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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 正文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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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的改革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也给了叶能很大的刺激。现在的日子凑合着对付过去了,将来怎么办?这一辈子还有没有摆脱困境的希望?怎么才能让强强摆脱我们的命运?这是叶能经常提出的灵魂三问。没有解答,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寻求解答。我们只有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凡人才能,能挣扎到现在的局面,已经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明天的希望在哪里?看不见。这是前景,这是未来,这是唯一的结论。不想接受,可也不得不接受。

    我们天天讨论到哪里去开拓新的空间。不讨论还觉得世界很大,总有一些空间是可以开拓的。讨论了才发现,每一个空间都已经人满为患。除非我们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否则只能接受平凡人的命运。讨论了几个月,慢慢地心平气和了。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我们也这么过吧。肖部长接受了,小湘接受了,我们也准备接受吧。我庆幸自己在麓城的业内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声,金帆公司不要我,找一家民营的地产公司,应该还是有机会的。我要努力,我要努力,我要巩固这小小的人生阵地。我规定自己每个月要读两本书,有用没用先不管,读了再说。

    肖部长离职两个多月,市场营销部没有领导。人事部杨部长来了,问了一下情况,去的时候说:“这边的事情,许晶晶就先辛苦统筹一下,看公司有什么安排。”部长去了,我看小雨、小凡她们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才来两年多,她们都来六七年了。好一会儿小雨说:“许统,有什么事就交代一声。”小凡说:“大家都听许统安排。”我说:“千万别这样叫,还是叫晶晶的好。”小雨说:“不是我们自己这样叫的,是杨部长要我们这样叫的。”我说:“等会儿我跟杨部长说,这边的事我管不了。”小凡说:“大家都好好把握机会吧。”

    晚上回到家里,我反复想着这算不算个机会?部长,跳出去想想,一根鸿毛,但对我个人来说,又是多么珍贵。就像人的一辈子,跳出去想,一根鸿毛,但对每个人来说,又是多么珍贵。统筹,这个令人难堪的说法。杨部长是多么会说话,想出各种创造性的说法,就是他们的绝技。可是,我又怎么给自己定位?不知道。有些事情,管了,人家会反感;不管,又会有责任。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了,我只管尽量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人的事,不管。

    这件事我没跟叶能说,说了就太把这事当回事了。这天我在楼道里碰到杨部长,他把我叫到人事部,问了我好多问题:孩子怎么样?老公怎么样?是不是准备生二胎?然后给我倒了茶,问:“愿不愿意多承担一点责任?”我犹豫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不能犹豫,就说:“服从领导安排。”我希望他把这个问题再说下去,可他又不说了,问我对部里的工作有什么建议。我说:“这两年地产业变成地惨业了,我们部里广告费也下降了,明年能不能多下一点?”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们跟媒体打交道,做广告,要一家一家去谈,成本太高了。其实他们都是一个集团的,能不能打包给集团,让他们内部去分配?”我说:“这样是省心了,可跟那一家家媒体就说不上话了,出了什么事情,请他们包容一点,找谁去?”杨部长说:“唉,太难了。”

    我把“承担责任”的话跟叶能说了。他比我还激动得多,拍着手说:“总算有了一个突破,这是件天大的事呢。”我说:“能不能轻点拍,看你的手都拍红了。”他把手掌摊开说:“拍红了。”又说:“到那天我要把手拍出血。”我说:“什么时候你也进步一点。大家都进步一点,一点点,这个家就会好起来,让我们也过上中产阶级的日子。”他马上收了笑脸,说:“你不知道人家都是些什么人呢,我怎么搞得过?”我说:“是哪方面搞不过?”他说:“哪方面都搞不过。唉,太难了。”

    公司流传着一种说法,许晶晶很快就会当市场营销部的部长了。还有人私下向我表示祝贺,说:“来公司两三年就当部长,那是没有先例的呢。”我说:“别乱说,怎么可能?我进金帆才六年,前面还有八九年,七八年的人呢。我才六年。”右手拇指小指跷起,“六年,六年。”

