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选一啊……
元衿下意识看向前方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恰巧这时他们也都停住了手,同时转身望着她。
“我找到了破境之法,却不能带走同伴,这不太合理吧。”
元衿默默移开眼,看向漂浮在空中的小女孩儿。
女孩儿捂嘴“咯咯”几声,笑得极为顽劣:
“我的地盘,当然是我说了算,若你们强行出去,只会全部埋葬于此,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试试。”
大概是它语气太过嚣张,听得容辞眉心微蹙,冰凌般的目光漫不经心扫向半空,惹得小女孩儿荧光都闪烁了几下,再无心逗乐拖延,对着元衿催促道:
“你快些做决定,生门马上关闭了。”
元衿顺着它的话擡头,果然见那门越来越小,正呈闭合状缓缓消失。
她忽而垂下眼睫,上前一步走至两人中央。
“主人……”
霍珏低落地喊了句,他可没忘记主人方才收下玉令时答应过容辞,会同他一起出秘境。
主人是重诺之人,如果因此选择容辞也是能理解的,但一想到等会儿主人会为容辞放弃他,他就难受得不行。
另一边容辞心跳亦陡然加快,他这一生极少忐忑,上回还是多年前向阿衿表白的时候。
那时的他第一次体会到患得患失的滋味儿,也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彻夜难眠
他指尖微微抖动了一下,掌心渐渐复上一层细密冷汗。
若一切顺利,他不仅能与阿衿一同出去,更能借此机会除掉那头畜牲。
可阿衿到底会选谁呢?尽管他提前便向她讨要了承诺,尽管他早已预料所有可能的后果,仍旧无法承受她弃他而去的痛楚。
能奈何他的从来不是秘境,只有她而已。
正当两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元衿擡起头,像是做好了决定般,终是侧身朝向容辞。
霍珏眸光瞬时黯淡下来,开始琢磨着怎么对付这该死的秘境。
容辞眉目一点点舒展,温笑着正欲开口,却见她朝他稍稍躬了个身,格外愧疚诚恳地道出一句:
“抱歉了。”
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另一边的少年疾速后退,顺带一脚将来不及反应的男人踢向黑雾深渊,谨防他中途出手阻拦。
“阿衿!”
容辞便是在这样的猝不及防中,重重摔向那满地污泥,待到再擡眸时,满目尽是她逐步远走的身形。
刹那间周围一切都开始湮灭淡化,唯独只剩下那淡蓝色的背影,恍惚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彻底重合。
容辞眼前似有光华流转,穿透重重迷障,终于看清万千山水,须臾后竟是惨然大笑,口中不断喃喃: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前世么……”
当年一遇,两人相逢陌路。
已然行将就木的元衿,并没有过多在意突然出现的故人,只循着自己的步伐,继续她的回乡之路。
秦阳地处偏远,但对于修仙者而言,也不过几日的路程。
然而元衿为从魔域逃出,几乎耗尽所有灵源,只余了最后一丝水源之力,牢牢封存于自身丹田,不到万不得已,是决计不能动用的,因为一旦连它也消散,那就是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归于虚无了。
故而她如今的状况,几乎与凡人无异。
没有灵气,没有灵力,甚至连储物玉镯都无法动用。
她便只能一路走一路收集灵石,有时候会给小朋友们讲故事,有时候会帮些小门派传话探路,虽只能换些劣等灵石,倒也积少成多,只盼早日凑齐去秦阳的船票。
其实遇见容辞的时候,元衿赚取的灵石已经足够了。
她背着布袋,拄着拐杖来到卖船票的地方,时逢仙界盛会,坊市里人山人海,竟在票铺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容辞眼看她挤在人群之中,佝偻着腰一点点随人流前行。
她形貌十分苍老,身上衣着亦极为整洁朴素,但每日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做起事来仍是那样一丝不茍。
大概买票的人实在太多了,她排了整整半日才堪堪看得到尽头。期间有人好心搀扶相让,也有人恶意挤兑谩骂,可无论旁人怎样,她总是紧紧抓着布袋,一心一意望向前方。
又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终于轮到了她。
她吃力地将那一大袋灵石搬上柜台,嗓音一如相貌枯哑:“买一张去洛河的票。”
坐在柜前的伙计往布袋子里瞄了眼,嫌弃道:“你这全是劣等灵石,让我们怎么收?”
她看着被推回来的布袋子,动了动干枯的嘴皮:“你们不收劣等灵石么?”
“收是收,但你这也太多了,”伙计面色不耐:“不然你去那边兑换一下再来?”
“可是你们没有规定……”
“下一个!”
她话没说完,便被伙计大声打断,后面的人立刻涌了上来,差点将她挤倒在地。
容辞死死克制住自己的手,正欲化身另一副模样,只见屋后忽然走出一人,伸手将她扶稳,关切道:
“老人家,您没事吧?”
