人便恭敬地将门拉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一个不省人事的顾容,面无表情的徐书烟和立在门边的青年本人。
还活着的两人对视了几秒,那英俊青年先微微一笑:“怎么做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徐书烟,我又不是来和你抢人的。”
他的声极温和,带着像是没有骨头的绵软。
“……”
徐书烟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龟裂。
他一点也不想让对方看出在他开口说明不是来抢人的时候,自己心中巨石都落了地——毕竟大家都是同龄人(大概),自己这样害怕,岂不是很没面子?
徐书烟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将抽搐的唇角放平,他从病床边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抬起手一弹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叫了青年的名字。
“赵长灯,无事不登三宝殿。”
黑发年轻人的目光定在青年的脸上,近乎于一字一顿道——
“北方赵家的地盘坐火车到这都得三天两夜,你别告诉我,你千里迢迢跑来,是因为想我了?”
……
青年名叫赵长灯,是北方赵家的家主。
和徐家不一样,北方赵家是名门望族,家里几十百来口人,还分个直系和旁系——北方赵家,是女娲神器之“不灭灯”的掌控家族。
“不灭灯”取自“人死如灯灭”这句典故,顾名思义,若灯不灭,则人可在地府判官落下句号后继续存活;不灭灯吹熄,哪怕判官笔下你的阳寿数到九十九,也活不过这晚三更天。
“不灭灯”是真正拥有“判生死,通阴阳”本事的八件神器之首。
赵家,自然也是女娲神器几个家族里的领头人。
徐书烟只是在赵长灯十六岁继承家主的时候见过他一面,这会儿也过去了快要十来个年头,这人好像和记忆中都没怎么改变——
比街尾戏园子的姬廉月长得还好看,若不是是个真正的“活阎王”,这会儿追求者可能已经从北方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路排到北平。
只可惜这些年好像也没听见赵家那边传来过什么喜事儿。
出于职业病,徐书烟忍不住往赵长灯手上看了眼——
那里果然空空如也。
徐书烟未免有些诧异,但是很快的这种情绪便在对方仿佛洞察一切的嗤笑声中烟消云散,他尴尬地挪开了眼睛。
赵长灯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自顾自地找了椅子坐下来,放松舒适的样子,那双漆黑得像是没有光的眸子这才打从进屋第一秒,投放在了躺在病床上的男人身上……
赵长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怎么,”徐书烟盯着他的脸,“认识呀?”
赵长灯倒是不太在意他这种近乎于没有礼貌的语气,等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把视线挪开:“长得好看,多看两眼,不行吗?”
徐书烟:“……”
赵长灯:“你这样用墨子线锁着他不是办法。”
徐书烟:“解开他就死了。”
赵长灯:“如果阳寿将近,你这样就是逆天而行,墨子线不是这么用的。”
徐书烟:“墨子线是徐家的东西,我就这么用你拿我也没办法。”
最后一句话语气接近僵硬和强硬。
可惜赵长灯稳如泰山,那张精致漂亮且有点惹人讨嫌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微微带着一点点笑意。
说出来的话却气死人——
“哦,那我找老王来。”
“……”
王家是另外一件神器“裁天剪”的传人,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这世间“墨子线”的线便只有那“裁天剪”能一刀剪断。
如此一想,“墨子线”地位实在是很低,没什么战斗力,还要被其他神器压的死死的——
更何况因为拥有神器的品质统一性,王家和徐家算同行,同行是仇人……而且这么多年,王家一直压徐家一头,如今听说在北平都有了连锁店,做起了洋人的生意。
徐书烟酸得牙倒,都不想多想一秒。
见了“王”字甚至还想打个喷嚏。
徐书烟实在是觉得赵长灯是故意提起姓王的来膈应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怕等会儿这人能说出更气人的话来……瞬间气馁。
“赵长灯,”他蔫蔫地问,“你到底来有什么事,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
“有人用女娲神器做了逆天行事的事情,我来看看理所当然,”赵长灯说,“你这样硬锁着不让地府带走人也不是办法,而且你这样做不就是为了引‘不灭灯’出来么,现在我人来了,你做什么又在这口是心非的?”
徐书烟只觉得这人的嘴居然能比他的还坏,实在是罕见。
赵长灯却无视了对面那把腹诽写在脸上的人,微笑道:“不灭灯可以借你。”
徐书烟抬起头看着他,显然懒得信这人这么好心。
果不其然,赵长灯接下来便慢慢道:“只要你跟我换眼睛。”
在来得及惊讶之前,徐书烟下意识地看向赵长灯的眼睛——形状是极漂亮的,但是却没有神也没有光泽,就像是一潭死水。
如同盲人之眼。
“这双眼,相伴‘不灭灯’而生,可辨万鬼,可通阴阳。”赵长盯着徐书烟缓缓道,“你若想用不灭灯救他,就跟我换眼睛,再替我在地府第一殿右方高台引渡万鬼十年。”
地府第一殿,右方设有一高台,台高一丈,镜大十围,向东悬挂,上横七字:曰孽镜台前无好人。①
是为“孽镜台”。
听说是能照出镜前鬼混生前所为一切恶事——
这是初入地府的幽魂们的第一站,孽镜台前照过,再由人引渡发往第二殿,等待打发去对应的地狱受苦受难洗清罪恶。
徐书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知道赵家人有些本事。
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连鬼的钱都要赚的那种。
“引渡工作并不繁杂,也不太危险。”赵长灯循循善诱,“你做的来的。”
“那么好你还要和我换?”徐书烟不傻。
赵长灯却笑了:“死人看久了,想看看活人,行也不行?”
……行。
……当然行。
实际上徐书烟也只是随口一问,至于回答赵长灯的答案他早就想好了——
不,应该说他基本没有思考的过程,一双可能让他看着鬼以至于带来麻烦眼睛……
这些都不算什么。
不过一双眼睛,也不是彻底瞎了,怎么用不得?
躺在那奄奄一息的,可是一条真正的人命,为了他而豁出去的一条命。
而此时此刻。
徐书烟在等他。
白初敛在等他。
——整个古盐城的老百姓,甚至这个国家都在等着他。
他不能不醒过来。
他必须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来自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