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汐市西南方有座风水极佳的山脉,因其远观神似龙首,所以得名龙头山。早年山中曾发现了迄今为止云汐市最大的古代高官墓葬群,出土了各类精美绝伦的玉石器皿。古代人最讲究入土为安,试想,那时候的官老爷都扎堆埋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这是龙脉,谁会愿意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从古墓群被发现后,山中藏着宝贝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干着“倒斗”(盗墓)行业的“摸金校尉”集体出动,差点儿没把山头挖成马蜂窝。一直到山体多次塌方活埋了十几人后,盗墓者才彻底变得消停。
山体倾斜,导致交通不便,一荒就是20多年,也正是这次休养生息,让山中的自然环境才有了一点儿喘息的时间。
2000年,云汐市大力开发旅游业,龙头山作为第一批重点整治工程被列入其中。有了雄厚的资金作为保障,市政府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龙头山一期建路工程便完全竣工。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市委“一哥”准备大刀阔斧开始二期景点工程的建设时,中纪委找他进行了一次谈话,之后“一哥”就再也没有在政坛露过面。市委领导的落马,也意味着龙头山工程的全面停工,如今也只有山脚下那幅《龙头山4A景区构想图》还能让人留下一点儿当初的念想。
如今的龙头山,虽然风景如画,但因为地处偏僻、道路狭窄,始终人迹罕至。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热闹,对热恋中的情侣来说,龙头山绝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幽会场所。
春节期间,刚考上公务员的林楠被父母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叫尹雪,是云汐市重点大学的语文老师。我们的父辈,结婚必备四大件,又叫“三转一响”,“三转”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响”是半导体,也就是我们常见的收音机。而在当下,这个极为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两人谈朋友处对象,则需满足“三大件”,乍一听还少了“一件”,可殊不知,过去的“四大件”是“硬通货”,而现在的“三大件”却难死了多少有情郎。
这“三大件”指的是:第一件,工作是否稳定;第二件,家庭背景是否相称;第三件,长相是否满意。
其实所有相亲都万变不离其宗,一旦条件达成,相亲绝对是一个相对愉悦的过程。所有相亲者都信奉这样一句话:“只要条件合适,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好就好在林楠和尹雪之间并没有耗费太大的周折,第一次见面两人就相互有了好感,第二次见面便确定了恋爱关系,第三次见面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林楠是学理科出身,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化学,他总是用一个极为拗口的化学式来形容他和尹雪之间的爱情,他说:“我们的爱情就像是分解中的高锰酸钾遇到了二氧化锰。”尹雪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虽然她学的是文科,但她从小便不愿服输,她虽然听不懂林楠想表达的意思,但她依旧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后来还是学校的化学老师告诉了她其中的缘由,原来二氧化锰在化学实验中是一种催化剂,林楠想表达的意思,无外乎就是感情进展得无比迅速。
因为两人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所以只要不出意外,谈婚论嫁只是个时间问题。对于林楠,尹雪一直有着自己的想法,不知是来自母亲的教诲,还是来自同事的灌输,她总是觉得,女人一定要在婚姻上占据主动权。所以结婚前,不管在什么方面,尹雪都不能输给林楠。
对通读诗词歌赋的尹雪来说,再没有比漫步山间、吟诗作对更能展现自己实力的事情了。
也正因为这个爱好,尹雪和林楠几乎成了龙头山的常客。
虽然林楠很厌烦尹雪这种故作清高的做作,但他总会用很多理由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是语文老师,喜欢玩弄高雅也正常。”
“她是女孩子,喜欢漫步花丛也能理解。”
“吃完饭出来散散步也挺好,总比逛街要省钱。”
“结婚前就随她去,结婚后可由不得她。”
诸如此类的想法他都有过。
龙头山从山脚走到山顶需要6个小时30分钟,步行11400步,从上到下有四个转弯,这些数据都是林楠在无聊的漫步中得出来的。
阳光明媚的周末,本想去踢场球的林楠又被拉到了这座该死的龙头山上。他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从,因为马上就要到装修房子的关键时刻,按照周围朋友的以往经验,这是相亲对象感情最脆弱的时刻,“说拜拜就拜拜”简直再正常不过。
虽然他和尹雪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月,但他已经为这段感情投入了两个名牌包、三套名牌衣服,外加一个苹果平板电脑,总价值已经超过了1万元;如此大的投入,他不能轻言放弃,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熬到结婚,一定要。
“林楠,你看那里,漫山遍野全是花。”尹雪站在路旁,踮起脚,双眼微闭着。
她深吸一口气,由浅入深地把山林中那带有花草芬芳的气息慢慢地融入自己的肺里。
“这是大自然的味道,这是田野的味道,这是爱的味道。”她冲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大声喊出了即兴想出的一个排比句。
“是啊,真的很好看。”林楠偷偷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随口应和了一声。虽然他此刻心里想的全是球赛,但还是装出一副陶醉的模样,他把这理解为“爱的奉献”。
其实对林楠来说,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婚姻不需要玩得太过花哨,他无比想要速战速决,可无奈尹雪似乎很享受婚前这不切实际的一切。
拿春天来打个比方,在尹雪的心中春天代表着生机,代表着绿色,代表着浪漫;可在林楠心里,春天就是一个交配的季节。
在山林中漫步时,他喜欢跟在尹雪身后,尹雪凹凸有致的身材,总是能让他有很多遐想。每当此时,他总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激励自己,只要结婚,一切想法都能实现。正是这种心理暗示,才让林楠能够如此隐忍,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盘山公路的第一层已经走了1/4,林楠在心中盘算,尹雪继续陶醉在大自然中不能自拔。
“林楠,你看!”尹雪突然停下了脚步,紧随其后的林楠刚好和她撞了个满怀。
不经意间的肌肤之亲,忽然让林楠有了感觉。
“你看。”尹雪欢呼着,跳跃着。
“看什么?”林楠假装慌乱之后,很自然地握住了尹雪的手,这个场景他已经谋划了很久,今天是第一次尝试。
尹雪没有回避,反而和他十指相扣,右手已经撒不开,所以她举起了左手,指着一片飞舞的彩蝶。
“要不要给你抓一只?”两人的关系更进了一层,林楠也比刚才有了活力,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
尹雪心里虽然一直在担心:“蝴蝶会不会有毒?会不会有细菌?会不会有寄生虫?……”但她嘴里还是假装惊奇和期盼地问了句:“真的可以吗?”
“看我的!”林楠的雄性荷尔蒙瞬间达到了最大值,他吆喝了一声便爬下了公路。
“小心一点儿!”尹雪双手合十。
“放心吧,没事儿的!”渐渐地,山下树木的绿叶已经没过了林楠的头顶。下山之后,他才发现好像太高估自己了。
“哗啦,哗啦……”他脚下的山石好像在嫌弃他一样,只要他的脚尖稍稍一触碰,山石便立马变得无比松散。
林楠双手抓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桩,双脚则悬在斜坡上,他感觉自己像只准备荡秋千的猴子。“不行就别逞能了,上去吧!”林楠有了放弃的念头。
“哎呀,你快上来吧,我不要了!”尹雪善意的劝说,在林楠的耳朵里却被翻译成:“你真是弱爆了!”
男人的自尊心使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线粒体都不停地往外挤压着ATP,肾上腺素瞬间爆棚,只见他双脚一下蹬起一块裸露在外的岩石,只是用一个借力,他就飞跃到了蝴蝶扎堆的地方。
“真是‘你的能量超乎你想象’。”林楠想到了一句广告词。
他冲着与自己有一人高落差的尹雪做了一个OK的手势,接着他脱掉上衣做成网兜,准备将这些盘旋不走的蝴蝶一网打尽。
“它们是不是傻?为啥不飞走呢?”在林楠心里,其实最好的结果就是一阵风吹过,一群蝴蝶全部作鸟兽散,这样既不失面子,也不至于使自己这件价值上千元的夹克沦为捕捉的工具。
“呼哧!”林楠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一把搂了过去。
所有蝴蝶几乎被一网打尽。
林楠此刻的心情可以说是悲喜交加,喜的是,他终于证明了自己,悲的是,他也不知道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会不会让自己的夹克染色。
“林楠,你好棒!”尹雪站在路边拍着手。
林楠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就在他刚要踏上归途之时,脚下似乎传来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些柔软,不是岩石。
他低头望去,眼前的一幕,差点儿让他整个人完全崩溃在那里。
“人手!”林楠嘶喊一声,重获自由的蝴蝶四散飞走,它们好像传声的话筒,把回音带到山间的各个角落:“人手——人手——人手——人手——”
二
自从第一起命案办结,阿乐对他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现在他的所有好奇心全都放在了我的勘查箱上。经常看影视剧里说,卧底只有最出色的警察才可以胜任,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假,别看阿乐平时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样子,但这货的智商绝对异于常人,我的四个勘查箱里一共82种工具,他竟然仅靠说明书便掌握了一半儿以上工具的使用技巧。人比人气死人,想想四年大学所学也不过如此,我的脑门儿不由得拉下三道黑线。
“这家伙的学习能力简直逆天!”这是我对阿乐的终极评价。
“勘查现场是不是这些东西就够用了?”阿乐见我的勘查箱里已经没有东西能再让他提起兴趣,试探性地问了句。
虽然比智商我自愧不如,但情商我却不低,我何尝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他说这话的意思很显然是在问我,有没有压箱底的东西没有拿出来。
“一般命案现场基本上就需要这些工具。”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平均多久会发生一起命案?”阿乐点了一支万宝路,准备放松放松。
“阿乐,你相信男人的直觉吗?”我答非所问。
“你的意思,要来活儿了?”
“我从早上上班心里就慌得很。”
“今天周末,单位就咱俩值班,不会这么邪乎吧?”阿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嘀零零零……”
“什么声音?”阿乐突然紧张起来。
“我×,不好,值班室电话。”一般只有出现场电话才会响起,不用说,肯定是来事儿了。
“真是念叨什么来什么,千万别是什么棘手的事情。”我急匆匆地走下二楼,按动了免提键。
“喂,技术室吗?”
“您好,哪里?”听着电话那边急促的语气,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龙头山,发现碎尸!”
“碎尸?”我的脑袋如同瞬间被击打的挂钟,嗡嗡直响。
挂掉电话,明哥他们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科室,由于龙头山距离市区较远,为了争取最佳的勘查时间,我们所有人都不敢耽搁。
“具体是什么情况?”明哥坐在副驾驶座张口问道。
“报警的是辖区派出所的民警,说一对情侣在山上散步,女孩儿看到山边有一群蝴蝶,男孩儿去捉蝴蝶时,发现了一只人的手掌。”
“现场只有一只手掌?”
“暂时是这样。”
“徐大队他们有没有通知?”
“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联系了刑警队,他们也在路上。”
“行,等咱们到了现场再说。”
龙头山距离市区近百公里,可以说是云汐市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平时那里对我来说只是窗外的风景,印象中我还真没有上去过,据说那里因为鲜有人去,所以生态系统保存得也相当完好。
从环境保护的角度来看,那里绝对是一片处女地,但对现场勘查来说,难度增加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很多人不是很理解,现场无人问津,岂不是可以更好地保存证据?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任何一个现场环境对证据的保存都只是相对而非绝对。龙头山生态系统完整,那势必在山中会有大量的野生动物存在,虽然这里没有人会破坏现场,但动物破坏绝对比人要来得彻底。试想如果嫌疑人把尸块丢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万一被山林里的某种动物叼走当了干粮,这对案件的侦办绝对是致命的打击。
要说抛尸点多,我并不担心,但万一现场正如派出所民警所描述的那样,只剩下了一只手掌,这可咋整?