元衿遽然擡头,见到一张极其俊秀的脸:“你是……”
“少主……”正在这时,方才那伙计连忙跑出来恭敬道:“少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若不来,怎知你们这样对待客人。”
伙计心中打鼓,妄图解释:“少主,这老太太给的全是劣等灵石……”
“我有规定不收劣等灵石?”
“这……”
那人没再管哑口无言的伙计,转而对向元衿道:
“在下楚炀,是这铺子的东家,老人家放心,我楚氏做生意最讲信誉,我代伙计向您赔个不是。”
他说着拿出一张票放入她手中:“这船票算是我给老人家的赔礼。”
元衿如获至宝般紧紧握住票纸,郑重向楚炀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只放下布袋子,拄着拐杖离开了。
她一刻也不停地往站点走着,连步履变得匆忙。
她原想早些去附近的船站,不成想途中又碰到一个多年前的故人—苏颜颜。
敞篷的茶水摊内,苏颜颜久久凝视对面行将就木的老人,仍是难以置信。
“嫂嫂,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这话刚问完,她就想扇自己一个耳刮子,人都成这幅样子了,还问什么好不好?
“颜颜,我不是你的嫂嫂了。”
元衿倒不介意这个问法,只认真更正她的称呼。
“对,你不是嫂嫂了,不是了……”苏颜颜重复着连连点头,脸上咧开一抹笑:
“那我唤你阿衿姐姐好不好?”
元衿点点头:“都可以。”
苏颜颜灌了自己一口水,硬生生止住眼角酸意:
“阿衿姐姐,这些年我和春儿去魔族打探过许多次,听说你逃出来了,我们都特别高兴……”
苏颜颜兀自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也是语无伦次。
她一个人叙说了半日,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却突然话锋一转,小心翼翼道:
“阿衿姐姐,其实师兄他……回来了,疯了似的一直在找你。”
元衿仍然点点头:“嗯。”
苏颜颜再次灌了杯水,径直说出心里话:
“姐姐,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许多苦,师兄他就是个混账,我只是怕你放不下他,更害怕你想不开伤害自己……”
“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元衿疑惑。
苏颜颜一愣:“因,因为师兄……”
剩下的话她磕磕巴巴没能说出口,当年嫂嫂对师兄用情至深,大家有目共睹,若换个人亲身经历这一切分离背叛,只怕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嫂嫂若当真永离人世,师兄大概也要真的疯了吧。
对面老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茶,发出的声音缓慢而粗哑:“颜颜,多谢你的关心,但你实在多虑了。”
“我这个人,虽然愚钝,却也懂得亲疏远近,我可以为我所爱之人献出生命,却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灵魂?”
不想干的人……
容辞僵硬地擡了擡指尖,下意识红了眼眶。
苏颜颜则张了张嘴,一时竟哑口无言。
老者面色平缓,眼角褶皱横亘,目光悠然飘远:“你知道吗,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快忘记他的模样了,连名字也迟迟想不起来……”
“前几日我似乎碰见了他,但也不太确定,只是觉得那个人有些眼熟,大概是在哪里见过吧……”
苏颜颜顿时瞠目结舌:“那……姐姐第一眼认出我了么?”
老者和蔼一笑:“我自然不会忘记你,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人这一辈子啊,总要经历很多,但真正能记住的不过少许,有些东西重要,便值得去铭记,有些东西无关紧要,就不必多费心思了。”
她话音刚落,隐在柱子后头的容辞终是没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所幸他设有结界,其他人看不见他,阿衿……更看不见他。
“姐姐,你果真是这样想的么?”苏颜颜声音略微哽咽,眼眶涩得似要落出泪来。
老者缓缓放下茶杯:“颜颜,你大可以去外头瞧瞧,这世上薄情寡义之人何其之多,而我此生所有亦不仅仅只是情爱而已,只不过……”
“不过什么?”苏颜颜忙问。
“只不过若能重来一次,我必定要亲手凌迟江一岑!”
“他趁我重伤之际背叛于我,害我修为尽废,离世百载,若不将其挫骨扬灰,何以解我心头之恨!”
苏颜颜擦了擦眼角,亦是咬牙切齿:“江一岑那畜生的确罪该万死!”