    这个说法流传了十几天,渐渐消停了。一个新的说法流传开来,偶尔飘进我的耳朵。市场营销部部长的位置,公司已经决定给下面上来的一个项目副经理老卢了。老卢的叔叔是发改委的副主任,正管着丁总。这个传说让我心里很焦虑,表面上却是浑然不觉。我期待着杨部长或者干脆就是丁总找我去谈话,这个期待像火花的微光,渐渐地熄灭了。最后,新来的老卢上任了,我微笑着,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叶能。他愣了好一会儿,说:“唉,太难了。”我说:“我们这些人,天生就不能跟别人比。跟秦芳能比吗?跟严晓梅能比吗?跟小湘能比吗?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差距,一辈子也填不平。跟自己的父母比,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他说:“不能比就认了?我也想认了,图个心平气和,反正也不是没饭吃。可认了,强强怎么办呢?我还想为他买套学区房呢,还想存一笔钱好好培养培养他呢。静待花开的神话是没有的,更不会落在我们头上。”又叹息一声说:“上面还有四个老人啊!都没有退休金啊!都到了身体的多事之秋啊!”我说:“我还有个奶奶呢,过年我给她买了一床新被子,一件棉衣,她还怨了我半天,不肯用,怕没用多久要烧掉,可惜了。最后下雪天才把新棉被盖了,棉衣硬是没有舍得穿。”我想象着自己就是孙悟空,上面五个老人,就是五指山。我被压在五指山下,想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那不可能。我叹息一声,他说:“总该想出一条出路。”我说:“这世界的出路那么好找,就不会有那么多平平凡凡的人了。”

    接下来几个月,我和叶能天天讨论出路问题。开始想了开一家粉店,周末去吃粉,把堆在那里待洗的碗数了,上午的时候,是六十几个。一天下来,就是一百多碗粉,不到两千块钱的收入。除了各种成本,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没有周末节假日,还不如现在的工资收入。我说:“这就是赚点辛苦钱。如果收入比上班好,谁还会去上班?”叶能又去“零食很忙”和“香飘飘”奶茶店门口蹲守数人头,结果都不理想。最后想到了民宿。计划先在公寓租一个小套间,看看能不能在网上推销出去。如果行,就租十间。如果能有一半的出租率,那就不用上班,专心搞好这件事就行了。考察了一个月,几乎就要把房子租下来,最后还是放弃了。每一门生意,哪怕是最小的生意,只要你深入去看,就会发现已经织就了密实的网,你杀不进去。我说:“怪不得那么多人考公务员啊!算了,我们就别做发财的梦了。”他说:“这个世界硬是没有一条细缝给我们钻进去了。”我说:“你知道了,就不要想了。”他说:“不甘心啊,不甘心啊!”我说:“我都不甘心十年了,不甘心也很甘心了。”说是这样说,还是很不甘心的。看着强强一天天长大,想着我一辈子不如别人,只好认了,难道他一辈子也不如别人吗?

    出路问题就这么过去了。其实也没过去,只是不愿意说它,说起来只有沮丧和心痛。我和叶能互相安慰说,大家都这么过,我们也这么过吧。我们是平凡人,比平凡人还要平凡,有了温饱的日子,还想怎么样,又还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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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能经常呆望着窗外。我说:“树啊树啊,你又长出几片新叶?”他说:“看着这树芽一天天钻出来,心里有点急。”我说:“急什么呢?”他说:“没急什么。”我唱着《童年》中的那句歌词:“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又说:“算了,认了命吧!别这样自我烦恼了。”他说:“我在想一件事。”我说:“发家。”他说:“是的。”他摸着头说:“没有这个家,我也就不想了,有了这个家,我就不能不想。我算什么?我每天吃两碗蛋炒饭就够了,睡在杂物间也无所谓,可是有了你和强强,我心里就很惭愧。枉为男人呢!”我说:“有你这句话就可以了,世事这么难,太难了,不要为难自己。”他说:“今天老板找我谈话了,问我:这个月怎么只工作了两百九十个小时?别人都是三百多个小时。我做的差不多是正常工作量的两倍了,还说我不够。这样的状态,我还能坚持十年吗?”我说:“可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啊!这份工作怎么才到手的,你忘了吗?”他说:“太难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让自己摆脱手停口停的局面?”

