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亮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要说他家“贫”到什么程度,举一件事来说明:苏亮打记事起到离开家乡,就不知道什么叫“买菜”,基本是地里有啥就吃啥,地里没有山里挖,城里人稀罕的山笋、野菜、稻田鱼,苏亮早就吃得听到名字就想吐。用他的话说:“除非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否则我情愿吃土也不愿再见到这些山野货。”
2012年,16岁的苏亮拿到了派出所邮寄来的身份证,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只能和村里同龄的伙伴一样,把最宝贵的青春奉献在大城市的水泥砖瓦之上。
工地的工头是邻村的阿叔,村子里的所有务工者都是经他介绍,阿叔的口碑在村里是无可非议的,别的不敢说,最起码跟他出来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欠薪”。对苏亮这些农村娃来说,有钱就等于有了和大城市沟通的桥梁,每每下工之时,泡网吧便成了他们主要的休闲方式。
苏亮的家境在众多工友中算是下下等,家中的弟弟还等着他每月寄回的钱上学,所以他很节俭。可对于新鲜事物,他又放不下猎奇的心态,于是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周选一个最闲的晚上,包夜上网,这样既可以把费用降到最低,又能保证自己不和社会脱节。因为经济拮据,苏亮就算是泡网吧也不会把时间和金钱都用在娱乐上。扒着电脑寻求改变命运的方法,成了他每周必做的一件事。他有一个黑色笔记本,只要在网上看到可能行得通的“致富经”,他都会无比兴奋地一一记录,接着再反复琢磨是否可行。写了画,画了写,如此重复,苏亮3年用掉了十几个笔记本。
俗话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把“致富”琢磨到极致的苏亮,多多少少也抓住了一点儿致富的尾巴。苏亮平时虽然很节俭,但他却是众多工友中最早买苹果手机的人,在别人看来,他就是在显摆,可别人哪里会想到,大家都在搬砖,苏亮却因为这部手机成了一个“网红”。而身份的转变,完全得益于网页上弹出的直播对话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网络直播成了新媒体的宠儿,不管是互联网还是手机商城,到处都充斥着相关的视频和软件。苏亮和其他人一样,起初观看这些东西时,都是被封面那些性感女郎所吸引,可看着看着,就觉得那一张张整形脸让人有些审美疲劳。于是很多人便开始寻找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视频,比如直播搞笑段子、直播生吃活物、直播独门绝学等。当苏亮把比较火爆的几个种类全部浏览一遍后,突然一个新奇的想法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我直播搬砖会不会有人看呢?”
想法一旦冒出来,苏亮的心里就像是猫抓一般痒痒,看到别的主播一个小时的打赏就有好几百元,这使他下定决心要捞一笔横财。
虽说苏亮没念过几天书,但在互联网上,他也是一只老“网猴”,对于网民的心态,他揣摩得一清二楚;除去露肉,网络直播要想赚钱不外乎两点:要么你比别人厉害,让别人服你;要么你比别人过得惨,让别人同情你。苏亮的工种,只要稍加渲染,便完全符合第二点的精神实质。
那一天,烈日当头,苏亮趁工友休息的时候,从地上抓了一把砖灰抹在脸上,接着他把手机架好,开始了第一次直播。苏亮的网名起得很抓眼,叫“我是搬砖工”。也正因此,他的直播在短时间内吸引了众多网友的围观。
烈日下,苏亮挥汗如雨,带着破洞的迷彩服和露着脚趾的劳保鞋,让许多空调房里的“吃瓜网友”眼眶湿润。
“我们的城市感谢有你。”
“兄弟,辛苦了。”
“兄弟,别中暑了,谢谢你,比心。”
“……”
不一会儿,弹幕夹杂着礼物几乎都要霸屏。
第一次直播,苏亮用了一句特别扎心的话作为结束语:“我是‘90后’搬砖工,我很穷,但我依旧在努力。”
这句话简直是点睛之笔。苏亮心里明白,现在的网民大多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面对生活和工作的种种压力,他们需要一些正能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所以苏亮每次直播都不忘加一些“心灵鸡汤”。不得不说,这招很成功,他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成了粉丝上10万的“大V”,每次直播的打赏都可以让他出去潇洒很多天。
看到了苏亮的成功,跟风的人也越来越多,什么“我是水泥工”“我是砖瓦工”等账号充斥着直播间,“蛋糕”就这么大,再加上想吃这口蛋糕的人越来越多,要想在直播间混下去,必须找新的出路。
可创新的过程并非想象中的简单,苏亮后来尝试过各类直播,均以失败告终,粉丝也从原先的十多万,蒸发了一大半。
二
从之前的沾沾自喜,到如今的黯然神伤,苏亮的转变让工头阿叔看在眼里。
“亮,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就是心里有些烦。”
“还挺嘴硬,”阿叔嘿嘿一笑,“当年我出来那会儿也和你一样,一年多没回家,一想到家里的山野菜,口水都不住地往外流。”
“山野菜?”苏亮眼前一亮。
“对啊,咱们家乡的山野菜,城里人估计见都没见过,村里人看不上,可到了大城市都是原生态食品,不到高级饭店还吃不到呢。”
“原生态食品?高级饭店?”苏亮似乎嗅到了商机,“阿叔,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他换了一副模样。
“跟你阿叔还有什么客套的,有什么困难直接说。”
“阿叔,刚才被你一说,我确实有些想家了,我想请假,回家过段时间。”
“嘿,我以为什么事呢,那我就先给你批半个月。”
“谢谢阿叔,谢谢阿叔!”苏亮感恩戴德。他感恩的,并不是阿叔准了他的假,而是在阿叔的提醒下,他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直播题材,他取名为“农娃的乡下生活”。
苏亮的家位于云汐市郊区的黑虎山脚下。山的得名,源于一个传说,相传此山为唐僧取经路过时,孙悟空打死的一只黑虎妖所化,在动荡年间,山上发生过许多诡异的事情,尤其是山窝中的那几间石屋,至今不知是谁所建,也不知到底有何用途,只知道那里曾惨死过一个被鬼上身的老头。
这个传说,苏亮在直播时曾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吃瓜网友”听,那些猎奇心强的网友一直怂恿苏亮,希望他能让大家见识见识。
起先,苏亮并不以为意,依旧按照原计划直播一些挖野菜、做农家饭的视频,可时间一长,那些被晾在一边的网友心态有了转变,他们从最初的质疑逐步发展成冷嘲热讽。苏亮的心态可比不上那些“直播艺人”,每当他看到那些刺耳的留言,心里就莫名地烦躁。于是他在一次直播中放下狠话:“下一期,直播‘走进黑虎山’。”
在村里,很多人都没什么文化,以至于大家对黑虎山的传言深信不疑,除非是上山采草药,否则很少有人敢踏入黑虎山腹地。这次直播,是苏亮赌气而为,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发毛,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着十几万网友的面,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硬着头皮闯一闯。
直播定在了3天后的早上,为了给自己壮胆,苏亮让弟弟当起了跟拍。一路上,他挥舞着砍刀披荆斩棘,围观的网友也越来越多,看着满屏的礼物,苏亮感觉肾上腺素在不停地分泌,一路走来,除了发现了几条蛇,他似乎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这种情况不光让“吃瓜网友”兴味索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相当无聊。于是苏亮的铁杆粉丝纷纷留言,希望他能去石屋一探究竟。
黑虎山直播,他原本想多做几期,而“石屋探险”也是最后的压轴节目。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如此平淡的内容,要是再多来几期,肯定会遭到网友吐槽。
苏亮心里估摸着围观人数差不多到了峰值,于是他手一挥,径直朝山窝中的那几间石屋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传说中的石屋也逐渐清晰可辨。黑虎山腹地共3间石屋,呈三角形排列。每间石屋的面积约在40平方米,主用料均为黑虎山自产山石,墙体缝隙处用石粉衔接,这种古老的建筑工艺,最少可以追溯到清朝时期。
“从外观看,屋子有年头了,其中一间石屋外有烟熏痕迹,说明这里曾有人居住过。”苏亮边走边介绍,他的弟弟则举着自拍杆,顺着苏亮的指向把实时的画面呈现在网友面前。
苏亮径直往前,一个用石片垒起的坟包引起了他的注意:“坟地修在石屋附近,坟头有燃烧的痕迹,这里葬的应该是石屋的主人。”
看完了外围,苏亮应网友的要求,举起手电朝其中一间屋子走去,画面里,他捂起鼻子:“常年无人居住,屋内有些霉味。屋子的陈设很简单,多是一些木质家具,咱们去下一间看看。”
跟随镜头,苏亮走进了第二间石屋,就在光线把屋内照得忽明忽暗时,他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房梁:“大家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发黑的东西?那就是我们村里人最爱吃的腌肉。这种腌肉的制作工艺很复杂,只有本地人才会。腌肉可以存放很长时间,不光可以烹炒,还能生吃。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还能发现这个,我来数数有多少:1、2、3、4……乖乖,竟然有十好几块,最少也是半头猪的分量。看来石屋的主人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弟弟遵从指令,从墙角搬来了一个木凳,房梁并不高,有木凳垫脚,触手可及。苏亮掏出一把折叠刀说:“我取下一块给大家看看。”接着便将刀刃架在了拴肉的麻绳上。“绳子还挺结实。”画面里,苏亮的声音继续传来,“终于取下来了,给大家来个满屏。”弟弟将手机屏幕拉近,苏亮继续介绍:“咱们可以通过肉上的盐斑来判断年限,如果肉的表面长满绿毛,腌制时间最少在3年以上,这种年份的肉可以直接生吃。我手上这块还没长毛,盐层用手能搓掉,肉质紧实,差不多腌制了1年。腌肉我们家以前经常做,不过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是猪身上的哪块肉,你们知道吗?”
“你都认不出来,我们怎么可能认出来?”
“不是猪肉,是不是其他野生动物的肉?”
“我怎么感觉像是干尸呢?我在考古队工作,这种干尸我见过。”
最后一条弹幕让苏亮大惊失色,他放下腌肉,把手电筒调至最亮,房梁上的其他肉块,被他一一扫过,突然,一串内脏让他寒毛倒竖,猪的内脏他见过,可这一串,分明超过了他的认知,他惊叫道:“难道真是干尸?”
三
接连的一个多月,在云汐市境内发生了多起持刀抢劫案,分县局技术室穷尽了一切力量,也没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于是徐大队只能找我们科室支援。临时起意,作案动机不明确,室外现场,痕迹物证易消失……虽说只是抢劫案,但勘查难度绝不比命案小。
连续加班半个月,老贤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微量物证,经过比对,确定了嫌疑人身份。本想着案件结束能抽空休息几天,可中午刚躺下,值班室的“死亡电话”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磊哥,啥案件?”
“派出所的电话,说是在黑虎山的石屋中发现了十几块腌肉,怀疑是干尸。”
“干尸?你没听错吧,要不要这么劲爆?”
“派出所那边说得含含糊糊,可能也不确定。”
“黑虎山腌肉可是我们云汐的特产,我记得去年,明哥还给我爸买了一大块,听说可贵了,会不会有人把人家晾的腌肉当成干尸了?”
“也不是不可能,我去喊明哥和老贤,你也抓紧时间换衣服,去现场看看再说。”
要说咱们云汐有什么特产,当地人喜欢用“两黑一白”来概括。“一白”指的是豆腐。相传淮南王刘安隐居八公山修道,用山中清泉磨制豆汁培育丹苗,不料仙丹没有炼成,倒是豆汁和石膏起了化学反应,变成了鲜嫩绵滑的膏状物,于是豆腐便从这里起源。
“两黑”的第一“黑”是煤炭,第二“黑”说的就是“黑虎山腌肉”。前者不必赘述,后者还要说道说道。因特殊的地理环境,黑虎山腌肉有它别具一格的风味,据很多见过世面的人说,黑虎山腌肉和西班牙火腿相比也毫不逊色。既然风味独特,那价格自然也不会让人失望。黑虎山腌肉按照年限可分为多个档次,最低的为2年期,适合红烧、清蒸,每斤的价格在50元左右;中等的为3至4年期,这时的腌肉长满霉斑,发酵成熟,适合煎炒、生食,价格在每斤100元左右;最高等的为5年期,时间分毫不能差,这时腌肉发酵完全成熟,口味已与西班牙火腿无异,每斤的价格要在300元以上,有市无价。
不过什么东西一旦打上“特产”两个字,就仿佛变了味道,食品工厂的流水线生产,已让黑虎山熏肉早就失去了原有的风味,那些包装袋上印着“正宗”“祖传”字样的腌肉只能忽悠一下过往的游客。咱们云汐人,只会从当地村民手中购买,那些表面越黑、霉斑越多的腌肉,口味才最正宗。因为父亲好这口,明哥只要一有空,就会下村给父亲收上几块解解馋,挑选腌肉他也算半个行家。
按照民警分享的微信地理坐标,胖磊驾车飞驰了100多公里才找到地方。
勘查车沿着山脚刚停稳,辖区派出所的冯所长便走了过来。
“老冯,现场在哪里?”明哥问。
“在山上,离这儿还有段距离。”
“老冯,现场你上去看了吗?”
冯所长的回答有些沉重:“看了,我感觉不像腌肉。”
明哥脸色一变:“你可是土生土长的黑虎山人,我挑肉的技术还是跟你学的呢,你也不确定?”
冯所长长叹一声:“所以我才让你过来瞧瞧,刑警队那边我也通知了,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明哥:“还有多久能到现场?”
冯所长指了指身后的大山:“旁边有条小路,从那里进山需要一个多小时,请随我来。”
我们一行人穿戴整齐,跟在冯所长身后,沿着一条只能容下一人行走的石子路蹒跚上行。
明哥:“老冯,你对这一片比较熟悉,能不能给我们详细介绍一下?”
冯所长走在最前方,稍稍放慢脚步:“报案人叫苏亮,我们黑虎山当地人,据他介绍,他是做什么网络直播的,今天早上去山上做直播时,发现了石屋的腌肉有些问题。
“黑虎山腹地一共3间石屋,屋子是谁建的,无从考证。20多年前有一位老人因患失心风到处咬人,有人说他是被鬼上了身,于是村民就将他赶上了山,后来老人就住在那3间石屋里。”
“老人现在怎么样了?”我插了一句。
“去世很多年了,一会儿到地方就能看见他的坟。”
在蜿蜒的山路上,提着几十斤的勘查设备,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在胖磊“哎哟哎哟”的喘息声中,我们终于来到了黑虎山的腹地。
四
从外围观察,眼前的场景有点儿像网游《冒险岛》的新手村。半月形的地面上,3间坐西朝东的石屋依次排列,石屋的附近建有一个木质窝棚,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铁锹等农耕工具。靠近山体的位置,有一座用石块堆砌的土坟,从坟前火坑中塞满的落叶看,这里已很长时间无人拜祭。
3间石屋,沿石子路呈弧线形排列,从房屋的构造,不难分辨其功用。
自西向东第一间,面积最大,约有50平方米,房间前后有两扇窗,通风、采光、除湿都效果极佳,适合居住。
自西向东第二间,面积最小,约有30平方米,墙体开有多个十字形空洞,类似于新疆的葡萄房,此屋采光效果并不理想,可用来做柴房和储物间,报案人就是在这间屋子中发现的腌肉。
自西向东第三间,面积居中,屋顶伸出的烟囱告诉我们,这里是厨房。
在冯所长的指引下,明哥径直走进了第二间石屋,我们刚刚尾随进入,明哥便说道:“国贤,把移动解剖床组装好,是命案!”
