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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牛肉,口袋里只有六毛土豆钱。
房贷,车贷,车位贷,装修贷,活着就是为了还贷。
房贷我已经还了快有两年。房住不炒,地产不景气,我每个月的收入除了还房贷,就只剩最基本的生活费,这个没有色彩的日子看不到头。
叶能上班有点远,买了一辆本田飞度,首付才两万多。去提车的时候,叶能说:“有点小。看我在公司搞几年能分点股份不,以后还是要买一辆能跷二郎腿的车。”有了车要有车位,公司对员工优惠,可以省五六千块钱。不买车位,车就得停在外面,每天像小偷一样跟交警斗智斗勇。斗了一个多月,吃了两张罚单,罚掉四百块钱,叶能叫肉痛叫了几天,心一横贷款把车位买了。
孩子要来了,我那个房子挤着能用,得马上装修,装修了还要放几个月跑气。这钱得花,刻不容缓。我们搬到叶能原来住的那间小房子,准备去待几个月。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一楼的杂物间。我走进这半明半暗的房间,叶能说:“换拖鞋!”我低头看了一下,说:“你这地上比我鞋底干净?看把我的鞋底搞脏了!”我抬脚看了看鞋底,“我还没说要你先拖了地呢!”墙上有渍印,又起皮了。本来想去租一间像样点的房子,算来算去,硬是没有那一千多块钱,就只好省了。也不是想省,而是没有。他说:“今天你第一次来,我去买根排骨给你营养一下吧!”又说:“不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我送外卖在别人家闻到了排骨香,下决心花三十多块钱买了一根回来,一个人炖着吃了。”我说:“你下这个决心,真的有勇气呢。今天是两个人,你买一根排骨给谁吃呢?”他说:“当然是你吃,我喝口汤就很舒服了。”
叶能送外卖两三年,存了十万块钱,五万当彩礼给我妈了,还有五万准备去交装修贷的首付。这个节省到极限的人,什么东西只要跟房子有关,他还是舍得的。交钱之前他说:“你不会跟我离婚吧?”我说:“怎么刚结婚就说离婚?”他说:“房子是你的,哪天办离婚了,装修能算钱吗?”我笑了说:“你这么一个大老粗,怎么碰到钱就变成细心的人了?窗前的大树看不见,看见了树顶的叶子上粘着一片鸟毛。”他说:“我妈提醒我的。”我说:“你妈是个女英雄。”跷起右手拇指夸赞:“她这么精明,为什么不把你的事情安排好?”他说:“她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我说:“你这么担心,明天去把你的名字加在房产证上吧,让你妈能够睡个安稳觉。”他有点不好意思,说:“那还是算了,算了。”我说:“为什么要算了?你的钱没有变成砖头,贴在墙上了,那也是你的钱。”
第二天我扯他去市政大厅加名字,他不肯去,说:“我还是相信你的。”我扯着他不松手,他急了说:“我相信你还不行吗?我不相信你,我就不会跟你结婚了。”我说:“你相信没有用,你妈不相信,那也是没有用的。”他坐在床上,抱着被子不松手。我说:“别耍无赖行不行?”他说:“我真的是相信你的。”四下张望,似乎想找一个什么东西来做证明。我拖不动他,说:“为了让你妈安心睡觉,你那几万块钱去交车位贷的首付好了,装修的首付,我去找我妹借。”他想了想,说:“这个可以。”我说:“这个当然可以,真有那么一天,车位你可以卖了。”他委屈地说:“我真的没有这么想。”我说:“你妈想了就是你想了。”
刚搬进杂物间,我发现床是塌陷的,两个人睡着睡着就往中间滚。半夜醒来我说:“明天打电话给房东,要他买一张新床。”又说:“你这两三年是怎么睡的?”他说:“一个人就没有关系。”我说:“这叫生活吗?这叫活着。”想一想自己的房子还有六七个月才能住,就讨论是不是下决心重新租一间房。这结婚了,不能再合租,单租一个小套间,怎么样一个月也要多花一千多。于是两个人躺在黑暗中算账,又算来算去,这一千多块钱硬是拿不出来。叶能说:“搬新房还要买家具呢。”我说:“买最便宜的!”他说:“还要买电视、冰箱呢。”我说:“买最便宜的!”他说:“还要买奶粉、尿不湿。”我说:“买最便宜的……那不行,得买最贵的。”又说:“我们吃苦还不是为了他?”叶能说:“我们父母一辈子吃苦,就是为了我们,我们一辈子吃苦,是为了他。这样循环下去,还有个完吗?”我说:“我们快走到隧道尽头,前面有一点点光了,我们得奋不顾身地走出去啊!这个循环再循环下去,一辈子对不起任何人啊!”一阵心酸涌上来,我哭了。