    过了几天叶能说:“想起一件事,跟你讲讲。”我望着他,等他说。他支支吾吾地说:“这几天我在手机上把你讲课的视频看了十几遍,我觉得你稍微修炼一下,可以去做个房地产视频主播呢。”我吓了一跳,说:“望着天异想天开,天就开了吗?脚踩在地上,想飞天?这件事我也想过几次,看着别人那份口才,叭叭叭机关枪射出来,都不用过脑似的,这碗饭还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吃的。”他说:“你的录像你自己看看吧,也是机关枪叭叭叭呢。”我说:“那我准备了多少天?主播天天要讲,我哪里找那么多话来讲?”他说:“抖音真的是个好东西,造就了多少平民英雄?不要关系,不必求人,不要多少钱,还没有天花板,就看谁嘴巴麻利,能吸粉。那个叫卢啥啥的,中专毕业,粉丝几百万呢。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教授都没有他的粉丝多。我们也不敢跟他比,你能做出五万粉丝,广告自动来找你,你就发财了。”我说:“我连一个奶茶店都办不好,我能当主播?说出来我自己相信吗?”他说:“试一下吧,万一能行呢?有一个万一挂在那里,万一抓住了呢?如果我现在四十多岁,我就认命了,可我才三十出头,我还不想认啊!”又说:“四十岁,也只有几年光阴了,心里那个急啊!”我在手机上把自己讲课的录像浏览了一下,说:“也不是那么差。”他说:“什么叫也不是那么差?明明是很好。”我说:“好一次有什么用,要天天好才是真的好呢。”

    叶能劝了我几天,我说:“那就试一下?我明天去找秦芳商量一下。”他说:“商量尽管商量,她如果要参与,你不要同意。就算搞成了,那也只有鹅毛钱,我不想别人来分。”我说:“脚板深的水,还浮得起几条船?秦芳她看得入眼?”叶能在胸口画十字说:“上帝啊,上帝啊,千万不要让人家看上这毛细的小钱啊!”

    第二天下班我直接去了秦芳家。她正捧着一本唐诗画册,教小七背唐诗。小七背了《黄鹤楼》,秦芳说:“作者是谁?”小七指着画册上的人说:“妈妈,他是站着的。”我笑了,把小七抱在怀里,说:“比妈妈乖。”秦芳也哈哈笑了。笑一会儿说:“还有件事更可笑呢。昨天我带他去郊游,看见有一头黄牛在路边吃草,我想考一考他能不能区分黄牛水牛,就问,这是什么牛?你猜他怎么说?”秦芳俯下身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说:“你猜他怎么说?爸爸牛。”我亲了小七一口说:“你从哪里知道了这么丰富的知识?”

    笑够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又把手机上的视频发给秦芳看。她看了说:“可以搞呢。事情是人做出来的,我们也是人。成不成反正不剜一块肉。”又说:“你这几年真的进步了,我一步都没有进,在台里的档案室,也不需要进步。”我说:“我一辈子就是想找一个不需要进步的工作,现在是被逼得没办法。叶能还想买学区房呢,他一天到晚就想着翻身翻身翻身。”我们在手机上看别人的视频。我说:“想不到这里也下饺子下了这么多人。”又说:“别人的视频做得好呢。”她说:“我们就定位在麓城,格局是小了点,但有特色。别人总不会天天跑到麓城来搞调研吧。”又讨论视频的标题。又要方向明确,又要容易记忆。秦芳说:“能不能叫麓城房事?”说完就笑了。我说:“还是要正经点,不要搞花样,让别人说我们在网上讨米。”又讨论了几个标题,最后定为“麓城说房”。秦芳说:“我能做点什么呢?要不我帮你剪辑吧,这是我的专业。”我说:“每次五六分钟,有什么好剪辑的呢?”她说:“那是不是需要启动资金?”我说:“不知道,还没算过。”她说:“那就算了。”我想起叶能画十字的神态,想是不是装个傻就过去了。这个念头一闪,就感到了愧疚,觉得特别对不起她。我说:“我们一起来做吧,你这么能干,有了你,我就安心了。”又说:“叶能说陪我去跑楼盘呢。”她说:“那我们就是三人小组。”她没有说把小吕拉进来,我安心了很多,不然我怎么跟叶能说。