冯所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们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可明哥这声喊把不知情的民警着实吓了一跳。
这“一跳”包含了太多的深意,虽说命案是刑警队主侦,但作为辖区派出所,只要命案没有侦破,他们也要全程无休参与调查。就目前看来,本案完全可以贴上“无头案”的标签。
案发现场隐藏在深山,无目击者可盘问。山中到处是山石,指纹、足迹这些物证也无从提取。而且最尴尬的是:死者是谁?死了多久?怎么死的?通通无解。现在那十几串不知何时腌制的尸块是唯一的希望。
转眼间,明哥已把房梁上的尸块一一取下。好在分尸时,嫌疑人并没有把死者粉碎性肢解,拼尸工作相对顺利。
尸块虽已干瘪发黑,但我们还是可以判断其基本属性。明哥观察盆骨后说道:“女性,头部与手脚缺失,内脏等组织器官失水严重。小龙,能不能看出嫌疑人使用的分尸工具?”
“从骨头切面分析,怀疑是杀猪刀一类的弧形刀具,这种刀可砍、可切,铺货量很大。”
明哥:“嫌疑人分尸手法娴熟,刀工扎实有力,推断为男性作案。关节处分尸痕迹明显,第一凶杀现场就在这里。是熟人作案。”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明哥给出“熟人作案”的结论其实不难理解。
本案的作案过程不外乎两种情况:第一种,嫌疑人在山下将死者杀害,进山分尸腌制;第二种,嫌疑人和死者一同上山,杀人分尸;假如是第一种情况,死者被害后,在短时间内会发生尸僵,从山脚下步行至案发现场,需要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尸体会因肌肉收缩导致关节僵硬不能弯曲,因而无法从关节处进行分尸。第一种情况排除,那么只剩下两人同行上山的可能。案发现场位于荒山野岭之中,两人若不相识,不可能会结伴来这里,所以推断为熟人作案。
明哥接着说:“嫌疑人只有在光线充足的条件下,分尸手法才能如此精准,因此,分尸现场要么是在室外,要么就在第一间石屋中。”
我与老贤对视一眼,各自提着勘查箱朝那间带有窗子的石屋走去。屋内陈设很简单,正对房门的是一张无漆长条桌,桌子的造型有些像晚清时代的风格;房门的左手边是一张木制单人床,右手边则堆着一些杂物。地面和室外无异,均用小石子铺设,在这种客体上,无法留下脚印。
血迹长时间暴露在外,会发生各种反应,以致肉眼无法识别,这种情况,只有借助特殊光源才可以分辨。观察潜在血迹,是老贤的拿手绝活儿,他取出滤光镜架在了眼镜外侧,没过多久,他便用粉笔标出了多个血迹轮廓。
顺着老贤的标注,我又在木桌上找到了大量的切割痕迹,由此可证,第一间石屋就是杀人分尸的原始现场。
五
凶杀现场虽然得以确定,但本案已时过境迁,很多物证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消失殆尽,我和老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个结果,似乎也在明哥的意料之中,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知道了”,然后便开始集中精力分析尸骨。
无名尸体,从法医学上,可以得到以下几种信息。
第一,死者的性别。这个从盆骨就可以判断。
第二,死者的身高。完整的尸体,可直接测量;而本案这种残缺尸骨,则需通过其他方法来判断,最常用的就是利用四肢长骨。我们可以将死者大腿股骨、小腿胫腓骨、上臂肱骨、前臂尺桡骨的长度逐一测量,再把数据代入公式,便可算出大致身高。
第三,死者的年龄。年龄的推断一般是利用牙齿磨损程度、耻骨联合形态特征、颅骨骨缝愈合程度来综合评定,而本案,只能依靠计算耻骨联合形态特征,虽然会有失误,但是对明哥这种“老司机”来说,误差也不会太大。
尸表检验刚结束,明哥便给出结论:“一米七五,25岁上下,身材苗条。”
数据记录完毕后,明哥手持解剖刀划开了死者的胸部,老贤用镊子从内部取出了一大块白色物体。也许是腌制过久,白色物体刚一取出就散发着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胖磊出于好奇,把头凑了过去,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完全低估了这种臭味:“我×,这是什么鬼东西?”
老贤的鼻尖微微抽动,臭味还在他可承受的范围内:“有点儿像隆胸硅胶。”
“死者隆过胸?咱们云汐能隆胸的地方多不多?”我好奇地问。
“最少有上百家。”叶茜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冷主任,抱歉,我们来晚了。”徐大队有些歉意。
“没事,暂时还不需要你们。”明哥说完,又把死者的右胸划开,从里面取出了另外一只。
徐大队为了不打搅我们,把冯所长拉到一边询问情况,叶茜则套了一件勘查服钻进了警戒圈。她忍着恶臭,把硅胶拿在手中握了握:“还是全进口假体,死者经济水平不低啊。”
“我去,可以啊,这都能分辨出来?没想到你对隆胸这么有研究?”我不怀好意地朝叶茜的“飞机场”瞟了一眼。
“司元龙,你个臭流氓,看什么呢?”
“得得得,现在在办案,别吵吵行不行?来来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是怎么判断的?”
叶茜似乎心情不错:“看在系列抢劫案你也尽了一份力的分上,我就不妨告诉你。”
“嫌疑人抓到了?”
“嗯,刚抓到,要不我们怎么来得这么迟。”
“抓到就好,接着说隆胸,我比较关心这个。”
叶茜白了我一眼:“我上警校时,老师曾说过一个关于隆胸的案例,所以我对这方面有所了解。目前市面上,常见的有三种隆胸方式,分别是自体脂肪移植隆胸手术、注射隆胸手术、假体隆胸手术。
“自体脂肪隆胸是从腰、腹、臀、腿等脂肪较丰厚的部位取出脂肪颗粒移植到胸部的一种隆胸术。手术将隆胸者本身的多余脂肪用细针吸出,活化成纯净脂肪颗粒,通过微型管针,均匀注入隆乳区使之成活。这种手术需要抽脂,容易出现乳房硬块、血肿、感染,甚至还可能诱发乳腺癌。
“注射隆胸是将一种化学物质通过注射的方式填充到乳房间隙中,以起到丰满乳房的作用。这种方法由于操作简单,甚至在小美容院都可以做。不过简单归简单,它也极易出现并发症,如感染、出血、硬结等。
“说到最后一种假体隆胸,就一定要说说硅胶。早在‘二战’时期,硅胶就被用作填充物为患者填充凹陷、伤残部位,随后被广泛应用到心内科、口腔科。因为硅胶有比较好的组织相容性,没有致癌物质,不会有任何突变情况,所以硅胶假体一直是隆胸术最主要的填充物。
“市面上的硅胶假体可分为国产、进口两大类,两者的价格也是天壤之别。顶级的进口假体,价格在数十万,而最便宜的几百元就能买到。”
“我去,不都是硅胶吗,差价怎么会那么大?”
叶茜将假体置于掌心:“你们看这个硅胶表面,是不是有很多毛糙的地方?”
“是,跟月球表面似的!”
叶茜:“这叫毛面假体,它可以使人体组织黏附在假体上,从而降低术后发生包膜挛缩的可能性,目前国内还不具备毛面假体的生产工艺,只能用磨砂面假体来替代。但磨砂面不属于微孔结构,组织相容性无法和毛面假体相比。
“假体隆胸最担心的就是硅胶破裂,进口假体在填充后的自然形态与使用寿命上都有严格的行业标准。现场发现的假体在高浓度食盐的腐蚀下,都没有发生形变和破损,质量可以说很好了。因此我推断,死者胸部填充的是价值几十万的顶级硅胶。”
六
叶茜提供的线索具有很强的排他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花那么多钱去隆胸。
详细记录后,明哥继续在尸块上挖掘信息。
“耻骨联合面内侧面有疤痕,死者有生育史。”
值得注意的是,明哥说的是“生育史”而不是“怀孕史”,这也是他的过人之处。通常发现盆骨内侧面有疤痕只能说明死者怀过孕,但是否有生育史还不好判断。而很多人忽略了一点,女性怀孕超过5个月时,身体释放的荷尔蒙才会使盆骨区的肌腱变软,从而促使胎儿缓慢进入盆腔。只有当胎儿入盆时,耻骨联合、软骨区内侧才会出现明显的疤痕。在绝大多数正规医院,怀孕超过3个月,除非特殊情况,一般不建议引产。所以明哥推断,死者有生育史而非怀孕史。
现场勘查至此,从尸块上已再无新线索可挖,按照程序,眼下最迫切的就是要找到死者的头、手、脚。嫌疑人分尸时,故意将这三部分区别对待,其目的就是掩人耳目。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他绝对不会把尸块随意丢弃,那么埋尸就成了最佳选择。
明哥使劲儿跺了跺地面:“地质坚硬,挖坑难度大,嫌疑人分完尸后,已没有多余的体能,如果我是嫌疑人,我会选择在那里埋尸。”明哥的指尖落在了石屋附近的土坟上。
咱中国人最讲究风水,轻易动人墓葬,可能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虽然案情紧急,但明哥还是中断了勘查。
“老冯。”
“冷主任你说。”
“我们怀疑凶手将部分尸块藏在了坟地中,下一步可能要挖坟,能不能麻烦你核查一下死者的情况,联系其亲戚到场。”
冯所长有些尴尬:“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已经联系了管片儿民警,他现在正在路上,应该很快就能到。”
正说着,远处一老一少两位民警朝冯所长挥了挥手。老警的肩膀上并没有佩戴肩章,通常只有退休民警才会有此穿着。
“老夏,你也来了!”冯所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老夏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这腿脚不好,耽误了些时间。”
“嘿,哪里话,你这都退休快10年了,你能来,我就放心了。冷主任,我给你隆重介绍下,老夏是黑虎山最早的管片儿民警,他对这里的情况门儿清,他准知道这坟里埋的是谁。”
明哥慌忙伸出双手:“夏前辈,您好,这个案子还要劳烦您。”
“冷主任客气,我这些年可没少在电视上看见你们破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客套话我也不多说,坟里埋的人我认识,姓曹,名国利。1935年10月1日生,孤儿,爹妈是被日本人杀死的。他的身份证是我给他办的,当时我问他生日,他只能隐约记住年份,可办身份证只有年份哪儿行?后来他反问我国庆节是哪一天,他说他‘盼天盼地就盼个天下太平’,于是我应他的要求,给填了个10月1日。
“曹国利家里没钱,一辈子没讨上媳妇,吃住都在山下的泥巴屋里。我记得应该是30年前的一天下午,曹国利满口是血,见谁咬谁,村里人都以为他被鬼上了身,就把他赶进了黑虎山,后来曹国利就一人独居在石屋中。在村民眼中,这里是极阴之地,一般人不愿意来,我得知情况后,怕他饿死在山里,于是就时不时地上山给他送点儿吃的。记得有一年,单位给发了10斤猪肉,我一劈两半,给他送了一块,曹国利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盐巴,把肉给腌了起来。”
明哥:“夏前辈,这3间石屋是谁建的,您知道吗?”
“具体是谁建的不清楚,有些年头了。”
“曹国利平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时疯时傻,心情好时,还能和我聊两句。心情不好时,就疯疯癫癫的。以前还好得很,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疯了。”
明哥从物证袋中取出几株植物:“石屋附近有人在种植罂粟,从曹国利的症状看,他应该是服用罂粟膏成瘾。突然发疯,说明他已经吸食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怀疑,曹国利是死于突发性疾病。”
“对,他犯的是脑出血,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凉了。”
老贤从远处走来,开口问道:“夏前辈,您确定曹国利没有亲戚朋友吗?”
“可以确定,他的情况我最清楚。”
老贤有些不解:“我刚才扫去落叶,在坟前的土坑中发现了燃烧残留物。除此之外,我还在附近找到了三支染色竹签,这种竹签常用于线香的底座,在竹签断头处有燃烧痕迹,说明有人给死者上过香。”
明哥:“燃烧残留物中有什么?”
“多是一些衣服碎片,具体成分还要回去化验。”
明哥:“曹国利没有亲人,不会有人来这里上香,如此推断,上香者只能是嫌疑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坟堆。
“嫌疑人作案时需携带以下工具:分尸刀具、腌肉的食盐、挖坟用的锹铲。其中刀和锹铲具有攻击性,很容易引起受害人的警觉,不适合两人结伴时携带,所以嫌疑人绝对在事前就做了准备。凶杀现场如此隐蔽,外人不会选择在这里作案,凶手极有可能是本地人。
“另外,死者年纪不大,身材高挑,经济水平很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嫌疑人如果和死者不在一个层次,很难将其带上山,由此推断,凶手的经济条件也不会很差。”
冯所长听完,仔细回忆了起来:“黑虎山交通闭塞,资源匮乏,附近的村子我都熟悉,没听说谁家特别有钱。对了,老夏,你知道不?”
“我们那时候条件更差,能解决温饱就不错了。”
七
叶茜将对话精髓详细记录下来,随后明哥指挥我们开始了今天最重要的一次勘察——刨坟。
在刨坟前,必须搞清楚一个问题,嫌疑人刨坟时使用的是何种工具。很多人都有植树挖坑的经历,当你使用铁锹一铲子下去时,很容易在地面留下一层光滑的铲挖痕迹,而形成这种痕迹的主要原因,是铁锹的挖地力迫使泥土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面。面的大小和锹面基本吻合,我只要在坟地的边缘找到这种痕迹面,就可以判断嫌疑人使用的是什么型号的铁锹。
老贤根据土壤风干程度判断出了翻土区域,在扒开松土之后,一块块巴掌大小的梯形截面显露出来。
这种刨坑工具估计很少有人见过,俗称“积粪铲”。它的构造很简单,一个直木柄前镶嵌一个三角形的金属板。金属板和木柄成直角,最主要的功用就是刨粪。早年农民的生产经营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畜牧,二是农耕。畜牧会产生大量粪便,粪便经过烈日暴晒很容易糊在地面,这种干燥的粪便必须借助工具才可铲走。村民把辛苦铲来的粪,丢弃在自家的粪池中发酵,发酵好的粪水,是农耕的主要肥料,如此达到循环利用的目的。
“积粪铲”手柄较短,长度和砍刀旗鼓相当,别看它短,刨地能力却一点儿也不逊色于长把铁锹。然而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原来的粪肥多被化肥代替,“积粪铲”这种工具也变成了稀罕物。
“积粪铲”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因为金属板面积有限,很难刨出深坑,嫌疑人若真将尸块埋在坟地里,那么埋藏的深度不会超过1米。
10分钟后,我的推论得到了证实,胖磊几乎没有费劲儿,就刨出了一个印有“乐家超市”的白色塑料袋。死者的头部和四肢均装在其中。
明哥:“冯所长,附近有没有叫‘乐家超市’的地方?”
