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罗岗村西头的民房内,一个身体壮硕的青年男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侧身望着睡在身边的女人,一股欲望涌上心头。
男人一把将女人抱在怀里。
“哎呀,你干啥?”女人有些疲倦,将他一把推开。
“孩子都睡了,你说能干啥?”
“明天还有五亩地要翻,你哪儿来的劲头?”女人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不就五亩地吗?我明天保证翻好!”男人说着又扑了上去。
“昨天才来过,今天还来,现在计划生育抓那么紧,你难不成还想要小三子?”女人被男人这么一搅和,困意已经消了七七八八,说话的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不少。
“咋?生小三子咋了?生小四子我也养得起!”
女人刚想反驳,屋外忽然咕咚一声响。
“啥情况?”男人从木床上蹦下,一个大步跨到窗户边朝外望去。
“咋了?”
“是粪坑!”
“粪坑咋的了?难不成还有偷粪的?”女人以为是多大的事,一听到是这个结果,把被子重新往身上一盖,倒头就要睡过去。
“不行,得去看看!”男人一屁股坐在床边,把那双散发着酸臭味的千层底布鞋套在了脚上。
“看啥看,一坑粪还当成个宝?”女人直接翻过身去不再理会。
“老娘们懂个×,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朝咱粪坑里扔了东西。”
“扔就扔呗,有什么能比一坑屎还脏?”
“别叽叽歪歪的了,睡你的觉!”男人把床头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往肩膀上一搭,抄起柜子上的大号手电筒推门走了出去。
用藤条编制的篱笆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吧唧,吧唧!”篱笆院墙外的狗窝内传来一阵舔食的声响。
“我说怎么不叫唤呢,吃,吃,吃,吃死你个畜生!”男人把刚才的怨气全部撒在了面前的这条黑狗身上。
“汪汪汪!”黑狗仿似通了人性般,对男人狂吠起来。
“呦嗬,说你两句,你还来劲了!我他妈看你还叫唤!”男人把手电筒调成强光,对准黑狗的双眼便照了过去。
这一招果然管用,黑狗被照得嗷嗷直叫,老老实实地退回了自己的窝中。
“你他娘的吃的是啥?”男人好奇地把光线对准了地上那血糊糊的一片。
“乖乖,有口福啊,你从哪里叼来的猪腰子?不过猪腰子好像没有这么小啊?难不成是小乳猪的腰子?不对啊,小乳猪也没有这么大啊。”男人找来一根树枝,蹲在地上来回翻挑,玩得不亦乐乎。
“呜……”黑狗露出獠牙,像在警告男人。
“放心,老子再穷也不会沦落到跟你抢食的地步。”男人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有研究出是个啥,索性用树枝把那个还沾有血块的腰子挑到了黑狗的嘴边。
“汪!”说时迟那时快,黑狗赶忙一口咬住,啪,这个腰子就像是被捏炸的葡萄,鲜红色的液体喷溅得到处都是。
“操你奶奶的,趁着晚上出去偷吃,明天别想我再喂你!”男人甩掉树枝,拍了拍手中的尘土,骂骂咧咧地走到自家的粪池旁。
“他妈的,粪都漫出来了,这个龟孙,往池子里扔的啥?”
男人说着把灯光打在了池内,一个露出池面的蓝色尖角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啥?感觉还不小呢。”男人蹲在粪池边苦苦地思索。
“管他三七二十一,戳上来看看。”男人下定决心,起身回到篱笆院子内拿起了粪叉。粪便如果想快速发酵,翻粪是必需的步骤,而翻粪的工具在我们这里就叫作粪叉。这种叉子和猪八戒的九齿钉耙的区别就是,二师兄的是九个齿,而这种是四个齿,而且是直的。
男人把粪叉往肩膀上一扛,再次折返回来,可能是因为池中的粪便太过稠密,东西并没有快速下沉,而是半浮着。
确定好位置以后,只见他青筋暴起,双手一用力,做了一个冲锋刺杀的动作,整个叉子硬生生戳进了这个不明物体内。干惯农活的人力气自然不一般,在他嗨的一声喊后,东西被他硬生生挑了起来。
啪!沾满粪便的包裹被扔在了粪池边。
男人这才注意到,刚才被叉子戳破的一排小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暗红色的液体:“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血?”
“难不成是死狗?”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男人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把手伸向了包裹上的那个金属拉锁环。
当拉链被拉开一半时,伴着啊的一声惨叫,男人一个趔趄掉进了自家的粪池之中。
二
“再来四串大腰子!”叶茜喝完一杯啤酒之后,伸手对着远处的烧烤摊老板大声吼了一句。
在我的印象中,很多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生都喜欢什么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可叶茜这个“奇葩”却喜欢半夜出来撸串。撸就撸呗,还每次都喊我一起。我老头老娘还以为我们两个在拍拖,所以只要叶茜一打电话,我老娘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我轰出门外,不得不说,真是我亲妈。
“你怎么不吃啊?”叶茜说着又抓起了一串五花肉。
白天忙了一整天,我现在困得睁不开眼,哪里有一点食欲?
叶茜看我有些为难情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吃不吃?万一晚上来事了,你就饿着吧!”
“滚犊子,你这个乌鸦嘴!”
嗡……话刚说完,我口袋中的手机便疯狂地振动起来。
“哎!咱说好的,谁先接电话,谁埋单!”叶茜用她那吃了一半的五花肉的竹签指着我警告道。
在这个人人争做“低头党”的时代,可以说百分之九十的年轻人都患有手机焦虑症,手机不能离身,否则就会变得焦躁万分。这也是叶茜定下的霸王条款,只要我俩在一起吃饭,谁先接电话谁埋单。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瞬间眉头拧在一起:“你果然是坑爹的队友!”说着我把手机举在了叶茜的面前。
“冷主任的电话,真的发案件了?”
“你说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叶茜把头一转,不敢正视我。
“你要是预测彩票能这么准,我也能跟在后面沾沾光!”
“哎呀,好了,别絮絮叨叨的了,赶紧接电话吧!”
我翻眼看了一眼叶茜,按动了接听键。
“四串大腰子打包啊!”
我还没开始说话,叶茜起身又朝烧烤摊老板挥了挥手。
“就知道吃!”我嘀咕了一句。
“什么就知道吃?”
“明哥,我不是说你,我和叶茜在吃烧烤呢!”
“喝酒了没?”
“喝了一点啤酒!”
“在什么地方?”
“蓝山啤酒广场!”
“在那儿等着,我们随后就到!”
“发案件了?”
“罗岗村,命案!”
明哥说完就挂了电话。
“真的发命案了?”叶茜看我的脸色有些难看,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用手拉了拉我的衣袖,“喂,跟你说话呢,发什么愣啊?”
我一把将叶茜手里打包好的大腰子抢了过来:“这回我真要赶紧吃点。”
刚吃个半饱,胖磊的车便停在了啤酒广场。
“你们两个,撸串也不喊我!”胖磊坐在驾驶室里,把头探出窗外对我抱怨道。
“给你,你最喜欢的羊腰子!”说着,我把一次性饭盒递进了驾驶室。
“正点!”胖磊一听到吃,立马原形毕露,他这一身肥膘,绝对都是自己一口一口努力吃出来的。
“明哥,什么情况?”我把车门带上,张口问道。
“罗岗村的一名村民在自家的粪池中捞出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一具男尸,具体情况刑警队正在走访,还不是很清楚。”
“粪池?”我显然对这个名词比较敏感。
“对!”
我看着边开车边把大腰子往嘴里塞的胖磊,脑补了一下现场凶残的场面,开口说道:“磊哥,你这还吃得下去?”
胖磊不以为然:“那有啥,你磊哥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着巨人观吃盒饭,我都不带眨眼的。”
“行,你赢了!”我借着车上的后视镜,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最近两天,云汐市迎来了短暂的梅雨季,而案发现场罗岗村则是我们这里几个没有通水泥路的村落之一。在泥土路面上,笨重的勘查车根本没有办法行驶,所以我们只能背着勘查设备向两公里以外的中心现场徒步前进。
一路上胖磊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在他“不行了,不行了”的喊叫声中,我们集体停下脚步。
时间刚过夜里一点,午夜的村落显得格外宁静,一阵夹杂着湿凉泥土气息的微风吹过,诡异的氛围更加浓重起来。远处模模糊糊的地方,泛着点点白色灯光,那里聚集了不少的人。
“前面就是了,你克服一下!”明哥拍了拍胖磊的肩膀。
“没事,继续走!”胖磊艰难地回了一句。
我把胖磊的照相器材往肩膀上一扛,嘴里咕哝了一句:“还好晚上给你弄了俩大腰子,要不然估计得我背你走!”