行驶的勘查车,载着我这颗忐忑的心一路南下,40分钟以后,我们被盘山公路入口的四根水泥桩拦住了去路。
“前面只能步行了。”一位肩扛一杠一星的年轻民警在车前比画道。
出于礼貌,明哥摇下了车窗,点了点头。
我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这座苍郁的大山。如果用《题西林壁》里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形容龙头山,再贴切不过。
“风景真不错,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来呢。”我们一行人也只有阿乐能有如此雅兴。
勘查服已经换好,可我左顾右盼依旧不见叶茜这丫头。前段日子听说刑警队接手了一个跨省流窜的盗窃集团,人数多达上百人,队里的侦查员一个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又来了起劲爆的碎尸案,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很难缓过劲儿来。
因为案件前期的调查都以我们科室为主,所以这次我们破天荒地没有等到徐大队赶来介绍情况,在派出所民警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第一处抛尸现场。
整个龙头山被四层环山公路所包围,虽然道路不宽,但四层环山公路几乎是平行于山体之间。有人用一句话来评价修路和修桥的成本,叫“金桥银路”,普通的道路一公里随随便便花上几百万都属正常,而盘山公路的造价更是难以估量。路修得越是平整,距离就会拉得越长,一旦距离加长,成本自然而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但这似乎还满足不了前任市委“一哥”的胃口,他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依旧任性地在道路的外侧加修了一道相当坚固的防撞钢梁。钢梁分为上中下三层,甚至比高速公路两侧的还要瓷实。难怪龙头山工程刚刚完结,市委“一哥”就直接进了班房。不过正是这贴心的设计,使得现场勘查的难度系数下降了不少。
根据目击者介绍,手掌被甩在了护栏外侧的山坡上,直线距离不超过2米,从此不难判断,嫌疑人抛尸的过程很随意,并没有刻意地追求抛投的距离。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并没有在意一个词——“抛尸”。其实在现场勘查没有结束前,用这个词很不合适。整个现场,报警人只发现了一只人的手掌,我们暂时还无法判断案件的性质,说“抛尸”难免有些过早。比如在某些重伤案件现场,受害人手脚被砍断也不是没有,所以我们在现场发现一只手,不能就盲目地把它定性成一起命案。
但有人又纳闷儿了,既然还无法判断案件性质,我为何又紧张成这样?记得网上流行过一句话:“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而我们对犯罪现场勘查也是抱着这个态度:“每一个案件都当成命案来对待。”只有这样,才不会在现场有任何的疏漏,所以自打接到派出所的报警电话,我们就已经给这起案件打上了“命案”的标签。
室外现场由于天气、气温等一系列可变因素,比起室内现场,难度增加得绝对不是一星半点儿。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所有人都绑上了安全绳,沿着斜坡一路下滑。绳索刚刚放了两圈,我们便找到了那只裹满沙土的手掌。老贤用毛刷简单清理之后,手掌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由于发现及时,手掌的腐败情况并不严重。
明哥刚把手掌从地上捡起,紧接着一群色彩绚丽的蝴蝶便一窝蜂地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情况?”阿乐不解。
“蝴蝶的触角具有嗅觉和触觉的功能,它们能闻到从不同地方发出的化学气味,借以觅食、聚集、求偶和寻找产卵的场所,虽然手掌的腐败不是太严重,但特殊的尸臭味还是要浓于周围的任何嗅源,所以蝴蝶才会一窝蜂地聚集过来。”
“原来如此。”
三
“小龙,拿着。”明哥将手掌递给了我,“你应该能从这上面得到点儿关于受害者的信息。”一向严谨的明哥,并没有用“死者”这个词。
“如果是碎尸案,估计在这周围还会有人体组织,我带着国贤和焦磊再往下找找,小龙和阿乐你们两个先上去。”
山坡上的岩石很松散,多人勘查会对现场造成极大破坏,所以我没有推辞,小心地将手掌装入物证箱之后,便和阿乐折回了公路上。
喘息之后,阿乐似乎对这只手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小龙,你说就这么一只手掌能看出点儿什么?”
我趴在护栏边看了一眼已经消失在我视线之中的明哥几人,心里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他们不会上来,于是我倚着护栏边休息边解释道:“男性右手,55岁左右,长期从事手工劳动。假如这是一起碎尸案,那嫌疑人在分尸的过程中还存在泄愤行为,不过这一点还有待考证;从掌骨侧切面观察,嫌疑人使用的分尸工具应该是斧具。”
阿乐听完没有作声,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如果这个场合换成叶茜,她早就冒着星星眼跟在我屁股后面不厌其烦地问个不停了;而阿乐不同,他对任何事始终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他不会像叶茜那样主动要求你去解释,但如果你不给个让他心服口服的答案,他对你永远都是一副“我不相信”的态度。
为了证明结论并非空穴来风,我接着解释道:“男性手掌大,指骨粗、短,而女性恰好相反,所以从手掌判断性别很容易,左右手那就更加直观了。”
接着我把阿乐的视线引到了手掌的中心位置:“胼胝俗称‘老茧’,是皮肤长期受压迫和摩擦而引起的手、足皮肤局部扁平角质增生,在这只手掌的虎口、手指侧面以及指根区有大量的老茧,只有长期从事手工劳作才会出现这种特征。”
“这些都好理解,你是如何通过区区一只手掌就能判断死者的年龄,以及嫌疑人作案时的心态的?”
“判断年龄我们则需要观察手的背面。”
“手背?”
“对,我们痕迹学上有一个很大的分支,叫肤纹学,要想判断年龄,我们只需要观察手指背的皱纹即可。”
阿乐像个上课专心听讲的学生,等待着接收一切我所传递的信息。
“皱纹其实是皮肤长期松弛活动,反复引起褶皱而逐步形成的细小沟纹,有的在胎儿时期就能出现,有的在出生后产生,它们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变多、变长。皱纹一旦产生,很难自行消失;根据统计,我们人的手指中,拇指和食指的功能占整个手功能的80%,中指的功能占15%,虽然中指功能占据的比例不是很高,但中指在五指中,活动度和活动量都很大,因此中指上出现的皱纹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代表性。痕迹学上对中指皱纹的研究分为三个方面,分别是中指粗纹、中指细纹和中指粗纹间距。
“皮肤皱纹的出现其实不光与活动量有关,体内的激素水平也是影响皱纹分布的一种重要的决定因素。我们人类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内的激素水平会随之变化,例如,男性出现喉结,女性每月一次的经期,都跟体内激素有着莫大的关系。
“根据痕迹学的研究发现,青春期之后,皮肤弹性开始下降,皮肤变松弛,这时指背纹线间的距离也随之逐渐增宽,尤其是中指粗纹间距增加得最为规律,表现为从21岁至70岁之内,平均每增长1岁宽度便增加0.1毫米,我就是根据这个,推断受害者年龄在55岁左右。”
“原来是这样。”
我转身看了一眼山坡,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于是继续说道:“假如这是一起杀人碎尸案,我们接着来分析嫌疑人分尸时的心态,碎尸案我之前接触过不是一起两起,而且其间我还查阅了大量关于碎尸案的典型案例,一般根据嫌疑人分尸工具的不同,他们分尸后的尸块形态有着很大的差别。”
“我们最常见的分尸工具有刀、斧、钢锯、刀锯、电锯。
“刀具分尸全部要靠蛮力,所以选择关节处分尸较为普遍,表现为尸块较大,且尸块多为整体功能性分离,比如一次砍掉一整条胳膊或一条腿。
“斧具分尸靠的也是蛮力,但是由于斧子的砍切能力很强,所以分尸所耗费的体力要比刀具小,嫌疑人分尸的尸块较小,便于盛放。
“钢锯、刀锯、电锯,靠的是锯面和尸体的摩擦力进行分尸,所耗体力也相当大,因此使用这类工具的嫌疑人,也多选择关节处分尸。
“但无论是使用哪种方法分尸,很少有人单独将手掌与手臂分离开来,我完全可以理解为,这是嫌疑人的附加行为,只有在作案动机的驱使下,才会表现出明显的附加行为,换句话来说,受害人的这只手,或许曾惹怒过嫌疑人,所以他才会在分尸时多此一举,不过这一点还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实,目前只是我的猜测。”
一口气说完,我的喉咙已经有些发干,但我还是一鼓作气继续解释:“最后就是嫌疑人的分尸工具,我的推断是斧具。”
说着,我把放在物证盒中的手掌重新拿出:“你看骨切面。”阿乐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了那块有些发白的椭圆形骨质面上。
“斧具分尸利用的是杠杆原理和‘冲量等于动量改变量’的原理。斧头分为两个部分,斧刃部和斧柄。斧刃部为金属质,斧柄一般为木质,刀口形状一般为弧形,也有直线形。形成痕迹时,创角有骨裂线延长,垂直砍切时,两端创角的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一致,创底可以反映出砍器刃部豁口以及卷刃等特征。斜砍时,创口骨折线延长裂向砍击方向,并造成侧骨板反向向外翘起,创壁留下刃部豁口引起擦划线条。创口附近也会有较多的骨骼小碎片。创壁上可能出现微量的工具分离物或者遗留物。”
面对专业知识,阿乐似乎并没有听懂,我指着圆形的骨质面尽量通俗易懂地解释道:“你所看到的是手掌被砍断的地方,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创壁,上面附着有少量的肉末,它就是遗留物;你看这下端,也就是创底的位置,有明显的卷刃特征;这里是创口,有较多的骨骼碎片,结合这三点,基本上可以锁定嫌疑人使用的工具是斧具。”
“也就是说这真的是一起命案喽?”
“不能这么武断,我们只在现场发现一只手掌,要是真有人在山上火并,其中某人的一只手掌被砍掉扔下山崖,好像也解释得过去。”
“砍人我最有发言权,如果嫌疑人是在火并时用刀砍下受害人的手掌,绝对有可能,但是用斧子,可能性为零。虽然斧子的砍切能力很强,但斧子刃口的受力面太窄,要想一次性斩断某个人的手掌,难度不是一般大,而且斧子不便于携带,按照以往我砍人的经验,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否则没有人会选择斧子。”“砍人”对做过卧底的阿乐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所以他的话不管是在科学层面上还是技术层面上,都无可挑剔。
“难道真是命案?”就在我思前想后的同时,公路护栏外响起了“咯吱、咯吱”的鞋底碾压岩石的刺耳声响。
“有人上来了。”阿乐第一个跑过去拽住了其中一条晃动幅度较大的绳索。
“哎哟,哎哟,累死你胖爷了。”胖磊一步一歇,使着吃奶的力气拽着绳索向上攀爬。
“磊哥,下面什么情况?”
灼眼的阳光,让胖磊睁不开眼睛,体力透支和视觉眩晕带来的双重压迫,让他苦不堪言,他一手拽着绳索,一手拍着胸口,歇了很长时间之后开口骂道:“奶奶个腿,下面还有条腿!”
四
一只手掌、一条腿,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伤害案件可以造成的后果,胖磊刚爬上来没多久,明哥和老贤也紧接着跟了上来。
“目前有两件事情急办。”明哥喊来了附近派出所的民警。
“冷主任您说。”民警已经注意到了明哥相当严肃的表情,当听到召唤时,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第一,报告你们分局的相关领导,组织警力封山,我们勘查现场期间,不准任何一个人进入。第二,联系分局的警犬基地,我们需要他们的技术支持。”
“明白,我马上去办。”
简短的对话,已经给这起案件下了一个百分之百的定论——“杀人碎尸后抛尸”。目前来看,我们在一层的盘山公路上只发现了手掌和一截大腿,很显然,这只是其中一处抛尸点,按照正常推理,嫌疑人估计是把尸块抛撒得漫山遍野都是,龙头山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是我们接下来的勘查目标,所以必须封山。第一处抛尸地的发现存在着太多的巧合,想要快、准、稳地找到所有的抛尸地点,利用警犬绝对是一个捷径。
待派出所的民警离开后,明哥把我们几个喊到了一起:“这是一起杀人碎尸并抛尸的案件,从嫌疑人抛尸的分量来看,他选择的是多点抛撒,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这次的勘查任务很重。”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让我们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见我们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吱声,明哥看向了阿乐。
“没问题。”阿乐回答得相当干脆利落。
明哥认可地点了点头:“我们发现的手掌很有可能是因为有树木遮阳,并没有明显的腐败迹象,但在山下提取的腿部组织已经腐败,所以我们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所有尸块,先将尸块拼接之后,再回头对抛尸地点进行勘查。”
“明白。”
“小龙,手掌分析出了什么?”
“男性,55岁左右,有长期手工劳动史,分尸工具为斧具。”对于一向严谨的明哥,我只给出了确定性的结论。
明哥很赞赏地“嗯”了一声,接着他抽掉乳胶手套,点开了手机上的天气软件:“虽然现在是三月,但龙头山最近一段时间的气温和环境都很适合蛆虫的生长,这样我们可以通过蛆虫的生长情况来推断嫌疑人抛尸的时间。”
明哥转头看了老贤一眼,会意之后的老贤打开物证箱,接着他用镊子夹了几只乳白色的蛆虫放在了带有刻度的载玻片上。
从阿乐的反应来看,老贤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说来也不奇怪,再硬的硬汉,也不一定受得了那密密麻麻爬成一团的蛆虫。想当年我第一次见时,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离开食物的蛆虫在载玻片上一点儿一点儿蠕动,明哥淡定地低头看了一眼:“从生长情况分析,嫌疑人抛尸的时间应该在48小时之内。”
就在我们讨论的同时,徐大队带着叶茜一行人很快朝我们这边跑来。
“冷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接到电话时,我们正在省城抓人,全队的人都出去了,我刚刚才赶回来。”
“没关系,还是你们最辛苦。”
“我×,你是不是被人捶了,眼睛怎么肿得跟鸡蛋似的?”趁着明哥和徐大队相互介绍案情的空当,我把快要丢了魂儿的叶茜拉到一边。
“两天没合眼了。”
“你姑父是不是疯了?让你一个女孩子两天不睡觉?”我埋怨地看了徐大队一眼。
“这事儿不怪他,我自己要求的,而且又不光是我一个,全队都没休息。”
“得得得,你厉害。”
“给,湿纸巾,擦擦汗。”阿乐几乎把我当成了空气。
“看看师兄多体贴,再看看你,就知道瞎叽叽。”叶茜嫌弃地朝我噘着嘴。
“谢谢师兄。”她很快又换了一个表情。
“真是邪了门儿了,你一个曾经的黑社会大哥,竟然还有随身携带湿纸巾的习惯?”