元衿情绪慢慢平复,过了好半晌才握回一旁的拐杖,颤颤巍巍站起身,道:
“好了颜颜,说了这么多,我也该上路了,我想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回秦阳看一看,看一看爹娘,还有师父星儿他们……”
苏颜颜突然捂嘴咳嗽了一下,但很快又擡头扬起灿烂的笑:“姐姐,我送你一程吧。”
老者却摇摇头:“不用了颜颜,我想一个人走完这段回乡的路。”
她说完也不待她回答,自个儿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远方走去。
苍苍鹤发,踽踽独行。
苏颜颜望着那蹒跚背影,濒临崩溃般捂住自己的嘴,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愣是没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怎么办啊,她该怎么告诉嫂嫂,秦阳多年前被江一岑设计孤立围杀,早已成为一片荒芜之地了……
忽而“噗通”一声,后头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
苏颜颜愕然回头,只见地上一抹白影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血,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远去之人,额边青筋似要爆裂开来。
“原来是师兄啊……”苏颜颜边哭边笑,擦掉自己满脸眼泪,声音轻如蝇蚊:
“师兄都看到了吧?这便是你要找的人呢。”
“只是……找不找得到似乎也没多大意义了,毕竟她连记你的名字都嫌浪费,肯定也是不太记得你这个人的。”
“也不知师兄你午夜梦回之时会不会做噩梦……呵,大抵是不会的吧,像你这种人,再过个数百年,日日故作伤心,看似悲痛欲绝,然后重新找个和元衿姐姐长得相似的小姑娘,接着来一段惊天动地的替身虐恋,估计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师兄啊,你会遭到报应的,你和江一岑那个畜生,都会遭到报应的!”
……
容辞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意志逃离苏颜颜那一声声诅咒,当他跌跌撞撞跟上阿衿时,她已经走下云船,来到洛水河边。
洛河成为无主之地后,倒有不少人来此游玩,只不过因受水源灵力的侵蚀,此地凶险异常,渐渐的,便开始有船只专程往返。
阿衿便是搭上了一艘小船,与她一同过河的,还有一对仙阶四品的夫妇。
“老人家,对面景观虽好,实际上危险着呢,您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自讨苦吃。”
那女子长相明艳,显然是拿阿衿当凡人了,也对,如今她身上无任何灵力波动,与凡人并无任何分别。
“多谢姑娘提醒,然我故乡在此,再危险也是要去的。”
“故乡?”女子一顿:“你是指秦阳么?”
“不错。”
“嗐,秦阳那地方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
女子身旁的男人大大咧咧就要说出什么,幸而及时被她打断:
“去,一边儿去。”
女子赶走虎头虎脑的男人,从储物器中拿出一个护身符:
“老人家,我家中是做符箓生意的,就在容连峰脚下,相逢即是有缘,我今日便送你一个护身法宝,若是好用,以后多多光顾,如何?”
元衿看了看被撵去一旁的男人,又看了看笑容明媚的女子,慢慢伸出手接过符纸:
“那便多些姑娘了,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佟,名雪儿。”
“佟雪儿……”她低声喃喃:“姑娘好名字。”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
就这样,佟雪儿陪着阿衿聊了一路,直到下船的时候,两人才依依不舍道别。
其实阿衿应当察觉到了,当看到洛河这幅景象的时候,她就隐隐感到有些不对了,再加上那个男人没说完的话,她心中是有准备的。
然而当她真正看到秦阳城的破败荒凉,看到那被水源之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灵墙,看到城内所剩无几的修者行人,瞬间一口气郁结在心,几近昏厥。
她颤抖着摸上城门旁的石碑,上面记载着二十多年前秦阳的历史,却已然毁损大半,只剩寥寥几语:
“……**三年,秦阳最后一任城主元鹊披甲上阵,浴血杀敌,誓与邪物拼死一搏,然则以江城主为首的各派仙门外围内堵,切断其仅存的一线生机,大战持续三天三夜,第四日拂晓,灵墙碎裂,秦阳城破,无数百姓向外流离,元氏一脉亦就此断绝……”
她终究止不住地痛哭出声,淡蓝色的眼泪顺着褶皱一滴一滴砸到石碑上,敲出“嘀嘀嗒嗒”的声响,宛若最后的绝唱。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容辞此刻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血泪沿着他寡白的面容蜿蜒而下,惊悚骇人,又悄无声息。
忽然间,他猛地瞪大双眼,发疯般向前奔去,却又很快被水幕形成的结界反弹了回来。
他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呐喊:“不,阿衿,不要!”
水源灵力可以神魂为引,求得山城永固。
她在祭奠自己的魂魄!
他一次次上前,又一次次被那突然爆发的强大力量弹开,最后只能爬着上前,一遍又一遍嘶吼着哀求:
“阿衿,求求你了,回头看我一眼……”
“求你,不要……”
“求你不要丢下我……”
然而那道身影置若罔闻般,并未有任何停顿迟疑,在他目送下,渐渐隐没于光影深处。
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匍匐在满地污浊之中,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阴秽染脏胜雪白袍,仿若神明永堕魔渊。
他眼眶淌下殷红血泪,嘴唇艰难张合着,喉咙里断断续续传出嘶哑残声:
“阿衿不要……”
“不要丢下我……”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