胖磊听我这么说,干脆把他身上最后一个相机包也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们朝着光亮处步行十分钟,嘈杂的交谈声由远及近。警戒带内,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已经在粪坑的四个角用竹竿支起了四个拳头大小的节能灯。
虽然我穿着密不透风的勘查服,但臭气熏天的味道还是难以掩盖,这种发酵出来的臭味比起尸臭更容易让人干呕。围观的村民估计早已习惯,一脸轻松,可负责撑竹竿的四个民警脸都快要绿了。
“冷主任!”徐大队挤出人群。
“目前是什么情况?”
“报案的是罗岗村的村民罗瑞,晚上听见有人往他们家的粪池里扔了一个东西,他出于好奇就用粪叉给挑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具男尸。我们也找人辨认过,死者不是村里的村民,根据罗瑞的回忆,嫌疑人好像是骑着摩托车进行抛尸的,别的情况我们也是一无所知。”
“报案人罗瑞呢?”
“他刚才掉进粪池了,在家里洗澡呢!”
明哥指了指包裹上染满血水的一排圆形洞口:“尸体被他用粪叉戳过,所以我们在打开包裹时,需要他在场排除一些干扰。”
“没问题,我现在就把他给喊过来。”
“好,那麻烦徐大队让兄弟们把围观的人清理一下,我们去看看尸体再说!”
三
这是一个长六米、宽四米、深一米五的立方体水泥粪池,粪池东侧五米的位置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泥巴路,小路宽约一米。
粪池周围已经被多人踩踏过,失去了勘查的价值。在探明情况之后,我们五个人直接站在了尸体旁,而报案人罗瑞也被徐大队带了过来。
在打开装尸的包裹之前,老贤把袋子的一角捏在手里使劲搓了搓,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确定包裹的材质。多次用力之后,老贤的手指间传来刺耳的声响,然后声响戛然而止,他转头对我们说道:“氯纶,以聚氯乙烯为基本原料的纤维,化学稳定性高,不燃、绝缘、耐磨、防水,常用于纺织防火布、劳动布、帆布、帐篷布等物品。”
接着老贤又沿着包裹走了一圈,他很肯定地说道:“嫌疑人装尸的东西应该是非常廉价的防水睡袋。”
包裹上沾满了蛆虫和粪便,如果不是老贤亲口告诉我,我还真想不出这个东西竟然是一个睡袋。
“我在揉搓的过程中,发现声音清脆,摩擦有力,这应该是新购买的睡袋。”老贤又补充了一句。
“也就是说,嫌疑人为了杀人特意准备了工具?”
“对!”
可能很多人不明白我问这句话的意思,但实际上,这对案件的定性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为杀人准备工具,说明嫌疑人在作案时曾有过计划,而非临时起意。这就从侧面证明,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就是害命。不管是仇杀,还是情杀,凶手和死者之间都会有一个矛盾点,而这个点,便是破案的关键。
睡袋被拉开了。
由于睡袋的防水性能极佳,所以尸体上并没有沾上粪便,看到这一幕,我们的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老贤在睡袋的旁边早早地铺上了一大块塑料薄膜,接着我和明哥小心翼翼地把尸体从睡袋中慢慢地取出。
当尸体被抬起时,只听哗的一声,死者的内脏顺着腹部两侧的伤口流了出来。由于粪叉戳进了死者大肠,流出的内脏上沾满了像南瓜粥似的粪便。
明哥先把尸体摆放在塑料薄膜之上,接着用手将睡袋中的内脏捧了出来。
我们还没说话,只听嗷的一声,报案人罗瑞站在一旁吐了起来。
明哥不以为意,只见他把软标尺贴在了尸体那两条血淋淋的伤口之上:“腹部两侧均有15厘米的锐器伤口。”
“大腰子!”胖磊干呕着说了一句。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这一堆内脏中,并没有肾脏。
保险起见,明哥把手从伤口处伸了进去,他来回摸了两次之后,又换另外一个伤口:“死者的两个肾脏被摘除,从取肾的刀口来看,嫌疑人刀工虽然不怎样,但对人体解剖有一定的了解,否则不可能两刀都割得这么准。”
“难不成是医生干的?”叶茜猜测道。
“这太武断了,大学里开设解剖课程的专业多了,也不一定是医生。”
“小龙说得对,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嫌疑人的杀人现场,另外还要找到死者两颗肾的下落。”正当明哥开始研究下一步的勘查计划时,报案人罗瑞开了口:“警、警、警官。”
“嗯?”我们五个人都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
“死、死、死者的肾我知道在哪里。”罗瑞慢慢举起右手,仿似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
“在哪儿?”
“可、可、可能被我家的狗黑贝给吃掉了。”
“什么?被狗给吃掉了?”
“嗯,啊!”罗瑞想想就要反胃。
在他第二次狂吐之后,罗瑞把整个发现的经过又重新给我们叙述了一遍。
明哥听完,有些歉意地说道:“罗老弟,是这样的,你们家的黑贝我们要带走,我们这一带走,可能它就回不来了。”
这起案件中,死者的肾脏可能被狗食入腹中,为了证实这一点,必须要解剖狗的胃部,把死者的肾脏取出来,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当然,这也只是特事特办,如果人体组织已经被消化,就不必经过这一步。有些人觉得这样做可能有些残忍,但比起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来,我们只能舍轻为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要了,不要了,这吃了人的狗,谁还敢喂?”罗瑞赶忙摆手说道。
“那个,我们使用注射,不会让狗走得太痛苦!”老贤双手合十,抱歉道。
“没事,没事,你们赶紧拉走!”
“小龙,这边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根据报案人的描述,嫌疑人是骑着摩托车前来抛尸,你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来去路线给摸清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天也接近蒙蒙亮,等所有人都起床,会给分析工作带来极大的难度,所以明哥才焦急地催促。
“明白!”说着我拿起强光勘查灯,带着叶茜走出了人群。
好在昨天下了一阵小雨,虽然经过一天的晾晒,但泥巴路的路面还是有些潮湿。摩托车在这种路面上行驶,会留下十分清晰的轮胎痕迹,这就给整个分析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很快,我在这条南北向的路面上找到了目标痕迹。
“向南走!”我低头看了一眼很像枝丫图形的轮胎印记,指了一下南边。
叶茜跟在我后面快速地移动脚步,约十分钟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四岔路口。这段路的两边没有树木遮挡,水分蒸发较快,路面比刚才的要坚硬许多,这就导致轮胎印记并不是很清晰,在这样的路面上判断摩托车行驶的方向,难度增加得不是一点两点。
我把强光灯对准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在排除干扰之后,我的心里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往右手边走。”
又是一路急行,我们七拐八拐地穿过稀泥地后,最后站在了一个丁字路口旁,叶茜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脚下的矸石路:
“这下怎么办?往左,还是往右?”
在泥土路面上分析车辆的行驶方向还难不倒我,但是这矸石路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因为这上面全是一些小石子,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
“奶奶的!”不知所措的我,爆了一句粗口。
“别着急,我看看电子地图!”说着叶茜打开手机,点开了地图软件,“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光华村,右手边是主村,人口密集,有百十户人家;左手边是光华村的附村,根据地图上的显示,一共有十三户人家,而且附村靠山。假如嫌疑人是从附村出来的,那就好办了,咱们只要把这十几户人家给摸排一遍,就知道他的杀人现场在哪里了!”
叶茜拿着手机侃侃而谈,而我的目光却被路中间的一大泡牛粪吸引了过去。
四
这泡牛粪的造型,就像是被一刀切开的草绿色奶油蛋糕。紧接着我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牛粪中间这一道长方形的痕迹。
“你不会是饿疯了吧!”叶茜看着我屁股撅得老高,笑着说道。
“别打岔!”
说完,我又仔细瞅了瞅旁边零星散落的几块小一点的牛粪团:“嫌疑人就是骑着摩托车从光华村的附村出来的。”
“什么?你确定?”
“确定!”我对我的判断没有丝毫的怀疑。
“你是怎么判断的?”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
“找打是不是?”叶茜见我学她说话的腔调,把拳头举在半空中。
“就知道你会问!”
“怎么?陪你跑了这么半天,问一下还不给问?白请你吃那么多串大腰子!”
“打住,能不能别提腰子?”
“德行!快说!”叶茜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我就从头跟你说!”我找了一棵相对比较粗壮的树倚了下来,“咱们这一路一共走了几种地面,你能说说吗?”