“要不要再来一张?”阿乐还真把我当成了空气。
“不要了,谢谢师兄。”叶茜显得很有礼貌。
“哎,我说司元龙,你发的哪门子酸啊,有意思吗?你心眼儿也太小了吧?要淡定,要淡定。”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像和尚念经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第一现场提取的物证刚被送回勘查车中,远处两辆打着“公安”标志的运兵车快速朝我们这里驶来。第一批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分局的一、二把手。
“赵局,李局。”明哥对他们并不陌生。
一把手赵局开门见山:“我们局紧急抽调了60名警力用于保护现场,另外,警犬基地的5条警犬也在赶来的途中,县局技术室的全体民警也赶来增援,具体人员怎么安排,冷主任你根据现场情况来分配,这几十人我全权交给你。”局外人可能对赵局的性格不太了解,由于案件的原因,我们却经常接触,他的个性跟开封府的包拯绝对有一拼,铁面无私,做事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行。”此次勘查工作任务量巨大,明哥没有推辞。几十名干警很快在山脚下集结成方阵,明哥站在排首开始具体分工。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在太阳即将落山之时,13处抛尸点全部标注完毕,死者的人体组织也在第一时间送到了殡仪馆的解剖室内。
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警力,明哥直接下令,除山下封锁道口的民警外,其他人全部回去休息,尤其是刑警队的侦查员。“有了指向性的结论,我再通知你们。”这是明哥在现场跟徐大队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在殡仪馆的上方,忙活了半天的明哥拿起电话喊了外卖。
“猪扒饭,5份。”
“一会儿吃完,咱们抓紧时间把尸块拼接一下,争取今天一夜把活儿干完了。”
“明白。”
“冷主任。”阿乐脸色难看地打断了一句。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最近晚上减肥,我的那份猪扒饭就不要了。”
“没事儿,你不要正好给我,今天跑了一天山路,都饿死胖爷了。”提到吃,没有谁能比胖磊更兴奋。
在殡仪馆吃消夜对我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连经常给我们送便当的小哥似乎也见怪不怪。
“阿乐,你真不吃?”胖磊把还冒着热气的猪扒饭递到了阿乐面前,做最后的确认。
“咕咚。”阿乐的喉结快速地上下蠕动,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眯起眼睛摆摆手:“磊哥,您享用。”
“得嘞,现在的年轻人都注重身材,我这结完婚的老男人就论堆儿了。”胖磊舔了舔嘴唇,撕开了便当盒,一口将猪扒咬在嘴里,巨大的咬合力,使得肉里的汤汁一滴滴地挤出,看胖磊那满足的表情,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正享受着满汉全席。
“对不起,我上个厕所。”我能感觉到眼前的场面已经超出了阿乐的承受极限,可就在阿乐起身的瞬间,他又折了回来。
“什么情况?”
“没、没、没事儿了。”
看着阿乐写满无奈的脸,我突然记起了一个细节,从现场回来时,胖磊负责搬运死者的那盆内脏,为了省事儿,他在洗完手之后,顺势把盆放在了解剖室的卫生间里。
“这家伙已经被我们给玩儿坏了。”我突然有些同情阿乐。
饭后,我们几人重新穿上了解剖服,虽然阿乐曾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而且他还是唯一一个开枪杀过人的硬汉,可面对如此惨烈的解剖现场,他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好就好在明哥并没有让他真正地参与其中,只是给他分配了一个记录的工作。
分工之后,尸体拼接工作正式开始。
对于碎尸案,在拼尸之前,观察创口是第一步,当我看完所有创面,我更加确定了我在案发现场时的推断。
“分尸工具百分之百就是斧头,嫌疑人使用的斧头刃口呈弧线,较为锋利,推测为大型伐木斧。这种斧子市面上很常见,没有指向性,目前只能看出这么多。”
阿乐停笔之后,明哥抱来了死者的头部。
“死者的面部有重叠状矩形钝器击打痕迹,分析为斧背部位,从死者的面部无法分辨死者的长相,嫌疑人有分尸后毁容的行为,他担心我们会从死者的面部特征找到线索,由此推断,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说完,明哥拿出骨锤,在死者的后脑勺处轻轻地敲打了几下:“后脑曾受到过剧烈的撞击,颅脑损伤是直接致死原因。”说到这里,明哥又拿出柳叶刀沿着死者后脑有血块结痂的部分开始清理,很快,一处明显的倒三角状的骨裂痕迹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为了确定伤口的大小,老贤抽出一个物证软标尺贴了上去。明哥看了一眼刻度,继续说道:“死者是后脑撞击锥体硬物导致的重度颅脑损伤,而非工具所致,但具体的撞击物是什么,暂时还不好判断。”
“阿乐,这些都记下没有?”
“妥了,冷主任。”
“好,我们接着来重点看一下包裹尸块的衣物特征。”
听明哥这么说,我这才留心到这一细节,有人纳闷儿了,尸块连着衣物,能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其实里面蕴含着大量的信息。
在以往的碎尸案件中,连着衣服一起碎尸的情况很少,毕竟死者穿着衣服会增加分尸的难度。而在有一种情况下,嫌疑人选择穿衣分尸的概率会大大增加,这是尸体现象所决定的。
法医学上把人死后身体各器官、组织和细胞的生命活动停止,并受到内外环境各种因素的作用,发生一系列特殊征象的死后变化,称为尸体现象。
尸体在自然环境下,通常将死后24小时内出现的变化称为早期尸体现象,早期尸体现象有肌肉松弛、尸冷、尸僵、尸斑、局部干燥、自溶等。而死亡24小时后出现的变化被称为晚期尸体现象,晚期尸体现象有尸体腐败、霉尸、干尸、尸蜡、鞣尸等。
通常情况下,人死后除特殊情况外,最早出现的尸体现象是肌肉松弛,这时的尸体就好像正常人睡着一样,各种关节都可以活动自如,但由于新陈代谢的停止,尸体温度很快下降,于是就出现了尸冷。一般经过1到3小时之后,死者的肌肉便开始收缩,关节再不能弯曲,这时候便开始出现尸僵。一旦尸体变得僵硬,再想从死者身上脱去衣服就会变得相当困难,嫌疑人如果是在尸僵时分尸,那“穿衣分尸”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穿衣分尸”往往可以从侧面反映嫌疑人的动机。假如嫌疑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分尸准备,或许不会等尸僵出现,他就已经动手。而这起案件的嫌疑人为什么会在人死了近3个小时,才想到分尸?完全有可能是出于“毁尸灭迹”的想法,换言之,嫌疑人分尸的主观动机并不是深仇大恨。
明哥之后的解释,也跟我的想法如出一辙,他继续说道:“尸块连着衣服的部位被最大限度地保留,死者下体完整地保留着内裤,说明嫌疑人在分尸的过程中,想尽可能地保存死者衣着的完整性,也就是说,他在某个方面想尽力来维护被害人死后的尊严。由此分析,嫌疑人和死者之间有可能有一定的情感关联,而非一般的熟人。嫌疑人分尸手法很干净利落,其有一定的体力,分析为男性的可能性较大。死者的其他部位尸块完整,唯独双手被斩断,泄愤行为明显。观察死者的骨龄以及头骨特征,死者的年龄约在55岁,这一点跟小龙分析的吻合。”
“你说,会不会是儿子把老子给杀了?父亲平时对儿子太严格,经常拳打脚踢,儿子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误杀了父亲,接着分尸?”
“别再瞎想了,赶紧把卫生间里的内脏给我端来。”对于胖磊的奇思妙想,老贤不以为然,慢悠悠地回了句。
胖磊撇撇嘴:“活跃下气氛都不行。”
“凌晨3点了,我们还要抓点儿紧。”
在阿乐的帮助下,那一盆爬满蛆虫的内脏被端进了解剖室。
老贤蹲下身子,解剖灯打在他的镜片上,射出一道反光,这一幕瞬间让我脑补了一下《名侦探柯南》里的经典场景。
仔细地找寻之后,死者的胃部被取了出来。
“还好比较完整。”老贤嘀咕了一句,接着拿出了一个大号的塑料物证盒。明哥则配合地拿出一把解剖刀将胃部自上而下划开,胖磊也在第一时间用DV记录了整个过程。
“哗啦啦啦……”死者胃部的饭渣连着黑色的汤水流了满满一盒。
“乖乖,饭量真的跟我有一拼了。”胖磊咂咂嘴。
老贤白了他一眼,从自己的勘查箱中取出了一把一次性汤勺。
胃内容物分离,是尸体解剖的一个重要环节,尤其是对死亡时间不明的案件,胃内未消化的食糜可以给判断被害时间提供强大的依据。
“猪肉、豆腐、青菜、米饭。”这是老贤分离之后肉眼可以辨识的固体颗粒物。
“食物消化不完全,分析为进食后一个小时之内被杀。我们当地人早餐多以粥搭配包子、油条等为主,晚餐也多以面条、馒头等面食为主,食用米饭基本都是在午餐时。食糜中肉类以及蔬菜豆腐含量很大,死者食用的菜品很丰富,我们当地人一般把午餐当成正餐,由此可以推断,死者是在进食午餐之后被害。”
“明哥,能不能确定确切的死亡时间?”
“尸块腐败得并不严重,且没有冷藏的迹象,推测分尸之后便被抛尸,根据尸体上寄生的各类蛆虫生长情况来分析,死者被害的时间应该是3天以前的午餐之后。”
老贤扶着眼镜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在3月22日中午前后。”
“补充一下,是下午1点前后。”
对于明哥给出的结论,我们从来不会怀疑。
阿乐记录好这一关键点,我们开始了拼尸前的最后一个步骤——称重。
“总重量145斤。”我看着电子秤,给了一个数据。
“如果算上被啃食以及寻找不到的尸块,死者的体重绝对超过150斤,死者的身高为165厘米,体态偏胖。”这一点明哥不用解释也一目了然。
一切准备就绪,缝合尸块变得相当顺利。大致拼凑出人形的尸体被胖磊用照相机固定之后,接着被送入了殡仪馆的冷藏室。
老贤搬出我们特制的香案,明哥从香案下抽出五支香,点燃之后分发给我们。在遗体送入冷柜前,给死者上香是明哥定下的规矩,一来是为了给亡魂以慰藉,二来就是在死者面前许下承诺,一个不让受害者含冤而死的承诺。三鞠躬后,我们五人把香插入了香炉。
“尸体解剖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要对所有抛尸点分步勘查。”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明哥便开始对后面的工作进行部署:“现在是早上6点,休息4个小时之后,我们选择一天之中光线最好的时间开始,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案件能不能成功告破,后续勘查尤为重要,我们务必不能有任何的疏漏。”
“明白。”
“好,现在去殡仪馆的接待室休息,10点钟我准时叫醒大家。”
六
市殡仪馆的院外有一栋二层小楼,它的功用类似于单位招待所,虽然里面条件设施相当完备,但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下榻。
接待室楼上楼下共10个房间,全都是清一色的标准间配置,明哥习惯一个人一屋,按照年龄搭配,我很自然地和阿乐分在了一个房间。
“我他妈总算服了你们了。”阿乐只有在我们面前才会暴露他痞气的一面。
“一晚上没吃饭,饿不饿?”
“一身的尸臭味,哪里还吃得下?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人,千万不能来科室,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阿乐在卫生间用肥皂拼了老命地往手上蹭。
“没用,洗不掉的,你闻着闻着就习惯了。”我打着哈欠。
“想当年小爷我开枪杀人,脑浆崩我一脸,我连眼都没眨一下,今天倒好,面子差点儿掉在地上摔得稀碎。”阿乐从卫生间走出,使劲儿嗅了嗅自己刚洗过的双手,从他咧开的嘴巴来看,清洗后的效果依旧不容乐观。
“臭味啥时候能消掉?”
“两三天吧。”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让我说完这几个字便倒头昏睡过去。
古语有云,“春眠不觉晓”,我感觉眼睛刚刚闭上,就被明哥喊了起来,就在我准备起床时,阿乐却不见了踪影。
“这家伙到哪里去了?”我边犯着嘀咕,边走进卫生间。
洗漱完毕,虽然还是“熊猫盼盼”,但至少头脑变得清醒了很多。
一切准备就绪时,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阿乐。
“你干啥去了?”
“没事儿,出去买了几瓶红牛。”
“你没睡觉?”
“他妈的,味道实在太难闻,我都快被折磨死了,还睡个啥,喝点儿提提神算了,大不了今天晚上多睡一会儿。”
我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小龙,你这啥表情?”