    这时小吕回来了,秦芳说:“过来,跟你说件事。”就把事情说了。小吕望着我说:“你?”我拍一下胸口,点头说:“我!”他说:“你真的?”大拇指伸出来,“女杰。”秦芳说:“姓吕的,你什么意思!”把手机上我讲课的录像给小吕看,小吕认真看了几分钟,说:“士别三日。”秦芳说:“人家从来就是有素质的,你要把眼珠子拨到中间看人。”小吕说:“这个事也不容易。”又说:“太难了。”我说:“现在你又到哪里去找件容易的事来做呢?”小吕说:“你们搞成了,我做个志愿者,帮你们拉几个小广告。”秦芳说:“我们计算了,只要有五万粉丝,广告自然会来找你,不怕你巷子深。”小吕说:“我以前都有点同情晶晶,现在我觉得,那是多余的。”我说:“谢谢你。我今天都把同情超越过去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人了。”小吕说:“想起一个笑话,有个歌唱家上台唱《我们都是一家人》,唱民族团结的,报幕报成了《我们一家都是人》。”秦芳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马上捂住嘴,抽了纸巾给我擦衣服。小吕说:“可能明年,晶晶就会同情我这个平庸的公务员了。”我说:“估计是很难搞成的,太难了。”小吕说:“天下的好事就没有不难的。便宜没好货,也没好事。你看那些美女,哪能让你随便得到?”秦芳马上阴了脸说:“是不是我家当年没收你家彩礼,让你便宜了,我就不是好货了?”小吕赔笑说:“想多了,想多了!”又在自己脸上虚扇了一下,“我打自己一个耳光,算是赔罪好不好?”

    从秦芳家出来,我去搭乘地铁。我忽然发觉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冷冷地照着,仔细体会,又有一丝温暖,微风冷冷地吹着,也有一丝温热。我侧过脸去感受那阳光,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擦了几下,似乎是想把那点温热体会得更加真切,又似乎是想把阳光捻碎。我侧过另一边的脸去感受微风,伸出左手,又轻轻抓了几下,似乎是想把风握住。抄近路拐进一条小街,水泥栏杆里有一只黑色的狗冲我叫了几声,我对它招了招手,说:“你好,你好!”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我停下来站在街边,看着对面街道上的人来来去去。我继续往前走,感受着自己正在穿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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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个月,我和叶能跑遍了麓城的几百个楼盘。新楼盘,旧楼盘,只要是楼盘,我都要跑到。每到一个楼盘,我们首先拍摄它的外景,采访居民的居住体验,然后装作有意向的购房者,到售楼部或者中介那里去了解价格、学校、交通、房型等情况,当场就把这些信息发给秦芳,由她去做成一段几分钟的视频。晚上在家里,就把所有的信息编了号,汇总成表格。