“这有什么难?”叶茜掰着手指,“中心现场的粪池是泥土路,四岔路口也是泥土路,接着还是泥土路,然后就是这里。”
“打住!”我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得了,你这个外行,我就不难为你了。”
“难道我说错了?”
“你没说错,是你理解错了。我们知道,嫌疑人是驾驶摩托车抛尸,但是如何判断他的行驶路线,就要从轮胎印记上下功夫。”
“首先,我们从粪池那儿出来的那条路,地面比较潮湿,路面的泥土可以很容易被卷起,这样我就可以按照卷泥特征分析嫌疑人的行驶方向。”
“卷泥特征?”
“对。路面的泥土具有黏附力,车轮胎与地面接触的部位离开地面向上运动时,会把黏附的泥土给带起,泥土在离开轮胎重新落在地面上时,被轮胎压扁的泥片会卷在一起,造型就好像吃火锅涮的肥牛卷,这样的现象就叫作卷泥现象,而卷泥的方向就是车辆行驶的方向。”
“就知道吃!”叶茜撇撇嘴。
“你还听不听?”
“听啊!你接着说!”
“从卷泥现象我分析出,嫌疑人在这条路上是由南向北行驶,所以我就沿着路一直跑,跑到了一个四岔路口。”
“嗯,没错。”
“这段路上的泥土比较硬,轮胎印不清晰,如果光凭肉眼,很难分辨出嫌疑人朝哪个方向走,这里就必须利用‘泥翘现象’来判断。”
“你们痕迹学上的名称怎么都这么怪异?”
我给了叶茜一记白眼之后,接着说:“车轮碾压过稍微硬一点的泥土地时,因为泥土缺水,黏附力不够,所以不会被车轮带起,只能在地面上形成泥片。车轮行进时,轮胎对地面有一个向后下方的作用力,作用力按压泥片,就会使泥片一端向上翘起,这种现象叫作泥翘现象,而泥翘的方向就可以指明车辆行驶的方向。”
“算你狠!”叶茜竖起了大拇指。
我微微一笑:“再接着是一段灰石路,这条路可能因为平时走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聚集了大量细小的沙石和灰土,这样就极容易形成扒土痕迹。”
“又一个新鲜名词出炉。”叶茜在一旁调侃了一声。
“灰石路面上都是一些细小的灰尘颗粒,而轮胎花纹又有很大的缝隙,摩托车轮胎在快速旋转的过程中,会将嵌入轮胎花纹中的灰土带起向车轮的后方甩去。颗粒细小的土受到的空气阻力比较大,后抛距离较近;颗粒较大的土在后抛的过程中受到的空气阻力小,后抛距离较远。这就好比小狗刨坑,坑刨开了却在自己面前留了一堆土。我就是在转弯处发现了扒土痕迹,才确定了嫌疑人行驶的具体路线。”
“难道最后一条路线你就是通过这一大泡牛粪确定的?”听我说了这么多,叶茜好像明白了过来。
“没错,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个名词:甩泥特征。当然这里不能说是泥了,应该是甩粪特征!”
“甩粪特征!你还真会取名字!”
我指着丁字路口正中间的这一泡牛粪说道:“嫌疑人抛尸是在夜里,天色黑暗,他可能也没有注意到丁字路口中间的这泡牛粪。由于它的位置很特殊,我们也没有办法分辨出嫌疑人是从哪个方向碾压过去的,如果这个判断不出来,我们可能要做很多无用功。”
“没错!”叶茜听到这里,表情也变得严肃了很多。
“咱们来看看这牛粪旁边的几块被抛甩出来的小牛粪。”
叶茜顺着我的指尖方向望了过去,我说道:“因为牛粪的硬度比一般的潮泥土要大,比稍干的泥土要小,所以它既不能形成卷泥痕迹,也不能形成泥翘痕迹,我们只能按照它被抛甩的特征去判断。车辆在高速行驶时碾压牛粪,被车轮甩起的牛粪由于惯性的作用会直接抛甩出去,再次落在地面上的小块牛粪上端会因为力的作用,朝车辆行驶的方向倾斜,而倾斜的方向就是车辆行驶的方向。”
说着我把灯光打在了小块牛粪上:“你看,这顶端倾斜的方向正好是光华村主村落的方向,也就是说,嫌疑人抛尸时驾驶的摩托车是从反方向行驶出来的,而这个地方,就是光华村的附村,所以,嫌疑人杀人的现场很有可能就在那十几户人家中的一家。”
“太好了!这样调查起来难度就小太多了!”叶茜打了一个响指。
明哥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把情况通报给徐大队,由他派人对光华附村暗中调查,我们其他人则按照明哥的吩咐开展相应的工作。
五
云汐市一条破旧不堪的巷子内,用小彩灯拼凑的“酒吧”二字在巷子的中间位置忽明忽暗地闪烁,除了被风卷起的白色塑料袋,这里几乎看不到半点生活气息,萧条、冷清把这里的景象形容得恰如其分。
吱呀!酒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大衣的男子小心观察了一下酒吧内的情况后,径直朝一个拉着布帘的卡座走去。
“来了?喝两口!”卡座内另外一名男子早已在此等候,男子用他那文着“鬼”字文身的右手往大衣男面前的酒杯中倒了一杯高度的伏特加。
大衣男没有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痛快!”文身男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你找我来不光是喝酒这么简单吧?”大衣男放下手中的玻璃酒杯。
“尸案调查科勘查现场那天下午,你为什么阻止我开枪?”文身男猛地灌了一口。
“没有为什么!”
“就差一点,我就能全杀了他们。”
“没有老板的命令你不会这么做。”
“你们为什么每次都那么自信?”
大衣男端起酒杯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中,接着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文身男很自豪地说了一句:“因为你是老板选的人!”咕咚,一杯烈酒被他一口咽下。
“好一个老板选的人,那你跟我说,他们这一群人我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大衣男眼睛露出寒光,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一个不留!”
“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文身男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我不能再喝了,晚上还有行动!”大衣男举起右手把快要倾斜下来的酒瓶给推了回去。
“能让你亲自出马的行动一定是大行动,也不知道哪个人又要倒霉了!”文身男没有再劝,而是自斟自酌起来。
“时候不早了,你要注意隐蔽自己的行踪,非特殊情况不要喊我出来,什么时候动手,我会与你联系!”
“行,我答应你。”文身男话刚说完,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反着光的黑色手枪拍在了桌子上。
“鬼头乐,你这是什么意思?”大衣男面不改色。
“目标人物我可以暂时不杀,但是一些发叉的枝丫我总能修剪修剪吧?”文身男的语气不容回绝。
“行,先干掉一些,也有利于咱们后期清理目标!”大衣男做了最后的妥协。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大衣男没有再逗留下去,起身掀开布帘,酒吧木门吱呀吱呀来回转动的声音证明他已经离去。
文身男把最后一杯伏特加举在自己的面前细心地把玩,当酒杯在他的手中慢慢旋转一圈后,一股杀气从他的身上肆意地散发出来。
六
这起案件现阶段分为两步走,一步是我们科室初期的检验分析工作,另一步是刑警队暗自摸排嫌疑人的杀人现场。由于嫌疑人装尸睡袋防水性极佳,所以在整个抛尸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血的滴落,寻找杀人现场的任务也并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目前的情况,四缺一。
嘀嘀嘀!
“贤哥的电子门铃声!”我第一个反应过来。
“有情况了?”明哥快速把刚点燃的一支烟卷使劲地戳在烟灰缸里。
“有了,死者以前被处理过,目前核实了他的身份。”老贤把一张打印有信息的A4纸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胡保利,男,32岁,绰号狐狸,曾因组织他人贩卖人体器官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卖的什么器官?”
“肾脏!”
“行,大家都坐下吧。”明哥翻开了笔记本。
“小龙、焦磊,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暂时没有!”我们两个一起表态。
“叶茜呢?”
“刑警队那边还没有给我反馈任何信息!”
“国贤?”
“我只有一点,黑狗肚子中的人体组织为死者所有,别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
“好,你们都说完了,那我来说说:死者的身份咱们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我来介绍一下尸体解剖的情况。死者的胃内容物充盈,再结合尸斑分析,他确切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八点钟左右。”
“嫌疑人先是用锐器刺穿其心脏,接着再用刀将死者的两个肾脏取出。从黑狗的胃中取出的组织重量为315克,约为成年人两个肾脏的重量,也就是说,嫌疑人在杀完人后故意把死者的两个肾挖出喂了狗!这是明显的泄愤行为,从这一点我们不难看出嫌疑人和死者之间的矛盾点。所以我猜测,嫌疑人和死者之间可能有过买卖关系,而两人因此产生仇恨,这个仇恨变成嫌疑人的泄愤因素。”
“也就是说,嫌疑人有可能卖过肾给死者?”