“你回头就知道,今晚到底能不能睡觉了。”我丢下这句话,提起勘查箱朝楼下走去。
在前往龙头山的路上,明哥已经给我和老贤下了死任务,一定要尽可能多地提取与案件有关的痕迹物证。所以这一次,我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很快,我们再次来到了山脚的入口处,和值班民警简单寒暄之后,我们走进了警戒圈。
沿着盘山公路,嫌疑人的抛尸点都用物证标牌做了标注,按照明哥的分工,白天每个抛尸点都有专门的民警看守。
步行大约10分钟,我们来到了1号抛尸点。1号位于山脚下相对平坦的位置,距离入口也最近,几乎没有斜坡,从这里还需要再次步行十几分钟才能到达3号抛尸点,也就是报案人最先发现手掌的位置。
抛尸点附近是一片油菜地,景色相当迷人,而尸块的位置,恰好就在油菜花丛之中。为了尽可能不破坏现场,明哥规定在警犬搜索时,训练员必须穿上鞋底花纹一致的警用皮鞋,为的就是不给我分析嫌疑人鞋印带来干扰。
“1号发现的是躯干部。”明哥翻开了一下昨天的勘查本,“由于上行比较费力,嫌疑人选择在山下抛撒最重的部位。”本子被合上,明哥望了一眼远处的油菜地,“目测距离约200米,死者的躯干部重10公斤左右,直接抛撒的可能性为零,所以嫌疑人应该是步行至油菜地进行抛尸,那边松软的土地上,应该会留下嫌疑人的脚印。”
明哥推测得十分合理,按照指令,我率先踏进了这片极为重要的第一抛尸现场。
几乎不用太刻意地寻找,一串伴生血滴的足迹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鞋印一直延伸到油菜地的边缘,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些就是嫌疑人的成趟足迹。
拿出皮尺简单测量之后,我得出了下面的结论:“嫌疑人为男性,身高在一米七左右,30岁上下的青壮年,脚穿一双新款的解放鞋,生活水平不高,极有可能为山区人。”
“前面的我都好理解,山区人是咋分析的?”在一旁负责记录的阿乐纳闷儿地问道。
“这要从步法特征来分析。”我看了一眼嫌疑人的返程足迹,接着说道,“步法是指人的行走习惯及其所反映出的规律。影响步法差别的因素很多,首先是社会环境和思维活动的影响。人的习惯动作受大脑思维的支配,社会环境、生活条件对人的思维都有一定的影响,而思维活动又可影响和改变人的习惯动作。以青少年为例,山区青少年的生活条件比城区青少年的差一些,由于社会环境及家庭的影响,对生活的向往和要求比较单纯,思想也比较朴实,对人体形态健美、行走姿势等很少注意,往往是顺其自然。”
“而城区青少年因物质条件、社会环境比山区人优越,文化生活丰富,多数人比较注意人体形态健美和行走姿势,久而久之就使人体结构、生理机能、行走姿势等产生人为的改变,致使在步法特征上形成了各自的特殊性。
“比如山区人行走比较泼辣、有力,反映在步幅特征上,就是外展步较多,步角较大,步宽较宽。而城区人行走比较轻盈、敏捷,反映在步幅特征上,就是步子长,步角小,步宽较窄。
“还有就是地理条件的影响,山区人长期在高低不平的地理环境中生活,经常行走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需要不断地观察地面情况,因此山区人习惯低头走路,躯干前倾,这样会在鞋印上表现出明显的拇指压痕。城区人行走的地面相对平坦,行走时,习惯眼睛平视、躯干正直和挺胸走路,在步法上反映出后跟压痕较为凸显。”
我起身继续说道:“嫌疑人能够选择在这里抛尸,说明距离龙头山并不是很远,应该跑不出本市范围。我们云汐市多山,依山而生的山区人很多,我曾经对咱们市山区人的鞋印做过系统的分析,所以我的推测有十足的把握,嫌疑人就是山区人。”
“可龙头山附近有十几座山头,你到哪里找去?”胖磊收起照相机,狠狠地补了一刀。
“急啥,这不才是第一处抛尸现场嘛。”
胖磊一本正经道:“从第二个抛尸点开始,盘山公路下方就有坡度了,我估计这是唯一一处嫌疑人步行抛尸的地方,按照我的估计,其他的点,嫌疑人基本上都是站在护栏外一扔了事,能不能留下物证还是个未知数。”
“哎,我说磊哥,咱能不能给点儿力,别说那丧气话好不好?”
“得得得,你这儿结束了没有?”
“差不多了,我去喊老贤。”胖磊转身拂袖而去。
“磊哥这是咋了?”
“他一般吃不好、睡不好都是这毛病。”我对着他大腹便便的背影,见怪不怪地说了句。
返回公路,我把痕迹学上勘查的情况和明哥做了一个介绍,接着便坐在路边等待老贤的结果。
接连的几支烟卷,让我清醒不少,老贤也在一个小时后无奈而归。
稍做休息以后,我朝着第二个抛尸点进发。在护栏上绑好安全绳,我和阿乐最先下去确认。
“2号仅仅是一块抛尸地,并没有可疑之处。”经过仔细勘查,这是我给出的确定性结论。
第3、第4、第5、第6……第10,一直走到了二层盘山公路的尾端,依旧是这个结果。
“一层有6个抛尸点,二层有4个,我们一共发现的是13处,也就是说另外的两层盘山路上只剩下3处,大家再努把力。”看着我们已经快接近体力的极限,明哥开始给我们加油打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第11处抛尸点有了重大的发现。
七
“明哥你看,大片血迹,还有轮胎印!”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欢呼雀跃。明哥翻开勘查本:“这里是发现内脏的位置,内脏含血量较高,血迹滴落在地面上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能不能从轮胎印上分析出嫌疑人使用的交通工具?”
“自行车。”
“我×,这家伙体力够好的,用自行车抛尸?”胖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磊哥,估计你没有注意到山脚入口处并排的水泥桩,间隙只有20厘米左右,汽车、三轮和两轮摩托基本就已经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简易电动车和自行车两种,电动车的轮胎较宽,所以嫌疑人使用的抛尸工具绝对是自行车没错。”
“好啦,好啦,别嘚啵了,赶紧和阿乐下去看看。”胖磊双手叉腰指挥道。
我没好气地瞥了胖磊一眼,拴好安全绳,爬下山去。越往下,山体越陡峭,几次攀爬之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腿有些软绵绵的。
“行不行?”和阿乐比体力,我是自愧不如。
“行。”我的牙关已经咯咯作响。
“这就对了,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加油。”
“嗯!”
仔细观察了第11处抛尸点的位置,依旧没有任何收获,简单地休整之后,我们朝着最后两处进发。
夕阳的余晖如黄油般均匀地涂抹在我们的脸上,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再有任何耽搁。
“最后两处了,加油。”
“好!”
我和阿乐像是已经接近报废的汽车,拼了老命在公路上驰骋。终于,我们在最后一处抛尸点,找到了嫌疑人的盛尸工具。
工具是手工制作,一根原木加上两个内置塑料薄膜的编织袋,两个袋子的封口处用家用的包芯电线捆扎,电线的另外一头,缠绕在原木的两端,嫌疑人为了抛尸方便,在两个编织袋的侧面用刀分别开了一个长约25厘米的竖向刀口。
老贤拿起原木测量了几个重要的数据:“长61厘米,直径14厘米。”说完,他又拿出了裁纸刀,在树皮表面轻轻地划开一处刀口:“有组织液溢出,树木相对新鲜,怀疑嫌疑人截取的是正在生长的树木。”说完,老贤开始给原木表皮取样。
“能不能判断是什么树木?”
“树的学名叫啥我也不清楚,但是在我们这里的山上到处都是,你看,就是那种。”老贤随便一指,果真有一大片相似种类的树木傲立在龙头山上。
“贤哥,编织袋的高度是多少?”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差点儿被我忽略的重点,于是我问道。
“大号编织袋,高89厘米。”
“这就对了,嫌疑人运尸的方式不难想象,他是把原木架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在原木两边各捆绑了一个编织袋,接着把尸块装入其中。我们在编织袋的底部没有发现摩擦痕迹,也就是说,嫌疑人在抛尸的整个过程中,编织袋并没有着地。嫌疑人使用的编织袋有89厘米高,市面上售卖的自行车轮圈常见的只有22吋、24吋,大于24吋的几乎很少见到。吋是英寸,按照1英寸等于2.54厘米来计算,24吋自行车轮圈的直径就是60.96厘米,数值小于编织袋的高度,可以排除在外。”
“嫌疑人使用的是不是特殊的自行车?”
“对,目前自行车轮圈最大的就是28吋,换算成厘米,就是71.12厘米,虽然这个长度也没有编织袋长,但这里有放余量我们需要扣除。第一就是轮胎到后座的空余高度,第二是原木的直径,第三就是编织袋绳结处的长度,如果把这些数字全部加在一起,28吋轮圈的自行车,完全符合抛尸的条件。”
“28吋是什么自行车?”
“目前市面上能看见的就是上海产51型二八加重自行车,也就是我小时候最爱骑的大杠自行车。”
“这种自行车市面上几乎很少见到了,可以作为重点调查的对象。”老贤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
在我分析结束后,明哥蹲下身子,仔细地观看了一下编织袋的打结处:“两个编织袋打结方法相同,且方向一致,松紧度也接近。如果是两个或者三个人打结,结的打法不会这么一致,方向也不会完全相同,松紧度也会有差异,可以初步地推断,作案人只有一个。”
明哥的推论看似随意,但对之后的调查工作有着莫大的帮助,虽然我们在第一处抛尸点只发现了一个人的鞋印,但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地就认为嫌疑人只有一个,万一嫌疑人有两人以上,我们之后的调查就有很多不确定性。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判断抛尸距离,如果是一个人,我们可以根据人体极限能力来估算范围,但如果是两人以上轮换骑车,抛尸距离就没有办法估量,勘查到这里,明哥的结论不管对之后的案件调查还是物证分析,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科室能挂上如此多的光环,如果没有明哥这个无论何时都能沉着冷静的车头,绝对办不到。
八
又是一天高强度的工作,我们带着疲惫和浑身的酸臭味,回到了科室。
“终于可以睡觉了。”阿乐伸了个懒腰。
“睡觉?”
“怎么着?还有事儿?”
“才刚刚开始,从现场提取了一大堆物证,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结果。”
“什么?”
“如果要换成平常,我就放你去睡觉了,不过今天晚上你必须搭把手。”
“我×,你是要玩儿死我是吧?”
“恭喜你都会抢答了,去痕迹检验室。”
“老实说,是不是我公开追叶茜,你小子吃飞醋了?”我前脚刚坐下,阿乐后脚便跟了上来。
“案件破不了,我根本没有心思。拿着。”我把那根绑着电线的原木递给了阿乐。
“木头桩上还能有指纹?”
“指纹只是痕迹学上一个很小的分类,今天我们要着重分析从现场提取的原木、电线、绳结以及编织袋。”
“这些能分析出来什么名堂?”
阿乐说话间,我已经将四种物证分类放在了痕迹检验台上。
“先从原木开始。”我打开了检验室的多波段光源,这种光源有利于观察一些细小的痕迹。阿乐学着我戴上滤光眼镜,把头凑了过来。
“按照老贤的推测,原木很有可能是从某棵正在生长的树上砍下来的,要想知道这根原木具体出自哪棵树,分析它的痕迹特征是必需的步骤。”
“是不是年轮啥的?”阿乐搜肠刮肚想出了一个名词。
“年轮只是一方面,我们痕迹学上把木材的组织特征分为五大类。”
“五大类?”
“对,分别是树木的外皮特征、木射线特征、管孔特征、髓心特征以及生长年轮特征。外皮特征很好理解,不需要赘述。
“木射线是原木截面上唯一的射线状痕迹,木射线根据识别度可分为几种,在肉眼明视距离内非常显著的叫‘极宽木射线’,在肉眼下明晰至显著的叫‘宽木射线’,在肉眼下易见至明晰的叫‘中等木射线’,在肉眼下可见至易见的叫‘细木射线’。我们这根原木上的就属于‘宽木射线’。
“接着是管孔特征,树木的管孔特征包括木材导管和树脂道。木材导管的有无是阔叶树木和针叶树木的最大区别,只有阔叶树木才会有导管,而针叶树木常具有树脂道。树脂道是由分泌细胞围绕而成的能分泌树脂的特殊孔道,在放大镜下才能看到。从此特征看,这根原木是从阔叶树木上砍下来的。
“再次是髓心特征,髓心也就是树芯,是第一年轮组成的初生木质部分,位于树干的中心,被木质部所包围,是一种柔软的薄壁组织,不同树种的髓心形状和大小都不一样,这一点可以作为统一认定的参照。
“最后是生长年轮特征,在树干的横截面上看到的,围绕着髓心构成的同心圆为生长轮,它是通过树木形成的细胞分裂、新生木质部的细胞成熟、成熟木质部的积蓄过程形成的,它代表着树木生长的痕迹,这一点也能作为分析比对的依据。
“以上为泛指特征,我们还可以再利用树木的一些独立特征,比如变色特征、节疤特征、虫洞特征以及伤疤特征等等。”说到这儿,我的喉咙已经有些发干,于是抓起水杯喝了一口:“现在不像以前,滥砍滥伐现象很严重,如今国家对环境保护的意识相当强,盗伐林木可是违法行为,假如嫌疑人在林业局有案底,那我们就有了目标。就算是没有被抓到,伐木动静这么大,万一有个证人出现,也不是不可能。有了树木的这些特征,我们就能从痕迹学上对树桩做统一认定,只要能比对上两个以上的特征点,嫌疑人绝对是百口莫辩!”
“算你狠。”阿乐给了我一个相当中肯的评价。
口若悬河地说完理论,接下来便是细致记录特征的时刻。俗话说得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10分钟可以说完的理论,却要花上近10个小时去研究记录,不知过了多久,鸡鸣声伴着日出一同出现。
两天没有合眼的阿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距离约定的开会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身体已经极度透支,但精神意念还没有倒下。
早上9点的钟声准时敲响,我收起实验数据,叫醒了沉睡的阿乐,感觉自己像是踩着棉花一样,东倒西歪地走进了会议室。
九
“我们开始吧。”明哥从来不喜欢说那些客套话,“昨天我联系了刑警队,让他们查一下最近一段时间的失踪人口报案,并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报案记录,我这边暂时就这么多,焦磊你那里呢?”
胖磊猛抽了一口烟卷,提了提神:“龙头山还没修完,前任市委一把手就被抓了,周围的基础设施根本没有配备,所以我并没有在案发现场周围找到相关的视频监控。”
“小龙,你来说说看吧。”
“昨天晚上我和阿乐对现场提取的原木、电线、绳结以及编织袋进行了分析。原木的所有痕迹特征都已经测量出来,可以做同一认定。嫌疑人用于封口的电线为家用双芯线,直径0.6厘米,外皮为聚氯乙烯塑胶绝缘材料,线芯为铜线,电线为新线,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捆绑装尸袋的绳结口有大量的摩擦痕迹,这个可以作为比对实验的依据。嫌疑人所打的绳结为最常见的‘挑夫结’,没有针对性。最后就是编织袋,我们现场提取的编织袋主要是用来盛放化肥的,这种品牌的化肥铺货量很高,在我们当地农村一抓一大把,也没有任何针对性。”
明哥记录完后,把目光望向了老贤。
老贤会意:“抛尸现场并没有留下嫌疑人的生物检材。”
听老贤这么说,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虽然案件到目前为止做了大量的理论分析,说得天花乱坠,但依旧没有任何破案线索。抛尸现场是在户外,非确定因素很大,万一哪天天公不作美,来一场暴雨,我们连复勘的机会都没有,这也是我们要连续加夜班勘查的原因。就在我无比纠结之时,老贤不紧不慢地抽出了一份检验结果。
“这个是……?”