    这个周末,天气好,我和叶能清早出发,一连串了十一个楼盘。到下午四点多,我说:“想吃中午饭了。”突然就感到一阵晕眩,汗一下就冒上来了。我说:“我要吃饼干。”叶能说:“低血糖了。”也顾不得违反交规,把车在路边停了,买了几个包子。我吃了包子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又说:“还有两个,你吃了吧?你也没吃中饭呢。”他说:“留给你等会儿吃。”又说:“我忘了给自己买几个了。”我说:“等会儿你也低血糖了怎么办?”强迫他吃了。他说:“是这家的包子特别好吃呢,还是今天特别饿?”吃完他指着马路对面说:“那是麓城最有名的海鲜自助餐厅,要一百多块钱呢。哪天我发财了,我要进去吃一次。先饿自己几天,扶着墙进去,然后,扶着墙出来。”我说:“人就应该有这么伟大的理想。”他说:“我们回家吧!”我说:“天这么亮,起码还要跑三四家。”他不肯发车,又说:“回家吧,强强在等你呢。”我说:“想做一点事,还能这么儿女情长?”他还是不肯发车,我推车门说:“那我一个人去了。”他沉默一会儿说:“唉,太难了。”我说:“秦芳的老公说了,只有去做那些难的事,才有希望。搬砖不难,你去搬吗?然后对身边每个人说,让开,让开!不要挡着我搬砖的路!华为不难,任正非不难?都差点被美国捏死了,它不难它就不叫华为。走吧!”他发动了车,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说俗一点,那就是为了钱。你不是还想买学区房吗?说雅一点,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不甘心都不甘心十年了,我真的比别人差那么多吗?我总要做一点对得起自己这一辈子的事吧!这件事做成了,我就甘心了;没做成,我也甘心了。有一分热就要发一分光,如果我被证明没有这分热,发不出这点光,那也不怨自己不怨别人,也不怨父母。实在要怨,就怨天吧。”

    那几个月看了无数的视频,很多还看了好几遍。还订购了几个经济学大咖的视频反复看。看得越多,心里就越虚。人家能有几万几十万上百万粉丝,那也不是碰运气碰来的。人家口才好,反应机敏,这个我不是那么怕。我每天试讲一段,讲了几十次,反应也上来了,出口就能成章。可是那些高手,学识也那么好,天下的事无所不知,天下的书都读了个遍。这我是不能比的,今天不能比,明年也不能比,一辈子都比不了。我没法跟他们同台竞技,但我有我的优势,那就是,谁也比不上我熟悉麓城。麓城有近千万人,难道我连五万粉丝都争取不到吗?

    可是我还是得增长一点知识。麓城说房,这跟给新来的售楼员上课不一样,靠感性的经验是不行的。我买了几十本书来读,又庆幸前几年读了几十本书,还不是个刚站上起跑线的人。我规定自己每个星期要看一本书,上班偷时间看,晚上试讲完后还看。不完成任务就不让自己睡觉。

    这天晚上我靠在床头看《地产金融学》,看几页,瞌睡就上来了。我赌气地掐自己的耳垂、太阳穴,又看了几页,不知道书上写了什么。叶能说:“今天就算了,你这样迷糊着,能把书看进去?”我说:“昨天已经算了一天了,今天又算了,那八月份开播就完蛋了。已经推迟一个月了。”他说:“那就再推迟一个月,八月九月差别很大吗?”我说:“九月十月也没有什么差别,还可以推到明年呢。”他说:“那就推到元旦。”我说:“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一辈子是一段无穷无尽的岁月?”就找来风油精涂在额头上,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叶能说:“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我说:“当年高考,我能从津阴考到麓城来,那就是不要命,突破了,就上个台阶,不然我可能在二圩镇上踩缝纫机呢。”他说:“真的碰到了一个不要命的,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还那么爱自己,那真的会跌在坑里一辈子爬不出来了。一个人掉到坑里,他怎么爱自己?太爱自己就是不爱自己。”又说:“明年我还要考建造师证呢,先考二级,再考一级。有个证,干什么都有底气一点。”他说:“你还能给自己加码吗?你去照照镜子,都没有个人形了,林黛玉!吃饭吃不过一只猫,林黛玉!”我说:“我风油精都涂了,反正也睡不着了,你朝那边睡吧,我再看会儿。”又说:“你关心你自己吧,你关心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