“有,经营好些年了,就在黑虎山的镇子上。”
明哥:“叶茜,记录一下塑料袋上的固定电话。”
“好的,冷主任。”
待叶茜停下笔,明哥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袋解开,袋子中的头骨和四肢均已完全白骨化,不过好在头发保存相对完好。
在确定死者手脚骨骼没有缺失后,明哥将头骨捧在手心中仔细观察。
胖磊:“头骨有情况?”
明哥:“死者做过长曲线下颌角截骨术。”
“啥手术?”不光是胖磊,我也是一头雾水。
明哥解释道:“长曲线下颌角截骨术,就是在口腔内采用微创切口的方式,利用颌面全景扫描机器人,对截骨线进行扫描,然后再用特制的手术锯从成角的下颌角上方直至嘴角垂直线以下,做的一次性截骨手术。这种手术,可以让国字脸变成瓜子脸,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削骨整容。手术价格很高昂,从死者下颌骨的曲线看,给她做手术的医院技术相当成熟,据我了解,整个湾南省都很难有这种削骨技术。”
一提到整容,我瞬间想起了一个国家:“会不会是去韩国整的?”
明哥:“能用得起几十万的隆胸硅胶,去韩国整容也不是不可能。”
八
勘查结束时,太阳早已低垂,冯所长安排派出所民警轮流值守保护现场。为了查明尸源,明哥要求刑警队对近几年全省的失踪人口逐一排查。安排妥当后,我们几个全部返回科室,完成一项以往案件都没有的程序——析盐。
人所共知,肉类的腌制多使用食盐。腌制的目的是使肉防腐保鲜,同时又增加风味。它的原理是,食盐产生的渗透压使盐分进入肉的组织中,肉内的水分则向外渗透,使组织部分脱水,抑制了有害微生物的生长繁殖,从而达到防腐的目的。
决定渗透压的主要因素是盐分浓度。瘦肉细胞的蛋白质分子量很大,蛋白质溶液的摩尔浓度小,使盐分子可以顺利进入组织细胞中,并使水分子从细胞内渗出。盐分越高,产生的渗透压就越大,水分渗出的速度也就越快。
析盐,实际上就是加水浸泡,把细胞中失去的水分给补回来。实验中析出的盐水要用大火熬制出盐巴,以便分析成分和盐的用量。
析盐工作分成三大块。
我负责定时换水,胖磊熬盐,明哥和老贤则要时刻观察尸块的变化。前两项只是体力活儿,最后一项才是技术活儿。举个例子,解剖尸体时我们会分析死者的胃内容物,一旦内脏浸水时间过长,胃、食道、大小肠内的食糜混在一起,这会给检验分析带来很大的难度,所以此项工作必须拿捏精准。
3天后,析盐告一段落,在此期间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死者的牙齿在放入酒精中浸泡后,出现了“玫瑰齿”特征。
“玫瑰齿”顾名思义,就是指牙齿呈现出玫瑰色。它是因牙髓腔毛细血管破裂所形成的特征。“玫瑰齿”在法医学上,是判断是否为机械性窒息死亡的重要特征。由此可以判断,受害人是被扼死后分尸的。
刑警队那边调查一结束,明哥便组织召开了本案的第一次专案会。
明哥:“叶茜,说说你们的调查情况。”
叶茜:“我们刑警队分两个调查组,一组是对3年内全省的失踪人口进行梳理,没有发现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员。
“另一组是围绕‘乐家超市’展开调查。黑虎镇上,只有这一家大型超市。因薄利多销,超市每天的客流量很大,附近村民腌肉使用的粗盐,基本都是来自这家超市。
“除此之外,制作腌肉还需要切刀、钻孔刀、皮麻绳,这些工具我买了一套,已经提前交给了小龙和国贤老师。
“后来小龙提出协查‘积粪铲’的销售渠道,根据我们的走访结果,‘积粪铲’早在五六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我们这边大致的情况就这么多。”
明哥:“好。那我来介绍下法医检验的情况:死者为女性,25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身材高挑,做过隆胸和削骨整容术,有生育史,出现‘玫瑰齿’特征,死于机械性窒息。析盐后,观察死者会阴部,并未发现侧切痕迹,其腹部和子宫处,有微创刀口,因此可以判定,死者的分娩方式为剖宫产。我咨询了卫计委的相关人员,在我们云汐市,可以做微创剖宫产的只有一家名为‘家和睦’的私立医院。这家医院收费昂贵,在普通医院几千元可以解决的问题,去那里最少需要好几万。虽然价格昂贵,但那里的条件相对公立医院来说要好很多,许多孕妇为了减少分娩痛苦,情愿多花钱少受罪。如今二胎政策开放,普通妇幼保健院接生压力巨大,这就使得私立医院问诊量剧增。根据卫计委给我发来的数据,仅去年一年,在‘家和睦’做微创剖腹的产妇就有4000多人。法医方面暂时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小龙你来说说痕迹检验的情况。”
我整了整思路,开口道:“嫌疑人使用的分尸刀具就是叶茜在镇超市里购买的切刀。腌肉在晾晒的过程中,需要穿孔并拴绳悬挂,这些特征,在尸块上均有体现,说明嫌疑人知道腌肉的制作流程。
“我在石屋地面上,发现了大量的堆土痕迹,这是女士高跟鞋戳击地面后所形成的痕迹。随后贤哥在燃烧残留物中发现了方形的金属片,这种金属片多用在鞋跟底部减少磨损。从金属片的大小看,死者上山时穿的是一双‘恨天高’。穿这种高跟鞋上山,不符合常理,所以我怀疑,死者在被害前,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上山。嫌疑人临时提出要去那么偏僻的深山,死者能在自己不适合攀爬的情况下答应对方的要求,说明死者对嫌疑人相当信任。试想,一男一女,在什么关系下才会钻入深山老林?”
叶茜:“谈恋爱?”
“恭喜你,都会抢答了!”
九
明哥:“国贤,理化检验什么情况?”
老贤慢悠悠地将烟头按在烟灰缸中,接着他抽出厚厚一沓报告:“既然小龙刚才提到了燃烧残留物,那我就先从这里开始说。
“第一份检材,是燃烧残留物。我在其中分离出了多种物质,有碎布片、碎皮片、金属环等,这些东西均为高档衣物上的装饰品,由此可见,死者的经济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第二份检材,是土坑的深层土壤。这是我从土坑里挖取的。经检验,助燃剂是汽油。不光如此,我在分离土壤时,还发现了有机纳米分子,它是燃油宝的主要成分。燃油宝可凭借纳米分子材料,直接攻击油分子中的长链碳键,在燃油室产生‘微爆’,使汽油二次雾化,引发完全燃烧,提高热效率、降低油耗。因此,嫌疑人焚烧死者衣物使用的汽油,是从汽车的油箱中直接抽取的。市面上,一瓶燃油宝的价格在60元左右,档次较低的轿车很少会用,我猜测,嫌疑人作案时驾驶的是一辆中高档轿车。
“第三份检材,是拴肉的麻绳。制作绳子的麻为我们当地的胡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它的工艺很特殊,一般市面上售卖的麻绳多为双股或者三股,而我们提取到的麻绳为四股,中间多了一股熟牛皮,这样可以增加绳子的韧性,延长使用年限。检验样本和叶茜从集市购买的比对样本完全一致。
“第四份检材,是焦磊析出的盐巴。分析矿物质含量,它的成分与‘乐家超市’出售的完全相同。焦磊一共熬出近50斤粗盐,而腌制尸块的实际用量要远远高于这些。”
叶茜举手示意:“国贤老师,我能不能插一句?”
“你说。”
叶茜:“井盐、钻孔刀、皮麻绳、切刀是当地居民制作腌肉的必备工具,出了黑虎山,都不一定有人知道这些工具的用处。4种工具的售卖点,分布在集市的4个角落,尤其是皮麻绳的经营户,竟隐藏在一个民宅之中,我们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地方。种种迹象表明,嫌疑人极有可能就是黑虎山居民。”
“会不会是从黑虎山走出去的富豪?”我提出了一个假设。
叶茜:“不排除这个可能。”
明哥频频点头:“先做情况掌握,国贤你继续说。”
老贤:“第五份检材,是隆胸硅胶。这种物证我是第一次检验,在业内同行的帮助下,我在硅胶的底部发现了生产编号。经查询,死者身上的隆胸硅胶是韩国‘泰利’公司生产的,该硅胶价格昂贵,出口关税较高,只在韩国国内的整形医院销售。也就是说,死者是去韩国做的整容手术。我们云汐市有一家名为‘韩潮’的美容美体会所,组织客人赴韩整容,这是他们的王牌业务。
“第六份检材,是死者的胃内容物。析盐后,被害人的胃部还有大量未消化的食糜,其应该是进食不久后被害的。我从食物残渣中分离出了牛肉、蔬菜、虾仁、三文鱼、松露等食材。从食物的种类看,死者进食的最后一顿是西餐。
“在这些食材中,着重要说的是松露。它是一种蕈类的总称,分类为子囊菌门西洋松露科西洋松露属,大约有10个不同的品种,通常是一年生真菌,多在阔叶树的根部着丝生长,一般生长在松树、栎树、橡树下。松露气味特殊,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不光如此,松露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与琼珍灵芝并称为免疫之王,是提升人体免疫力的上好食材。
“松露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其苛刻,且无法人工培育,产量稀少。因此欧洲人将松露、鱼子酱、鹅肝并称为‘世界三大珍肴’。在众多松露种类中,最便宜的国产松露,也要每公斤上千元,假如是法国产的黑松露或意大利产的白松露,价格更是贵得离谱。以云汐人的消费水平,不可能所有西餐厅都能提供这种顶级食材。
“第七份检材,是死者的头发。根据测量,死者发长57厘米,有染发史。市面上常用染发剂可分为三类,氧化性染发剂、金属性染发剂、植物性染发剂;死者使用的是最为昂贵的植物性染发剂,这一头长发要是染下来,最少也要好几千元。
“在显微镜下观察,头发的染色层发生分离,发根向上4厘米以内的头发均无染色剂附着,按照人类毛发每天生长0.44毫米的规律计算,死者是在染发后3个月左右遇害的。”
老贤说完,明哥提出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第一,调取‘家和睦’医院中,近几年微创剖宫产的人员名单。
“第二,查清‘韩潮’美容美体会所这些年介绍过多少人赴韩整形。
“第三,联系餐饮协会,让他们帮着找出在云汐市有哪些西餐厅可以提供松露。
“第四,排查全市大型理发店,那些染发动辄几千元的店面要列为重点。”
十
湾南省公安厅8楼走廊。
一位身穿制服、头戴大檐帽的男子正手持一份“机要文件”朝803办公室走去。在很多影视剧中,“803”一直是刑警的代号,曾有一部系统介绍刑警的电视剧,名字就叫《中国刑警803》。而在湾南省公安厅803办公室内,则坐着一位分管全省刑侦的副厅长,名叫孟伟。
“咚咚咚”,男子轻声叩门:“孟厅长,您的机要文件。”
“门没锁,请进。”
男子闻声,附耳贴于房门,当确定屋内只有孟伟一人后,男子突然推门而进,接着迅速将门反锁。
“你是?”孟伟慌忙起身。
“他娘的,头一回穿警服,真有点儿不习惯。”男子将大檐帽甩在办公桌上,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阿乐?你怎么来了?”孟伟一脸诧异。
乐剑锋微微一笑:“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湾南省,哪儿还有比公安厅靠谱的地方?”
“你呀你,还是一副鸟样子。”孟伟掏出一盒软中华,扔给了乐剑锋。
“乖乖,档次上去不少啊!”乐剑锋惬意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孟伟一把抢过烟盒:“少来,就这点儿家底儿,给我留点儿。”
乐剑锋点起烟吞云吐雾一番后,正色道:“‘老板’找过你了吧?”
孟伟沉声应道:“找过了。”
“关于5亿毒品的事也跟你说了?”
“说了。不过,你小子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跟我说一下?”
“老孟,我问你,你现在还信不信我?”
孟伟脸一横:“小兔崽子,你是我选的人,我不信你,就等于在说我自己看走眼了。”
乐剑锋欣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老孟,你马上快退休了,干了一辈子刑侦,剩下的几十年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有些事无须多说,你也能猜到。”
孟伟这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他哪里不知道乐剑锋这么做,其实是在牺牲自己保护他的安全。乐剑锋的性格他太了解了,若不是遇到了危及生命的事,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沉吟片刻后,孟伟开口说道:“阿乐,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搞那么伤感干吗?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孟?”
孟伟干笑一声:“得得得,我也懒得跟你废这么多话,是我把你带进这个坑的,这些年你也没过上一天像样的日子,我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不要让我去给你收尸。”
乐剑锋摸了摸大檐帽上的国徽:“哎!人在江湖飘,哪儿能不挨刀啊。”
孟伟笑骂:“耍贫嘴你小子绝对是一把好手,说吧,今天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找我,需要我做什么?”
乐剑锋取出纸笔,写下几种化学名称,待孟伟的视线从纸上移开后,乐剑锋迅速将纸点燃:“省厅物证处是你分管的,禁毒总队队长和你是警校同学,这两个部门有没有靠得住的人?”
孟伟点点头:“有不少。”
“那就好。”乐剑锋如释重负,“我刚才写的是一种试剂配方,配好的试剂可针对金三角的毒品发生颜色反应。现在活跃在金三角的有‘白熊’‘猎豹’‘灰狼’3支武装军,试剂遇到他们的毒品会分别产生绿色、红色、蓝色3种颜色反应。鲍黑留下的‘5亿毒品’是从‘白熊’武装军手中购得的,目前已在市面上销售。我现在想知道,‘白熊’的货主要分布在我们省的哪些地方。”
孟伟是老刑侦,有些事情无须点透他也能听出重点:“行,交给我去办。”
乐剑锋将抽完的烟屁股使劲儿拧进烟缸:“有消息再联络。”
“阿乐!”乐剑锋正要离开,被孟伟大声喝住。
“怎么了?”
“实话告诉我,这次能活着回来吗?”
“我……我尽力!”