“我在死者衣物中提取到三种植物,这是植物种类的分析报告。”
“植物种类?”
“对,我在检验死者衣物时,发现其有被拖拽的痕迹,而且死者上衣内附着大量的植物叶片,我怀疑,死者最先被害的场所应该是在户外。通过检验,三种植物分别是鹅观草、水稻以及松针。鹅观草是阳性植物,它只生长在向阳的山坡上。我们云汐市是两季水稻,第一季水稻的插秧时间是清明节前后,虽然现在是三月下旬,还没有到种植的时间,但是水稻还有一个培育秧苗的过程,这个过程从初春便开始,而我提取的这些叶片,也正是水稻秧苗的叶片。最后一个是松针,这个任何一座山里都有,没有针对性。结合前两点,我怀疑,死者最初被害的地点应该是一个向阳的山坡,而且这个山坡上种植有水稻。”
“我们云汐市四周多山,但能在山上种植水稻的,只有被开垦过的山才可以,这样的山脉不多,应该很好排查出来。”会议进行到这儿,明哥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
“大家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明哥又问。
“我需要做一个侦查实验。”
“侦查实验?”这起案件中,最闲的就是胖磊,所以一提到侦查实验,他立马来了兴趣。
“嫌疑人抛尸时捆绑编织袋的电线是并未使用过的新电线,电线的外皮有严重的磨损痕迹,应该是在运尸的过程中摩擦造成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死者的重量,只要1:1模拟嫌疑人找来编织袋和原木,再弄一个‘二八大杠’自行车,就可以模拟整个抛尸的过程。我想通过这个实验证实一个问题,就是从龙头山开始,需要骑行多远的距离,才能导致如此严重的磨损特征。”
“嗯,这个实验很有必要。”明哥第一个支持了我的观点。
“行,那我就着手准备。”
“由此看来,侦查实验的数据尤为关键,我们所有人都上。散会后,你们都去休息,实验工具我来联系。”
“明白。”
十
明哥平时虽然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就是一个大暖壶,而且他的人际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要广泛得太多,我们上午10点钟刚开完会,正午12点,所有的实验工具就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嫌疑人从龙头山脚下开始抛尸,抛尸过程中两个编织袋的重量就已经开始减轻,这段距离会影响实验的最终数据,所以我们为了得到较为精确的距离,只能舍弃嫌疑人上山这一段,从山脚下的平路开始。
那有人要问了,嫌疑人上山这段距离不也是有磨损吗?答案是肯定的,但是我们要的距离只是一个大概值,允许存在一定的误差。
侦查实验准备就绪,按照分工,明哥是此次实验的指挥员,老贤负责记录数据,胖磊则用摄像机记录整个实验的影像资料,我和阿乐交替骑行,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侦查实验在DV“嘀”的一声响后,正式开启。
实验不做不知道,一做真的把我们吓了一跳,我和阿乐足足骑行了近20公里,电线的磨损特征才和现场提取的相吻合。
“这家伙疯了吧,拖着两袋尸块骑这么远?”胖磊扛着摄像机跑了一路,体力的透支让他几度崩溃。
“不管嫌疑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的实验结果真实有效。”明哥翻开笔记本,“早上会议结束后,我联系刑警队摸排了全市可以种植水稻的山头。没想到比我想象的要多,龙头山附近就有五六个,我们结合侦查实验的结论,刚好可以作为排除的重要依据。”
明哥合上笔记本,点开了手机地图:“根据刑警队提供的调查结果,附近只有两个山头符合条件,这两个山头并不高,我们可以顺势在向阳的地方搜索一遍。”
“小龙。”
“明哥,你说。”
“如果我们在山中找到了被伐的树桩,你能不能确定是不是嫌疑人砍伐的那根?”
“应该可以。”
“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搜山。”
知道了被伐树木是阔叶树,再加上年轮特征,寻找起来并不是很费劲。两个目标山头的向阳面都种植有梯形的水田,所以树木的覆盖量很少,在排查完第一个山头后,我们终于在第二个目标山头找到了可疑树桩。
近些年政府大力宣扬环境保护,很少有人敢在山上伐木,虽然“很少”,但也不代表没有,我在第二个山头一共找到了三个差不多大小的树桩,因为树的种类和生长情况都差不多,再加上没有专业的测量仪器,我还真有点儿傻傻分不清楚。
为了证明我们的推断没有错误,证实木桩的来源就尤为重要,只有确定了这一点,我们才好往下开展工作,一旦这个被否定掉,就意味着要全部推翻重来,由此可见我这个结论的重要性。可办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是意气用事,我不能因为结论重要,就满嘴跑火车,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必须实话实说:“明哥,我不敢确定。”
“要不我来试试?”说话的是老贤。
“贤哥,你可以?”我惊喜万分。
“我不行,但是中科院的教授行。”
“你要把教授喊到这里来?”
“不是,我只要提取一些样本,做DNA比对就行了。”
“啥?DNA?你是说植物DNA吗?”为了确定我没听错,我又问了一遍。
“对啊。”
“植物也有DNA?”
“当然有啊。只不过我检测不好,但我知道有一位中科院教授可以,植物DNA条形码是2003年一个加拿大学者基于线粒体细胞色素C氧化酶基因COⅠ提出的构想,后来这种构想得到证实,而且他还发起了一个‘国际生命条形码’的计划,专门研究这个课题。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含羞草我们都知道,为啥我们一碰含羞草的叶片,它们就卷起来了?为啥别的植物不行?这都和植物基因序列有关。”
“如果这个行得通,那可真是对以后的办案帮助太大了。”
老贤摇摇头:“此项技术还不成熟,别说办案,就是能不能检测出来都不好说。我们只能碰碰运气。”
“实在不行,只能锯掉木桩回去用仪器比对。”我已经想好终极办法。
“你们往山下看。”在明哥的提议下,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上。
“按照估算,山下最少有几百户人家,光排查就需要好一阵子,所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国贤先去省城送检,最近大伙都累了,趁着这个工夫,回去休息一两天再说。”
十一
对警察来说,盼星星盼月亮,就是希望能有个安稳的周末,作为副厅长的孟伟也是一样,周六一大早,吃完早饭的他,本想着逛逛菜市场,买点儿自己中意的菜,回家好好给孩子和老伴露一手,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一个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
老孟有三部手机,一部自己女儿淘汰下来的苹果手机,这部手机用于单位同事之间的联络;一部是电信宽带送的华为,手机里都是一些家人的号码;还有一部黑色手机,这部手机没有品牌,手机通信录里也没有存任何一个号码,因为这部手机他只有接听的权限。
别的手机老孟可以随时丢在家里,唯独这部,他洗澡都要拴在自己的手背上,因为他心里清楚,一旦电话铃声响起,就肯定有大事发生。
老孟找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按动了接听键:“喂?”
“孟厅长,我是唐建雄。”
“阿雄,怎么了?”
“‘老板’要见你。”
“什么时候?”
“现在。”
“发生了什么事儿?”
“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到1号秘密接头点,‘老板’在那里等你。”
老孟抬起手腕:“给我半个小时。”
挂掉电话的他,心开始忐忑不安,电话里的“老板”和“阿雄”他再熟悉不过,前些年,按照公安部的要求,在湾南省开启了一个名为“行者”的卧底计划,“老板”就是此次计划的最高领导,“阿雄”是中间人,也是由公安部选派,主要起到一个传递信息的作用。而“行者计划”的具体实施则由老孟负责。除非有重大特殊情况,三人之间从来都是单线联系,平时他与中间人“阿雄”见面次数最多,“老板”亲自召唤的次数绝对是屈指可数。
如果放在以前,“老板”亲自召见,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而现在则不一样,“行者计划”已经结束,部里领导也亲口答应,不再让老孟参与其他卧底计划,他心里早就盘算着,再过两年退居二线,过几天安稳日子,可没想到时隔半年,这部手机竟然又响了起来。
“行者”计划完美收官,老孟最担心的就是部里领导又有了什么特殊的要求,军令如山,如果真的再来一个计划,不管他自身有什么困难,也必须接受上级命令。
1号秘密接头点他去过不止一次,那里是省城边缘的一个废弃工厂,工厂的外围建有一个军事基地,工厂平时是部队的秘密训练场,所以未经允许,没有人可以进到工厂内部。
给门岗的士兵递交了通行证后,老孟走进了军事禁区,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是一位身穿大衣的中年男子,男子个子不高,约50岁,比老孟小不了多少。
“阿雄。”老孟认出了他。
“你好,孟厅长。”
“都快到四月天了,你咋还穿着大衣?”
“就是夏天,我也要穿,这是规定。”
“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孟打趣道。
“咱还是说一下正事儿吧,边走边聊。”阿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对方表情严肃,老孟也收起了笑容:“‘老板’在工厂里?”
“已经等候多时。”
“那赶快。”老孟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道暗门,最终来到了一个四周封闭的小会议室内。会议室的正位上,一位戴着佐罗面具的男子正注视着门的方向。
自从“行者计划”实施以来,老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老板”的庐山真面目,也不知其姓甚名谁,他只是知道,这位是公安部领导钦点的行动带头人,这一点容不得他有半点儿猜测。不过话又说回来,卧底计划本来就是绝密,所以这种保护,对老孟来说也可以理解。
“孟厅长,好久不见。”老孟被引到了会议桌的另外一端坐下,“老板”开了口。
“不知道今天喊我来,有什么新的指示吗?”老孟试探地问道。
“部级领导已经答应你,不会再给你安排其他的任务,所以没有新的指示。”
听“老板”这么说,老孟总算是好受了一些,他端起桌面上早就准备好的茶水,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不知今天着急喊我来有什么事儿?”
“‘行者计划’出了问题。”
“噗!”老孟一口茶水喷在了桌面上,“什么?‘行者计划’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
“阿雄,把资料拿出来。”
“是,老板。”
看着阿雄拿出一张盖着公安部印章的调查函,多年担任领导职务的老孟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乐剑锋是你选中的卧底,他在这次行动中隐瞒了一个事实。”
“阿乐隐瞒了事实?怎么可能?这孩子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他为人怎么样,我都看在眼里,他怎么会隐瞒事实?”
“阿雄,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给孟厅长听听。”“老板”似乎很不喜欢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
“是,老板。”
“孟厅长,乐剑锋暴露身份以后,负责给鲍黑集团运送毒品的泰国人王志强也被一并杀死,毒品的上线被移交给了国际刑警,是他们查出了一条惊人的线索。鲍黑曾经一次性从金三角购买了价值5亿元的海洛因,这批海洛因被王志强分10次安全运送到了国内,但毒品还没有来得及交接时,鲍黑集团就被我们给打掉了。毒品被王志强藏匿在了某个我们还没掌握的地方。这件事虽然隐蔽,但负责跟踪王志强的乐剑锋不可能不知情。”
“万一他真的不知情呢?”老孟对自己选出来的人绝对有信心,一听到上级领导开始怀疑阿乐,直肠子的他有些坐不住了。
“根据我们的调查,乐剑锋他绝对知情,出于保密,调查的过程我不能直接透露。”坐在一旁的“老板”开了口。
“你们的意思是说,阿乐知情不报?他想自己吞了这价值5亿元的毒品?”
“孟厅长,你现在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在王志强所带的猎鹰小队,被乐剑锋给全部歼灭,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如果不是国际刑警摸出这条线索,谁会知道还有5亿元的毒品存在?”
“这个……”虽然老孟心里有火,但是“老板”说的却是实情,他没有办法去反驳。
“还有,难道你不觉得,乐剑锋恢复警察身份之后,行为有些古怪?”
“古怪?”
“在没有得到国际刑警的线索之前,我以为‘行者计划’已经完美收官,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可谁会想到,里面竟然出了个这么大的窟窿。孟厅长,你是公安厅的二把手,接受过多年的组织领导,部里对你的为人绝对放心,也正因为这个,我不得不对乐剑锋多留个心眼儿,他一个对刑事技术一窍不通的人,为什么在复职时选择定岗在刑事技术室?”
“这……”阿乐选择岗位时,老孟曾想让他留在刑警队,毕竟阿乐接受过多年的系统训练,绝对是干刑侦的好苗子,可令老孟都没想到的是,阿乐竟然主动要求定岗在刑事技术室,老孟本以为阿乐已经厌倦了冲锋陷阵的生活,所以就尊重了他的选择,这一点别说“老板”,就连老孟自己都解不开这个结。
“按照我的理解,其实很简单。”“老板”苍老的声音又在会议室内响起。
“乐剑锋需要大把的空余时间,他作为一个门外汉,在刑事技术室工作,正好可以满足他的要求。5亿元的毒品,没有足够长时间的运作,很难消化掉,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孟厅长?”“老板”的语气,已经变得很不友善。
“我该怎么做?”对于今天的交谈,老孟想不到任何一句话去反驳,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开始对阿乐持怀疑的态度。
“乐剑锋是你选的人,我们也不想让你为难,你只要保证从今往后不再给乐剑锋提供帮助,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就交给我们。当然,保密条约你必须遵守,从你踏出这个门开始,我们所说的话,你必须都烂在心里。”
“这一点我清楚。”老孟叹了口气。
“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有需要,我会让阿雄联系你。”
老孟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在阿雄的带领下,离开了工厂。
十二
植物DNA的比对结果在三天后有了回复,因为技术还不成熟,所以中科院的教授不能给我们出具相应的报告,他只是在口头上告诉老贤,我们所送的3号样本和目标样本比中,三组样本全部来自2号山头,只要是其中一个样本有了结果,那就证明我们的调查方向完全没有偏差。
刑警队经过近一周的休整,恢复到了巅峰状态,既然确定了山头,那就有了调查的目标,明哥把山头附近村落“失联的55岁左右男性”作为关键的摸排点。
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村落都有一个共性,很多村民为了谋求生路,几乎都是拖家带口地拥入大城市,现在年关刚过,村子中房屋的空置率接近50%,而剩下的这些人中,也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根据刑警队的走访结果,在外务工的55岁男性随处可见,依山而建的三个村落中,有近50人符合条件。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已经彻底没了主意。
“虽然调查范围有些大,但我们的侦查方向没有偏差,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死者就在这50人中。”从明哥说话的语气不难判断,他好像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我可以把这个范围再缩小一点儿。”老贤开了口。
“啥?还能再缩小?”