“就目前来看,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
“阳光下的泡沫……”歌还没有唱完,叶茜飞快地按了接听键。
“喂,好,你说!”叶茜一只手举着电话,一只手把钢笔抓得紧紧的准备记录。
唰唰唰,会议室内响起笔尖摩擦纸张的声响。
我伸头看了看叶茜在笔记本上写得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光华附村82号!”
“冷主任,杀人现场可能找到了!”叶茜兴奋地把笔记本推到了明哥面前。
明哥扫了一眼,拍桌起身道:“出发!”
光华附村82号是一个坐南朝北的院子,正对院门的是一排平房,东西两侧分别是厨房和厕所,从厨房烟囱顶端厚厚的浮灰看,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火。
院子的铁门已是锈迹斑斑,没有丝毫提取痕迹的必要。推开大门,几串清晰的脚印出现在我的眼前。
“鞋印只有两种,这个是死者的,那这个就应该是嫌疑人的,还有摩托车轮胎痕迹,这里就应该是凶杀现场没错!”我站在院子中,做出了我第一步的判断。
咔嚓,咔嚓!胖磊按照我的指令把地面的鞋印固定完之后,我接着又把目光对准了院子中的压水井(1)。
“压水井附近的土地湿润,嫌疑人估计作案之后在这里洗过手!”说着,我抬脚朝那块潮湿的地方走去,老贤也在这个时候跟了上来。
“有血水!你说得没错!”
“压井把上能不能提取到指纹?”在叶茜的提示下,我歪头看了一眼使用得有些发亮的金属把手。
“网格状血痕,嫌疑人戴了手套!”我之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但残酷的现实却让我万分沮丧。
“你们看,嫌疑人洗完手之后,是不是去了厕所?”叶茜指着地面上成趟的鞋印问道。
“按照行走路线他应该是去了厕所,贤哥,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走!”
很快,我们全部围在了这个只能供一个人单独解手的厕所前。整个厕所用大块的山石垒在一起,由于切合度不高,石块与石块之间留有很大间隙,靠近门口的缝隙里塞着一沓白色的草纸。
茅房的坑位就是一口大缸上架着两块方木板,我们刚站到门口,一群绿头苍蝇就嗡嗡叫着朝外拼命地飞去,坑中滚成团的乳白色蛆虫在肆意地蠕动,可能因为常年无人打扫,坑中黏稠的粪便即将溢出缸外。
“嫌疑人在厕所上的是大号还是小号啊?”叶茜捏着鼻子问了一句。
她问这个问题的初衷很简单,如果是小号,那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头绪,但如果是大号,我们便有可能提取到大便纸上的脱落细胞。
***
(1)压水井是一种将地下水引到地面上的工具,一般由铸铁制造,底部是一个水泥式的垒块,井头是出水口,尾部是和井心连在一起的压手柄,有二三十厘米长,井心中装有引水皮,靠的就是这块引水皮和井心的作用力将地下水压引上来。压水井在城市中几乎已经看不到,但是在农村还是人们用来取水的主要工具。
七
我蹲在茅坑旁,仔细研究了一下坑位里那一团团和粪便黏在一起的草纸,然后说道:“嫌疑人上的是大号,那几张应该是他用的!”说着我用手指了指坑位正中间的位置。
“你确定?”
“刚才我在院子中提取的鞋印,你们猜是什么牌子?”我答非所问。
“什么牌子?”
“耐克新款的气垫鞋!要八百多一双,这说明嫌疑人的经济条件还不错。你们看看粪坑里使用过的擦屁股纸,基本上全是草纸,但你们再看看这几张,明显是面巾纸,纸张上没有爬上蛆虫,说明相对新鲜,所以我猜测,这几张纸应该就是嫌疑人使用的。”
“也不能这么肯定,也说不定是死者用的,毕竟他也不缺钱。”明哥很严谨地帮我补充了一句。
“这也有可能!”
“国贤,你有没有把握提取这张纸上的脱落细胞?”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好,那就等做出结果来再看,我们不要浪费时间,抓紧时间进屋。”
明哥一声令下,我转身走去推开了堂屋的那扇木门。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正中的位置是一张沾满黏稠血块的手术床,靠墙的位置是几张木椅,木椅之上甩满了斑点状的血滴,屋内白色的乳胶漆墙面被血液大片大片地染色,整个一个人间炼狱。
“看来这个民宅是专门给人取肾的地方!”胖磊边按动相机快门,边判断道。
“从地面凌乱的血鞋印看,嫌疑人与受害人之间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执。贤哥,你有没有检验死者的十指指甲缝隙?”
“检验过了,没有皮肤组织。”
一条线索中断,我很快集中注意力,开始找寻下一条。很快,白色墙面上两只清晰的血手套印引起了我的注意:“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小龙?”叶茜第一个走到我身边。
“这个手套印我有些看不懂了!”
“怎么了?”明哥在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
我解释道:“痕迹学上对手套印有详细分析。你们看,这个血手套印呈网格状,说明他戴的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织物手套,一般汽车司机、油漆工、搬运工、外线电工、钳工、泥瓦工等工种都会使用这种手套。”
“嗯,这个很好理解。”
“我可以从这双手套印上分析出嫌疑人的职业特征。”
我的一句话,引起了他们的极大兴趣。我见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张口解释道:“逐个分析你们就清楚了。”
“第一,汽车司机。他们戴手套握方向盘基本上都是左右手套反复扭转,这样会造成左、右手指节部和手掌前部的编纬(手套上的纵横图案)呈‘S’形扭转。”
“第二,油漆工。他们在干活时经常接触砂布、油刷,而左手基本上是右手的‘助手’,右手长期使用毛刷,会导致右手拇指内侧、环指尖部磨损严重。”
“第三,搬运工。他们主要从事的都是比较重的体力劳动,手套磨损的程度取决于接触物体的粗糙程度。由于双手全部要靠手套的摩擦力提供支撑,所以两手拇指以及食中环指指尖、手掌心部、手掌大鱼际、虎口部位磨损都很厉害。”
“第四,外线电工。他们主要是在野外作业,爬杆、拉线,整个手套的手掌和指节部分磨损厉害,特别是虎口和掌心磨损断裂严重,而且磨损断裂缘不整齐。”
“第五,钳工。他们的工作是维修和装配,在工作中由于使用钳子等工具比较频繁,所以两手拇指以及虎口掌前部磨损严重,尤其右手特别明显,而且因为长期用力,食、中、环、小指编纬会由左上向右下倾斜。”
“最后一个就是泥瓦工。他们使用手套时,因为左手握砖右手拿砌刀的情况较多,所以左手拇指及四指损害严重,拿砌刀的右手拇指、虎口磨损厉害。”
“照你这么说,那这一双血手套印很像是泥瓦工的手套留下的!”叶茜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老贤此时拿了一个高倍放大镜,对准了血手套印的中间位置:“难怪,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贤哥,你有发现?”
老贤把放大镜重新装在口袋中说道:“这里有少量的硅酸盐。”
“硅酸盐?”
“就是普通水泥的主要成分,小龙分析得应该没错,嫌疑人所戴的手套很有可能来自工地。”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困惑。按理说,嫌疑人如果是泥瓦工,应该不会舍得买这么贵的运动鞋才是啊!”
“会不会是高仿的?”
“从鞋印来看,不像。”
“你分析嫌疑人的基本信息大致是怎样的?”胖磊张口问道。
“身高应该在一米八五左右,落足有力,他的身体素质很不错。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也就分析出这么多。”
“我一猜就是小年轻,现在泥瓦工的工资都涨到一天三百块了,一个月下来就小一万了,嫌疑人买双八百块的鞋子也不足为奇。小年轻都好个面子,很正常。”胖磊一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
“好像也说得过去。”
“对了叶茜,狐狸应该不会亲自动手给别人割肾吧?”我忽然想到了这一茬。
“狐狸以前有一个专门帮他取肾的医生,叫胡强,是他的堂弟。这半年里他们两个之间联系频繁,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两个人又干起了卖肾的老本行。胡强现在手机关机,我们已经联系了行动技术支队的兄弟,由他们负责抓捕。”
“这个人找到,我要亲自审问。”
“好的,冷主任!”
