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鸿峰是容连弟子专用来承劫的山峰,凡五品以下的雷劫皆可承受,其上常年雷云密布,照亮树木丛林中累累白骨,不知埋葬了多少飞升失败的冤魂。
莫宁站在苍鸿峰外,不远处的强雷拉开一道刺目白光,在少女脸上一闪而过。
经过这么多事,她已经不对这个宗门抱有希望了,包括她那个人模狗样的师尊。
她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自己就一心痴慕师尊,她不断地努力,不断地进步,小心翼翼讨好他,心甘情愿付出,结果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白月光出关,他心爱的白月光回来了。
从此她的好师尊时时呵护白月光,处处迁就白月光,不仅如此,还为了白月光破例收别的徒弟。
想想前世他总强调师徒之礼,然后和白月光你侬我侬的情形,就忍不住一阵冷笑。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她现在一心只想修炼,等合适的时机再离开这个窒息的宗门。
“宁宁……”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莫宁回头一看,原来是卢菲菲,她身后还跟着许久不见的姚泽师兄。
“菲菲,师兄,你们怎么来了。”莫宁脸色稍稍好了一点,转身迎了过去。
“宁宁,我和姚师兄来看看你。”
卢菲菲担心地望向她,瑶光殿的事已经传开了,陵芜真君出来时,那脸色叫一个难看,有好事者上前打听,大家才知道围绕怨魂叶展开的“大战”。
感情夫人是专程为了怨魂叶回容连的啊,还正好与宁宁争上了。
“师妹,你别太担心,乐生资质不差,即使没有怨魂叶,也能撑过来的。”姚泽出声安慰道。
莫宁点头:“谢谢你们。”
他们可算是这门派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了,希望这次乐生能安全挺过来吧。
“咦,江师兄?”卢菲菲望着旁侧惊讶喊出声来。
莫宁偏头一看,果然见旁侧走出一黑影,慢慢显出身形,不是江一岑又是谁?
“你来这里干什么。”莫宁顿时冷下声。
卢菲菲暗自感叹,也只有宁宁这样的,才一点不把女弟子们的梦中情人江师兄放在眼里了。
江一岑面色一凉,复又摆出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去哪里,与你们何干。”
莫宁还要说什么,只见一人凌风御剑,陡然自高空而下:“这么热闹。”
众人看清那身影后纷纷行礼:“拜见师叔。”
容拾春摆摆手,径直走向莫宁,挥袖将一个圆盘状的东西放出来:“宁宁,这是师兄嘱咐我带给你的,或许可助乐生一臂之力。”
师兄散会后便甄选出了这么个法器,除却顾念宁宁,想来也是对当年乐氏遗孤的一种补偿吧。
莫宁瞥了眼圆盘,面上却并无太多欣喜,只漠然擡手收下:
“那真是跪谢师尊了。”
……
此时的瑶光殿已然恢复平静,莲座上容辞脸色似乎更差了,当真如那苍淡白雪,全无一丝血色。
他这几天一直回忆着那日的情形,事实上,即便阿衿不来借怨魂叶,他也不会将怨魂叶平白给乐生使用,且不说乐生的身份特殊,即便真是外门弟子,区区下仙之劫便需如此奇宝相助,日后又能走多远?
然话虽如此,当他决定将怨魂叶给阿衿时,又似乎看到画面中宁儿那张自卑的、伤心的脸,以及跃入万魔之窟时的决绝身影,而后他竟鬼使神差般生出丝丝悔意,整个人如寒冰般冻住。
其实当他走出瑶光殿的时候,是听清了那两个字的:
“多谢。”
她说多谢他。
容辞遽然睁眼,他隐约又看到了神识中阴阳双生契的模样,愈来愈模糊,愈来愈破败,千疮百孔,不忍直视。
仿佛即将断线的风筝,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撕裂,分崩离析。
“师兄,你在不在啊师兄……”
结界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拍打声,正是刚从秦阳赶回来的苏颜颜。
元城主的雷劫终于过去了,这可多亏怨魂叶的功劳,但在这个当口,嫂嫂却不见了!
苏颜颜原以为嫂嫂办事也就走个一两天,结果一连多日过去,仍旧不见嫂嫂人影,最糟糕的是,她还把真真搞丢了!
天可怜见,真真这黑心狐貍根本就不听她的话,她完全管不住啊,那边嫂嫂刚走远,这家伙就一顿乱窜,几个跳跃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实在没办法,毕竟救元城主要紧。
忽然“咻”地一声,殿外结界大开,终于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师兄……”苏颜颜连忙跑过去,将秦阳和元衿的情况叽里咕噜描述了一遍,最后大大咧咧道:
“师兄,你说嫂嫂不会一个人去勿忘渊摘怨魂叶了吧?”
一直沉着眼默不作声容辞眸光骤紧,旋即化作一道白光,转瞬隐没于晴空之下。
“元衿仙子,别来无恙。”
略带磁性的嗓音淡淡飘荡在阴冷诡煞的深渊中,相较于那些怨魂厉啸而言,倒是格外悦耳动听。
不过元衿并未因此放松分毫,反而心下一沉。
要问厉鬼与冥王谁更难对付?答案显然是后者。
“王上竟也在此。”
“勿忘渊本就是我冥族属地,本王自然应当在此,”卿良骨箫一下一下拍打着手心:“本王反而想问问仙子,此番所为何来?”