“对。”老贤平时喜怒哀乐始终是一个表情,所以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兴奋点,这让我对他接下来的话充满了好奇。
“目标山头下的村落我很熟悉,我有亲戚就住在那里,因为大山的阻隔,交通很不便利,村子和村子之间很少与外界接触,这样就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我们都没有打断,老贤继续说:“死者为男性,染色体为XY,在受精卵初期,X性染色体来自母亲,Y染色体来自父亲,所以Y染色体的基因来源相对明确。在农村,世代多年都存在遗传关系,同村的村民Y染色体上基因型相同的位点较多,我们可以从这三个村子中,找一些上年纪的男性,做一次Y染色体基因型的配对,看看死者和哪个村子的村民基因型位点相同的较多,通过实验数据,我们就能推断出死者属于哪个具体的村落,当然,这样做是有前提条件的,我们必须假设死者是当地村民,如果是外来人口,那就没有可比性了。”
明哥当机立断:“不管怎么说,总比漫无目的地筛选要来得准确。死者年纪在55岁上下,他小时候,村里还没有修路,是当地人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国贤说的实验很有必要。”
既然有了捷径,那我们也没有再浪费时间的必要,老贤用一天的时间得出了实验结果,果然跟我们猜测的一样,死者可以确定是山下陈窑村的村民。
陈窑村早年以烧砖窑而得名,每家每户都有经济收入,和周围村落相比,陈窑村绝对首屈一指。村民手头有了钱,本着“多生孩子多出路”的想法,村中的人口急剧增长,只用了短短5年便翻了一番。
多年以后,政府为了保护环境,下令关闭了村中的窑洞。没有了营生的村民,只能选择外出谋生,因此陈窑村55岁以上在外务工人数占的比例最多。
也就是说,老贤虽然得出了结果,但它并没有起到太大的排他作用,调查范围也只是缩小了十几人而已。
案件进展到这一步,我们都始料未及,是针对剩下的三十几人挨家挨户地调查,还是另辟蹊径,我们都在等着明哥的一声令下。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给我们集体放了一天假,单位只留下他一人在不厌其烦地翻阅整个案件的调查材料。
只要案件遇到瓶颈,明哥便会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仔细梳理遗漏,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们也没有推辞。
“走,晚上啤酒广场撸一把?”胖磊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的赞同。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歇息,唯一遗憾的是,这种场合总是少了明哥的参与。
第二天一大早,明哥站在单位门口,像个训导主任等待上学迟到的孩子。
“啥情况?”
“等国贤,有发现。”
“真的?”
明哥嘴角扬起,“嗯”了一声。
10分钟后,大门外响起了“嘀嘀嘀”输入门禁密码的声音。
“我去,你们干吗呢?”厚重的铁门刚一打开,老贤便被笔直的“一排列队”吓了一跳。
“国贤,案件有了新的发现。”
“什么发现?”
“死者的胃内容物。”
“胃内容物我检验了啊,死者并没有被毒死的迹象。”
“你们看这个!”明哥拿出了一张死者胃部的特征照片,他指着一些白色的点状物说道:“这是未孵化的苍蝇卵。”
那密密麻麻的乳白色苍蝇卵,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抛尸当天的气温很适合苍蝇卵的孵化,而且,死者的内脏都是裸露在外,按理说,不应该会有这么多的苍蝇卵死亡。”
“明哥你是说,这些苍蝇卵是因为某种其他原因死掉的?”我好像听出了原因。
“确切地说,苍蝇卵应该是被毒死的。”
“什么?毒死的?贤哥不是说,死者并没有被毒死的迹象吗?”
“我是说人,不是说苍蝇,明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老贤说完便转身朝物证室走去。
“什么情况?”胖磊和我一样,已经蒙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在提取死者胃内容物时,有大量的黑色汤汁?”
“对,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负责全程记录的阿乐对这一细节记得很清楚。
“解剖时我就已经发现,死者的心血管均有病变,我怀疑那黑色汤汁极有可能是死者为了治病而喝下的中药。”
“现在治病喝中药的极少,是不是只要分析出中药的具体成分,就可以按照药方子去中药店调查了?”
“对,目前这个思路最为便捷。”
十三
下午3点,老贤的实验室门终于打开。
“贤哥,情况怎么样?”
“死者服用的大多是治疗心血管疾病的中药,能分辨出来的有:合欢皮、五加皮、栝楼皮。合欢皮为豆科植物合欢的干燥树皮,五加皮则为五加科落叶小灌木细柱五加和无梗五加干燥后的根皮,栝楼皮是葫芦科植物栝楼或双边栝楼等的果皮。
“这些中药材我们当地不产,死者只能从中药店购买,而且根据我的分析发现,这些中药材,死者均过量服用了,是药三分毒,我怀疑,要么是死者自己不懂得医药知识,要么就是给死者看病的医生,医学水平还没到火候。”
“中药不都是大夫按量给抓好,然后回家自己熬制吗?”胖磊插了一句。
“焦磊说得对,去中药店都是医生抓好打包,病人不会自己给自己加量,由此可分析,给死者治病的医生医术并不高明,极有可能是半路出家。”明哥这么一说,我的脑袋中瞬间浮出一个地方:私人诊所。
在农村可以抓中药的诊所几乎没有几家,经过排查,侦查员最终锁定了陈窑村卫生所。
老贤刚说出几味中药的名称,诊所的医生便回忆起一个人,他叫陈怀根,今年56岁,住在村子的东头,平时靠耍木偶戏为生。
得到这一重要的消息,我们在刑警队的配合下,找来了陈窑村的村主任,道明来意之后,村主任吧嗒着烟卷,打开了话匣子。
“按照辈分来算,陈怀根还应该喊我一声叔,别看咱俩年纪差不多大,但我和他爹是一个辈分的。”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留意到一种怪现象,平时和某些人聊天,一些爱充面子的人在介绍某人之前,总是喜欢先报出对方的身份或者显赫的地位,比如某某是哪个局长的儿子,又比如某某是哪个老板的闺女,这种癖好到了农村便成了攀比辈分,所以很多好面子的农村人一张口便开始论资排辈。
村主任说得很起劲儿,我们没有打断。
“要说怀根这个人吧,绝对是个直肠子,他爹就是玩木偶戏出身,在电视啥都没有的年代,咱村里的人还能看个木偶戏解解闷儿,可传到怀根这一辈儿,木偶戏就不吃香了,要咱说,没人看就不传了呗,可怀根固执得很,非要传给自己的儿子,他老婆不答应,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后来因为这件事,老婆带着孩子也跑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光棍儿,我实在弄不明白,图个啥?”村主任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陈怀根是光棍儿?”
“对。”
“那他家里就他一个人居住?”
“不是,他还有一个徒弟。”
“徒弟?”
“对。”
“这个人叫什么?多大年纪?”
“韩军,30岁不到,十来岁就跟在怀根后面学艺,算下来都有小20年了。”
“你多久没见到陈怀根师徒俩了?”
村子眯起眼睛开始盘算:“今天逢集,上次我是在集市上看见的怀根和他徒弟小军,中间大概隔了有六个集,我们这儿两天逢一次集,算一算,至少有十二三天没见到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他们?”
“对了,我有怀根的手机号,你们稍等。”村主任起身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诺基亚黑色直板手机。
“嘀嘀嘀”,随着几次翻阅通信录的声音响起,村主任选择了一个号码,为了能让我们听清楚对方的说话声,村主任还很贴心地按动了免提键。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几秒钟之后,电话中传出一句话。
“大白天关什么机啊。”村主任有些闹不明白。
“我们能不能去陈怀根的家里看一看?”明哥提了一个要求。
“当然可以,我带你们去。”村主任起身,热情地给我们领路。
沿着蜿蜒崎岖的山石小道一直东行,道路尽头是一座面积不大的四合院。
“就是那里。”
顺着村主任手指的方向,我们快步走到了门前。
院子的红色大铁门被一把五环锁从外侧牢牢锁住。我用力一推,中间露出了三指宽的缝隙。
“明哥,你看,大杠自行车。”
“树干,斧头,那边还有血。”视力最好的胖磊,给了最为有力的补充。
随后在特警队破门器的帮助下,我们一行人进入了院内,经过细致的现场勘查,基本确定了这里就是分尸现场,在院子中提取的指纹、鞋印以及生物检材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陈怀根的徒弟韩军。
十四
把湾南省的文化古迹往前推300年,云汐市绝对可以提到台面上来说道说道。为何会有如此的赞誉,那就要从堪称“绝活儿”的湾南木偶戏说起。
要说湾南木偶戏有多吃香?根据野史记载,乾隆爷庆寿,都要专门把湾南木偶戏班请进紫禁城。当然,传言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湾南木偶戏曾火遍大江南北,却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当时戏台的规格,一场戏最多百十人观影,这就好比现在的超级明星巡回演出,一次只卖100张票,而且演出内容不外传,不转播,动动小脑都能想到,那时候的木偶戏绝非一般平民老百姓可以随意消费。
既然湾南木偶戏从最初走的就是高层路线,戏的内容也必须有相当高的水准,如果只是寥寥几出陈词滥调,绝对不会受到达官贵人的追捧。
湾南木偶戏从木偶的制作到表演,都有极其严苛的一套规矩。
唱戏所用的木偶大体可分为布袋木偶、提线木偶、杖头木偶、铁线木偶,每一种木偶都有着不同的操作方式,这练的是表演者的手上功夫。
湾南木偶戏还讲究手和嘴的配合,在熟练掌握多种木偶的操作技艺以后,接下来便是练习演员的嘴上功夫。贯口、地方戏曲、方言、口技、绕口令等等,你所能想到的一切,全部在湾南木偶戏的涵盖范围之内。
木偶戏的学徒拜师学艺,需从10岁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年如一日,20岁方可跟着师父出门演出。
别以为湾南木偶戏如此严苛便无人问津,那时候如果谁家能出个木偶戏的学徒,简直比现在的北大毕业生还光宗耀祖。
陈喜来就是这么一个幸运儿。
8岁的陈喜来出生在一个贫农的家庭,父母都是衙门的苦力,一辈子只能租种公家的土地糊口。陈喜来兄弟姊妹五个,家里的那点儿口粮只能维持全家人一天一顿饭。也许是上天眷顾这个落魄的家庭,一次木偶戏班来给衙门老爷演出时,戏班的班主一下便看中了聪明伶俐的陈喜来,并决定将他收入门下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差点儿没让陈喜来的爹娘激动得哭出声来,他们用半年的口粮换了一只公鸡,摆上香案,行了拜师礼后,刚刚懂事的陈喜来便跟着师父过上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练习木偶戏的日子对陈喜来来说,特别刻骨铭心,已经不能用“苦”来形容了。为了保证木偶能活灵活现地做出每一个动作,手指的反关节操纵几乎是家常便饭,十指连心,里面的痛苦用笔墨都难以形容。
如果只是耍木偶时叫苦,可能有点儿为时过早,因为对木偶戏来说,手上功夫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嘴上功夫才是精华所在。
戏曲要想唱得好,舌头必须灵活,口含石子是锻炼舌头的最好办法,练功者为了避免舌头被石子扎烂,必须不停地搅动,何时棱角分明的石子被磨得圆润光滑了,方算合格。
舌功达到一定火候后,接下来便是嗓门儿,那时没有麦克风,演员在演唱的过程中,必须保证在场的100多号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嗓门儿必须洪亮。
木偶戏中把提高嗓门儿的基本功叫“亮嗓子”,那时候的人都信奉一个原理,嘴张得越大,嗓子亮得越响,所以“亮嗓子”之前,必须要把嘴巴张开,叼起重物,便是最为原始的方法。
基本功出师,最少需要三年的时间,接着便是各种分门别类的戏曲和唱腔的学习,有时为了满足观众的猎奇心,木偶戏演员还要有看家的本领,俗称“花活儿”。正常曲目演完,如果没有“花活儿”垫底,就像吃饭没有酒一样,很难让达官贵人们产生兴趣,“花活儿”已经不是随随便便的反关节动作那么简单,有时为能达到“绝活儿”的境界,倾尽一生心血去研究木偶戏的也大有人在。
陈喜来经过11年非人的磨炼,终于可以登台演出,漂泊演出九年后,他衣锦还乡,成了当地木偶戏大师,为了能让更多像他一样的苦孩子有出头之日,他决定在家乡开宗立派,名为陈氏木偶戏。
陈氏木偶戏吸收了湾南木偶戏的优点,弥补了其中的不足。这就好比一张专辑,有的歌朗朗上口,有的则难以入耳,陈喜来结合自己多年的表演经验,基本上是把那些流行度较高的曲目纳入自己名下,接着他又糅合了地方小调以及坊间的流言俗语,把原来只能达官贵人享受的木偶戏,搬入了寻常百姓家。
要么说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一创新的举措,立刻赢来非同凡响的效果,陈喜来也因此成为可以独霸一方的名角。
练习木偶戏需要体力,从来都是传男不传女,陈喜来膝下有三个儿子,一辈子全部以木偶戏为生。陈氏木偶戏从陈喜来算起,一共辉煌了近百年。
十五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中国从此结束了2000多年来的封建帝制。1912年2月12日,清帝被迫退位。自此之后,中国脱离了帝制而转入了民主革命时期。从那时起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中国的百姓,都在夹缝中求生存。
陈永和,陈氏木偶戏的第六代传人,在战乱年间,几乎很少有人再有雅兴去欣赏什么木偶戏,但陈永和却和他的老祖陈喜来一样,有着一个执着的信念,他不能让祖上的世世代代的荣耀毁在自己手里,就算是豁出老命,他也要把这门手艺给传下去。
可能是上天的眷顾,他的老婆几次怀胎后,总算给他生了一个男娃,取名为陈文康。
陈文康12岁那年,经过革命先辈的浴血奋战,天安门城楼上终于飘起了五星红旗。
陈文康20岁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他算是赶上了一个好时机,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陈氏木偶戏绝对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陈文康也因此被挂上了“文艺工作者”“先进个人”等诸多头衔,1960年,陈文康的最后一个“老疙瘩”呱呱坠地,是个男娃,取名陈怀根,他也是陈文康最后的希望。