十一
专案会结束后,刑警队分4组展开调查,前后不到3天,明哥列出的几项工作便已水落石出。
1.调查“微创剖宫产”的工作很简单,从医院的系统中下载excel文件即可。2.“韩潮”美容美体会所是会员制,经他们介绍出国整形的人员都有名单。3.在云汐市仅有一家名为“韦尔”(VELL)的意大利餐厅能够提供松露这种食材,该餐厅较昂贵的食材只针对高级会员销售。4.去过理发店的人都经历过一件事,那就是办理会员卡,云汐市凡是上得了台面的理发店均是如此。经过排查,能够提供植物性染发剂的不到5家。
调取来的所有信息进行圆形叠加筛选,最终一名叫林洺熙的女子被标注在了圆心的位置。
为了确定尸源,刑警队又对林洺熙做了进一步核查,令我们兴奋的是,林洺熙在剖宫产后保留了胎儿的脐带血和胎盘,老贤经过骨骼DNA检验鉴定,确定了被制成腌肉的就是林洺熙。
至此,死者的身份彻底查清:林洺熙,女,1993年2月18日出生,湾南省外国语学院毕业,其父母远在外地,对女儿的情况并不了解。
林洺熙有一张“格林美容美发”的钻石会员卡,根据其消费记录显示,她最后一次刷卡是在去年的1月2日,消费内容是染发护理。老贤依照头发的平均生长速度推断出,她是在去年4月份前后遇害的。无独有偶,林洺熙在意大利餐厅消费的最后一餐是在去年的4月3日中午11点22分;两个时间点都是在4月份,那么林洺熙被杀的精确时间就在4月3日当天。也就是说,我们发现的尸块,已在石屋内悬挂了1年3个月之久。
刑警队调取了医院的出生证明,在孩子“父亲”一栏中,写着一名男性的身份信息:谭天恩,男,1972年8月8日出生。
明哥联系卫计委,查询了初生婴儿的疫苗接种信息,奇怪的是,林洺熙的孩子在云汐市并没有疫苗接种记录,也就是说,林洺熙刚做完剖宫产,她的孩子就离开了云汐市。而带走孩子的极有可能就是谭天恩。
经查,谭天恩是知名企业家,他在云汐市投资多家大型工厂,工厂的年产值均在上亿元。据知情人透露,谭天恩旗下的所有产业均是和妻子共有,而两人膝下无子嗣。更为奇怪的是,夫妻二人已于去年返回北京,云汐市的工厂也交由其他股东打理。
案件调查至此,我们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谭天恩夫妻会不会是借腹生子,接着杀人灭口?
虽说这个假设能解释得通,但尴尬的是,我们手里没有任何物证能证实。有人要说了:“没有证据还不简单,人抓来直接审讯不就知道了?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播吗?”可殊不知,影视剧和现实中的办案有天壤之别,口供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一切推断都要有客观物证予以支撑,“柯南式推理”只不过是欺骗小孩子的把戏;“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才是办案的核心价值观。
死者的身份已核实,也有了合理的怀疑对象,为了确定嫌疑,我们必须找到连接两者的证据链条。刑警队随后查实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林洺熙在城市花园小区有套120平方米的私人公寓。
城市花园小区位于云汐市环境最为优美的南山新区。开发商敢把小区称为“花园”,可想而知那里的房价有多高。这么说吧,林洺熙的那套公寓在市中心繁华地段换套相同面积的商铺都不成问题。既然房价如此之高,小区的配套服务也不会让业主失望。电影《大腕》中李成儒的一段经典独白,就证明了这一点:
“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雇法国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公寓!电梯直接入户,户型最小也得400平(方)米,什么宽带呀,光缆呀,卫星呀,能给他接的全给他接上!楼上边有花园,楼里边有游泳池,楼子里站一个英国管家,戴假发,特绅士的那种,业主一进门,甭管有事没事,都得跟人家说:‘MayIhelpyousir?’(我能为您做什么?)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倍儿有面子!社区里再建一所贵族学校,教材用哈佛的,一年光学费就得几万美金,再建一所美国诊所,24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贵!看个感冒就得花个万八千的!周围的邻居不是开宝马就是开奔驰,你要是开一日本车呀,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你说这样的公寓,1平(方)米你得卖多少钱?2000美金?那是成本!4000美金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业主的购物心理,愿意掏2000美金买房的业主,根本不在乎再多掏2000美金!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做房地产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听了这段话,再看看城市花园小区的布局,你绝对会相信,小区的开发商简直就是把电影变成了现实。
十二
线索反馈到我们科室,明哥当即决定去林洺熙的住处一探究竟。刚到小区门口,两位身穿作战服、脚踩平衡车的男子迎了上来。在出示证件、道明来意、登记信息等一套手续办理完毕后,安保人员这才将我们领进了物业的办公楼内。
接待我们的是物业的值班经理,姓孙。
叶茜出示警官证:“孙经理,我们想查一下贵小区D栋3单元808室的情况。”
“请稍等。”孙经理起身从文件柜中抽出了一本台账开始翻阅,“有了,业主叫林洺熙。咦,奇怪了……”
叶茜:“怎么了?”
“林洺熙被我们物业公司列入了黑名单,稍等,我来查查是什么原因。”孙经理打开台式电脑,进入了小区的物业管理系统,“林洺熙”的名字被敲进搜索栏后,多条标红的信息被列了出来,“警官,从去年开始,该业主就一直拖欠着小区的物业费、停车费、水费、燃气费,我们的工作人员多次打电话催缴,但对方手机均处于关机状态,敲门也无人应答。”
明哥:“停车费?林洺熙名下有车?”
“有,车牌是京W55666,是一辆黑色的奔驰S600轿车。”
明哥:“叶茜,联系刑警队其他同事,查查这辆车。”
叶茜“嗯”了一声,掏出手机,走出办公室。
明哥继续问:“你们对该业主是否了解?比如房子平时是哪些人居住,业主是否有孩子等。”
“警官,你要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因为这辆车是北京牌照,所以我就多留意了两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平时驾驶这辆车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大概二十五六岁,而这位女业主似乎和一位40多岁的男子比较亲近。大概是两年前吧,女业主好像怀了孕,挺着个大肚子,一直都是那位中年男子陪在她身边。”
明哥点开手机相册,调出了谭天恩的照片:“是不是这个男子?”
孙经理扫了一眼:“对对对,就是他。”
明哥收起手机,继续问:“那位年轻小伙子你是否了解?”
孙经理眯起眼睛仔细回忆:“打过交道,我记得他来交过一次物业费,稍等,我查一下缴费记录。”孙经理从文件柜中又拿出厚厚一本台账,“有了,我没记错,缴费单上写的应该是他的名字,叫杨超。”
“除了名字还有没有其他信息?”
“没有,只有一个签名。”
明哥问完,起身道谢走出办公室,叶茜也在这时迎了上来。
“冷主任,查清楚了,车子是谭天恩的。”
“好,通知徐大队,让他派一组人去谭天恩的工厂,查一查有没有一个叫杨超的人,大约二十五六岁,与谭天恩往来密切。”
“我马上去办!”
“另外,还有一件事。林洺熙的住处我们需要立即勘查,你让徐大队请示上级领导,看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批一张检查证,我们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没问题,我现在就联系,审批下来后,电子档发给小龙。”
十三
公安局办案,不仅要讲究证据,还要程序合法。没有检查证,我们的勘查工作就不符合规定,将来律师提出疑问,现场提取的证据会被一票否决,著名的“辛普森案”就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所以我们情愿多等一会儿,也不能违背办案程序。
叶茜经过几年的磨炼,早就从以前的小丫头变成了现在的中流砥柱,前后也就半个小时,检查证的照片便发到了我的微信上。
有了法律手续,明哥带着我们科室来到了林洺熙的住处。要想进入室内,必须先搞定锁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房门使用的是市面最难破解的超C级锁芯,在动用了专业工具的前提下,我依旧耗费了近20分钟。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物证,而是这间公寓的采光极佳。整间屋子呈南北走向,房门朝北,进门是一个没有任何阻隔的超大客餐厅,房间的西北角为开放式厨房及卫生间;西南角是一间豪华卧室;房子最西边有一个45度斜角的木质楼梯,楼梯通往露天平台。平台为每户的标准配置,约70平方米,东西长,南北短,矩形结构,建有小型游泳池和休闲长椅。平台的东南角还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保姆房。
由于门窗紧闭,地面浮灰层并不是很厚,将室内完全遮光处理后,我找到了大量的男士拖鞋印。
打开鞋柜,共发现两男一女3双拖鞋,其中一双为塑料材质,另外两双则为高档皮质。而地面的鞋印,正是这双男士塑料拖鞋所留。
老贤拿出便携式显微镜,在拖鞋的颗粒状凹槽中,发现了血液结痂,这个结论至少证明一点,嫌疑人在分尸后来过这里。
“他回到这里要做什么?”带着这个疑问,我在现场平面图上画出了嫌疑人在室内的行走路线。我们以A代称。
A用钥匙打开房门后,换上塑料拖鞋径直走进了卫生间,接着他穿着带有水渍的拖鞋沿着楼梯来到了保姆房。其进入卫生间要么方便,要么洗浴。如果是方便,不会留下水渍鞋印,因而洗澡的可能性很大。
A为何一进门就要洗澡?一定是身上有污物。A在分尸的过程中,身上势必会沾有大量喷溅血迹,如此一来,进门洗澡就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给力的是,老贤还在卫生间的拐角处发现了干涸的血液凝块。猜测再次得到证实。
就在勘查接近尾声时,我竟然无意间发现了“本次副本的隐藏神器”,那是嫌疑人留在抽屉边框上的一枚残缺潜血指纹。
“潜血指纹”和“血指纹”主要的区别在于:前者含血量少,纹线较淡,除非有特殊方法,否则很难找到比对特征。而对我来说难上加难的是,我找到的潜血指纹只占指肚面积的1/4,如果用一般方法,这枚指纹根本没有利用价值。但凡事无绝对,随着科技的进步,指纹检验也迎来了最新的方法——汗孔比对技术。
介绍“汗孔”之前,我们要先说说指纹是如何形成的。手指的皮肤由表皮、真皮和皮下结缔组织组成。皮肤的结缔组织表面不平,形成沟壑与凸起,在放大镜下观察,可见凹凸条状花纹,痕迹学上称之为指纹。
汗孔是皮肤表面分布的一种生理结构,为汗腺导管的开口部位。指纹汗腺绝大多数分布于乳突纹线的顶部,每一枚指纹上都含有大量汗孔。汗孔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又可分为手掌部汗孔、窍口汗孔、肢体汗孔等。汗孔的形态多种多样,如单孔、并列孔、多孔;又因大小不同,可分圆孔、椭圆孔、多边孔、不规则孔、哑铃孔等。
因此残缺指纹就算没有足够的细节特征可以参照,我们同样能借助高倍显微镜,测量指纹的汗孔特征。对“指纹汗孔”的对比,需要经历三个步骤。
第一,印痕定向。我们要确定提取的残缺指纹是哪只手留下的,如果有条件,最好可以判断出具体的手指。
第二,汗孔定位。在这个步骤中,要挑选出汗孔分布密集的纹线来固定方位。
第三,汗孔测量。借助高倍显微镜测算纹线上汗孔的数量、位置、形状、大小、排列关系等。
有了以上的数据,就算是残缺的指纹,也可以认定嫌疑人。
十四
3小时后,对林洺熙居住地的勘查告一段落。明哥带着我们在小区的一个僻静角落,开了一个专案会。
叶茜:“冷主任,杨超的信息已经查清:杨超,男,1990年出生,云汐市双头村人,是谭天恩的司机,目前暂时无法联系。”
明哥打开手机地图:“双头村距离黑虎山只有5公里的路程,我去买过腌肉,对这个村有印象。村子相对偏僻,村民经济水平不高,至今还有少数的村民在养殖牛羊等大型牲畜,在这个村子里,应该不缺‘积粪铲’。”
“你们看看这个!”我从物证袋中取出了一个印有“结婚证”的红本本。
胖磊猴急地翻开了结婚证:“什么,杨超和林洺熙是夫妻关系?那为什么出生证明‘父亲’一栏写的是谭天恩?这是什么情况?孩子到底是谁的?”
明哥眉头紧锁:“小龙,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回道:“杨超、谭天恩、林洺熙三者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在勘查现场时,发现了很多疑点。成趟足迹反映出嫌疑人为男性,身高一米八五左右,青壮年,中等身材。这些特征都与杨超相符。
“结婚证是我在楼下的豪华卧室中发现的,此房间没有发现可疑鞋印,室内的欧式衣柜中也均是年轻女子和中年男子的衣物。很显然,卧室是供谭天恩和林洺熙起居所用。
“嫌疑鞋印在保姆房较为集中,且保姆房的衣柜中有少量青年男士衣物,这么看来,那里才是杨超的居所。
“随后,我查阅了杨超的固定资产,他名下一没房,二没车,三没存款,他的经济实力根本无法和谭天恩相比,可为什么林洺熙会愿意和他结婚?别的先不说,光是这套房子,如果两人一旦离婚,杨超就有权分得一半产权,这种赔本的买卖谁会干?”
叶茜推测:“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谭天恩指派杨超杀害了林洺熙?毕竟林洺熙死后,孩子归谭天恩,房子归杨超,两人各取所需,都是受益者。”
“杨超应该不是为了房子。”明哥解释道,“如果杨超是为了钱,他不可能把价值几百万的房子闲置这么久,就算不能变卖,出租出去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案件发生了这么久,他并没有这么做。不为钱,他为什么要听谭天恩的指使?杀人偿命,我想他不会不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本案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有了指纹和鞋印,案件已达到收网条件。抓捕组兵分两路,第一组远赴北京传唤谭天恩,第二组则在云汐市境内挖地三尺,找寻杨超的下落。
3天后,两人悉数到案,经指纹比对,确定了杨超的杀人嫌疑,在之后的审讯中,他又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经过。至此,案件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而令我们意外的是,经多方查证,原本嫌疑最大的谭天恩竟和本案毫无关联。
十五
1990年夏,杨选成终于赢来了咸鱼翻生的机会。他在家里排行老九,上有7个姐姐,1个哥哥,其父杨德明是个商人,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老一辈人“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像杨德明这种“名门望族”的掌门人,更是讲究。杨德明念叨了半辈子,就想抱个孙子,他承诺,只要谁能满足他这个心愿,他私藏的两根金条便归谁所有。老八比杨选成大5岁,媳妇“不争气”,生了个女娃。眼看杨德明就要驾鹤西游,他只能把宝押在老九身上。好在杨选成没让老爷子失望,在杨德明归西前的2个月,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
儿子杨超的满月酒刚摆完,杨选成就把那两根金条变成了23000元现金,这在当时可是相当大的一笔钱,要知道,20世纪90年代初的云汐市,猪肉才卖块把钱一斤。
手里有了钱,杨选成倒也没乱挥霍,他先后投资了鱼塘、养猪场、养牛场、养鸡场,一直折腾到杨超上小学,家里的那点儿家财最终还是被他败光了。
要说杨超也是命苦,从小就被人叫成“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他一天有钱人的生活也没享受到,到了他上学的年纪,父母为了生计,只能将他丢在家中外出务工,这一切似乎和村里的其他孩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杨超作为杨家的独苗,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这也造就了他顽劣的性格。由于太过贪玩,杨超在整个小学6年里,压根儿就没进过几次学堂。好不容易熬到“小升初”,杨超有了弃学的念头。在农村,很多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从来都是不管不问,在很多家长看来,上学可能还没有打工来得实在。
杨超辍学的想法,并没有遭到父母的反对,就这样,12岁的杨超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悠闲自得地在山林中过着惬意的生活。这浪荡生活刚开始还是相当滋润的,可时间一长就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山上山下转悠了一年,在杨超的印象中,除了黑虎山腹地,似乎所有地方都被他耍了个遍。关于“黑虎山石屋”的传说,他从小没少听同龄的孩子唠叨。杨超儿时有个玩伴,大名不详,伙伴们都称他为“小半仙”。“小半仙”打小跟着爷爷卜卦算命,在孩子们眼中,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只要“小半仙”一有闲暇,村里的小伙伴就喜欢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围成一个圈,听他讲那些玄而又玄的故事。关于“黑虎山石屋”,杨超脑海里总能浮现起与“小半仙”的那段对话。
“我告诉你们,咱这黑虎山哪里都能去,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去那几间石屋。我爷爷说了,那是极阴之地,里面住着孤魂野鬼,我们小孩儿都是纯阳之身,去了那儿很容易被鬼缠上。”
“小半仙,真的假的啊?”