八
作为引领公安高新科技发展的行动技术支队,他们出马找一个二流的医生自然不在话下。就在第二天中午,死者的堂弟胡强便被铐在了审讯室内。
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这些词语用在胡强身上都不为过。他被抓时可能正在上班,身上那件印有“阳光年华医院”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换下。
阳光年华医院在我们这里也算是“声名远播”的私立医院,曾多次因医疗事故而被停业整顿,用坊间的话来说,就没有他们不敢治的病。正规医科大毕业的学生很少会选择在这种医院工作,在这里上班的医生大多是一些野路子出身。
“胡强,你堂哥的事情你知道了吗?”明哥张口问道。
“我堂哥怎么了?”胡强反问了一句,从他的表情看,好像不是在装疯卖傻。
“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干违法犯罪的事情?”明哥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胡强听明哥这么一说,眼珠在眼眶中一转,吞吞吐吐地说道:“没、没、没干什么啊。”
“要不要你堂哥狐狸来跟你当面对质啊?”对于这种负隅顽抗的小喽啰,明哥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对质就对质,没干就是没干。”胡强干脆脸一扭,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我说你干什么了吗?”
“我……”
“你要不想说,我也不逼你。”明哥从桌面上拿起一份报告,慢慢走到胡强面前,“这是你堂哥狐狸的尸体解剖报告。”
“什么?尸体解剖报告?”胡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你虽然没有行医资格证,但我知道你能看懂。”明哥没有理会,一页一页地翻开。解剖报告都会附上尸体被解剖时的照片,报告还没有翻完,胡强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开始成串地往下滴落。
“你看,这是他身上的胎记,我想你应该认识。”明哥指着一张照片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狐、狐、狐、狐狸怎么死的?”胡强的心理防线已经接近崩溃。
“被人捅死后又被挖掉双肾,尸体扔进了粪坑,肾扔给狗吃了!”
“什、什、什、什么时候?”
“就是他喊你你没来得及去的那天,你再想想,你知道的。”
“知、知、知、知道?知道什么?”胡强果然不愧是老猴,根本不往坑里跳。
“行,咱们今天的问话就到这里吧,你可以回去了。小龙,把他从审讯椅上放开。”明哥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不知道明哥玩的是哪一出,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按照他的指示,三下五除二把胡强的手脚全部松开。
“你可以回去了!”明哥摆摆手。
“警、警、警官我……”此时胡强的屁股就像是粘了胶水一般,赖在审讯椅上一动不动。
“怎么?还不走?”
“欸!走!”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们怀疑嫌疑人曾经向狐狸卖过肾,现在公安局也没有任何抓手,你出去的时候自己小心点!”
哐当!胡强听了明哥“善意”的提醒,刚抬起一半的屁股,又重重地落在审讯椅上。
“嗯?怎么了?现在是不是想通了?”明哥盯着胡强调侃了一句。
胡强喉结上下滚动,咽了一口唾沫。从他微微颤动的两腮不难看出,他的内心正在做极大的思想斗争。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勾当,我现在不是吓唬你,还好我们提前找到了你,否则你今天出了这个门,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说,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不会接着要了你的命!”明哥字字诛心。
“警官,我说,我什么都说!”胡强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明哥一刀斩断。
“要交代就给我交代得清楚点,进监狱关些日子兴许还能避避风头!”
“欸欸欸!”胡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
“从头开始说吧!”明哥隔着栏杆扔给他一支烟卷。
胡强点上烟卷抽了一口压压惊,开口说道:“我和狐狸以前因为卖肾被处理过,我判了三年,他判了五年。我出狱后托熟人在阳光医院找了一份工作,这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无奈好景不长,老母亲病重,几乎花完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接着又赶上小孩上学,一大家子,指望我那点工资都不够糊口。狐狸出狱后找到我,说要重操旧业,我只负责取肾,剩下的他来联系。这次他向我打包票,绝对不会出问题,后来我没经住劝就答应了他。”
“你们到目前为止为多少人割了肾?”
“十来个吧。”
“都是在哪里取的肾?”
“在光华附村狐狸租的院子里。”
“一直都在?”
“以前是在我们联系的小诊所里,后来诊所被查把我们给扯了出来。我们这次学聪明了,租了一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民房,就算是被查,我们也可以从窗户直接逃到后山。”
“有多长时间了?”
“一年左右吧。”
“平时你和狐狸是怎么联系的?”
“需要干活的时候他会联系我,每次我们都会通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告诉我晚上要干活,提前准备东西;第二个电话告诉我几点去出租屋;第三个电话是叫门电话。”
“叫门电话?”
“狐狸没有给我出租房的钥匙,我到门口之后,要给他打电话,由他给我开门。这三个电话一个都不能少,如果其中一个没有接通,当晚的交易就会取消。”
“说说你最后一次接狐狸电话是什么情况。”
“那天晚上他只给我打了第一个电话,接着就没有声了,我回过去时电话关机,所以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你这一年里取的所有肾都有没有记录?”
“我们干的是非法的事,我们也怕出事。在取肾之前,狐狸都会带着供体去做一个体检,我看到体检报告单才会做手术,所以我有印象。”
“这十几个人的情况你都能记住?”
“唉!”胡强长叹一口气,“警官,我们干的都是亏心事,这心里天天都有负罪感,每取一个肾我都念叨好几遍,所以记得很清楚。”
“好,那我问你,你取肾的这些供体当中,有没有干泥瓦工的?”
胡强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有!”
“你没记错?”
“绝对没有记错,我当时觉得他怪可怜的,就跟他多聊了几句。”
“在哪个工地,叫什么名字?”
“南山工地,叫吴建州,45岁。”
“年龄怎么差这么大?”我心里泛起了疑惑。
“除了他还有没有别的泥瓦工?”很显然,明哥也产生了疑虑,因为按照鞋印的分析,这个嫌疑人应该只有20多岁。
“没了,就他一个。”
“这个吴建州的身体怎么样?”我又慌忙问了一句。
“很健壮,肾源也很好!”胡强三句不离老本行。
“那他卖肾的原因是什么?”
“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说。”
“问话就到这里,接下来的审查就交给刑警队去完成,我们去一趟南山工地!”明哥转移了工作重心。
九
南山工地在建动漫园是我们云汐市的重点工程,对外宣称是湾南省最大的项目,占地3200多亩,预计工期五年,工地的工人最少有上千号,这个叫吴建州的工人能不能找到,我们心里都打起了鼓。稳妥起见,我们决定还是先找辖区派出所的片警了解情况。
我们刚到派出所,提前联系好的邵警官就已站在门口热情地打着招呼:“冷主任!”
“小邵,你好!”明哥几步走到邵警官跟前,与他握了握手。
“走,进屋说。”邵警官把我们几人引进了办公室。
“邵哥,这个人你知不知道?据说在南山工地上干泥瓦工。”我把一份户籍信息递了过去。
邵哥眯起眼睛嘀咕道:“吴建州,吴建州……”忽然,他睁大双眼:“哦……我想起来了,他在四个月之前出了工伤,去世了。”
“什么?去世了?邵哥你能不能确定?”
“当然能确定。他从架子上掉下来磕到了后脑,当时他家里人和工地负责人协商赔偿问题,还是我出面调解的,调解的卷宗还在我这儿,我翻翻就知道。”邵哥说着就开始翻箱倒柜。
我们面面相觑,很快邵哥拿着一本厚厚的治安调解卷宗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哗啦啦,卷宗被翻到了调解书那一面。
“看,身份证号码都能对得上!”邵哥用手指着那一页白纸黑字说道。
“死了?”我还是不相信我的耳朵。
“当时工地赔偿他15万,这上面都写着呢,不会错。”邵哥又补充了一句。
“工地是跟谁签的调解协议?”明哥问道。
“是跟死者的亲弟弟吴建广签的,他们两个在一个工地干活,都是泥瓦工。”
“吴建广?有多大?”
“不大,也就三十多岁。”
“那他现在在哪里?”
“好像还在工地干活,我记得上周巡逻还见到他!”
“能不能带我们去找找他?”
