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担忧的事情一定会来,仿佛自己的前面有一个隐形的对手。
“我爸爸的那个病,可能还要看那么一看。”这天睡觉之前,叶能这么对我说。我说:“看呗。”我随口回答。忽然记起,前两天他对我说过,他爸爸有点不舒服,很长时间了,想打一千块钱回去。当时我说:“那就打呗,千省万省,看病还能省吗?”这两天一忙,我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提起,我说:“看了没有?什么病呢?”他说:“肾。在当地看不好。”我说:“那就……”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就……那就认真看一下吧!”他说:“怎么认真呢?”我说:“那就,”我意识到了内心的抵触,“那就来麓城看看吧!”他说:“那就……这样?”我说:“就这样。”又说:“这个钱,没有也得花啊!”
我帮叶能爸爸在网上挂了人民医院的号。过了两天,他妈妈陪着他爸来了。来之前叶能说:“他们还不知道我住在杂物间呢,再说这里也没有办法住。”我说:“你住在这里都几年了,他们不知道?”他说:“我跟他们说,我住的是单间。”我说:“那你很诚实。”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私家小旅馆,进去时他妈说:“麓城的宾馆就这个样子?”叶能说:“离医院近,明天一早就要去看病呢。”进了房间,他妈上下左右地看,我很难堪,说:“叶能找的房子还是比较方便的,叶能……”又说:“反正只住一晚。”他妈说:“既然到了麓城,那我的病是不是也看一看?”叶能马上说:“没听说你有什么病啊!”他妈在胸口、肚子和腰上点了七八下说:“这里,这里,这里。”我掏出手机给她挂了一个内科的号,她说:“是教授号吗?”我说:“副教授,教授号挂完了。”他妈说:“那后天的呢?”叶能说:“后天的也没有。”在我的手机上瞟了一眼,“明天的副教授号也只剩最后一个了。”其实还有七八个,我没作声。他妈说:“那就只好让副教授看看了。”又说:“副教授看病是不是很便宜?”他爸说:“副教授和教授只相差一个字呢。”他妈说:“总共三个字,就差了一个字去了,”又瞪了他爸一眼,“就你灵泛点,知道要你崽挂个教授号。”
第二天下班回家,叶能说:“把他们送回去了。”我说:“情况怎么样?”他说:“做了四项检查,大概还是肾吧,医生要他住院,说搞不好会得尿毒症。他怕我花钱,开了药回去了,三千多。”又说:“下个月来复查,医生说的。”我说:“你妈呢?”他说:“血压高,那么胖,不查也知道。基本上每天半夜起来吃油炒饭,怎么会不胖?她是越胖越要吃,越吃越胖。这是没有办法的。”又说:“开了点药回去了,一千多。”钱是叶能出的,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但对他把钱那么死捏着有了一点理解。就那么点钱,你不捏死,眨眼就流走了。我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床沿,想着别人一定要找父母有退休金的,那是有道理的。事情就摆在这里,你绕得过去吗?叶能见我不说话,在我身边坐下来说:“对不起。”我说:“看病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没这么想。”他说:“我应该多赚一点钱。”我说:“其实我们的收入也不算最少的,比大多数人还多呢。就是基础太差了,把贷款一还,只剩下一口饭的钱。”他说:“主要是看不到头。”我说:“装修贷三年就还清了,松一口气;车贷四年,再松一口气;车位贷六年,又松一口气。松了这三口气,只剩下房贷,就好办了。”他说:“还要家里没有人生病才行。”我说:“到那天,你都快四十岁了。”
过了两天我妈打电话来,说我小舅舅房子盖好了,要请客,她打算送两千块钱。又告诉我,什么时候欠了小舅舅的人情,这其实是还礼。我说:“知道了。”她说:“知道了,要有一个表示啊!”我说:“能不能送一千块钱算了?我每个月还了房贷就没有钱了。”她说:“这么大的事,一千块钱,我怎么好意思去吃酒?”我说:“他家的事太多了,每年都有几次。”她说:“我这个做老姐的,想着你们不容易,几年都没邀春饭了,这次,那是赖不过去的。”我说:“你问下盈盈。”她说:“前两次是问她的,总是问她,陶雷有想法就不好了。”我说:“那我明天把钱打到老爸手机上吧!”她说:“那要打到我银行卡上呢。”
叶能在旁边听我打电话,脸色都阴了。我说:“能不能支持我两千?”他“嗯”了一声,就没反应了。我望了他一眼:“嗯?”他说:“看病那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吃酒吧……”我说:“你干脆说你家的事就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家的事吧,那就脸皮一厚,赖过去了,算了。”他说:“能不能要你妈从那点彩礼钱里抽一点出来?”我说:“你记性倒是有那么好,老是惦记着那点钱。人家都存了定期准备养老的,你抽这个钱,那还不如抽我老妈一个耳光。”
叶能低着头不作声。我知道他还在进行最后的抗争。我说:“就算我借你的,好不好?”说出这个“借”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过两个月还给你。”他说:“你的钱都被贷款套住了,哪里找钱还?”我心里急剧降温到零度,他这意思,还真是要还了。我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天生欠了债来的,还债就是我的历史使命。我有使命感,我自然会做到。”他说:“那给你吧,还能真的要你还?”又说:“我就是担心生孩子有什么意外,要多准备一点钱。又担心我爸爸的病还要治下去,还担心……担心的事太多了。”