“真的假的?你忘记咱们村那个失心风的老头了?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他早先去了石屋,被鬼上了身,我爷爷用了很大的法力才帮他镇住,要不然单靠村里的几个人,谁能把他给赶出村?”
“小半仙说的不假,老头发疯的时候我爹也在,当时他满嘴都是血,到处要吃人,肯定是鬼上身了。”
“对对对,我爹也告诉过我,黑虎山的石屋不能去。”
“这老头被赶上山没几年,就死在了石屋里,我爷爷说是被厉鬼给缠死了,现在他的魂魄就游荡在山中,要是被他缠上,指定没命。”
“……”
“指定没命。”杨超咬着草根,来回琢磨这句话,“回头把我奶奶从道观里求的八卦镜带上,我就不信它敢上我的身。”
十六
杨超之所以想去黑虎山石屋,一方面是因为猎奇,另外一方面就是想显摆。同龄的孩子,像他这样辍学在家的真没几个。上学时,杨超和玩伴之间还有些话题,可一旦脱离了群体,似乎就缺少了共同语言。为了能让同龄人对他刮目相看,他觉得黑虎山石屋必须走一趟。这次若能安然无恙,那绝对够他吹半辈子牛皮。
为了减小恐惧,他选在一天之中烈日似火的正午上山,对常年登山的杨超来说,此行的路途并不遥远,可越往深处,他越脊背发凉,他似乎总能感觉到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不敢回头,因为奶奶告诉他,人身后有三盏明灯,每回一次头,就会灭一盏,等三盏明灯全部熄灭,鬼就会上了他的身。
“我就不相信,这光天化日之下,有我奶奶的乾坤八卦镜护法,你们这些小鬼还敢造次!”杨超大喊一声给自己壮胆。
几次心理暗示之后,杨超感觉踏实了许多。
“我一个活人,干吗要怕死人,他要是把我给弄死了,到了阴曹地府,我能饶得了他?”
杨超瞬间释然,他一路哼着小调,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石屋跟前。
虽说这自我打气效果极佳,可当他看见那挂着帆旗的土坟时,险些腿脚一软,栽倒在地。
荒山野岭,四顾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此环境之下,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面对传说中的闹鬼之地,说不害怕纯属扯淡。杨超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就在他抬腿要走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有人问他,石屋里到底有啥,他该如何回答?
杨超一琢磨,反正这辈子只会来这一次,就算是真的被鬼上身了,他也得进去看看石屋到底是个啥样。
他最先走进的是竖着烟囱的厨房,快速扫了一眼后,他发现里面除了锅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随后他又跑进了卧室,里面的摆设和自家也没多少异样。这让杨超有些犯难,既然是准备好了跟小伙伴吹牛皮,这石屋要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说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琢磨来,琢磨去,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三间石屋上。这一次,杨超观察得很仔细,他还壮着胆子把里里外外都翻找了一遍,就在他一无所获之时,脚底“刺溜”一滑,他摔倒在地。
“我×,怎么回事?”杨超单手撑地,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在确定四周无人后,他把手电筒对准了地面。泥土地上有一小片深色印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用手在地上蹭了蹭。
“这么滑,像是猪油。”杨超父亲开过养猪场,对于猪油他并不陌生。
“这里怎么会有猪油呢?”带着疑问,他猛地一抬头,“腌肉!这里竟然挂着一块腌肉!”
腌肉是黑虎山的特产,当年他家养猪场出栏的生猪,90%都是被附近的村民买去做腌肉,杨超的父亲也是做腌肉的一把好手,他从小就对腌肉钟爱有加。
“从黑虎山石屋里拿走一块腌肉!”听起来就是一件霸气的事。
杨超将两个木桩摞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房梁上那长满绿毛的腌肉取下。“看来有些年份了,咱们村里都没有腌制这么长时间的肉,绝对不会有人怀疑我是从自家拿的。”
杨超将那块哈密瓜大小的腌肉拎在手中,美滋滋地下了山。
“有人进了黑虎山石屋!”这条消息,很快在孩子群里炸开。
杨超将那块腌肉挂在村头的树枝上,像是骄傲的骑士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你真的去黑虎山石屋了?”说话的是在村里一直很有威望的“小半仙”。
杨超跷起大拇指,点了一下树枝的方向:“我不光去了,还从石屋里拿了一块腌肉回来!石屋一共3间,腌肉就挂在当中的那间屋子里,老头的坟埋在石屋北边,你要觉得我在撒谎,可以找你爷爷过来问问,既然他法力那么高,不会没去过那里。”
“这个……”
“怎么,难不成你爷爷也没去过?在这儿忽悠我们呢?”
“小半仙”脸色很难看:“杨超,我爷爷去没去过不重要,你拿了死人的东西才最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块腌肉,信不信我敢当着大家的面吃了它?”
“小半仙”嘴角猛地一抽,冷哼道:“有本事你就吃,自己作死,没人会拦着你!”
虽说这群孩童最大的才刚满14岁,但好面子的秉性可是咱中国人打娘胎里就有的。杨超一跃而起,将腌肉从树枝上拽下:“我今天就偏不信邪!”说完,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开始刨肉。
长绿毛的腌肉只要削掉霉腐表皮,便可以直接生食,既然是证明自己的能耐,杨超当然要选择最生猛的吃法。
腌肉本身就不大,杨超三口两口就囫囵吞下,鼓腹含和之后,他惬意地拍了拍肚子:“‘小半仙’,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半仙”的爷爷曾教导过他,如果遇到类似于杨超这种胆大包天之徒,让其自生自灭就好。“小半仙”想起爷爷的教诲,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对你,我没话说。”
看着“小半仙”羞愧而走,杨超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这种感觉犹如起兵造反夺得王位那样痛快。
十七
有句话说得好,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杨超“清单”是没拉出来,但严重的呕吐加腹泻,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村里的赤脚医生接连忙活了3天也没见他好转,倒是“小半仙”的爷爷闻讯赶来,用了半锅符水把杨超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迷离之中,杨超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了奶奶和“老半仙”的对话。
“孩子他奶,我不是吓唬你,那块腌肉指不定是什么呢!吃的时候我也不在旁边,我听我孙儿说,那块肉可有点儿邪性。”
“‘半仙’,难不成孩子是吃了死人肉?”
“不敢说,正常的腌肉哪儿会闹腾成这样!”
“那可怎么办?您可得给想想办法。”
“孩子他奶,你也不用太着急,孩子喝了我的符水,命肯定是能保住,但吃了死人的东西,这可是大忌,经过这番闹腾,孩子伤了元气,为了防止不干净的东西找上门,还是让孩子出去待两年为妙。”
“老半仙”能在十里八乡吃得那么开,除了凭借坑蒙拐骗的技艺外,善于揣摩人心也是“制胜法宝”。他心里清楚,杨超其实就是食物中毒,医生看不好,是因为肚子里的脏东西还没拉完。为何他前几天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过来?就是因为之前医生已经治得七七八八,他再弄点儿“巴豆符水”给杨超一喝,把杨超肚子里最后一点儿脏东西逼出来,自然“符到病除”。如此一来,“法力救人”的事大家就有目共睹了。而“老半仙”为何又让杨超离开村子?其实这是他逃避责任的套路。试想,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上吐下泻这么久,末了他还给灌了半锅“巴豆符水”,万一孩子留下什么后遗症,他家里人还不上门拼命?但如果杨超离开了村子,就存在极多的变数,到时候就算想找他的麻烦,“老半仙”也有推脱的理由。
见杨超七魂归了六魄,奶奶此时对“老半仙”是深信不疑,她当即起身,从床头下取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爷孙俩,并信誓旦旦保证,等孩子清醒过来,一定把他送到他爹妈那儿躲两年。
奶奶活了一辈子都没能跳出爷孙俩的连环套,更何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那一夜,杨超彻夜未眠,他总感觉床头站着一个老头,他想动弹,却怎么都动弹不得,仿佛手脚被人强行按住一般。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奶奶常说的“鬼压床”。
躺在床上的杨超很想呼救,但他喊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一句话:“还我的肉,还我的肉……”
内心的恐惧,让杨超开始拼命挣扎,他使出了浑身力气,但手脚始终不听使唤,就在他将要放弃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
“呼哧……呼哧……”杨超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让他越来越相信“石屋闹鬼”的传说。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他觉得“老半仙”说得对,暂时离开村子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任何事情,最怕的就是以讹传讹,杨超被鬼上身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而“杨超出村躲难”,更是给这件事增加了不少可信度,自打那次以后,“黑虎山石屋”成了大家心目中公认的禁地。
十八
杨超的父母在省城一家汽配厂打工,在城里,像他们这样举家外出的情况十分常见。为了让外来务工者既来之则安之,大一点儿的工厂都会修建农民工子弟学校,汽配城也不例外。杨超的父母很想他能重拾学业,可杨超辍学太久,初中生的年龄,却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
上初中,铁定听不懂,上小学,他又觉得没面子;艰难抉择之后,杨超还是决定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过。每天躲在工厂宿舍看电视,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他本想着,在城里躲个两年就回老家接着潇洒,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他的人生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这个人叫王旭,比杨超大两岁,两人混熟之后,杨超才知道,这哥们儿也是早早辍学在家,闲来无事帮父母打理生意。
王旭的父亲有汽修的手艺,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在汽配厂附近开了个汽修店,其父修车分身乏术之时,购买配件的活儿自然就落在了王旭身上。
他和杨超变得熟络,是因为每次进货,杨超都能帮衬一把。
两人一个15岁,一个17岁,基本算是同龄。这一回生,二回熟,几次闲聊后,两人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王旭喜欢听杨超说山里的故事,而杨超对“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汽修手艺也相当感兴趣。
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杨超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正式被王旭的父亲聘为小工,管吃管喝,每月工资100元;其实杨超心里哪儿是真想学汽修,他只不过是因为在宿舍里憋得实在难受,找个有趣的活法罢了。可上了“贼船”,想下去就难了。倒不是王旭父亲不愿意放,而是杨超父母的一再坚持。
“不学门手艺,你以后咋办?嫌累?干什么不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小子懂不懂?”
一边是父母喋喋不休的唠叨,另一边是聊得来的哥们儿王旭;杨超权衡来权衡去,还是觉得后者稍微能接受一些。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共性,很多辍学的孩子,似乎除了学习能力不行外,其他的方面都是“满血满BUFF[1]”,具有惊人的精力和悟性。
学汽修,第一步就是要懂得各种车的构造,而懂得构造的前提,是要了解各个部件在车辆行驶过程中的协调作用,因此,杨超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驾驶各式车辆。
虽说杨超身高已超过一米七,但十五岁的他还未达到机动车驾驶年龄,像他这种情况,开个普通轿车兴许还勉强可以,而稍大些的货车,绝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王旭父亲对杨超也没抱多大希望,他认为这孩子能在3年内学点儿皮毛都算是悟性极高。
可杨超接下来的表现,彻底颠覆了王旭父子俩的认知,一天大车没开过的他,一年后竟能对大货车的各种毛病“指手画脚”,而且有些故障还能说得头头是道、有模有样。
就在王旭父子俩惊讶之时,杨超却萌生了回家的念头。他想:“与其在省城浪费时间,不如自己也开一家汽修店。”在杨超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他父母半信半疑地认可了他的想法。为了支持儿子创业,两人倾尽所有在黑虎山镇上租了一家相对不错的门脸。
可就在一家人都憧憬着杨超能凭本事发家致富时,他们却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外界条件,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黑虎山,压根儿就没几辆车能让他修理。杨超是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要是关门吧,家伙什儿全部置办了一套;要是不关门吧,杨超迟早能闲出毛病来。眼看腰包跟减肥似的越来越瘦,他觉得不应该在汽修这棵树上吊死。
十九
那天中午,杨超照例搬着竹椅在门前乘凉,一个挂着外地牌照的宝马轿车驶进了修理厂:“奶奶的,可算找到修理铺了,老板,赶紧给我看看底盘有没有被刮坏!”
司机是一名20多岁的青年,他那时尚潮流的打扮和往来的黑虎山村民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杨超招呼了一声“老板您稍等”,接着一溜烟儿地钻进了车底:“老板,您这底盘伤得可够深的。”
“唉,都怪我那个好吃嘴的爸,非要吃什么黑虎山腌肉,我当时脑袋一热,就开车过来了,我哪儿知道这里的路那么难走,我这车刚买了不到一周啊!”
杨超从车底钻出:“德系车底盘相对还算是高的,您到哪里买的腌肉?”
“陶王村,我爸非说那里的腌肉最正宗,别家的他还不吃。”
杨超微微一笑:“陶王村我知道,在黑虎山最深处,一般车子还真不敢走,不过您爸说得对,那里的腌肉确实是咱们黑虎山最正宗的。”
“我这车有没有大碍,还能开吗?”
“只是底盘被刮了,别的地方没有大碍,开回去是没问题的,我虽然也能修,但您这么好的车,我还是建议您去4S店稳妥一些。”
“老弟,你做生意可真实在,这要是在市区的修理店,我指不定就被宰了,得,你开门做生意,我也不能让你白忙活,100元钱,你收好。”
“谢谢您!我看您车上的中华烟不错,让一支烟给我就成,钱就免了。”
青年“嘿嘿”一笑:“老弟可真有意思,一支多薄气,我给你拿盒新的。”
杨超这次没有推辞,双手接过,贴身收好。
就在杨超恭敬地站在门口,准备目送青年离开时,青年却突然打开车门,再次走到杨超跟前:“老弟,我问你,你们这镇上的车多不多?”