“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学陈氏木偶戏啦,怀根,你一定要把它给传下去,这是咱们陈家老祖宗留下来的瑰宝,无论如何也要让后人看到。”陈文康临死前把儿子拉在身边,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父亲的临终遗言,陈怀根深深地记在心里。
1979年5月1日,是一个值得陈怀根骄傲的日子,19岁的陈怀根用自己的才华和文艺气息,赢得了村花马玉萍的芳心。迎亲那天,挂着大红花的拖拉机上装着结婚顶配的“三转一响”,村里的流水席更是猪肉管够。奢华的婚礼,足足让村民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甚至有些生活条件欠佳的村民,只要一提到流水席上的大肥肉,口水便不听使唤地往外流。陈怀根能过上如此富裕的生活,全靠着自己祖上传下来的木偶戏手艺。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从那时起,中国改革开放的浪潮正式拉开了序幕。
改革开放最先带来的是文化的冲击,霹雳舞、喇叭裤,这些国外的流行元素在中国的70后、80后身上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高潮,流行歌曲对地方戏曲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那时候的大街小巷,几乎到处传唱着邓丽君、张明敏还有费翔的歌。
渐渐地,陈怀根意识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陈氏木偶戏已经无人问津,以前一年要演几百场,可现在一个月只有个三四场,还大多是上不了台面的红白喜事,虽然场次少了点儿,好在收入依旧可以维持家里的口粮。
1982年,陈怀根的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得知是个闺女以后,他足足三天没有合眼。这三天陈怀根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如何在计划生育打击如此严厉的情况下生个二胎。
孩子刚满周岁时,陈怀根的老婆再次怀孕,为了躲避处罚,他和老婆过起了“超生游击队”的生活,一年以后,二娃出生,是个男孩,孩子落地时的第一声啼哭,差点儿让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那是感动的泪,他终于可以对得起列祖列宗,把家族的荣耀传承下去。
一个家庭,两个成年人,两个嗷嗷待哺的娃,陈怀根的木偶戏已经不能再维持整个家的生计,迫于经济的压力,陈怀根的老婆放弃了和丈夫搭伙唱戏的生活,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在砖窑里给人当起了苦工。
陈怀根不怨妻子,他们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把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发扬光大。从那天起,他和老婆分道扬镳,一辆大杠自行车,一个唱戏的皮箱,成了陈怀根全部的精神食粮。
寂寞孤苦、风餐露宿,陈怀根寻找着一个又一个可以唱戏的机会,5年里,他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也都受过,他曾为某个庆典卖力地演唱了一天,只换回了一盒盒饭的酬劳;虽然没有收入,但他很快乐,每次演出围观群众的叫好声,都能让他美上一整天。
为了保证唱出的戏曲字正腔圆,陈怀根从来不抽烟,但每次演出,商家给他的烟他都没有推辞。虽然陈怀根没上过几天学,但他总是以文化人自居,骨子里的清高让他最看不起占小便宜的人,他收着烟卷并不是因为贪心,而是另有用处。
多年的跑场,让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木偶戏的受众群体依旧是上了年纪的那群人,为了拉拢人心,开场前给每位观众一支烟卷,已经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然抽了烟,观众就不会轻易离开。逐渐养成习惯后,一些经常听戏的观众,一到开场前都起哄要烟。没钱赚,还要贴烟钱,这是陈怀根经常遇到的尴尬局面。
距离儿子8岁生日还有两天,陈怀根把那个贴身藏着的存折拿出来看了又看,里面存着他这几年在外漂泊所得的所有积蓄,一共5000块。那时候流行“万元户”,5000块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这些钱中,有3000元得益于一个北京大老板的打赏。
“终于可以和老婆孩子交代了。”陈怀根掂量着那个红色的本本,心里乐开了花。他很期待在进家门时,自己的老婆能称赞一句:“俺男人真能干!”
回家的日子如期而至,陈怀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推开门那一瞬间,老婆竟会如此冷淡。
“玉萍,今天是儿子生日,你干啥板着脸?”
“你自己说说你多久没回来了?你还要这个家吗?”玉萍满肚子的委屈。
“咋不要?我不是出去挣钱去了吗?你看看,5000块,够你搬多少块砖?”
“搬砖咋的了?我吃窝头咸菜我心里踏实。”
“二娃子8岁了,我准备让他唱木偶戏。”
“休想!”陈怀根的这句话仿佛触及了她的逆鳞,她暴怒地吼叫着。
“这个家我说了算!”
“你凭什么?”
“凭我是一家之主,凭我能挣到钱,这5000块就是铁证!”陈怀根狠狠地把存折拍在了桌面上。
“滚,拿着你的钱现在就滚,这个家不需要你,我不会让孩子跟在你后面受罪,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让孩子碰你那一箱子破木头!”玉萍恼羞成怒地把陈怀根推出了门外。
“你妈的!”矛盾激化到顶点,陈怀根选择了用暴力去解决,他一巴掌甩在了玉萍脸上,五枚指印像是风疹浮起的疙瘩,瞬间爬满了玉萍的左脸,结婚这么多年来,陈怀根还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老婆动粗。
玉萍捂着脸颊没有说话,眼眶像是拧开的水龙头,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出,从她愤恨的眼睛中不难看出,她对面前的男人简直失望透顶。
手腕的阵痛,让陈怀根渐渐清醒,他很后悔动手打了自己的老婆,但他没的选择,如果木偶戏在他手上失传,他死后无颜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
看到老婆如此伤心欲绝,他很痛心,老婆从村花沦落到搬砖,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恨自己没有本事,但是他心里一直有个信念,木偶戏总有一天能重新崛起,因为它是多年文化的沉淀,是历史的见证,所以就算他知道今天错了,但他依旧不能让步,自己的孩子,必须延续家族的使命,这是他的底线。
“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里,除非我死了,否则儿子必须跟我学木偶戏!”也许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这句狠话他说得相当痛快,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一次醉酒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老婆孩子,唯一让他有点儿念想的就是玉萍临走时丢下的一张字条:“孩子我带走了,这辈子我们两清了。”
十六
陈怀根一夜白了头,他突然觉得生活没了目标,他经常在祖宗的牌位前一跪就是一天,嘴里不停地唱着木偶戏中的经典唱腔,邻居以为他疯了,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老祖宗哭诉衷肠。
“断就断了吧,最起码我要唱到我死的那一天。”陈怀根突然间顿悟。
一辆大杠自行车,一个木箱,同样的行囊,不一样的理想。“把每一场都当成最后一场”,这已经是支撑陈怀根笑着活下去的最后信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擂台促销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商业竞争模式,作为一枝独秀的木偶戏,突然又成了香饽饽,一天三四百的收入让陈怀根想都不敢想。
那段时间正好赶上政府重拳整治环境污染,陈窑村的砖窑关了一家又一家,很多村民被迫外出打工,但凭手艺吃饭的陈怀根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这让很多人不禁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穷得叮当响,现在村里就数他最滋润。”
在得知陈怀根有收徒的想法后,村里过得最不行的韩老六找到了他。韩老六不是本村人,是陈窑村的上门女婿,老婆是个傻子。早些年老丈人还活着的时候,韩老六过得还算不错,但自打老头子一命呜呼,女方家的亲戚几乎瓜分完了所有财产。
韩老六带着自己的傻媳妇养着三个儿女实在有些吃不消,于是他就想让陈怀根收他小儿子韩军当徒弟。
陈怀根知道后,差点儿没乐掉大牙,第二天就买了公鸡和猪头,摆了拜师礼。从那天起,10岁的韩军,正式拜入了陈怀根的门下。
半年后,韩老六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陈窑村,从那以后,再也没了音信,后来听说他被骗到了黑煤窑做苦力,一家人客死他乡。
韩军成了孤儿,陈怀根有些心疼自己的徒弟。一次演出回来,喝了两盅酒的他把韩军叫到跟前:“当年你师娘一声不吭带着孩子离开了我,现在你爹娘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咱师徒俩可是同病相怜。”
“师父,你喝多了。”十来岁的韩军还体会不到陈怀根此时的心情。
“我年轻时一顿可以干两斤烧酒,这点儿酒根本醉不倒我。”
涉世未深的韩军不知该怎么去劝说,乖乖地闭上了嘴。
“军儿。”陈怀根喊了他的乳名。
“在呢,师父。”韩军跪在地上,往陈怀根身边凑了凑。
“以后别喊我师父了。”
“啥?师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韩军紧紧搂住陈怀根的大腿,生怕自己被清理出门。
陈怀根溺爱地摸了摸韩军头上那撮“茶壶盖”:“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不要你?你以后喊我干爹吧,瞧见那个柜子了吗?”
韩军顺着陈怀根的手指,看见了藏在床下的保险箱。
“以后我挣的钱,都会放在里面,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一起拿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儿子。”
“谢谢师父。”韩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还叫师父,叫干爹。”
“谢谢干爹,谢谢干爹。”
从那以后,朴实的陈怀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每次演出之后,他只留下零头维持生计,剩下的则全部锁在保险箱里,这一切,逐渐长大的韩军都看在眼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陈怀根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远途演出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很长一段时间,附近集市的擂台促销,几乎成了陈怀根师徒的主战场,但多次演出之后,很多观众已经越来越腻歪,比起拗口难懂的戏曲唱腔,一场模特走秀更能让人血脉偾张。
渐渐地,长腿美女占据了主流市场,陈怀根的木偶戏已经快被逼到了绝迹的边缘,为了能让自己的木偶戏继续唱下去,他情愿赔本赚吆喝,心甘情愿充当低俗演出间隙的暖场表演。
“我曾经一个月都没有演过一场,但后来不还是演出不断?演出就是一阵一阵的,等哪天观众看够了这些露大腿的表演,就轮到我们木偶戏撑台面了。”陈怀根总是这样安慰韩军。
韩军已经快20岁,他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了,当同龄人都在唱着周杰伦、王力宏时,他却像个另类,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戏曲小调。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看着自己每次演出时穿的黄马褂,总感觉别人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他顶了多年的“茶壶盖”,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想像同龄人那样,穿着嘻哈帅酷的衣服,踩着音乐的节拍。他也想剪个“机车头”,赶一把时髦。酝酿了许久之后,他跪在陈怀根面前,说出了憋在心里一年多的想法。
“干爹,我不想唱戏了,我想出去打工。”
此言一出,陈怀根一把将手中的紫砂壶拍碎在了桌面上,他没想到自己的徒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颤抖的手指对着韩军的脸颊,心仿佛被瞬间掏空。
“师父。”韩军扑通一声跪在了陈怀根的面前。
“你给我过来。”陈怀根连拖带拽地把韩军拉进了宗族祠堂。
“跪下!”他呵斥道。
面对陈怀根的呵斥,韩军始终无动于衷。
“你反了是不是?我今天就要在老祖宗面前,家法伺候!”陈怀根抽出了拴着红绳的柳条。
“我叫你不演,我让你犟嘴,我看你还说不说,还说不说……”柳条在韩军的背上抽出了一道道血印,叛逆的性格,让他在心里开始更加憎恨木偶戏这个行当。
一顿抽打之后,陈怀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军:“你告诉我,这木偶戏你还演不演?”
“演!”韩军回答得铿锵有力。
面对徒弟的回答,陈怀根突然愣了,他没想到韩军竟然能给他如此坚定的回答。
“你小子。”陈怀根放下柳条,被韩军给气笑了。
可就在陈怀根转身回屋之后,韩军刚才还真诚的脸,忽然变得像魔鬼一样阴冷,木偶戏传承与否,对他来说还不如吃饭拉屎来得重要,他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完全是因为床下那个保险箱。“我不能陪姓陈的白耗了这么多年的青春。”这才是韩军的真实想法。
这场风波很快被时间冲淡,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
一个周三的下午,陈怀根正在院中和徒弟对唱滑稽戏《大闹天宫》选段,忽然口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低头一看,是广东的号码,他本以为是诈骗电话,便没有理会,可这个号码一遍遍倔强地打个不停。
他挥手示意韩军继续练戏,自己则走进堂屋按动了接听键。
“喂,哪位?”