叶能买了两个小收音机,一个播唐诗,一个播英文的《小猪佩奇》,每天晚上督促我放在肚子上轮流播放,说:“让小家伙找点语感。”我说:“典型的神经。”他说:“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在我肚子上点几下,“这里就是起跑线。”拗不过他,就让他放在那里。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叶能跟我讨论什么时候搬回去。装修完才两个多月,我有点不放心,说:“搬肯定是要搬的,不可能在这个杂物间养孩子吧?再去租一套房子也不现实,没那个闲钱。我们坚持到最后的那几天好不好?”叶能又在网上买了两箱木炭,在每间房地上垫上报纸,把木炭搁在上面。窗户全部打开。还买了两台电风扇,鼻子贴在墙壁家具上反复嗅,闻哪里有点气味,就用电风扇对着吹。
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商量由谁来带孩子的事。我说:“我是肚子里有货进公司总部的,刚到总部,再休半年的产假,我本来就不好意思,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公众号刚有点起色,令总还表扬了我,交给别人去搞,我也不放心。如果别人上心搞得好,可能就没有我的份了。我最多只能休两个月。”叶能说:“你是不是太把公司当回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占了股份。”我说:“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能坐办公室,今天居然坐了,跟这个那个什么二代平起平坐了,我肯定要比他们做得好,才对得起那张办公桌吧。”叶能说:“你妈来行吗?我跟你妈肯定能和平相处。”我说:“我妈在给盈盈带崽,来不了。”他说:“陶雷不是钱多吗?要他请人。”我说:“你倒是会安排。我妈在那里习惯了,不想动呢。要来也是来半个月一个月。”他说:“我妈说她几十年没带过孩子了,忘记怎么带了。”我说:“那我自己带吧,我上辈子带过小孩,还有点印象。我都培训过好多次了,在梦里。”他说:“说真的呢,是我妈那个人,不是那么好相处,好像一个皇太后似的,什么都要听她的,我怕你受委屈。她想来呢,是我不想让她来。”我说:“我受委屈我没关系呢,我什么委屈没受过?心都被委屈撑大了,能容洋纳海,万吨驱逐舰下饺子尽管下。”又说:“只要生下来那个姓叶的不受委屈就行了。”他说:“那倒不会,她自己的孙,她会看得比自己的命还大。”我说:“说来说去,她还是要看人来的。”他说:“天下谁不看人来?如果都不看人来,一视同仁,什么理想社会都早就实现了。”
78
儿子满月了,我打算去上班。
本来打算休两三个月再去上班,但公司的事让我很不安心,就决定提前去了。
我做公司的公众号快半年,上下评价都很好。有了这点肯定,我就做得更加认真,跟别人开玩笑说:“我是以办《人民日报》的态度来做这个公众号的。”我休产假,公众号不能停,纪主任要我推荐一个人临时做一阵,我就推荐了项目上的一个售楼小妹小洪。小洪是基层通讯员,中文系本科毕业的。她会找选题,稿子出得多,质量也不错。开始的两期,文章都一般般,排版也不到位。我产后那几期没看,等我再去看时,发现公众号做得很像那么回事了。这让我有点紧张。人家也很努力,在争取机会。如果上下评价超好,也许我就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个机会说起来也不算个什么机会,但是对我这样曾处处碰壁的人来说,这件事就非常重要。我隐约感到了小洪找了人在帮自己,不然怎么可能进步这么快?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紧张变成了焦虑,我必须赶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万一岗位没有了,退回到售楼部也许不至于,但失落难堪那是逃不脱的。
我给肖部长打了电话,说下个星期就回去上班。肖部长愣了一会儿,说:“不会吧,还有几个月呢。”我说:“老待在家里,心里空落落的。”他说:“不是带孩子吗?”我说:“有婆婆帮着带,我没多少事。”他哼哼着不置可否。晚上小洪打电话来了,问:孩子是男是女?有没有奶吃?晚上谁带着睡?哭不哭?没有生过病吧?洗澡时要小心着凉。说工作上的事她先这么应付着,叫我安心,不懂了就来请教。
我把小洪从售楼部推荐到公司,说起来她多少也应该有点感谢吧。我生孩子一个多月了,电话没有一个,业务上的事没问过一声,我下午说回去上班,马上就来了这么一大堆关心。越是这样,我就越没有办法安心。这让我更加坚定了马上回去上班的想法,再晚两个月,岗位还是不是我的,就难说了。
第二天小洪搬了一箱水果来看我,进门就说:“晶晶姐,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一天拖一天,就拖到了今天,我这个拖延症真的要吃药了。”我说:“都满月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我真的是来晚了,我为什么到今天才来呢?我太对不起晶晶姐了。”坐下来看孩子,就说他天庭饱满,有福相,说:“将来晶晶姐坐在家里,自然会有人上门朝拜。”婆婆给她端了茶过来,她说:“见了阿姨就知道这福相是从哪里来的了!”婆婆喜得不停地搓着双掌,说:“抱着我家的肉肉宝宝上街,好多人都回头看呢,人见人爱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生在了我家呢!”小洪说:“姐夫没见过,那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年纪轻轻就买了这么好的房子!”婆婆把双掌搓得飞快,说:“那是他自己能干,能干!那年生下来就看得出,能干,能干!”小洪说:“这么好的孩子,晶晶姐就安心带着,这是天下大事。公司的事我先顶几天,也是晶晶姐给我带来的机会。”婆婆指着我问:“她急着去上班吗?”小洪说:“我不知道,好像是的呢。”婆婆说:“你们公司领导是什么东西?还有没有点良心,孩子刚满月就想把人拖回去上班?那我跟你讲了,你跟你们领导讲清楚,她不会去,这半年都不会去!”小洪连声答应。我说:“领导没有叫我去呢,是我自己想去呢!”婆婆说:“上班?家里的事甩给我一个人,那不行呢!”