杨超苦笑:“哥,您看我店里的生意就知道了。”
青年听言,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陶王村他是打心里不想再去第二趟,可他老爸又钟爱这一口,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超见青年欲言又止,便问道:“哥,您还有其他事?”
青年灵光一现:“老弟,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对黑虎山的地形熟悉不熟悉?”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当然熟悉。”
“那你能不能找到底盘很高的那种车?”
“我就是做汽修的,当然可以。”
青年神秘一笑:“要不要我给你指条发家致富的路子?”
“哥,什么路子?”
“你看,黑虎山腌肉,在我们云汐算是一绝,不少人喜欢吃,很多有钱人对市面上卖的那些根本不感兴趣,比如我爸,他就只好陶王村那一口。我们这些外来人对这里不熟悉,进村买腌肉很容易被人忽悠。老弟,你要是能弄一辆车当向导,我可以给你介绍不少客户。你这场地够大,挤一挤可以停五六辆车,这样你既可以收停车费,又能收向导费,何乐而不为呢?”
杨超虽然脑子够用,但经商这一块却完全遗传了他那个干啥啥不成的爹,若不是青年点拨,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出这么个赚钱的方法。
受到启发的杨超对青年是感恩戴德,客套话说了一堆之后,双方交换了联系方式。
陶王村他曾经去过,进村的山路到处坑洼不平,有的地段就连越野车都很难跨越。既然决定要干,必须摸清楚路况,经过多天的实地试跑,杨超在地图上画出了黑虎山行车地形图。
杨超根据具体地形,利用自己的汽修技能,以一辆破吉普为基础,改出了一辆适合黑虎所有山路的向导车。
青年回去后也未食言,不久后,杨超便迎来了第一拨客人——4位中年司机。攀谈中杨超了解到,这4位都是大老板的御用司机,只要能买到正宗的黑虎山腌肉,钱绝对不是问题。
杨超在收了每人100元向导费后,驾驶向导车载着4人驶上了高低起伏的山路。虽说向导车的底盘是抬高了,但因杨超囊中羞涩,车的减震确实不敢恭维,这山路十八弯,差点儿没要了4位司机的老命。
二十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只要第一单生意做得还不错,接下来的第二单、第三单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杨超发现,下乡买腌肉的似乎也就那一二十个人,一来二去熟悉之后,这帮人对杨超也是极为信任。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们都是跟车下乡,可发展到最后,买主都心照不宣地在修理厂打扑克,杨超自己变成了独行侠。
没人跟着,杨超也落个自在,而且他也特希望能独来独往,因为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住在陶王村东头,比他小3岁,村里人都喊她小雨。杨超带人去小雨家收过腌肉,他也曾侧面打听过小雨的情况。
小雨大名叫陶心雨,父母都是地道的山里人,她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小雨的父母因积劳成疾,常年卧床不起,和其他村民一样,养猪做腌肉,是她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有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可陶王村是个例外,当初杨超带人进村收肉时,村主任就告诉杨超,一定要紧着村东头的小雨家先收,说她们家经济困难,希望杨超能帮衬帮衬。也正是因为这个,杨超才遇见了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儿。小雨长相并不出众,但是杨超每每看到,都如沐浴春风。
杨超每次收完肉,都不忘带上零食、水果去小雨家探望一番。杨超的成熟懂事,让小雨的家人对他甚是喜欢。
小雨是个内向的女孩儿,对于杨超的热情,小雨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每次除了“谢谢”,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多可聊的话题。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小雨越是这样,杨超越感觉小雨不是一个随便的姑娘。多次拜访之后,小雨的父母、两个弟弟和杨超形成了统一战线,只要小雨一点头,他把小雨娶回家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无论杨超怎么暗示,小雨似乎都有意躲闪。
杨超往小雨家里跑前跑后有一年之久,小雨始终对他不温不火。杨超本来很有信心,可坚持了这么久,小雨还是这个态度,让杨超不得不开始反思。
那天下午,杨超以帮忙拿东西为由,将小雨骗上了车。小雨刚上车,杨超便按下了锁车键。
“别担心,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一年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我是什么人你也能看得到,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们两个之间有没有可能,如果……如果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就直接告诉我,我也好死了这条心。不过有一件事你放心,就算我们两个不可能,我也会尽一切力量去帮你,你的两个弟弟还在上学,叔叔阿姨又没了劳动能力,我不想看你过得那么累。”
没有了平时的嘻嘻哈哈,此时的杨超身上多了几分成熟,当他把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时,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不敢正视小雨,他真的害怕对方说出那句“对不起”。
坐在副驾驶的小雨一直蜷缩着身子,没有一句回应,车厢中安静得有些可怕。
“小雨,你不说,是不是怕伤了我的心?行,我知道了,你下车吧!”伴着一阵失落,杨超按下了解锁键。
车锁“吧嗒”一声收起,小雨低头用袖子在眼眶前抹了一把,这一幕被转过身来的杨超看得清清楚楚。
杨超一把拽住她的左手,小雨那双哭肿的眼睛,让杨超心如刀割:“小雨,你……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杨超怜惜的口吻,让小雨从默默流泪变成了小声抽泣:“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可我爹妈不能动,两个弟弟还小,我要是跟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可以养。”
“你也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这么沉重的家庭负担,不应该让你来扛,这样对你不公平,等10年之后,两个弟弟长大成人,你若未娶,我愿意做你的新娘。”小雨说完,还没等杨超反应过来,便羞红着脸推门而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杨超有些不知所措,许久之后,他赶忙走下车对着小雨的背影大喊:“我一定等你10年!”
“10年,10年,10年……”回声在山谷渐渐远去,小雨停下脚步,朝杨超的方向深望了一眼,在两人四目相接的刹那,一个终身的约定种在了彼此心田。
二十一
杨超觉得,男人活着不外乎两个奔头,“成家”和“立业”:“成家”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立业”则是赚很多很多的钱。有了小雨,杨超的人生目标就只剩下两个字:“挣钱”。
他现在手里有两样活计:一是汽修厂,二是充当向导。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汽修厂现在就差一个“棋牌室”的招牌,前来买肉的熟客都习惯把活儿交给杨超,然后三五成群地在汽修厂里打扑克。
对杨超来说,汽修厂已名存实亡,挑选腌肉才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和腌肉打交道时间长了,杨超惊奇地发现,3年以下的腌肉,仍数陶王村的口味最棒。他问过小雨,为什么陶王村的腌肉要比其他村子的好吃很多,小雨也说不出个由头,她只知道村里人做腌肉,都要拿到山上的岩洞里晾晒。
小雨口中的岩洞,杨超去过,洞口大到可以塞下一辆卡车,走进洞内,能明显感觉到空气中都有一种咸湿的气味。洞的深处,有一块太阳可以照射的地方,腌肉半成品要沿着光圈依次排开,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标记,洞口有村民轮流看守,不是熟人很难进入。
因太过潮湿,腌肉在洞中最多只能悬挂两个月,只要肉表面起了盐霜,就必须立刻取出,超过这个时间,肉块将发霉变质,无法食用。岩洞是陶王村“不能说的秘密”,若不是杨超和村里人混得烂熟,他至今都不会知道还有岩洞的存在。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陶王村由于交通闭塞,很多村民都故步自封,明明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人人都只想着自家经营。
“为什么不搞集体经营?”抱有这个想法,杨超提着两瓶白酒找到了村主任。然而提议遭到了村主任的反对,倒不是村主任不知道集体经营的好处,而是因为他们村的村民都太过贫穷,如果搞砸了,他没办法和村民们交代。
杨超仔细一想,村主任似乎说得有理,制作腌肉的周期那么长,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幺蛾子,以他现在的经济实力,绝对兜不住场。
他算过一笔账,就算把他手里的钱全部拿出来,也只够买5头生猪,每头猪以200斤计算,去掉内脏、四蹄、猪头,最后还能勉强剩下130斤左右,猪肉加盐腌制,又会缩水30斤,也就是说,200斤的投入,最后的产出最多只有一半。而且腌肉的制作过程不是像腊肉那样一味晾晒,肉表挂霜后,每天的暴晒时间要严格控制在1小时以内,否则就会失去特有的风味。烦琐的制作过程,加上漫长的回本周期,让杨超彻底打消了利用腌肉致富的想法。
二十二
杨超算过命,他一生会遇到“5个人”,每个人的出现,都会给他带来转机。5个人中,“小半仙”算一个,如果没有他,杨超不会去省城;然后是王旭,认识了他,杨超才学会了汽修;接着是“宝马青年”,不是他的点拨,杨超也做不成向导。
5个人遇到了3个,令杨超没想到的是,这第4个人也在一天傍晚和他在山路上不期而遇。
说来也巧,杨超通常都是早上进山,中午回;可那天不知怎的,车行至半路突然抛锚,他折腾了几个小时,才总算让车的“后轱辘带着前轱辘转”。刚开了没多久,杨超听到了路边有微弱的动静。
“救救我,救救我……”
声音很微弱,但杨超却听得十分清楚,他把车子停在一边四处观望,并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就在杨超准备上车之际,呼救声再次传来:“小伙子,我在这里。”
杨超闻声走到路边,陡坡上,一位中年男子正紧紧地攥着一节树根痛苦地呻吟。
“叔,您这是怎么了?”杨超慌忙上前,一把将男子抱到了路牙上。
“水,能不能给我口水?”
“叔,您挺住,我去给您找水。”杨超冲进驾驶室一顿翻找,几天前那半瓶没有喝完的矿泉水被他给扒拉了出来。
男子如获至宝,抓起矿泉水几口饮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小伙子,还有没有?我好几天没有喝水了。”
“叔您能忍住不?前面还有30公里就到镇上了。”
“能忍。”
“那上车,等到了镇上,我请叔喝牛肉汤,来,我扶您上车!”
“谢谢你,小伙子,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我这条老命可就交待在这儿了。”
杨超把男子扶进副驾驶室,接着他扭动了钥匙:“啥谢不谢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您坐稳,我这车有些晃!”
“嗯!”男子费力地点了点头。
赶到镇上时,天已有些昏暗,杨超先把男子扶进餐馆安排妥当,然后他才赶着去交货。
修理厂的客人早就炸开了锅,当伺候完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时,已过去了近半个小时。
“不知道那位叔怎么样了?”杨超顾不上关门,一路小跑赶回了饭店。
“人呢?”
“超,你来了,这个给你。”饭店老板递给他一张纸条。
杨超低头一看,纸条上写着姓名和一串手机号码:“谭天恩……这人字写得不错,是个文化人。”
老板把桌子上的4个空盘摞在一起:“对方也问我要了你的号码,他说日后定会报答,不过这样的话你也就听听,别当真。我看这人应该好几天没吃饭了,对了,55元,刷卡还是现金?”
杨超把纸条搓成了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就你贫,我哪儿来的卡,给你50,不用找了。”
“得,算我吃亏,不过对方要是真来报恩,这5元钱你要双倍给我补上。”
杨超嘿嘿一笑:“报恩?我可从来没指望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当积德行善了。”
老板竖起大拇指:“杨菩萨,您慢走!”