    叶能赌气朝那边睡了,我把床头灯拧暗点,侧身挡住灯光,继续看书。不知过了多久,叶能撑起身子说:“够了吧,够了吧。”我说:“还有几页就完成任务了,昨天欠的账还没还呢。”他说:“你想过没有,你要出镜,你不漂亮点,能捞到粉?颜值也是一大要素呢。你想想那些电影明星,为什么年龄上来了都退下去了?没有市场号召力,导演怎么会用她?睡觉是最养颜的,为了梦寐以求的粉丝,也要让自己睡个好觉。”他这一说,真的把我说服了。到时候怎么化妆,用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这些问题都想过几十遍了,就是没想过睡觉养颜的问题。我放下书说:“我实在太需要养颜了,我如果再漂亮一点就好了。”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难看?”他说:“睡觉就不难看。”我说:“你只想着怎么骗别人睡觉!”他说:“真是罪大恶极啊!”又说:“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难看不难看?难看不难看都是你。”我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很难看,只不过你不计较而已。”他说:“都半夜了,就别讨论这么哲学的问题了吧。”

    我去上厕所,在镜子前面停留了一下。我老了吗?没有。才三十出头,怎么敢说这个老字?可是,岁月流过,是有痕迹的。我挤了一下眼,眼角就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细纹。下巴那里,皮肤也有了一点松弛的苗头。镜子里的这个人是我,她就是我,许晶晶。也许,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细胞在聚合分裂,每一次的聚合分裂,都朝着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悄悄地靠近了一点,一点点。无可抗拒,无可挽留,无可奈何。我,许晶晶,一个这么平凡的人,在那个无可抗拒的结局之后,在这个世界还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吗?也许,墓碑就是唯一的痕迹,也许,还有亲人的记忆,然后,也会消逝,像不曾来过这个世界。我擦了擦镜面,想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看看眼角的细纹是不是一种错觉。再次认真地审视,我失望了。叶能在那边叫我,我应了一声,就过去了。他说:“你在上厕所?我以为你生孩子去了呢。”

    这半年我跑遍了麓城的几百近千个楼盘,还看了二十多本书,这让我对九月一日开始的视频直播有了一点底气。我一直在考虑第一次直播要扔出一个轰得响的炸弹,引起热议,哪怕是骂声。我心中渐渐有了一点主意,那就是,虽然现在麓城的房市极度深寒,但几年以后,会有可观的涨幅。我是麓城的粉丝,还有很多人也是。麓城在过去十年,增加了三百万人口,比北京上海增长幅度还大,以后十年,大概还会增加这么多人口。新盖的楼,渐渐往郊区去了。北京上海十年后的房市怎么样,我不敢说,麓城不同,麓城的房价,几乎只有北京上海深圳的十分之一,绝大多数人是买得起的,潜在的购买力很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麓城房市的状态,哪怕统计局的那些数据也太过冰冷,不像我,掌握的数据都带着生命的温度。我不为任何人代言,我只说出事实。我可以围绕这个观点,做出十期甚至二十期视频。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有依据、有前瞻性的,因此我没有道德上的压力。也许那些盼望房价大幅下跌的人会骂我,但最后他们会明白,我也是为他们好。我需要吸粉,因此我不妨在正确的方向上,用一些更加刺激的表达。

    公司为准备参加麓城今年的第二次土地拍卖,开了一个讨论会,把我也叫去了。讨论会没有结果,领导们对不景气的楼市忧虑重重。会后我写了一份三千多字的报告交了上去,希望公司趁着今年地价便宜,以更积极的姿态参与土地竞拍,三年后会有回报。公司开第二次讨论会时,把我的报告传阅了。丁总对我说:“如果你的意见被证实了,你应该为公司承担更大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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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芳要我去参加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我说:“好。”他们已经聚过好几次了,有我们班的,也有全年级的。那几次我都没有去,因为怕同学问,你在干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在售楼。敢说吗?不敢说。同学宽容和理解地点头微笑,然后,不再追问,那真的是不要太难堪。女人的虚荣心,说起来似乎大可不必,一旦具体到个人,比如说,我,那真的难以超脱。我无法将内心的虚荣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我是凡人,我的情感就是凡人的情感。我就是我,别人怎么想,那不重要,我可以这样对自己说。但是,这不真实。这也是为什么,女生要精心装扮,然后出门。