婆婆把小洪送到门口,一再叮嘱她转告领导:“晶晶一定要坐足了半年的月子,才能上班。”小洪去了,我说:“上不上班我自有考虑,你怎么代我做主,还向领导传达你的指示!”又说:“还坐半年的月子呢!”她说:“上班是一件那么好的事情吗?叶能以前在物流公司上班,天天说累,现在在科技公司上班,还是天天说累。”我说:“不上班还要自己交五险一金呢,”把五险一金解释给她听,“两千多一个月,自己交,我到哪里去抢钱来交呢?再不上班,就没钱交房贷了,买奶粉都没钱了,还有车贷、车位贷、装修贷。还能撑几天?你等叶能回来问他。”她说:“你们这点钱都没有?你们两个大学生呢!我还是个免费保姆呢。”
小洪的到来加深了我的危机感。是不是占着这个位置就不想走了?你不容易,你想得到来公司的机会,我都理解。可是我容易吗?我首先还得理解理解自己吧!没有办法心软,心软就是给自己挖坑。我一点都不想害人,可也一点都不想跳坑啊!我又一次给肖部长打电话,说了自己马上就去上班的决定,再不上班就没钱交房贷了。我想,我都说是决定了,他总没话说了吧?谁知他说:“晶晶,你这就不懂政策了。休产假是没有工资,但国家会给生育津贴啊!这几个月自己交了五险一金,领了生育津贴就补回来了!你上班了,生育津贴就按月减少,你这几个月的班基本白上。”我说:“那我还是来上班吧!”他说:“你还是要全面考虑一下。”
部长不点头,是不是我这个班还上不成了?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回去抢位子的人了?公众号我只做了五个月,小洪已经接手快三个月了,再过几个月,她跟基层的联系,跟公司各部的联系就比我还广,根基比我还深了。我口才比她好,好得多,给新员工培训这件事,她不要想跟我比。可人家也很努力啊,公众号做得相当完美了。特别是,人家会来事啊,这才多久,肖部长都这样帮她说话了。人家是怎么来事的,我不知道,反正结果已经摆在这里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可以给令总打个电话,求得一点支持。毕竟,他才是老大。我想着这个电话什么时候打比较好。他上午下午要上班,中午要休息,晚上怕他家里人不高兴。我这点鸡毛事,放到哪里都是多余的,犹豫了半天,我在下午上班前拨了令总的电话,把事情说了。令总说:“你可以休完产假再来上班呢。”我说:“我不呢。我现在回去,让小洪离开,心里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到那天人家都做了快半年了,比我的资格都老了,那就更对不起了。”令总说:“你那么想回来,我就跟你们肖部长打个招呼。”我说:“那就太谢谢令总了。”又说:“你看我现在回来都这么麻烦,真的再过三四个月,我再想回到原岗位,就只能靠令总的行政命令了。没有这个命令,我就只能回售楼部了。”我见令总也没有忙的意思,就把上次唐先生的事说了。令总说:“你最后到底出了那五千块钱没有?”我说:“没出,真的没出。要是出了,我不指望令总补给我,我也得表一下功吧!”令总说:“你现在不是表功吗?”我说:“都过去几个月了,我想表功还等到今天?”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我说:“怕肖部长知道了不高兴。”又说:“我这次回来,我看他是很不高兴了。”他说:“要是公司人人都像你一样去思考问题,公司就不会这么艰难了。”我忽然觉得当总经理也不是一件那么好的事情,我当好自己这个小角色就可以了。我忽然对生活感到了满足。
第二天肖部长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打算去上班。我说,是真的呢。他说:“那我马上安排一下。”下午他又打电话来说:“都安排好了,你回来吧。”我疑惑着“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就问:“那小洪呢?”他说:“回售楼部去了。”我说:“怎么回去了呢?”他说:“那你以为公司那么容易又多一个人?”我心里有点难受,想表达一下,又觉得怎么表达都是虚伪,就没说什么。这个结局对小洪有点残酷,如果不是令总,结局的承受者大概就是我了。这让我有点后怕,又感到了在公司求生存,有个领导的支持是多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