叶能伸过手来为我擦眼泪,说:“不哭,咱们不哭。”鼻子抽抽着也哭了。我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你怎么又哭了?你发了誓不哭的!”叶能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说:“我们不打自己,打自己痛的是自己,我心痛了。”说着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黑暗之中发出一声脆响。我用被子把眼泪擦去,又摸索着帮他把眼泪擦了,说:“哭有什么用,听见的只有自己。要努力奋斗才有用。我们不玩这些没用的。”
我打电话给房东,要求换床。她说:“这个租金,就是这个条件。要换床可以,租金加五十。”我说:“这个条件,怎么住下去呢?总应该有点人道主义吧!我们是人呢!”她说:“我不是人?就这点租金,还三年没涨了。这么有人道主义的房东,你们拿个放大镜在麓城找找,看有没有第二个?”我被噎得气都提不上来,想马上就搬家。房租交了,合同签了半年,提前搬,押金就没有了。生气没有用,生气就是跟钱过不去。我狠,钱比我更狠。没有办法,只好在公司找了十几本过期的内刊,垫在床中间。叶能说:“就凑合过了这半年吧!”我说:“人跟人,那不能比。要秦芳凑合一天,她会干吗?我们一凑合,就是半年。半年,你以为是一截很短的日子吗?”叶能说:“才半年,一下就过去了,过去了我们就住在自己的房间,睡在自己的床上了,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说:“要是能活一万年,哪怕一千年,半年,说凑合那就凑合吧。可惜一百年都活不了啊!”
第一次在杂物间洗澡,是用电热水壶烧了热水拿进那个隔开的小间。身上淋湿了发现没有沐浴液、洗发水,就喊叶能,问在哪里。他说,用里面的洗衣粉就可以了。我穿了衣服出来,说:“你平常用洗衣粉洗头吗?”他说:“我们男人可以马虎一点。你们不能这么马虎,我忘记了。”又说:“我明天去买吧,今天就凑合一下。”我说:“我天下最服的就是你,没有之一。”他说:“用洗衣粉可以呢,我都用几年了。洗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就行了。”我说:“主要是能省钱吧!”他说:“这真的是个省钱的好办法,别人都没有发现。洗衣粉才几块钱一袋,洗发水几十块钱一瓶呢。”我说:“天下最聪明的人就是你了,这个好办法应该推广。”又说:“那你省吧,我走了。”就去收拾东西。他慌了说:“你要到哪里去?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去买瓶洗发水,不行吗?”他说:“买洗发水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说:“我回自己家住几天不行吗?”他说:“房子在装修,你怎么住?”我说:“我到秦芳那里去住两天。”他扯着我的胳膊说:“求求求求求你!是我太马虎了,没有想到这些小问题!”我说:“大坝有蚁穴,只要还没垮,你看着都是小问题。你的小问题有点多,太多了。洗脸毛巾都三个洞了。”他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以前我对自己一个人马虎是可以的,现在两个人了,马虎是不行的,坚决不行!”又松开我的胳膊,挠着头说:“说来说去,都是钱在作怪!”我说:“我从小是苦惯了的,我不怕苦,怕苦我也不会找你。可再怎么苦,也不能苦到用洗衣粉洗头洗澡吧!你就不怕说出去,成为今古奇观?”他说:“哎呀哎呀,我真的觉得没什么,都几年了,也没什么。这是对我自己,”他在胸口捶了几下,“你来了,那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改邪归正,求求求求求求求你,给我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吧!”我说:“狗它……一个人最难改的就是他的习惯了。你要那些有公主命的人改了公主病,那可能吗?那也不可能!”他一个指头指着天花板,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改,你看我表现吧!看我表现!看我现在就去买洗发水!”却坐着不动。我说:“你怎么不去?”他说:“我怕你跑了,那就要了我的命了。我们一起去吧!”我说:“我不跑,你去吧!”