    我们在院会议室集合。下午同学们慢慢都来了,每到一个人都是一阵夸张的惊呼,然后互相说:“你还是当年的样子。”“你也是当年的样子,时间怎么把你遗忘?”善意的谎言让大家都很兴奋。吴老师来了,大家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欢呼。十年不见,时间在她脸上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记,她还是一个人,“优秀的渣男”终结了她一辈子的情感。她跟我轻轻拥抱了一下,说:“听说你在金帆,那是麓城数得着的地产公司呢。”她说话还是那么叫人舒畅,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一直单着?这是属于个人的不解之谜。我有点想跟她谈谈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只要人不渣,不妨将就一点,再想想,还是算了。

    怀旧是相聚的主题。有个女生说起秦芳,三年级的时候,班文娱委员改选了,秦芳说,我才不在乎呢,这算什么?一粒蟑螂屎!说了几十次,到下个学期才没说了。秦芳连声抱屈,说这是“造谣”,找来几个同学为自己做证。又有人说到我经常夜不归宿,说是去看生病的姨妈。一个男同学插问道:“是大姨妈还是小姨妈?”又爆发出一阵欢笑。他说:“这个姨妈我是知道的,是个男人,据说当上县政府办的主任了呢。有了两个女儿,都上小学了。”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大家用手机拍照,然后发到群里,大家欣赏。有个女同学说:“班长,你那个手机要换了呢,把我照成老干妈了。”郝班长马上把那张照片美颜了,重新发出来,那女同学说:“这才是真正的我嘛!”

    吃晚饭时大家喝了红酒、白酒,郝班长要大家说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取得辉煌的成就,但都还不错。轮到我时,我说:“我不能跟大家比,我的感受是难,很难,太难了。多少次,我有一万个理由放过自己,然后躺平,可我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就停下来。好一会儿,郝班长说:“讲完了?”我说:“讲完了。”他说:“太应付了。”我说:“要讲的我都讲了。”又说:“多少次,我碰得头破血流,我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痛恨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但是生活中的善意、友情,还有……爱情,把我从绝望的悬崖边拉回来了。就像吴老师当年说的,”我朝吴老师微微鞠了个躬,“无论沉入怎样的困境,心里还是要有光明。”郝班长说:“讲完了?”我说:“这次真的讲完了。”又说:“那我再为大家唱首歌吧。”我调整了一下喉咙的感觉,用唾沫润了润,唱了起来:“璀璨星光,为我导航……”大家一起唱了起来:

    “璀璨星光,为我导航,

    青春迸发,生命之光。

    …………”

    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有几个同学哭了。郝班长过去说:“怎么哭了呢?”那个女同学说:“想起了当年。”一个男同学说:“想起了当年充满使命感的幸福时光。现在,活着而已,活着而已。”我说:“我当年也想着,要追求一种有使命感的人生,这一辈子能做点什么事情,赢得时间后面的时间。但是现在,也是活着而已,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意义,不甘心,那也没办法啊!”秦芳说:“浩子在市政府当领导,他的感受可能不同。”浩子叹一声说:“你太高看我了。”吴老师说:“大家都没有躺平,都还迎风站着,我已经很欣慰了。”

    快十点时,服务员过来说,要下班了。郝班长说:“我们唱歌去吧!”有人说:“明天上午去爬麓山,下午再唱歌吧。”有个男生说:“我明天要陪两个朋友去弓形山看萤火虫,下午就请假了。”我说:“我也想去看萤火虫。”大家都说想去。郝班长说:“两百公里呢。”要大家举手表决,大多数人都想去,就打电话定了车,说:“今晚大家疯一下,睡个懒觉,明天中饭后出发。”出了门我说:“你们先唱着,我和秦芳走走再过来。”