“咳,冷主任,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为你们服务,是我的荣幸啊!走!”邵哥也是个急性子,话音还没落,就拿起警帽往头上一戴,快步走出房门。
就这样,两辆警车一前一后驶出派出所的办公大院。因为南山工地太过庞大,我们兜了好半圈才到地方,而作为片警的邵哥,每天固定要来工地巡视一圈。
基层的公安机关警力极缺,一个片警管几万人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对这些人口还要做到心中有数,哪些是外来人口,哪些是老杆子常住人口,必须要做到有一本清账。如果想摸清这些情况,必须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靠自己的嘴巴一句一句问出来。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每四天一次的24小时值班,这里的辛苦可想而知,而这只是一个片警最简单的日常之一。
邵哥轻车熟路,几个大转弯之后,我们的车停在了工地的项目部。
“小邵,你来啦!”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壮汉冲我们摆着手。
邵哥关上车门,几步走到男子面前介绍道:“徐经理,这是我们市局刑事技术室的领导。这是工地的负责人,老徐!”
“幸会,幸会!”徐经理跟我们每一个人热情地握了握手。
“是这样的,老徐,我们想找一下工地的泥瓦工吴建广,你能不能把他喊到工地保安室,我们想问个情况。”
“行,没问题,他正好在工地干活呢,我给你喊过来!”徐经理把我们领进保安室,自己蹬着电瓶车一路飞沙走石而去。
“真看不出,他是工地的负责人啊!真低调!”胖磊吧嗒着嘴。
“东北人,豪爽!”看来这个人也很对邵哥的脾气。
当一支烟卷掐灭在烟灰缸内时,徐经理驮着一个皮肤晒成古铜色的男子朝保安室走来。
“来了,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吴建广!”徐经理把电瓶车停好,向我们介绍道。
眼前的吴建广从长相看,绝对是忠厚老实的代表:上身一件廉价的条纹衬衫,下身是一条破旧的蓝色工装裤,脚上的解放鞋已经露出了脚趾。裸露在外的皮肤沾满了粉尘状的水泥灰。我怎么也不愿意把他跟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明哥亮出了警官证。
吴建广有些惊恐地望着我们一群人。
“你最近一周时间是不是都在工地?”
“嗯!”
“有没有离开过?”
“没……没有!”
“市局领导,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我们最近工程进度赶得比较紧,白天天气比较热,基本上都是晚上开工,只要开工,我都是陪他们一起,所以我能肯定他这一周都在工地没有离开过,不信你们也可以调工地的监控录像!”虽然这个徐经理打断明哥的问话有些不礼貌,但也是因为这句话,我更加钦佩他的为人,不是每一个工地经理都能像他这样为工人出头的。
“老徐,咱们就别在这里给领导们添乱了,我们出去转转!”邵哥这时出来打了圆场。
“欸,好!”徐经理何尝听不出这话里面的弦外之音,转身和邵哥离开了保安室。
徐经理或许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而邵哥作为片警知道得很清楚。一般我们办理命案的过程中,除了办案单位,所有的笔录、问话全都要对外保密。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为防泄密,对于案情,除必须告知的情况外,就算是同行我们也不会泄露一个字,这也算是公安局内办案部门的潜规则。所以就算我们不说,邵哥也会主动离开我们的谈话范围。
刚才徐经理短短的一句话,就已经把吴建广的作案嫌疑给彻底地排除了,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想见到的结果。
十
“坐吧!”明哥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亲和了许多。
“唉!”吴建广使劲搓着那双因长满老茧而皲裂的手,显得十分紧张。
“你哥吴建州的事你知不知道?”
“他人已经走了!”吴建广好像很不愿意提起这事。
“对不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有一起案件着急核实,还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明哥客气地说道。
“你们想知道啥?”吴建广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了已经被汗水浸湿变形的红梅烟盒。
“抽这个!”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金黄山”递了过去。吴建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一根。
“你哥是不是卖了一个肾?”明哥直截了当地问道。
吴建广刚要举起打火机点燃烟卷,听明哥这么一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在一点一点地泛红,许久之后,他一把将手中的烟卷捏碎,使劲摔在了地上。
“难道你不知道这事?”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哥要不是卖了一个肾,能从高架上摔下来?”吴建广伤心欲绝地回了句。
“根据我们的了解,你们工地的工资还可以,他为什么要卖肾?”
“还不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侄子!”
“侄子?”明哥又主动递了一支烟卷过去。
吴建广抬头看着一脸诚恳的明哥,犹豫了几秒之后,把烟卷接了过去。紧接着,我吧嗒一声按出了火苗。吴建广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烟屁股,把烟嘴靠近了火焰。
一支烟卷很快燃烧殆尽。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续了一支红梅,我们五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价格低廉的红梅烟比起“金黄山”味道要辛辣许多,这次他抽烟的速度没有刚才那么迅猛。烟卷抽到一半时,他不住地咳嗽起来。当咳嗽声停止时,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颊,打开了话匣子:“我和我哥都是外地人,从小在农村长大,那时候家里吃不上饭,我爹娘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个,有两个没有养活。我们上面有一个姐姐,在姐姐出嫁之后没多久,爹娘就走了,我从小是我哥一手带大的。”
“在农村,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大姐虽然过得还不错,但是我们两兄弟她是一点顾不上。因为我俩没爹没妈,所以在村子里经常受人欺负。就在我哥16岁那年,他带着五岁的我四处打工挣钱。我们讨过饭,捡过破烂,等我长大一些,这日子才渐渐好转一些。”
“那年,我哥21岁,他在厂里打工时认识了我嫂子,两人结婚没到一年就生下了我侄子吴明远。就因为我们穷,这孩子一出生,嫂子就跟人跑了。为了把这个孩子养活带大,我哥从那时起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说来我这个侄子从小也很争气,自己努力考上了大学,还在大学里认识了一个女娃。我本以为大哥就要苦尽甘来了,可没想到,这个畜生硬是把我大哥给活活逼死了!”
吴建广额头的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也不知道这个吴明远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自己的亲叔叔如此憎恶。
“认识这个女娃之前什么都好,可自打认识这个女娃,我那侄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说我大哥脏,没本事,就是一个拎泥兜的,一辈子没有出息,累了一辈子不能给他买房,不能给他买车。”
“我大哥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干一整天也就挣个两百多块钱,我侄子上大学的学费、平时的吃喝穿戴,全是我哥一块砖一块砖砌出来的。这个畜生哪里知道,我哥天天吃馒头咸菜,连工地上不要钱的肥肉都不敢大口咬。”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吴明远简直畜生不如。”我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我那侄子平时来工地就没别的事,一张嘴就是要钱,给得少就骂。我哥有几次没窝住火跟他吵了几句,他二话没说拿砖头就往我哥头上拍,拍得一头是血。当时要不是我拦着,指定出大事。”
“这个孽畜!”胖磊已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撸起袖子骂道。
这句话也引起了我们在场所有人的共鸣。
吴建广可能没有想到我们这些穿制服的也是性情中人,瞪着眼睛错愕地打量着我们。
“来兄弟,抽支好烟消消火!”胖磊话音刚落便甩了一根大中华过去,这烟可是他的“私货”,平时他自己都不舍得抽一根。
吴建广看胖磊这么对胃口,麻溜地把烟卷对着,吸了两口,心也放宽了很多:
“这事出了以后,我哥再也不敢大声言语,要多少给多少。就在半年前,明远过来说他要和那女娃结婚,可那女娃的父母让明远在市里买一套房,张口就要十万块钱。我大哥当时就没招了,这些年为了供明远上学,他是一点积蓄没有留下,就算把我的算上,也还差六万块。我哥那几天都快被明远给逼疯了,后来他就跟工地老板请假,说回老家想想办法。我实在想不到他能想到什么办法,起先我还以为他要去找我大姐,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去。等他回到工地时,我发现他的肚子上划了这么长一个口子。”
吴建广用手比画了一拃长:
“我逼问了我哥好几天他才告诉我,他在汽车站的木门上看到了卖肾的电话号码,他就跟别人商议好,以五万块的价格把肾给卖了,对方还说他的肾跟什么匹配上了,如果不卖一毛钱不值,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哥一咬牙,就同意了!可肾被拿出来的时候,我哥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他到现在一毛钱也没拿到!”吴建广气急之下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这一巴掌包含了太多细品极苦的含义。
几次叹息之后,他又开了口:“后来我哥在高空砌外墙时,因为身子没有恢复好,一脚踩空从架子上摔了下来,后脑勺磕在了石板上,脑浆都磕了出来。本来按规矩只能赔十万块钱,徐老板感觉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多掏了五万,我花了一万块给我哥办了丧事,剩下的十四万全部被明远拿走了。”
“他拿走干什么了?”
“给那女娃买了套房,房产证上写着女娃的名字。那可是他爹用命换来的钱,他就这样糟蹋,你说他不是畜生是什么?”
“吴明远现在在哪里?”
“在省城的一家公司上班。”
“具体是什么公司?”