二十三
救人的事在杨超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但对谭天恩来说却是刻骨铭心。说起谭天恩这40多年,用“一言难尽”四个字便可全部概括。
谭天恩出生在富庶的鱼米之乡,他的乡里乡亲都是走集体经商的道路,可无奈的是,他父母都是外来户,并不能真正融入那个以村为单位的利益集团。在失衡的生存环境刺激下,谭天恩把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刻在了自己的书桌上。他本想通过学习来改变家庭命运,可遗憾的是,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要曲折坎坷。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绝大多数人连电脑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信息公开化;那个时候的考试成绩,全部靠学校通知,一旦信息被学校截留,考生根本无从查询。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冒名顶替上大学的情况时有发生;而不幸的是,谭天恩就是那个被顶替的学生。
残酷的现实面前,只有两条路供他选择。一是继续求学,二是下海经商。他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很自信,可万一再被顶替,又该何去何从?于是在父母的建议下,17岁的谭天恩选择背起行囊。
20世纪80年代末,正是沿海经济转型的特殊时期,随着国门逐渐打开,只要肯干,赚钱绝对不是什么难事。那年夏天,谭天恩扛着铺盖卷直接南下,经亲戚介绍,给一家工厂当业务员。
在那个年代,很多人的思想并未完全开化,业务员要想把货物推销出去,全凭三寸不烂之舌。人们都说“言多必失”,话要是说得太漂亮,就很容易掺杂水分;“满嘴跑火车”就成了那时候人们对业务员的第一印象。然而谭天恩却是个另类,他每到一家企业,最先介绍的不是产品怎么怎么好,而是告诉别人,产品在使用的过程中会遇到哪些问题、这些问题该如何解决;他的做法类似于现在的“精品销售加售后保障”。先不管那时候的商品需不需要售后服务,但这话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很中听。在没有网评也没有电话回访的年代,很多企业就是看中谭天恩为人实在,才把大批订单交到他的手中。
1993年,谭天恩所在的工厂迎来了第一批实习生,正是在这个机缘下,谭天恩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她叫许昕,是市区一所中专院校的毕业生,比谭天恩小2岁,实习时谭天恩是她的带班老师。在实习的一年里,许昕每天都要和谭天恩一起跑市场,熟悉商品从进货到销售的整个渠道。
许昕的长相并不出众,属于耐看型。“一见钟情”指定用不到她身上,但“日久生情”就不好说了。那时候跑市场,全靠“11路”,一天下来,没有一定的体力肯定吃不消;而谭天恩对自己要求很高,即使没有厂里的监督,他也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当天的工作计划。像谭天恩这样的老业务员早就习惯了这种工作模式,可对许昕来说,还真有点儿扛不住。实习的第一天,许昕的脚上就磨出了血泡,看着她步履维艰的模样,谭天恩心里多了一丝歉疚。
“我背你吧!”他把公文包咬在嘴里,蹲下身子把还在愣神的许昕背了起来。
“你……我……”许昕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便乖乖地趴在谭天恩的身上不再言语。
那个年代男女间的爱情都很纯粹,有时候私订终身,可能简单到只需要一首歌,一次回眸。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许昕的默许,让两人在3个月后便确立了关系。一年后,实习结束,谭天恩22岁,许昕20岁,两人都到了郎要娶妾要嫁的年纪。
当谭天恩提出要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时,他这才知道,原来在他眼里普普通通的许昕,竟然是“微服私访”的显贵。许昕的父亲许强柱是大名鼎鼎的木材商,家族企业更是涵盖多个门类,地产业、化工业、建材业、餐饮业、娱乐业都有涉猎。许昕在家排行老五,上面有4个哥哥;虽说南方“重男轻女”比较普遍,可“物以稀为贵”,许昕作为家里的掌上明珠,许强柱自然不希望女儿嫁给谭天恩这种“三无产品”;可许昕的执拗,又让他不得不做出退让。于是许强柱提出,由他出资置办企业,许昕掌权,谭天恩负责经营,干得好,女儿就嫁他;干不好,就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自从当年考试被冒名顶替,谭天恩就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一块牛肉,是做成牛排,还是做成牛肉丸子,关键是看能力,所以谭天恩身上从来不缺少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为了心爱的女人,也为了证明自己,他不能退缩,唯有迎难而上,才能找到出路。
二十四
许昕的父亲在商界混了这么久,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让谭天恩知难而退,他故意把一家经营不善的木材厂扔给了谭天恩。这家木材厂以加工廉价家具为主要经营渠道,主公司淘汰下来的废旧木材全都运到这里,在许昕几个哥哥眼中,这里就是“废品收购站”,谁也不相信谭天恩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可他们忘记了一点,谭天恩在沿海城市当了那么多年业务员,什么千奇百怪的商品他没见过。在别人眼中没办法利用的废木料,在他手里却能变废为宝。
望着满仓库“七个窟窿八个洞”的原材料,谭天恩想起了两年前在建材市场遇到的一个老外。国外对环境保护尤为重视,所以木材利用率很高。据老外介绍,他们国家20世纪80年代就研究出了用木材碎末挤压成木板的技术,也就是现在“强化复合板”的雏形。因为间隔时间不长,凭借着对市场的熟悉程度,谭天恩并没有费太大的周折就找到了这个老外。在答应给他20%的技术分成之后,新的经营模式在这家木材厂开始试运行。制作复合木料的前提是彻底打散木材组织、破坏木材湿胀干缩的特性。相比天然木材,它具有更好的可塑性,用它做成的家具,很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虽说那时候加工复合板的工厂也有,但是根本形成不了核心竞争力,要知道许昕的父亲可是当地木材行业的龙头,谭天恩创新的经营模式,把原本的“废品收购站”变成了现在的“钞票印刷厂”。如此赚钱的行当,肯定不能再让谭天恩涉足,谭天恩辛辛苦苦努力两年,最终厂子还是被许昕的几个哥哥接手。
2000年,经历了7年爱情长跑的谭天恩和许昕步入了婚姻殿堂。许昕的父亲最终还是认可了这个有真才实干的女婿。可就算得到了认可,也没有什么用,老头子年事已高,许家如今的掌门人是许昕的几个哥哥。
如果谭天恩是个废物,许昕的哥哥们或许还不会视他为眼中钉,可要命的是,谭天恩偏偏是个人才,就算给他一坨屎,他都能给你整成“金粒餐”。在家族企业中,越是能成事的人,越具有威胁力;许昕的哥哥们很怕这个曾经不受待见的妹夫“谋朝篡位”,所以谭天恩这些年一直都在家族经营的各个行业中担任一些费力不讨好的“要职”。
很多人不明白,既然谭天恩这么被人排挤,为何还要继续?在家里逍遥自在岂不美哉?如果谭天恩真的走到这一步,就等于中了所有人的下怀。谭天恩如此卖命,说白了,就是“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他想向所有人证明,他与许昕结婚,并不是贪图许家的富贵,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过抛开婚姻不说,在许昕哥哥们心中,谭天恩还有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地方——不能生育。两人结婚多年,许昕一直无法受孕,去医院检查,竟然是两人的染色体相互排斥,也就是说,许昕只要跟着他,就不可能有孩子。因为这件事,许昕的大哥还劝过许昕,让她趁年轻赶紧离,否则年纪一大,这辈子都别想当妈了。大哥的建议,让许昕勃然大怒。在一次家族会议上,许昕当众翻脸,她警告几个哥哥,生意的事情她可以不参与,但是她的私生活容不得任何人插手。都说长兄如父,许昕的4个哥哥从小对这个妹妹宠爱有加,这次争吵,以大哥赔礼道歉收场。这件事情在许昕身上看似有了个了结,但在谭天恩这里才是噩梦的开始。
二十五
2004年,国家出台了治理环境污染的铁腕政策,许家的经济也因此面临着转型,那些重度污染的工厂要么直接关停,要么转移到经济欠发达的城市。人们都说“无奸不商”,虽说第二条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有总比没有好。
于是乎,谭天恩被逼无奈,只能打着总经理的旗号前往湾南省云汐市投资建厂。云汐是以煤炭为经济主体的能源城市,而许氏家族的化工业正好适合这样的城市,把工厂建到这里,一来可以省去煤炭运输的成本,二来又可以受到地方政府的扶持。
2007年,许昕的大哥和云汐市市政府签订了投资项目发展合约,由当地政府出地,他们出资,建立多元化发展的化工厂,以解决云汐市煤炭资源输出问题,整个项目的进程由谭天恩具体负责。
在发展合作上,建厂之事已功德圆满,然而当地老百姓却是怨声载道。云汐市建起的化工厂不是一座两座,可无论哪家化工企业,所带来的污染问题都绝不容小觑。
听说又要建化工厂,生活在附近的村民集体抗议,每次声讨,都以谭天恩出面协商赔钱解决。项目启动初期,许昕还跟在谭天恩身后帮忙打理,可随着项目深入,附近居民集体声讨的次数越来越多,项目进展也因此步履维艰。眼看项目结束遥遥无期,为了不让许昕跟着遭罪,谭天恩便把她送回了北京的家中。
2010年8月8日,化工厂终于在千难万难中剪彩运营。晚宴结束之后,谭天恩感觉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也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些松懈,不胜酒力的他当晚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清醒之后,却被绑在了山中的一棵松树上。
“谭老板,我们今天绑你来,一不求财,二不伤及你的性命,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别做祸害我们云汐市老百姓的事,否则咱们以后走着瞧!”
头脑昏昏沉沉的谭天恩,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他的手中塞了一块玻璃片,那个人叮嘱他,要想离开山林,就全靠这块玻璃片,否则他只能自生自灭。
当对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时,谭天恩开始尝试活动双手,然而想解开绳子,远比想象中要困难,他的双手全部被反关节捆绑,稍微一动,便能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不用想,这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当地的老百姓,但谭天恩压根儿不相信对方的说辞。他始终坚信,这件事是许昕几个哥哥搞的鬼。因为同样的事情并不是头一次发生,当年许昕在家族会议上发飙后,她的几个哥哥就曾找人教训过谭天恩。俗话说,家丑不能外扬,发生这种事情,跟谁说都是添堵,所以谭天恩只能默默忍受。
在山林里困了三天三夜,谭天恩几乎就要丢了性命,好在他奄奄一息之时,一位路过的小伙子救了他。那天晚上,小伙子将他领进饭店热情招待。从小伙子身上,谭天恩看到了自己青年时候的影子。
饥肠辘辘的谭天恩顾不上感叹人生,几盘菜被他风卷残云般咽下肚后,他紧接着起身离开了饭店。谭天恩并非忘恩负义,他不辞而别也有他的苦衷。虽说谭天恩这些年一直寄人篱下,但对外他还是成功的企业家,他担心小伙子回来后,询问具体情况,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他从店老板那儿打听到了小伙子的个人信息,并留下纸条允诺日后报答。
二十六
工厂刚刚建立,紧接着谭天恩又失踪了3天,可想而知他回去后场面有多么混乱。上至各级政府领导,下至进货供出渠道,每一样工作都需要他亲力亲为,等谭天恩闲下来时,已是两个月之后。
那个叫杨超的小伙子,他一直惦记在心上,其实他完全可以打发手下送点儿钱表达谢意,可谭天恩很重感情,救命之恩定要当面重谢,否则他也不可能拖了两个月之久。
为了不让对方有所芥蒂,谭天恩只身打车前往。赶到地方时,他刚好看见杨超正从车厢中一块一块地卸下腌肉。
“小伙子,你还记得我吗?”谭天恩上前搭讪。
杨超挠挠头:“您是……”
“我叫谭天恩,两个月前你请我吃了一顿饭,我今天是来报恩的。”
“哦,我的天,原来是叔啊!”
“叔?我有那么老吗?”谭天恩“嘿嘿”一笑。
杨超笑眯眯地递给对方一支烟:“没,我们那儿习惯这么叫。叔,我这边有点儿忙,您稍等我一会儿,我把腌肉分完,咱再聊。”
“得嘞,你忙你的。”谭天恩叼着烟在门口找了一片空地蹲了下来。
1支,2支,3支……直到谭天恩踩灭第5支烟时,杨超这才点头哈腰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叔,您别蹲着啊,进来坐。”
“哎,行。”谭天恩起身走进修理厂,“你这儿怎么搞得跟棋牌室一样?”
杨超拿起扫帚,扫了扫地上成堆的瓜子壳:“咱们这镇上经济落后,路又不好走,很少有人来这儿修车,于是我就干了点儿兼职。”
“兼职?是卖腌肉吗?”
“不是卖,我只负责进村收,赚个跑腿费。”
“那刚才这一屋子人是?”
“哦,都是大老板的司机,来买正宗的黑虎山腌肉送客户。他们替老板跑腿,我替他们跑腿。”杨超把垃圾扫进桶里接着说,“要说给大老板开车真是爽,老板吃啥他们吃啥,老板到哪儿玩,他们就到哪儿玩,工资还不少拿。”
杨超的这句话,突然点醒了谭天恩。他早就在疑惑一件事:为什么自己的行踪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暴露?在他的印象中,除了许昕好像只有司机比较了解他的动向。而他现在的私人司机,正是许昕大哥从总公司选派过来的。如此一来,他在昏迷中遭人报复,似乎和司机脱不了干系。
“叔,您怎么了?”杨超挥了挥手。
谭天恩回过神来,把刚要掏出的1万元钱又重新塞回了口袋:“没……没……没什么。”
“对了叔,您也别说什么报恩不报恩的,我也没花多少钱,您就别往心里去了。”
谭天恩深思熟虑之后,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表面不动声色,张口问道:“小伙子,你这起早贪黑的,一个月可以赚多少钱?”
杨超苦笑道:“之前就我一个人干的时候,收入还可以,不过现在只要能挣钱的活儿,都存在竞争。”杨超手一指,“叔,您看见路口那些电动三轮车没有?他们也是下乡收腌肉的,所以这一个月下来,根本赚不了多少,顶多三四千元钱。”
谭天恩微微一笑:“那是不多。对了,轿车你会开吗?”
“开车?”杨超被他这么一问,突然乐了,“要是给我配件,我都能造一辆,门口那辆车就是我组装的。”
“这样,我每个月给你5000元,雇你当我的私人司机,你意下如何?”
“叔,您别拿我逗乐子了,您吃中午饭了没?没吃我做东,咱们去对面吃牛肉汤去。”
谭天恩收起笑脸,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我等你3天,你考虑清楚了,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找我,3天之后如果你没来,那我就再找别人。”
杨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一头雾水,他低头看了看名片上的内容:“许氏集团湾云化工总经理,谭天恩。”
“谭天恩?”杨超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忽然,他尖叫一声,“对,那张字条上写的名字确实是谭天恩,他……他……他……他竟然是总经理!算命先生说得对,我果然是天生遇贵人!”杨超抓起计算器,“一个月5000元,一年就是6万,如果我再省吃俭用一些,一年怎么也能剩个5万,等到我和小雨结婚那天,攒个50万不成问题。”杨超伸出手掌感叹,“50万,50万啊!够在市里买房买车了!”
第二天一早,杨超换了身笔挺的西装准时站在了化工厂的门口,保卫科通报以后,谭天恩亲自下楼,将一把奔驰钥匙交到了他的手里。
待谭天恩转身的那一瞬间,杨超使劲儿掐了掐大腿,直到疼痛袭身,他才意识到一切并不是做梦。
二十七
想想在山上受的那3天罪,谭天恩头一次用铁腕把司机给打发走了。虽然许昕的大哥也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但谭天恩这次似乎明摆着要和他对着干,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由于山高皇帝远,这件事只能作罢。
许昕大哥的妥协,让谭天恩更加确信一切都是司机捣的鬼,现在心患已除,谭天恩落得一身轻松。新司机杨超和他有过命的交情,谭天恩对他十分信任。当然,也不是仅此一件事谭天恩就对杨超放下了戒心,经商这么多年,他始终坚信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云汐市煤炭资源丰富,很多煤贩子为了争夺销售渠道,那是想着法儿向谭天恩行贿。而谭天恩作为企业老总,一向来无影去无踪,于是让司机转交,就成了惯用的套路。在和杨超相处的半年时间里,谭天恩曾多次利用此方法试探,结果每一次杨超都如数上交,绝不中饱私囊,这让谭天恩很是欣慰。久而久之,杨超便成了他的心腹。
假如杨超没和那些领导司机打过交道,他极有可能把持不住,毕竟那些煤贩子每次送礼都以10万为单位,更有甚者直接往车上扔个一两百万,转头就走。杨超有一次差点儿想从中抽出几万元私吞,可后来他想起了其他司机的忠告:“给领导当司机,千万不要贪图小便宜,一旦你混成他的心腹,领导绝对不会少了你的份儿,毕竟司机是最了解领导小秘密的人。”杨超觉得这句话很在理,每当他快要把持不住时,就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几遍。
半年后,杨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顺利通过了“考验期”。一天夜里,杨超像往常一样把刚从酒局下来的谭天恩送回家中,谭天恩下车后突然转身,从包里拿出2万元钱扔进车里。
“超,这半年辛苦你了,钱你拿去花。”
“叔,您这……”
“什么这这那那的,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时候不早了,回去早点儿休息,明早7点准时来接我。”
“哎,谢谢叔。”
要问什么时候的人最幸福,那就是相互信任,彼此得到实惠的那一刻。
杨超把钱贴身收好,掉转车头往黑虎山方向驶去。在镇上,杨超换上那辆组装车,摸黑开了一个小时车跑到了小雨家中。
“喏,2万元!”杨超兴奋地把钱塞进小雨手里,“就刚才,老板觉得我干得好,赏我的。”
“什么?随手就赏你2万元?这也太大方了吧,我卖一年腌肉也卖不到这些钱!”