    走在校园里,我说:“在这里读了四年,没想到校园可以这么安静。”秦芳说:“那时候放假我们就跑回去了。”我说:“我都有十年没回来了,没出息,对不起母校,愧得慌。”她说:“我们也没欠谁的,哪有那么多惭愧?”快到池塘的时候,远远地听见天鹅的叫唤声,似乎要把夜色撕成碎片。我说:“那几只黑天鹅还在呢!”她说:“应该是那些天鹅儿子的儿子了吧!”我们在天鹅池边站了很久,南风吹过来,把时间送往遥远的北方。我说:“十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再过一个十年……”秦芳打断我,说:“别说,别说,说得我心都痛了。”我说:“时间是最公正的,比尔·盖茨的一天和我的一天,都是一天;又是最残酷的,见人杀人,见佛杀佛,躲到哪里都躲不过它。”记起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沉静而沉痛地望着眼前同样的景色。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小船,在岁月的大海之中,晃晃悠悠,沉静而沉痛地沉没,然后,永远停在那黑暗而寂静的深处。秦芳拉了我一下,我说:“走吧。”

    第二天下午,车开到弓形山下,下起了小雨。我问那个男同学:“下雨还会有萤火虫吗?”有人马上在手机上用百度查,没有答案。秦芳说:“那还去不去呢?”我说:“去,去,去啊!”车盘绕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山顶宾馆。下了车,秦芳说:“好凉爽啊。这一个多月,都热麻了。”大家安顿好了去餐厅吃饭,议论着天气。突然,一线阳光射了进来,投到了餐桌上,大家都拥到阳台上。夕阳又大又圆,从里到外都透着红色,把大家的脸都照红了。有几个人伸出手掌,托着太阳,用手机拍照。我说:“从来没有见过洗得这么干净的太阳。”大家都不说话,怕惊动了太阳似的,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秦芳说:“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开天了。”

    当夜沉沉地压了下来,我们都站到宾馆的前坪,望着黑黑的树丛,等待萤火虫的出现。终于,有同学说:“看见了。”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树梢有一点点微光。接着,像接到了一个神秘的命令,微光布满了树丛,漫山遍野,一闪一闪,让人忘记了身边的人,沉入另外一个世界。我盯着那些微光看了很久,偶尔一抬头,我看见满天的繁星,浩漫无垠,一闪一闪地发出明亮的光芒。我大声说:“大家抬头看一下,那就是传说中的银河。”一条星带从遥远的暗处冲过来,越过我们的头顶,又冲向了遥远的暗处。真实的夜空,原来是这样的。郝班长说:“我还是从高中地理书上知道有银河,今天真的看见了,这才是宇宙的真相。”我说:“这是宇宙一个小小的角落呢。更广阔的真相,是我们看不见的。”又有人在繁星中找到了北斗星,在手机上查了,离我们一百光年。郝班长说:“有谁会想到,那些跑得那么快的光,是一百年以前发射出来的。那时候我们的父母还没出生呢。唉,太渺小了。”我说:“星星到处都有,山也到处都有,我们和山,和星空,还有萤火虫相聚,却是生命中的唯一。地球本来平凡,它因人类而伟大。”秦芳唱起了校歌:“璀璨星光,为我导航……”大家一起唱了起来。唱完,都沉默了,仰头望着浩渺星空。我想,在忘我的凝思中远眺宇宙,也是我来到人间的神秘使命。我想象着,在某一颗隐身暗处的星星上,有一群脑袋尖尖的外星人,带着严肃的表情朝着我们这边窥视。他们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神情,突然,张开了巨大的肉翅,腾空而起,以光的速度向我飞来,一百年之后,就将到达。到那天,我曾经路经世界的所有痕迹早已消弭了。这时,萤火虫飞了起来,在我们眼前画出一道道晶莹的线,和星空掺揉在一起,显出了梦一般纷乱的景色。突然,我眼泪一涌,脸上感到了一点温热。秦芳拉了拉我的手,说: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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