“什么公司我不知道,但我有他的地址。”吴建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递给了我们,纸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记着一行小字。
“这是我哥写的,我也就去过一次,你们按照这个地址应该可以找到他!”
“行,那谢谢你了!”叶茜掏出手机对着牛皮纸拍了一张照片。
结束了问话,和邵哥、徐经理简单地道别之后,我们折回了科室。
十一
“吴明远这条线我们要不要查下去?”叶茜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吴建州为了他儿子去卖肾,而吴明远却拿着他父亲用命换来的钱给自己的女朋友买了套房子,房产证上还写的是女方的名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吴明远应该没有足够的动机去作案。不过按明哥一贯的作风,他肯定会把这条线查到底。”我跷着二郎腿推测道。
“现在地址也有,我们为什么还不赶快去?”叶茜有些不解。
“大姐啊,这干什么都要讲究个证据,我们现在手里没有一个证据能证实这件事跟吴明远有关,我们去有什么用?难不成直接问:‘喂,你是不是凶手?’你觉得有意义吗?”
“难道就一点办法没有了?”
“唉,我看啊,这个案件铁定要一遍又一遍地复勘现场了。最近一个月,咱们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百分之百要加班!没想到撸串能撸出个这么棘手的案件,也多亏了你的乌鸦嘴!”我开启了嘲讽模式。
“嫌疑人到底是谁啊?”叶茜像个疯婆子似的使劲地蹂躏着自己的长发。
“你们两个别闹了,赶紧回家休息,明天一早动身去省城。”胖磊敲了敲我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提醒了一句。
“去省城?是不是去找吴明远?”
“对!”
“明哥找到证据能证实吴明远跟这起案件有关了?”
“去省城不是明哥的意思。”
“什么?不是明哥的意思?”
“刚才我开车带老贤又去了一次案发现场,他把茅房粪坑里的所有草纸都提取了回来。老贤准备用排除法,如果吴明远没去过现场,那他提取的混合DNA样本里应该没有他的DNA信息;如果他去过,那他就脱不了干系!”
“我×,亏老贤想得出来!”我瞬间顿悟。
省城六合市距离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按照地址上的信息,我们很轻松地找到了吴明远所在的公司。这就是一家普通的贸易公司,公司经营的种类也很单一,清一色的运动器材。公司规模也不是很大,在写字楼里最多租用了百十平方米的面积。十几台电脑,一二十个员工,标准的小型企业的配备。
在和公司领导简单道明来意之后,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畜生”吴明远。因为之前对他的劣行已经有了全面的了解,所以我带着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如果不是从他叔那里听说了他的种种劣行,我还真就被他文质彬彬的外表给欺骗了。一米八的个头,白白净净的长相,中等偏胖的身材,一双三角眼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我们是云汐市公安局的民警,正在办理一起案件,希望你能配合。”说着我们出示了警官证。
吴明远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电视里的反面角色一遇到抉择的场景,几乎都是这个表情,他的这个举动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
因为此行目的就是抽取吴明远的血样,并没有给他做笔录的打算,所以就算他一句话不说,也不耽误我们这次的工作。
“贤哥,别理他,取血!”胖磊示意道。
老贤这个闷葫芦,嘴上话不多,其实心里阴得很。当我看见他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枚大号针头时,我就已经知道老贤对这个家伙也是厌恶至极,因为针头越粗,疼痛感就越强烈。
老贤没有给吴明远说话的机会,一针头下去,他的手指很快冒出了血珠。
我们实在不想再看到这家伙丑恶的嘴脸,事情办完之后,便抓紧时间驱车赶回科室。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刚刚离开没多久,吴明远也乘坐一辆的士离开了写字楼。
十二
正午的景山家园,宁静得有些诡异,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一张张面带微笑的黑白照片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
吴明远手捧鲜花,踩着只有半拃宽的石阶步履蹒跚地一级一级向上攀爬。也不知走了多少步,他转身看了一眼身后蜿蜒曲折的小路,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唉!”他长叹一口气,有些不舍地把目光从路边一朵绽放的小野花上移开。
吧嗒,吧嗒!吴明远的皮鞋敲打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他继续往前。
那块刻着“吴建州之墓”的灰石墓碑在视线内逐渐清晰。
扑通,吴明远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上:“爹,孩儿不孝!”一声发自内心的嘶喊打破了正午的宁静。
阳光照射下的泪水泛着光,一滴一滴串成了线从他的脸颊滑落。
“爹,孩儿不孝啊!”咚,吴明远跪在地上狠狠地将自己的头颅撞向地面。
“爹,孩儿不孝!”
“爹,孩儿不孝!”
仅仅三次,他的额头就渗出了鲜血。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萦绕在整个山头。
浓稠的鲜血已经在他的额头上凝结成块,他磕头的动作还在继续,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歉意全部说完。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明远从口袋中掏出三支烟卷点燃,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袅袅青烟在风中摇曳。
“爹,儿子这辈子对不起你!”他倚着墓碑,用手不舍地抚摸着那张熟悉的黑白照片。
“儿子该做的都做了,马上就能去下面找你了。您老别生气,儿子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我下辈子还要做您的儿子!”吴明远紧紧地把墓碑拥入怀中,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就这样静静地和他的父亲再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
十三
老贤实验室的检验设备正在高速运转,由于案发现场的粪坑长时间没有人清理,并且有多人曾在里面方便过,脱落细胞交叉感染的情况相当严重,这无疑给检验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假如吴明远是嫌疑人,我们这样直接过去采集他的血样,很显然已经惊动了他,所以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因为他极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逃脱。那有的人要问了,既然他有嫌疑为何不先把他控制起来?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能是受到一些影视剧的影响。在现实的案件侦破中,如果没有证据能证实他与案件有关,我们没有权力去控制任何人的人身自由。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战役,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拥进了老贤的实验室帮忙。
取样、分离、比对、核查,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条条数据很快出现在仪器的电脑屏幕上。
嘀嘀!电脑里传来既熟悉又悦耳的比中声音。
“是不是有情况了?”明哥张口问道。
“有了,这张面巾纸上的脱落细胞比中了吴明远的DNA,他去过现场。”老贤很肯定地说道。
“叶茜,通知刑警队抓人,速度要快!”
抓捕工作比我们想象的顺利太多,从去到带回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按照这个时间计算,几乎是去了之后吴明远就被抓了回来。知道了吴明远被抓获的消息,我们都长舒一口气,明哥根据我们掌握的物证情况做了细致的讯问提纲。
吱呀,刑警队审讯室的铁门开了,吴明远被两名侦查员带入了审讯室。
“他怎么……”我抬头看了一眼披麻戴孝的吴明远有些诧异。
“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穿好孝服在家里等着了,因为案件紧急,所以我们就直接把他带了回来,没来得及让他换!”侦查员解释道。
“吴明远,你现在这样做是不是太做作了一些?”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他的表演,所以我很鄙视地说道。
面对我的嘲讽,他没有说话。
“知道我们找你过来是因为什么吧?”明哥开始了讯问。
依旧无声。
“我们在案发现场提取到了你的DNA,你抛尸骑的摩托车我们也找到了,上面检出了你和死者的DNA,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明哥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
证据摆在面前,吴明远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我也不跟你扯这么多,你杀人的动机是不是为了你爹?如果是,我敬你是条汉子!”