我坐在床上发呆。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唉,真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看见窗户上有个人脸在朝里面看,惊叫了一声。叶能进来说:“是我,是我!”我说:“东西呢!”他说:“我还没去呢,我先看看你的动向。”我说:“我说了不跑就不跑!”他说:“那我真的去了。”
我躺下来,双手抱着头,忽然想到,自己算什么?太阳比地球大一百多万倍,还有比太阳大一百多万倍的天体,太阳算什么?地球算什么?自己算什么?地球围绕太阳转了几十亿年了,还会转几十亿年,自己算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奇怪的问题。自己不算什么,可是,一瓶洗发水,就硬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冥冥之中,我想象着太阳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心转动,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动,沉静而坚定地转动。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我,这个叫许晶晶的人,正在眺望,远处的仙山在云雾之中显现出隐约的轮廓,在云雾消散的瞬间,山后的太阳喷射出万道金光,远山忽然清晰起来。当我想看得更加清楚,云雾又回来了,山的身影模糊了。我等待阳光再次显现,突然,像有一只巨掌拉下了夜幕,山隐匿了,云雾也不见了,诗和远方,都邈远了。
有人敲门,叶能捧着洗发水和沐浴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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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我去售楼部上班,刚进门就接到一个电话,是令总打来的,要我去公司总部一趟。总经理给一个售楼员打电话,这事有点异样。我问:“是下班了去吗?”他说:“现在就过来。”我说:“那我去向白经理请个假。”他说:“就说是我说的。”我马上给叶能打了电话,要他开车送我去。
一年前见了令总,就再没见过。中秋节我给他发了微信,他也没回。他没回信我没有什么意见。他是谁?我是谁?一只燕雀想与鸿鹄为伍,那可能吗?我给他发信息,也有点提醒他不要忘记我的意思。有了这点小意思,没有收到回信还是有点遗憾。我一个售楼的,又能有什么前途?最大的前景,就是能去公司总部坐一个稳定点的位置。这是最高理想,也是事业的天花板。最高理想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我不敢想。有种种传言说,因为公司是国有企业,很多有点背景的人都想把自己的人塞进来。一个人位置稍好一点,不用说,那肯定是有背景的。有些人的背景还大得不可思议,比如说,省发改委副主任的侄女。这些人报个到,混几天,再也看不到人影,公司也没奈何。据说公司养了十几个这样的人,几届领导刚上台都想解决这个问题,可说着说着就没有下文了。
我去了办公室,白经理正在擦桌子。我说:“经理亲自搞卫生啊!以后我来做这些吧,反正早上没有什么客人。”说这个话我本来是真心的,说出来又觉得有点假,像一个商贩把上好的水果降价出售,顾客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说:“你?”望我一眼,“有这份心意我就谢谢你了。”我说:“上午我想请一下假。”白经理停下手中的事,一只手还搁在抹布上,考察地望我一眼,似乎是明白了我刚才的目的。她说:“我说你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好呢!”马上又说:“那不行,上午才五个人上班。如果多来几个客户,难道要我也冲上去吗?”我说:“总部叫我过去一趟。”她又考察我一眼说:“总部叫你去,为什么不走程序?程序!你让总部给我打个电话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总部谁?是谁叫你去?”我说:“是令总通知我的。”她愣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认识他的!他找你什么事?”我说:“应该是了解一下什么情况吧!”她说:“了解情况!那你得抓住机会,把这里的情况好好汇报一下。这一年来,我们基层实在是太难了,太难了!指标定这么高,完不成那是大环境影响,公司也知道,大环境。压力太大了,我都不想待在这个位置上了。也不是不想待,守土有责,是吧?得守着,这是必须的。”我说:“那我去了。我老公还在门口等我呢。”她说:“不在乎这几分钟,我们商量一下,你的汇报提纲包括哪几个方面。”她坐下来,边说边写,“第一……”一共写了五条,把字条递给我说:“说这几句话,你在车上看熟一点,不要拿在手里念。几句话还念稿子,别人会说,我们这边太没有人才了。”