“所以你以后别这么累,爹妈还有两个弟弟都交给我。这钱你拿着给弟弟交学费,多余的找个好大夫给爹妈问问诊,看这病还能不能医,要是行咱就治,没钱我出去挣。”
“这钱……”小雨刚想把两沓钞票还回去,杨超抢先说道:“咱俩的事情还早,谁都能苦,不能苦了爹妈和弟弟,就这么说定了,钱你藏好,我还要抓紧赶回去,明天还要起早接老板。”
小雨“谢”字还没说出口,杨超便一溜烟儿地跑到了门外。
二十八
如果说,爱情是杨超工作的动力,那谭天恩对他的信任就是加速用的“氮气”。在谭天恩眼里,杨超是越看越顺眼,很多时候只需一个眼神,杨超便知道事情该如何去办,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谭天恩是喜不自胜。
自从“解雇司机”一事谭天恩占了上风后,他与几个大舅哥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谭天恩从以前的“言听计从”,渐渐地变成了现在的“置之不理”。污染严重的化工业,本身就是许家的夕阳产业,就算对方想兴师问罪,可鞭长莫及也不能奈他何。谭天恩几次挑衅取胜后,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在云汐市,很多煤老板都是没有文化的暴发户,除了有钱,还是有钱。这些人聚在一起不外乎“吃、喝、嫖、赌”这4样娱乐活动。谭天恩虽不缺钱,但迫于几个大舅哥的施压,这“嫖、赌”二字,他是从来不敢沾身。有句话说得经典,叫“男人有钱就变坏”,谭天恩送走了许昕,赶走了内鬼,又多了个心腹司机,他现在的状态,就仿佛跑进羊圈的饿狼,随时准备张开大口,品尝一下羔羊的味道。
和那些无底线的煤老板相比,谭天恩的品位相对要高上不少,纵使他再饥渴,也绝对不会与那些风尘女子在一起厮混。时间一长,很多煤老板摸清了他的秉性;不久后,一位名叫林洺熙的大学生走进了谭天恩的生活。
两人相识于一次比较正式的生意谈判。在双方签订合同后,晚宴安排在云汐市最高档的会所之中,当时林洺熙身穿职业装出席晚宴。她是那种让人瞟一眼就很难挪开目光的女孩儿,清纯、漂亮、性感、端庄,似乎所有能形容女子美貌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最重要的是,在谈判期间,她那口流利的英语,更是让谭天恩钦佩不已。有人曾说:“真正的成功人士一定要做到两点:管好自己的口袋,管好自己的裤带。”而现在的谭天恩是管不住自己的口袋,还想解开自己的裤带。
杨超作为谭天恩的司机,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饭局结束后,杨超很绅士地上前,代表谭天恩发出邀请,希望能送林洺熙一程。谭天恩是当天宴会的主角,林洺熙自然不会拒绝。脑子活络的杨超,并没有按照原定路线把林洺熙送回公寓,而是在半路掉转车头,将车驶向了一家高档的意大利餐厅。
温馨高档的包厢内,谭天恩和林洺熙执酒畅谈,时不时的一句“cheers(干杯)”,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
杨超站在楼下,望着玻璃窗上两人越靠越近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那晚之后,林洺熙开始沦为谭天恩胯下的猎物,她是一边承受着谭天恩的疯狂“输出”,一边想方设法吸走谭天恩身上的“万恶金钱”。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许昕的忽然驾到,让谭天恩感到了不安,他原本以为许昕知道了他在云汐市的所作所为,可有惊无险的是,许昕这次前来除了探望,似乎并无他意。
一周后,许昕在谭天恩的好言相劝下返回了北京。然而经历了这件事后,谭天恩总能感觉到一丝忐忑。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条绝妙之计。几天后,谭天恩找到杨超。
“超,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
“叔,什么事,您尽管说。”
“好,我问你,你结婚了没?”
“嘿,我才多大啊,当然没有。”
“好,你帮叔一个忙,明天和林洺熙登记结婚。”
杨超听言,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叔,您说什么?我跟她结婚?”
“你想哪儿去了,不是让你俩真结婚,就是做个样子,你婶这次过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我怕你婶听到了什么,咱们先下手为强,你和林洺熙登记结婚,万一窗户纸被捅破,就说林洺熙是在跟你谈对象。”
“叔,这……”
“你就帮叔一把,你放心,叔不会亏待你的。”
杨超听懂了谭天恩的意思,说白了就是领一张结婚证以备不时之需,可无缘无故和别的女人领证,他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小雨,两难的是,谭天恩的忙他又不得不帮。在权衡利弊后,杨超只能点头答应。
林洺熙深知自己小三的地位,她要想继续这种穿金戴银的生活,就无权说一个“不”字。其实谭天恩并不知道,林洺熙的真实身份就是一个“高端绿茶”。虽然她刚二十岁出头,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早已不计其数。在认识谭天恩之前,她特意去做了处女膜修复手术,也正是这个手术,让谭天恩天真地以为她还是纯情少女。
在“绿茶”圈子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遇到有钱的老实人就嫁了吧。”所谓有钱的老实人,说的就是谭天恩这种“人傻钱多”的主儿。而“小三上位”的必杀技是什么?就是给对方生个孩子。
谭天恩的家庭情况,林洺熙做过详细的调查,他和老婆结婚多年,并无子女;这样一来,林洺熙“借孩儿转正”绝对是十拿九稳。
于是,林洺熙开始有意测算自己的排卵期,就在两人相处的第3年,一张妇幼保健院的B超单递到了谭天恩手中。
已是中年的谭天恩不缺钱、不缺事业,缺的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为了能保证小生命平安诞生,谭天恩不惜一切代价给林洺熙创造安胎的环境。
可一切安排妥当后,又有一件事让谭天恩不得不感到头痛,那就是这个孩子他该如何向许昕解释。
林洺熙只知道谭天恩很有钱,但她哪里知道谭天恩在许氏家族的卑微地位。也只有谭天恩自己心里清楚,一旦事情败露,他绝对会被家族扫地出门,所以他必须有一个缓冲的时间,赚到足够的钱。
豪宅之内,谭天恩又找到了杨超。
“超,有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办,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有些难做,但是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因为现在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叔,林洺熙刚怀上宝宝,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这个表情?”
“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孩子的事情。”谭天恩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行卡,“卡里有300万,你帮我把孩子养到6岁,到时候我会把林洺熙和孩子送到国外,不会对你以后造成任何影响。”
“什么,把孩子养到6岁?”
“养孩子不需要你花钱。期间林洺熙和孩子的所有衣食住行全都我包,你只管每天晚上来这里睡觉,和林洺熙装成一家人的样子就行。”
“叔,这……”
“你现在才20多岁,等6年后,刚好是适婚年龄,到时有了这笔钱,在云汐市你什么都有了。如果6年后,叔手里富裕,我再给你补100万,一共400万,你觉得这件事能不能干?”
“叔,我……”
“在云汐市,我只信你。干,这钱你就提前拿走;不干,你以后也别叫我叔。”
杨超能看出谭天恩已下了决心,今天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算一算,他和小雨的约定还有很久,到时候有了这400万,就不用在穷山沟里受苦受难,思来想去,杨超把银行卡揣进了口袋。
谭天恩欣慰地拍了拍杨超的肩膀:“超,这次真的谢谢你。叔欠你一个人情。”
“叔,您这说的哪儿的话。”
二十九
林洺熙不光是一个“绿茶”,她还相当有心机。就在谭天恩刚走进保姆房时,她便悄悄地跟在身后。房间内两人的对话,被她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当听到谈话的内容并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利益时,她这才放心地返回卧室。
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林洺熙的预产期也越来越临近,尤其在做完四维彩超,得知是个儿子时,谭天恩差点儿喜极而泣。林洺熙知道,“转正”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6月1日,在这个尤其属于孩童的日子里,云汐市最昂贵的私立医院传来一声啼哭,一个6斤重的男婴呱呱坠地。就在谭天恩沉浸在父亲的角色中不能自拔时,许昕再次来到了云汐市。两人约在一家茶馆中见了面。
“孩子还好吗?”许昕的一句话,在谭天恩心中搅起了惊涛骇浪。
谭天恩低头不语,许昕用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对不起,今天孩子刚出生,就把你叫出来。”
“许昕,你听我解释。”
“不,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年你在我们许家忍辱负重,我都看在眼里,我们许家亏欠你很多,所以你在云汐市的一切,我虽然知道,但并没有阻止。现在你有了孩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我应该替你高兴才是。”
今天的场景,谭天恩幻想过无数次,他以为许昕会哭,会闹,会骂自己忘恩负义,可刚才的那番饱含深情的对话,让谭天恩真切地感受到,许昕对他的感情从未改变,她一直都是那个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默默付出的女人。
一想到这些年,夫妻二人风雨同舟的日子,谭天恩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这些年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孩子是无辜的,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跟我大哥说,我这里有2000万,如果省着点儿花,足够你把孩子带大,我们两个名义上还是夫妻。”
“许昕,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
“不,值得!”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天在茶馆,谭天恩哭得像个犯错的孩子,在云汐的这几年,谭天恩一直认为是许家欠他的,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情有可原,可今天他才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许昕是他这辈子都离不开的女人。
一夜间,谭天恩把所有事情全都放下,在他真情悔过之后,许昕也彻底原谅了他。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更何况两人之间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孩子,那孩子身上流着丈夫的血液。
3天后,谭天恩和许昕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后半生他们再也不分开,把孩子养大,成了夫妻二人唯一的心愿。
临行前,杨超把那张托熟人办理的出生证明递到了谭天恩手中:“叔,您以后就是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了。”
谭天恩双手接过:“超,这次是叔对不起你,叔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云汐这个烂摊子就麻烦你处理了。”
杨超从口袋中掏出那张银行卡:“叔,这个还给您。”
谭天恩拍了拍杨超的肩膀:“钱你拿着吧,就当是我给你的劳务费,新的总经理估计很快就来了,厂里的业务你都熟,到时候带着新领导多跑跑,你小子天资聪明,肯定会得到新领导的赏识。”
“叔,您走了我就不干了,我觉得,还是跟您最交心。”
谭天恩发自内心地一笑:“咱俩的小号我不换,有空就来北京看我,这些年我一直都把你当亲人。”
“叔,您放心,这边安排妥当,我就过去。”
三十
送走了谭天恩,杨超也感到一阵失落,不过悲伤之后,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和林洺熙办离婚。杨超赶到小区时,林洺熙正坐在沙发上抽闷烟,对她来说,少了孩子无所谓,可少了个“提款机”这让她怎么能甘心?本以为怀胎十月就能挤掉正房,可谁曾想,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在林洺熙的心情糟糕到极点的时候,赶来的杨超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把你的主子送走了?”林洺熙极为厌恶地瞥了杨超一眼。
杨超平时最看不起的就是林洺熙这种小三,以前对她毕恭毕敬,是因为有谭天恩在,现在谭天恩走了,他可不会给林洺熙什么好脸色:“怎么,是不是在想下一步准备再祸害谁呀?”
林洺熙冷哼一声:“老娘有的是姿色,再怎么混,也比你一个乡巴佬吃得开!”
杨超朝林洺熙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对,您说得太对了,我这个乡巴佬不配跟您相提并论,您看,这外面天色尚早,是不是把咱俩的事情先解决一下?”
林洺熙警惕地打量了杨超一眼:“咱们俩的事?咱们俩能有什么事?”
“你别紧张,我对你可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尴尬的是,咱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夫妻,为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就去民政局走一趟,把婚给离了。”
“离婚?”听杨超这么说,林洺熙突然想到了一年前保姆房内的对话,“离婚可以,谭天恩给你的300万,你必须分我一半!”
“你疯了吧?见谁咬谁?我凭什么分你一半?”
“因为按照法律规定,这是夫妻共有财产,离婚后,必须有我一半,你若是不给,我可以去法院告你,申请强制执行!”
杨超听后,暴跳如雷:“你简直就是一个吸血鬼!”
对杨超的谩骂,林洺熙没有理会,她继续火上浇油:“而且我告诉你,在我们两个领结婚证之前,这套房我做过公正,属于婚前财产,所以你的300万,有我一半,房子,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行,林洺熙,算你狠,不过你的如意算盘也别打得太响,你休想从我手中拿到一分钱!”
林洺熙很是不屑:“大哥,现在是法制社会,说话做事要动动脑子,光喊管个屁用。”
“你……”
“你什么你,这里是我家,容不得你在这指手画脚,你再不走我可报警了。”
“行,你等着!”杨超自知理亏,摔门离开。
从小区出来,杨超找到了厂里的法务,在详细咨询后,这150万,他还真要给。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通过这几年的接触,林洺熙是什么人,杨超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是对她最好的评价。
300万,平白无故拿出去150万,换成谁谁都肉痛,郁闷无比的杨超,独自一人来到酒吧买醉,半瓶伏特加下肚,杨超已有些把持不住,服务生见状,将他扶进了临时的客房内休息。
深夜,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恐怖无比却又印象深刻的梦。“还我的肉……还我的肉……”孩童时被鬼压床的情景再次上演,惊醒之后,杨超全身冷汗。
酒精的副作用加上内心的恐惧,让杨超想到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解决方式。那就是把林洺熙做成腌肉挂在屋内,这样既还了死人的账,自己那150万也不用再出。
萌生这个念头时,杨超打了个冷战,可仔细一想,这个方法并非不可行。林洺熙的底细,杨超太熟悉不过,她属于那种典型的“别人管不着,父母不敢管”的人。林洺熙曾经当着杨超的面,给她父母打过电话,电话里她说:“100万我给你们打过去了,就当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以后我活也好,死也好,都不要管我。”
现在,谭天恩走了,在云汐市除了杨超,不会有人在意林洺熙的死活,所以杨超下定决心要干这一票。
一个月后,准备妥当的杨超在林洺熙常去的意大利餐厅找到了她。
“怎么,想清楚了?准备把那150万给我了?”
杨超苦笑:“想清楚了,那150万迟早是你的,不过这个钱我不出,有人会帮我出。”
“是谁?”
“我老板,谭天恩。”杨超说完把伪造好的微信聊天页面举到林洺熙面前,林洺熙正在吃饭,根本不会想到杨超会在微信上做手脚,当林洺熙确认微信头像就是谭天恩时,她惊喜地问:“天恩回来了?”
“对,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老板,老板说,希望你不要为难我,他会额外给你300万作为补偿。”
谭天恩和杨超的关系情同父子,林洺熙对此丝毫没有怀疑,一想到从天而降的300万,林洺熙哪里还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她赶忙问:“天恩现在在哪里?”
杨超指了指微信上分享的地理坐标:“在黑虎山腹地的石屋,老板对你估计也是相思心切,选在隐蔽的地方,想和你耳鬓厮磨一番。”
“老不正经,看来心里还是有我。”林洺熙露出一丝窃喜。
“老板这次是偷偷回来的,他还要赶晚上的飞机回北京,咱们要抓紧时间。”
“催催催,就知道催!”林洺熙从包中掏出一张金卡,“Waiter,billplease.(服务生,结账。)”
买单之后,两人一前一后从饭店走出,为了打消林洺熙的疑心,杨超故意把导航的声音开到最大。
林洺熙一直在惦记那300万,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相信杨超也不敢对她怎样。
林洺熙一路叫苦不迭,最终还是忍着脚上的剧痛,来到了传说中的石屋。
“天恩,我来了!你在哪里?”林洺熙像一只发情的母猫,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另一半。
就在这时,杨超手持绳索,从身后突然勒住了她的脖子:“让你当小三,让你破坏别人的家庭,让你不知廉耻!”
杨超的力气越来越大,几分钟后,林洺熙在他的怀中瘫软下来,杨超抽掉绳索,在林洺熙的身上踢了踢,当确定对方已经咽气之后,他像拖死狗般把尸体拽进了石屋。
树林中,鸟儿在欢快地歌唱;石屋中,血迹在缓慢地流淌。
美景与罪恶在此时交织成了一幅无以名状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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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戏名词,指可以增强游戏角色某种能力的“魔法”或“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