“我是玉萍。”电话那头短短的四个字像是定身术,让陈怀根突然愣在那里。
“喂?”电话那边有些焦急。
“玉萍,真的是你吗?”回过神来的陈怀根死死地抓紧电话。
“是我。”
“你这些年都在广东?”
“对。”
“孩子还好吗?”陈怀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说孩子的事儿,我想让你来一趟广东。”
“孩子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地址我短信发给你。”
电话刚挂断,陈怀根的手机上便显示出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字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陈怀根小心翼翼地望向门外,此时的韩军正背对着他在院子中卖力地练习“木偶花活儿”。陈怀根瞅准机会,悄悄地打开了床下的保险箱,保险箱里唯一一张建设银行卡被他揣在口袋中。
“军儿,亲戚出了点儿事儿,我去一趟外地,两天就回来。”陈怀根从口袋中掏出300块钱递了过去:“省着点儿花。”
“知道了干爹。”一想到不用出去演戏,韩军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巴不得师父能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
家里交代好,陈怀根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按照短信上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个挂着“ICU”的病房。
十七
多年未见,一家人彼此已经有些陌生,他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质问玉萍:“孩子到底怎么了?”
玉萍委屈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陈怀根作为男人,关键时刻要比玉萍冷静很多,他一把将玉萍拉出病房。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儿子被诊断出有白血病,我的骨髓配不上,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娃能不能活,全得指望你。”
“什么?”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陈怀根突然有些腿脚发软,他踉跄地扶着墙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知道,我不该一声不吭就带着孩子离开,我求求你救救孩子,我求求你。”玉萍跪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刻,陈怀根竟然有些敬佩面前的女人,他一个男人差点儿都要垮掉,玉萍又是靠着什么支撑到现在的?
“无论如何,我应该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陈怀根用力拉起玉萍,“走,去找医生,有我在,天塌不了。”
在医生几近严苛的检查中,陈怀根符合骨髓移植条件,但高昂的手术费让他望而却步。
医院在得知情况后,几乎减免了一切可以减免的费用,可就算如此,他手头的现金比起40多万的手术费依旧是杯水车薪。
“玉萍,不要着急,我回家想办法。”陈怀根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医院。
“除去花销,这些年演出所得的积蓄一共有15万,自己的四合院可以抵10万,我再去找亲戚朋友凑点儿,兴许能凑个五六万,手术费就基本差不多了。”陈怀根坐在回乡的火车上盘算着。
一到关键时刻,才知道人情淡如水,他没想到平时称兄道弟的乡里乡亲,到救命时全都一毛不拔。陈怀根有木偶戏的手艺,高利贷债主不怕他还不上债,被逼无奈的他,只能拿了5万块的“爪子钱”(高利贷)。
七拼八凑之后,总算是救了自己孩子一命。就在陈怀根幻想着他和玉萍可以破镜重圆时,老天再一次戏耍了他。
刚办完出院手续,玉萍的电话就再也无法接通:“我们不可能了,还是分开吧,救孩子的钱我没打算还你,这是你欠儿子的。”陈怀根看着玉萍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没有难过,相反他却笑出了声。这些年,他总是对这个家庭背负着歉意,如今他终于还清了,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广东回来,他带着徒弟拼命地跑演出,在韩军眼里,师父是在替他挣钱,而在陈怀根心中,他却是在还高利贷。
忙忙碌碌过了三年,债务全部还清,陈怀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常年的奔波,让50多岁的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苍老很多,为了省钱,他甚至不舍得买一辆电动三轮车,那辆已经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像一位老伙伴,一直伴随在他的身旁。“是该让他自己出去锻炼锻炼了。”陈怀根给自己找了一个金盆洗手的理由。
单独演出的韩军,像是冲出牢笼的喜鹊,每天都叽叽喳喳乐个不停。自打韩军单枪匹马以后,他的演出收入,陈怀根没见过一分钱。陈怀根对徒弟一直心存愧疚,那个曾经允诺过的保险箱,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所以不管韩军怎么做,陈怀根从来不说什么。
“军儿,师父对不起你,钱师父是没有了,这栋四合院就留给你吧。我这辈子算是对得起妻儿,对得起徒弟,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吧。”夜深人静时,陈怀根心里总不忘记念叨念叨。
陈怀根想得圆满,可他哪里知道,韩军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演出只是个幌子,泡网吧快成了他的主业。
周六,本是演出的黄金时间,可韩军却把自行车停在了网吧的车棚里。
从吧台开机之后,韩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QQ,他在好友界面找到了网名为“鱼宝宝”的账号:
“在吗?宝宝?”
“在,军军你来啦?”
确定对方在线后,韩军打开了视频通话,屏幕那边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留着非主流的发型,上身的胸牌可以隐约分辨出“鱼码头火锅城”的字样。
“想我了没?”
“哼,油嘴滑舌。”
“那就是想了?”
“喂,大叔,能不能不要做白日梦了?”
“大叔?你喊我大叔?”
“你比我大八九岁,我不喊你大叔,喊你什么?”
“得,现在小姑娘不是都流行喜欢大叔吗?”
听韩军这么说,对方冲着屏幕做了个鬼脸。
“宝宝,我们认识多久了?”韩军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月了,怎么了?”
“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喂,大叔,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不要在火锅店干了,跟着我,我可以带你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你穿得比我还寒酸,你有钱吗?告诉你,要不是你长得还能看,我都懒得理你。”
“20万,算不算多?”
“什么?你有20万?”
“有!”韩军回答得很肯定。这个数字可不是他随口一说,十来年演出赚了多少钱,他心里一本清账,师父床底下的保险箱里,20万应该只多不少,银行卡的密码是他的生日,这是师父当着他的面设的,所以他才这么有底气。
“如果你真有20万,我明天就跟你走。”
“好,把你电话给我,我现在就给你拨过去。”
对话框中,显示出“正在输入”,11位的手机号码,很快发了过来。
韩军拿出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是宝宝吗?”
“是我。”
“明天这个时候,等我电话。”说完,韩军按下了挂机键。
“我已经奔三了,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他娘的木偶戏吧,老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老子要抽烟喝酒,老子要泡酒吧,老子要玩儿女人。”韩军就像是燃气灶上的高压锅,心中的不满已经快要爆发出来。
他蹬着大杠自行车,一路不停地骑回了村子。
“不能让师父看出来。”韩军想“智取”,他站在村口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几次深呼吸后,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四合院。
刚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从厨房飘出,这种味道他已经闻了好几年,早就习以为常。
听到响声的陈怀根探出头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商家突然说不演了。”这种谎话韩军张口便来。
“那行,我刚上街买了点儿菜,回头我熬完中药,搭把手生火做饭。”
他低头看了一眼拴在师父裤腰带上的保险箱钥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十八
午饭之后,陈怀根按照医嘱喝了整整两大碗中药,多年的风餐露宿,让他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年轻时无所谓,到老了活受罪。”他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碗筷洗刷完毕,陈怀根照例扛起了锄头,自从村里的砖窑相继关停之后,没有了收入的村民集体去乡政府上访,要求给条活路,政府多次协商之后,答应村民可以适当地开山种地。陈怀根也因此在山上分得了一亩三分地。
“金盆洗手”的陈怀根,把种地当成了主业,每当吃完午饭,他都要上山转转,一来是干干农活儿,二来也算是打发时间。
眼看师父就要出门,韩军却想不出好办法将钥匙弄到手,“智取”不行,只能“强攻”。演木偶戏,最费的就是木材,尤其是支撑木偶的圆木杆,几乎隔三岔五就要换上一换。趁着夜色盗伐林木,已经成为师徒心中不能说的秘密。锋利的伐木斧是韩军心里早就选好的工具。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抡起斧子便朝里屋走去。
保险箱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沉,他随意一拉,便拖了出来。
“对不起了师父!”韩军抡起斧子朝铁皮柜门砸去。
“砰!”巨大的冲击力,把保险箱砸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嘿,我以为是铁的呢,原来是水泥的!”韩军喜笑颜开。
“砰砰砰”几次,保险箱已经完全被砸烂。
“怎么会?钱呢?卡呢?”韩军看着空空如也的保险箱,失心疯般使劲儿地扒拉着。
“姓陈的把钱藏哪里去了?”韩军开始翻箱倒柜。
几十分钟过去了,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可韩军依旧一无所获。
“估计在姓陈的身上。”局面已经被他闹得不可挽回,他准备鱼死网破。
因为住在村子最东边,所以屋后的那片山林,在村子里最为偏僻。
韩军几乎是飞奔着跑到了山上,四周除了陈怀根,再无一人。
“军儿,中午怎么不休息,来山上干啥?”
“钱呢?”
“什么钱?”陈怀根忽然警觉起来。
“保险箱里的钱。”
陈怀根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腰间,当他清晰地感觉到“钥匙还在”时,很快有了底气:“钱我都给你留在保险箱里了,你着急啥。”
因为上山时,用力过猛,此时的韩军大口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陈怀根以为是虚惊一场,从腰间拿出钥匙:“只要你把咱们陈氏木偶戏传下去,等我死了以后,这钱,还有我那房子,都是你的。”
“我去你妈的木偶戏!”韩军一怒之下,将陈怀根手中的钥匙打落在地。
“军儿,你干啥?”
“我干啥?保险箱我已经砸开了,一个子儿都没有,我问你钱呢?钱呢?”韩军咆哮着。
眼看事情已经瞒不住,陈怀根长叹了一口气:“实话告诉你吧,钱让我花了。”
韩军上前一把揪住了陈怀根的衣领:“姓陈的,这十来年你是不是拿我当猴儿耍呢?”
“军儿,你冷静一下,你听我说。”陈怀根高举双手,“我实在是逼不得已。这样,我现在还耍得动,明天开始我接着去演,挣的钱,都给你。”
“木偶戏,木偶戏,现在谁他妈还看那些老古董,去你妈的国粹,去你大爷的瑰宝,老子这辈子就让这该死的木偶戏给耽误了!”
“军儿,你一定要冷静,你都苦了十几年了,现在不演了,你对得起你自己的付出吗?”
“十几年,十几年……”韩军紧握的手咯咯作响,“你也好意思跟我说十几年,我最宝贵的十几年就让你给祸害了,我他妈杀了你的心都有!”愤怒到极致的他,用尽全力,把陈怀根推倒在了山坡上。
山坡上瞬间传来一声闷响,陈怀根躺在地上,大睁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韩军,再也没有说话。
“姓陈的,你给我起来,不要给我装死!”韩军指着地面骂道。
“姓陈的,你给我起来!”韩军用脚试探性地踢了踢。
“姓陈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事情不妙,语气变得惊慌起来。
看着丝毫没有反应的陈怀根,韩军战战兢兢地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尖。
“啊!”韩军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没、没气了……”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
许久之后,他起身环顾四周,除了稻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快速平静下来的韩军,首先想到了藏尸,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尸体拖入树林。
“陈窑村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得赶紧走。”韩军跑回家中,慌乱地收拾行李。
就在韩军即将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尸体在山上迟早会被人发现,自己是陈怀根的徒弟,如果就这么走了,警察肯定会找上门,还是把尸体给处理掉比较妥当。”
已经发硬的尸体被他从山上扛回了家中。
“要不埋在院子里?”他用铁锹把敲了敲坚硬的地面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不埋在屋外?”
“还是不行,山上的石头比院子里的软不到哪儿去。”
“这可怎么办呢?”他一时间没了主意。
“啪嗒!”一个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扭头一看,是靠在墙根的伐木斧倒了下来。
他望着陈怀根的尸体,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分尸。”
他找来了两个盛放化肥的编织袋,在艳阳高照的下午,开始了滔天的罪恶。
“去你妈的木偶戏吧!”韩军分尸的第一斧便将木偶戏演员最为重要的双手给砍了下来,他并不是针对陈怀根,他这么做的目的完全是发自对“木偶戏”的厌恶!
三个小时后,韩军坐在盛满尸块的编织袋旁边,点燃了一支烟卷。在尼古丁的作用下,他想起了陈怀根一直以来对他的点点滴滴。
“军儿,看,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烤鸭!”
“军儿,这衣服你喜不喜欢?喜欢咱就买!”
“军儿,累不累,累了咱就歇歇!”
烟卷一根接着一根,韩军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如果不是师父收留,估计我早就跟着爹妈死在了外乡。您人已经不在了,我就算再后悔也不能让您起死回生,覆水难收,不管怎么说您还是我的师父,徒弟会给您选一个好地方,听说龙头山的风水最好,我就把您放在那儿吧。跟您说句实话,我这心里真是空落落的,假如我平安无事,木偶戏我一定接着唱下去,您要是想我了,就让警察把我枪毙了,到了下面我还是您徒弟,木偶戏照样可以唱!”
自言自语之后,韩军抬头望着墨色的苍穹:“师父,是时间上路了。”他从院子中找来一根刚伐的原木架在自行车后座之上,接着又用电线把两个编织袋绑在两边,一切准备就绪后,韩军载着自己的“师父”踏上了前往龙头山的不归路。
想着和师父已经阴阳相隔,韩军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师父,我给您唱首您最爱听的小曲吧,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唱了。”
黑夜里,一段极有腔调的地方小戏拉开了嗓门儿:
“说的是唐僧到西天去取经,师徒四人跋山涉水赶路程,唐僧他,骑着一匹白龙马,猪八戒沙僧左右不离紧跟行。看!开路先锋在头前走,他就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一路上,师徒齐心把妖灭,修得正果取真经。终末了,师徒一行普度众生传美名!
“终末了,师徒一行普度众生传——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