快到公司总部的时候,办公室纪主任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在三楼会客室等一下。到了会客室,那里已经有四个人在等。纪主任要我自己去桶装水那边找水喝,伸出两个指头。我也伸出两个指头说:“还有两个人?”他说:“令总在谈业务,大概还要两个小时。”我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过一会儿纪主任叫一个人去了,一会儿又叫一个人去了。每出去一个人,我的心里就轻松一点。最后只剩下我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怎么又紧张起来。到底有什么事?我该怎么应对?我捶了胸口一下,对自己说:“跳什么跳!反正不会是什么坏事。本来就在公司底层,还能坏到哪里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纪主任叫我进去了。令总站起来招呼我说:“小许来了!”我心里一下就轻松了,说:“令总有号召,我就飞马向前。我这几年都在响应令总的号召。”他说:“我们还是校友呢,我比你高了十几届。”我说:“知道。在麓城,师大的校友有点多。”又说:“没看见令总在校友群里做过指示。”他说:“那是做指示的地方吗?”轻轻拍一下桌子,“这里可能是。”又说:“不想去惹麻烦,在群里跟别人混熟了,别人让你帮个忙,你怎么办?不帮吧,别人说你没能力;帮吧,确实是没能力。有些人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你去怼他吧,伤了校友的感情;不怼吧,又没尽到责任。我这也是个政府官员呢。”我说:“我一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政府的人。我家里的意思,只有当上政府的人,那才叫找到了工作。我现在的工作,在老爸眼中,那不叫工作,叫打工。”又说:“本来也是打工。”令总说:“现在有个机会,我想把你调到公司总部来,到市场营销部做品牌推广。”我说:“那太好了!我都想了几年了,觉得这是天蝴蝶才能采到的蜜,跟我有什么关系?只能放在心里想想。”又说:“有编制吗?”令总说:“编制是有的,当然跟我们这种公务编制还是有点不同,不能说就进了保险箱。”我说:“只要有编制,管它什么编制。再说我家里也搞不清编制甲和编制乙有什么不同。”
令总笑了说:“我看小许能把这个工作搞好。”我说:“大学时学过品牌学。”令总说:“那不够的!”又说:“你知道我们公司,再怎么样也是个地方国营,当不上公务员的一群人,想钻进来的太多了。公司有那么一堆人,那是寄生虫呢。前任留下来的问题,我想解决,发现比撼山还难。都有背景。”我说:“我也有背景呢。我表妹老公的表妹的老公的表妹的老公,在省政府后街卖烤红薯。”他笑了说:“我觉得你能把这份工作做好。”
我心里有点激动,经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捞到了这样一个岗位。我说:“我也觉得自己能把这份工作做好。我会尽快适应这个岗位,可能要一点点时间。”他说:“你是重点大学毕业,在一线做了几年,又是销冠。这几点缺一不可,不然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你,我想推你也得有个理由吧!别小看这个位置,想的人太多了。昨天下午的会上,有四个人被提出来讨论,就你是一个没有背景的。竞争很激烈啊,谁谁谁的什么关系,都是直说。按说你是第一个要出局的。”我说:“没有人撑着,我把工作做成一朵花,那也轮不到我。如果我有什么背景,那也是烤红薯的背景。要感谢令总。”又说:“令总可能为了我得罪什么人了。”令总说:“这个我都承受不起,我还能坐在这张椅子上?我把你对公司忠诚度的事一说,大家都不说话了。昨天还没定下,今天早上跟他们通了气,才定下来。他们推荐的人,只能等下次了。”
有人敲门,纪主任把门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提醒令总,中午还有一个要接待。纪主任关上门去了,令总说:“不自由。在市发改委安心当个处长就好了。想着出来能独当一面,就到金帆来了。一不小心,就把养活一两千人的担子挑在肩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年的同事说,出去了还想回来?回不去了。要养活一两千人,还要保值增值。天啊!大环境好,这副重担说挑也就挑了,反正要有人挑的,像现在的大环境,能把人压垮。天呢!”摇几下头,我觉得他有点可怜,说:“可惜我是一只蚂蚁,挑不了几两。要是我是一只羊,那我也得帮令总挑几斤十几斤!”他说:“市场营销搞得好,多推出几套房,大家的工资有着落,我心里也轻松点。公司总要有几个能担得起几斤几两的人。都斜着个肩,担子推给谁去?都想把歪瓜裂枣往里面塞,担子推给谁去?”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令总,自己占了个岗位,却挑不起几斤几两。令总说:“竞争对手都是996,我们轻轻松松能吃上饭?还有人到市里去投诉,不该让他加班。”我说:“几年了,今天才知道公司不容易,以前只知道抱怨每个月打到卡上的钱太少了。”令总说:“那次你给新来的员工介绍经验,我听了一半,有事走了。不错的。以后这样的机会很多,升级为讲课后要求更高,那是对你的挑战。”我说:“讲课我是不怕的。我虽然只是个售楼的,提升自己却没有停过,有关的书都看了几十本了。”他说:“所以你才有了今天的机会。”我说:“看的书再多,没有人理睬,那也是埋在土里了。想不到今天吸到了水分,会发芽了。”我想着是不是要把怀孕的事说出来,刚过来就生孩子,有点对不起令总的关照。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的时候,心中有一点不安,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诚实的人。