元衿单听他语气,便知恐有不妙,不动声色调动体内微弱灵力,至少使结界维持住表面的强大。
“世人皆知勿忘渊脱离冥族多年,王上莫不是糊涂了。”
卿良闻言勾唇轻笑,漫不经心地摊开五指,一颗纯黑色的圆石顿时盘旋而上,散发出幽幽光泽。
“仙子以为,若非本王提前清理门户,你能那么顺利拿到怨魂叶?”
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隐藏于阴暗处、已然被打残了的怪物发出凄厉尖嚎,纷纷跳出来向那人扑去,誓要与“入侵者”殊死一搏,只是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便化作一缕黑烟飘进圆石中,成了它最佳的养料。
元衿目光一促,竟下意识后退些许。
如果她没猜错,这块石头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冥族至宝魂石了,其内不知吸纳多少残魂,是所有魂体天生的克星。
据史料记载,魂石曾随着上一任冥王的陨落而销声匿迹,隐没多年,没想到如今竟然被卿良重新找了回来!
怪不得她一开始踏入之时虽觉阴厉,却并未有多少怨魂拦路,原来都让卿良收拾干净了。
元衿心绪顿时凉了半截,勿忘渊原就隶属冥族,即便外放多年,其灵力依然归属于冥魂之力,对于卿良来说简直如鱼得水,再加上魂石相助,更是如虎添翼,连最难缠的厉鬼都已被尽数解决……
她只怕没有胜算了。
“王上想怎样。”
元衿强压住心中思绪,试图与他心平气和谈一谈。
“这句话应该本王问仙子吧,”卿良慢条斯理收起魂石,望向她道:
“仙子偷偷摸摸摘走怨魂叶,实非君子行径。”
“王上常年独居冥域,只怕不太会用成语,”元衿眉心隐蹙了下:
“尽管王上致力于收复勿忘渊,此前却并未昭告世人,无主之地而已,何谈偷摸。”
卿良被她一通暗讽,倒也不生气,玄衣轻摆,不急不缓朝她走过去:
“仙子诡辩果真了得。”
他白发垂垂,脚底所踏之处污浊尽散,恍若暗夜中永生不灭的星芒,分明身在其间却远远隔开所有污秽阴霾。
眼看人越来越近,元衿呼吸不由一屏,掩在袖中的手开始暗暗酝酿力量,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卿良好整以暇盯着不远处纤细蓝影,眼中渐渐有了些兴致。
原来那位神座终日奉若至宝的白月光,也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么?
记得之前好几次,他都在这女人眼面前狼狈失态,今日她能落在他手里,也算不枉此行了,否则,这一路得多无趣啊……
深黑玄衣流溢出丝丝光芒,元衿这才注意到他胸前两侧的衣衫上,竟印刻着极为精细的金色花纹,看上去古朴而又神秘,显露出一种莫名的尊贵气韵。
元衿晃神片刻,那人已近在眼前,修长手指甫一触碰她纤白细腕,表面那层看似牢固的结界便彻底失去了作用,令她整个人暴露于阴浊煞气之中。
卿良自然看得出她已是强弩之末,好心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指腹渐渐抚上那双曾令他一瞬惊艳的眼,竟破天荒生出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思:
“仙子不如随本王回炼狱,做本王二十年的女奴,本王便将勿忘渊所有的怨魂叶都送给你,如何?”
“卿良,你敢……”
元衿尚未表态,他神识中便传来一声几近失态的怒斥,不过很快又被强行封了下去,即便是高高在上神明,他也不会三番四次退让,总归他从没答应过不动他的宝贝白月光,不是么?
然而正当他分神之际,一只白皙的手忽而猛地复上他面具,紧接着狠狠往下一扯!
只在刹那之间,暗金面具竟当真硬生生从他脸上剥离,乍然露出其下耀目金芒!
元衿一时怔愣住了,她猜测过面具可能是他的命门,却着实没想到其后会这副景象。
其实卿良的面具十分特别,自额间眉眼蜿蜒而下,几乎大半都覆盖在左侧。
而此时,他曝露在外的左脸竟也镌刻着与他墨衣上如出一辙的纹路,似是某种特有的花纹,只不过更为简洁明亮。
古雅清贵的淡金花朵盛开在他冷白肤色上,乍一眼还怪好看的,可显然当事人并不这么认为。
他此刻满目惊疑,反应过来后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双常年无波无澜的眸子似要喷出火来:
“你竟敢!”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元衿默默移开眼,迅速将面具往前一送,认错态度极为诚恳。
“你……”他骤然掐住她纤长脖颈:“你找死!”
“咳咳咳……”
元衿能感觉到自己灵力正慢慢流失,浑身一寸一寸僵冷,已然无法挣扎。
然而却在此番弥留之际,远处陡然照射进一束亮光,她恍惚见到一人撕开这无边阴秽,长空破剑,踏雪而来。
他白衣翩跹,一尘不染,与梦中少年的身影无限重合,只是那面上仿佛覆了层浓雾般,叫人无论怎样也看不清真容。
她半阖着眼向他望去,随即缓摇头:“你是……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