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意微微一噎,垂眼道:“每个人都有母亲,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是母亲不在身边罢了。”
“你管生而不养的人叫母亲?”纪伯宰嗤笑,“生人罢了。”
若是有苦衷还好说,但奴隶场的人告诉他,他是被一行衣着不错的人放过来的,那些人特意记了奴隶场的位置,一副会回来找他的模样。
然而,十九年过去了,他日夜等待,还是没等来任何人找他。
等任何东西的时间太长人都会生怨,更何况是在无尽的折磨和煎熬里等自己的父母,所以十岁那年的时候,纪伯宰就不等了,只当他们都死了,若有朝一日发现他们还活着也无妨,他不再期盼什么,也自然不会认什么骨血亲情。
与他无碍还好说,若像明意那母后一样碍手碍脚,他绝不会留半点情面。
身边这人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纪伯宰挑眉,“你都这样了,难道还想感化我?”
“不是。”明意摇头,“我只是觉得,你挺好的。”
性格冷漠又果断,丝毫不会被情感拖累。
司后已经对她再次痛下杀手,明意想,自己也没必要给她留什么情面了,她不就是害怕她的女子身份被知晓,然后连累她的母族么?
明意与纪伯宰吃过饭,特意回去将纪伯宰先前送她的花里胡哨的裙子给翻了出来。
耳中明月珰,软身裹霓裳,她盈盈转身,就又是一位绝代佳人。
纪伯宰看着她,却是有点不适应:“突然穿这个做什么?”
明意没回答他,只道:“朝阳城内院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知道司后的私牢在哪里,只要有地图,你可以趁着明日内院里的骚乱,将明安救出来。”
眉梢微动,纪伯宰身子往后微微一仰,靠在了隔断处的木柱上:“这种凶险之事,于我没有半分好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事成之后——”明意垂眼,“我就告诉你,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坠下去,纪伯宰站直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明意没敢回视,只整理着桌上的首饰:“当年送你去奴隶场的那一行人里,应该就有明安。当然了,我只是猜测,当年情况到底如何,只有明安知道,你若救他出来,真相就会大白……”
她话还没说完,后颈上就是一紧。
纪伯宰伸手捏着她,淡声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所以才来接近我?”
明意沉默。
窗外日薄西山,昏黄的光透过轩窗落在客栈的房间里,原该是温馨场面,但一股压迫极大的杀气渐渐溢满四周,逼得人喘气都不太顺畅。
纪伯宰实在无法接受这么大的事从她嘴里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仿佛一早就设好了局在等着他跳。
脑海里想起她先前对他好的种种,他皮笑肉不笑:“你该不会是亏欠了我什么,临死前特意来还债吧。”
眼睫颤了颤,明意苦笑:“我都要死了还这么有良心,你怎的不但不夸我,还一副想杀了我的样子。纪大人,你该不会还与我计较什么真心不真心?”
心脏猛地往下沉,纪伯宰放在她后颈上的手都颤了颤。
是啊,堂堂朝阳城明家嫡子明献,就算一朝落难,等恢复一番也应该有的是出路,之所以进内院当舞姬,不过就是为了接近他。
这得是亏欠了他什么,才宁愿这么作践自己都要来他身边?血海深仇?杀母之恨?
心里不安渐浓,纪伯宰冷声道:“我讨厌被人当傻子玩弄。”
“大人聪慧无双,怎么会是傻子。”拍了拍他放在自己后颈上的手,明意轻笑,“用不着大人动手我也活不了多久,何必急在这一时。”
纪伯宰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仔细端详着铜镜里的人。
她从容、恬静、双眼黯淡。
是啊,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这么无所谓。
但,她要是活得长呢,面对一些事,还能不能这么漠然?
收回手,纪伯宰深吸了一口气:“地图给我。”
明意起身去找了纸笔,将地图画给了他。
朝阳城当真是她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地方,内院的地图,她连何处有石柱灯台、何处有狗、何处有破裂的地砖都画了出来。
纪伯宰收下地图,定定地看着她:“明日会不会有危险?”
“会。”明意垂眼,“但与你们无关,我若是运气好,还能回去飞花城,若是运气不好,就劳烦大人转告羞云一声,说我还是喜欢朝阳城,叫她自己在飞花城好生过日子。”
“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他挑眉。
明意怔了一瞬,抬眼看他:“希望大人永远自由自在,不要变成别人手里的工具。”
像是祝福,又像是过来人的劝告。
纪伯宰冷哼一声,捏着地图就走。
他自然不会成为别人的工具,这天下人都是他手里复仇的工具罢了。
最后一丝余晖也在天边消失,明意仔仔细细地准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秦尚武刚站到门口,就看见明意已经在外头朝他行礼:“师长。”
微微吃惊地看着她的装扮,秦尚武皱眉:“你这……”
“今日是去见故人,师长就容了她吧。”纪伯宰也从后头出来,路过秦尚武身边的时候行礼,顺带说了一声。
后头跟着的罗骄阳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立马凑上去问明意:“你这样会不会被他们认出来?”
“看出来他们也不敢认吧,明献可是男儿身。”
“真有趣,我想看看这些朝阳城人会是什么反应。”
秦尚武是不愿惹麻烦的,毕竟是朝阳城的地盘,这么惹事万一回不去可就不妙了,但扭头看纪伯宰,这徒儿一向思虑周全,他都不着急,那兴许是已经有了后招。
明意帮他们不少,既然她有心愿要完成,秦尚武犹豫半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青云界女子地位低下,就算是强盛而开明的朝阳城,女子也只配为奴为婢亦或者繁衍子嗣,就算是司后,进出内院都走侧门。
而今日,一抹朱颜色的裙摆扫在了内院正门的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