吴明远听言,忽然抬头看向明哥,他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我们,他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大逆不道。
“你的眼睛里有故事,说说吧!”明哥帮他起了个头。
“人是我杀的,但是他该死,他该死,我爹就是因为他死的,我要杀了他!”吴明远双手使劲地晃动着手铐,愤怒地咆哮道。
“他的杀人动机果然是这个!”我钦佩地看了一眼明哥。这个动机他曾私下里分析过,而且分析得有理有据。我在科室上班的两年多里,每一起案件的侦破,明哥都不曾有过一点偏差,这不能不让人佩服。
“说说吧!”明哥压低声音,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冲淡他的怒火。
吴明远受过高等教育,他哪里听不出来明哥是在给他台阶下?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开口说道:“我从小跟着父亲长大,他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再穷不能穷教育。’他一直认为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如果我能考上大学,就不会像他那样天天靠出苦力过日子。小时候我能体会到父亲的辛苦,所以我学习很努力,虽然成绩在班里并不是名列前茅,但是后来我还是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出了眼泪,那一天我永生难忘。”
从故事的开头来看,这俨然是一个大孝子的节奏。这两年我跟太多的嫌疑人打过交道,也看过太多的鳄鱼眼泪,所以我对他依旧持怀疑态度。
吴明远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大一的时候,我在一次公共课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是她主动追的我。我在她的眼里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傻小子,这让她很有安全感。没过多久,我们两个就在一起了。她是我的初恋,我把我这辈子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很甜蜜,也很难忘。”
“在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开始频繁介绍她的同学和闺密给我认识。她家的条件很好,经常带我去一些高档餐厅,有时一顿饭就要花掉四五百块。她知道我手里没钱,饭后都是她主动付账,几次之后,就开始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
“为了不让别人在背地里说我闲话,后来每次吃饭之前,她都会事先把钱塞在我的口袋中,让我去埋单。你们或许体会不到,我真的感觉自己很卑微。古人有云,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我呢,我却靠我女朋友的钱出去撑场面,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过下去。”
“长期的压抑,让我在一次聚会之前爆发了出来,我当时告诉她,以后聚会除非是花我的钱,否则我不会参加。我知道这是我小小的自尊心在作祟,可我还是当着她的面发了毒誓,就这样,局面被我弄得不可挽回。她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戳伤了我的内心,主动跟我道歉,说她以后不会再参加任何饭局。”
“我知道她很爱我,我同样也离不开她,所以我不能让她因为我而改变原本的生活方式。那天吵完架之后,我开始玩命地找工作,可当我一脚踏入社会时才顿悟,像我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体育专业大学生,只能做工地的苦力。我只干了三天,就发现我根本吃不下这个苦。”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我还在她面前发了誓,如果我挣不到钱,哪里有面子回学校见她?”
“我虽然是个农村娃,可从小到大我父亲从来没让我受过罪,我的童年就跟城里小孩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句电视剧里的话来形容,我就是标准的‘丫鬟出身公主命’,自己一点本事没有,却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我在工地干了几天虽然没挣多少钱,但是我知道了一个秘密:工地上的泥瓦工一天可以挣好几百。这样算下来,一个月有好几千的工资,这些钱比城里公务员的工资都高。就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开始对我的父亲有了偏见,他干了一辈子泥瓦工,身上不可能没有钱。我觉得他是故意把钱藏起来不给我,我在学校过得如此狼狈,在女朋友面前出丑,都是因为他抠门。所以我一气之下就跑到工地跟我父亲吵了起来。”
“父亲被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之后,在我临走时给了我一千块钱,这就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我竟然浑蛋地以为我父亲真的在背地里藏了钱。所以打那以后,我只要没钱就去工地找他要,而且我花钱开始变得大手大脚,因为我总天真地以为我父亲一个月能挣小一万,他就我这一个儿子,不给我花给谁花?想清楚这一切,我要钱也变得理直气壮,只要我父亲说个‘不’,我就能跟他吵上一通。”
十四
“日子浑浑噩噩过了将近两年,在大学还没毕业时,我发现我女朋友怀孕了。因为我们没有经济来源,所以我就跟她商量,这个孩子暂时不要。她含着泪跟我说:‘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不要?’听她这么说,我心痛得无以复加,我对不起她,我这辈子对不起她。我不应该在我没有任何能力的时候,让她做出这么残忍的抉择。”
“手术做完后,我发现她有了一些变化,她变得不再爱笑,不再爱说话。起先我没有太在意,可之后的半年里,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经过医生的诊断,我女朋友患上了选择性抑郁症。按照医生的描述,她可能是某个方面受到了刺激,除非解开这个心结,否则这个病不太好治,主要还是需要自我调节。”
“我知道,她是因为我才得了这种病,所以我就想着能早早地跟她成家,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照顾她一辈子。我女朋友的母亲在得知情况后并没有难为我,只要我能对她女儿好一点,给她一个家就行。”
“有家的前提是必须有一套房,可我的工资哪里能负担起一套房?就算是在最偏远的郊区,一套六十平方米的房子也要卖二十几万。无奈我手中也就几万块的存款,我拿什么去买房?”
“没钱的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父亲,我也没有问他要太多,只希望他能给我出十万块钱,我凑合把首付给付掉就行了,可他直接告诉我,他手里没有钱。我几近哀求地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让他帮帮我,可父亲依然坚称他身上没有钱。后来我一怒之下用砖头砸在了他的头上,当时要不是我叔拦着我,我估计……”
吴明远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卷,浓白色的烟雾被他的嘴巴紧缩成一团团蘑菇云。从他悲伤的表情不难看出,他的内心充满了悔恨。
最后一口烟雾从嘴巴里吐出,他继续述说这个故事:“那一次,我和父亲虽然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我依然没有拿到钱。我很恨我的父亲,我更恨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投胎到一个有钱人的家庭。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束手无策,我一次次地问自己该怎么办。”
“虽然当时的我很颓丧,但是我告诉自己,以后的路还需要我自己去走,我吴明远以后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就靠我自己!”
“就在一个月后,我叔直接找到我公司,一口一个畜生骂我。我才震惊地知道我父亲从高架上摔了下来,没抢救过来,已经走了。他告诉我父亲死的真正原因:父亲为了给我筹钱竟然去卖肾,由于他身体没有恢复才一脚踩滑从高架上摔了下来。原来我父亲身上真的没有钱!以前的泥瓦匠根本没有那么高的收入,他用血汗换来的钱全都花在了我这个逆子身上。回想着从小父亲对我点点滴滴的宠爱,我叔骂我是畜生都太轻了!”
“我叔还告诉我,父亲的肾被割了,对方却一毛钱都没有给他。他一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我心里怎么可能放得下?!”
“送走我叔后,我开始四处寻找那个拿走父亲一个肾的骗子,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他必须死!”
“父亲被火化之后,我叔把父亲的骨灰连同最后的遗物都转交给了我,我把父亲安葬好后,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了那个绰号叫狐狸的人的电话号码。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骗子。我本想打电话约他出来,可这个人十分狡猾,我以卖肾为由和他联系了将近一个月,他都没有跟我见过一次面。”
“你要报仇这事,你有没有跟你叔说起过?”明哥插了一句。
“没有,他一个字都不知道,我叔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你们可别难为他!”
“行,我答应你,你接着说吧!”
“后来工地给了15万的赔偿款,我叔给父亲办丧事花了一万,剩下的14万都给了我。我把手里的所有积蓄全部拿出来,给我女朋友在市郊买了一套单身公寓,算是我对她的补偿。因为在我心里,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就是她。一切安排好后,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如果不杀了狐狸,我的良心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受到谴责。”
“频繁的联络,使得我渐渐取得了狐狸的信任。条件谈好后,狐狸带我去医院做了体检,并答应我做肾源匹配。焦急地等待了半个月,他终于给了我回话,并约定了取肾的时间和地点。”
“当天晚上,我把从杂货店里买的刀磨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我戴着父亲以前做工时用的手套,骑着朋友的摩托车赶到了约定地点。我一推门,发现只有狐狸一个人,我二话没说,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窝,他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直接被我捅死了。”
“把狐狸杀掉之后,我便在屋里等待取肾医生,可是左等右等一直没有来。狐狸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与医生之间肯定有暗号,所以医生才迟迟没有露面,既然这样我就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
“我的计划是干掉他们两个人,可现在只杀掉一个,我很不甘心。看着狐狸的尸体,我又联想到了我的父亲,既然他拿走了我父亲的肾,那我也不能给他留全尸,愤怒之下,我拿起刀将狐狸的两个肾给挖了出来。”
“你以前是不是学过解剖?”明哥开始针对细节提问。
“我在大学里学过运动解剖学。”
“你接下来又做了什么事?”
“因为还有漏网之鱼,所以狐狸的尸体不能这么快被人发现,我想着先把尸体处理掉,然后再抽出手来去找那个医生,于是我就把尸体装在了我事先准备好的睡袋里。”
“你为什么会选择睡袋当装尸工具?”
“我又不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我担心去买正规的装尸袋会给你们留下线索,而且我曾在电视上看过,在野外露营的人发生意外,队友都是用睡袋当装尸袋来用的,而且睡袋还防水,这样血就不会走一路洒一路。”
“你把尸体装好之后呢?”
“尸体装好之后,我本打算给埋掉,可挖坑需要太多的体力,于是我就想到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很大的粪坑,如果把尸体扔进粪坑里,就算臭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后来我就把尸体扔到了那里。”
“死者的肾脏你是怎么处理的?”
“喂狗了!”
“问你一句题外话。”明哥示意叶茜不要记录,“你最初的想法是不是鱼死网破,跟他们同归于尽?”
“对!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不要把老实人逼上绝路,当我们什么都玩不起时,我们会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